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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5章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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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终点不是他的起居室。还没看到街道标志,熟悉的超重力感便已袭来,那青铜色的暗淡灯光、空气中机油和臭氧的味道,都确凿地说明,我已经回到了卢瑟斯。

  乔尼传输的目的地是一个中级安全度的私人住宅塔,位于伯格森蜂巢区。或许这也说明了他为什么会选择我的事务所——我们几乎就是邻居,相距还不到六百公里。

  我的赛伯人客户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我尽量装出一副很有目的性的样子,以免触发那些监控闲逛人员的安全录像器。住宅塔没有居民名册,公寓的门口也没有门牌号码或人名,通信志上也查不到任何名录。在伯格森蜂巢东区一带,约摸有两万间一模一样的居民小屋。

  随着孢子迷雾消散,踪迹变得越来越淡,但我刚检查了两个星形走廊,便又找到了一缕印迹。乔尼住在一条环绕着甲烷湖的草坪侧翼上,他的掌纹锁上有一个手印在荧荧发光。我用飞贼工具记录下了锁的信息,便传送回家了。

  总而言之,我已经看着这个客户去了中餐馆,晚上又看着他回了家。就一天的时间来说,这些进展已经够多了。

  屁屁·萨布林芝是我的人工智能专家。他在霸主流量控制记录和统计处工作,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斜躺在一张做惯性运动的躺椅上,让五六条微型导线从头颅上引出,同时和数据平面的其他官员进行密切联系。我和他是在上大学时认识的,当时他就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赛伯飙客——也就是第二十代黑客。在十二标准岁数时,他就在大脑皮层上安装了分流器。他的真名是欧内斯特,不过他和我一个叫谢娅·托尤的朋友拍拖的时候,得到了“屁屁”的绰号。谢娅和他第二次约会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裸体,然后笑了足足半个小时。欧内斯特以前差不多有两米高,这个数字现在也没变过,但体重却不到五十千克。谢娅说他的屁股特色十足,小得令人怜惜,真正的两片“小屁屁”,正如其他的残酷事实一样,这个绰号他甩都甩不掉。

  我来到他的工作间拜访他,那地方位于鲸心一栋无窗的巨型建筑中。不是屁屁和他的族群喜欢的那种云塔。

  “喔,布劳恩,”他说,“怎么到了这把年纪,倒想起来给自己进行信息技术扫盲了?你如果想找真正的工作,那你已经太老啦。”

  “我只想了解一下人工智能,屁屁。”

  “那不过是已知世界里最复杂的问题之一罢了。”他叹了口气,满怀思念地看着神经分流器和后脑皮层导线,他已经把它们断开了。赛伯飙客从来不用休息,而政府的公务员则必须停下来吃午饭。和大多数飙客一样,屁屁只要不在数据波上冲浪交流信息,便会全身不舒服。“你想知道什么?”他说。

  “人工智能为什么要退出?”我得从别的地方引出话题。

  屁屁做了个复杂的手势:“它们说,它们的计划和霸主——真正的人类——事务无法相互兼容。事实上,没人知道真相。”

  “但它们仍活跃着,仍在管理事务,不是吗?”

  “当然。系统不能脱离它们,没了它们,系统就无法运行了。布劳恩,你知道这个。甚至连全局也不能脱离人工智能的实时施瓦兹希尔制式管理……”

  “好吧,”我说,在他滔滔不绝堕入赛伯飙客术语之前,我及时打断了他,“但是它们还有什么……‘别的计划’吗?”

  “没人晓得。艺术因特尔公司的布拉纳和斯韦泽认为,人工智能正在银河系中寻求意识的进化。我们知道它们有自己的外太空探测器,远到那些偏地……”

  “赛伯人呢?”

  “赛伯人?”屁屁站起身,他似乎终于来了兴趣,“你怎么会提到赛伯人的?”

  “屁屁,我提到赛伯人,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心不在焉地搓了搓他的分流插座:“啊,首先,大多数人已经忘了他们的存在。两个世纪前,全是危言耸听的话,什么蚕茧人掌权之类的,全是这些东西,但是现在已经没人想着那些了。还有,我昨天偶然看见一份异常报告,说赛伯人正在消失。”

  “消失?”这回轮到我坐直身子了。

  “就是说,被慢慢淘汰了。人工智能以前在环网供养着一千名拥有许可证的赛伯人。他们中有半数是在鲸逖中心。上星期的人口普查显示,他们有三分之二,大概就在上个月被召回了。”

  “人工智能召回赛伯人,然后呢?”

  “我不晓得。我猜,他们是被清除了。人工智能不喜欢浪费,所以我想,那些基因材料可能是以某种方式回收了。”

  “为什么要回收?”

  “没人晓得,布劳恩。话说回来,人工智能做大多数事的理由,我们大部分人都不能理解。”

  “专家们有没有把它们——把人工智能——看作是威胁?”

  “开玩笑?你说的要么是在六百年前。虽然两个世纪前,它们的退出让我们满怀戒心。可是,我告诉你,如果这东西想要害人,它们很久以前就能害了。担心人工智能攻击我们,就好像担心农庄的动物打算叛乱一样。”

  “但是人工智能比我们聪明。”我说。

  “对,啊,说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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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屁屁,你有没有听说过人格重建计划?”

  “就像格列侬高的重建?当然啦。每个人都听说过。我几年前甚至在帝国大学着手建过一个。但现在一切都已经过时了,没人再研究这东西了。”

  “为啥?”

  “老天,你是不是啥都不晓得,布劳恩?人格重建计划已经被淘汰了。即使有最好的模拟控制……他们用了军部的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历史战略网络——你也无法应付各种各样的变数。人物模板有了自我意识——我不仅仅是说自我意识,就像你我,更是说那是人造的自我意识——可是到最后都会导致奇异的死循环以及不和谐的迷宫,直接通向埃舍尔空间。”

  “什么意思?”我说。

  屁屁叹了口气,朝墙上的蓝色和金色时间指针看去。还有五分钟,他的强制午餐时间就要结束了,到时他就能重新进入“真实世界”了。“意思嘛,”他说,“就是说,人格重建计划垮掉了。疯掉了。它们是一群精神病。一堆错误。”

  “所有人?”

  “所有人。”

  “但是人工智能仍然对这方面感兴趣?”

  “哦,是吗?谁说的?它们从来没有做过一个。我听到的所有的重建成果都是人类研究出来的……大多数都是拙劣的大学计划。那些死脑子的大学教师花钱找回死掉的脑子。”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剩三分钟,他就能插回去了。“所有这些重建人格都获得赛伯人远程身体了吗?”

  “呃。布劳恩,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的?没有什么重建人格获得过,那不可能办到。”

  “为什么不可能?”

  “这样做只会把刺激模拟搞砸。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完美的克隆本体,以及精确到细微的交互环境。你瞧,老姐,借由全面尺度的模拟,你让重建人格生活在它的世界里。而你呢,只要通过梦境或者场景交互,就能向它偷偷问问题。如果把这些人从模拟现实拉出到慢时间中……”

  这是赛伯飙客由来已久的词语,也就是……允许我说这词……真实世界。

  “……迟早会把它逼得错误满身的。”他说完了。

  我摇摇头:“啊,不错,谢了,屁屁。”我走到门口。还剩三十秒了,之后,我的大学老朋友就可以从慢时间中逃脱了。

  “屁屁,”我思虑再三,终于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重建人格,一名来自旧地的诗人,名叫约翰·济慈?”

  “济慈?哦,当然,我记得大学课本上就有一篇对其大加赞赏的文章。马蒂·卡洛鲁斯五十年前在新剑桥做过一个。”

  “发生了什么事?”

  “跟往常一样。人格进入死循环。但是在它垮掉之前,它死在了全面模拟中——得了某种古老的疾病。”屁屁看了看钟,笑了笑,拿起了分流器。在把它插进颅骨的插座中前,他又看了我一眼,几乎是在向我赐福。“我现在记起来了,”他面带幻梦似的笑容,说道,“是肺结核。”

  如果我们的社会选择了奥威尔的“老大哥”[6]的模式,那信用记录就是可用的镇压工具。在一个完全不用现金的经济制度下,实物交换的黑市发育不全,个人的行踪完全可以被实时监控;如果想要搞清一个人的点滴踪迹,只要监视他的寰宇卡信用记录就可以了。虽然有严格的法律来保护卡的隐私,但是法律有一个坏习惯——当普通人的利益与极权政府的利益相冲突时,法律就会被忽视,被废黜。

  [6]乔治·奥威尔的科幻小说《1984》中,大洋国由一个独裁者“老大哥”统治。他采取全面的监控,每个人都变得毫无隐私可言。

  乔尼在被谋杀前五天内的信用记录显示,这是一个生活习惯相当有规律的人,开支适度。在研究信用薄纸上的线索前,我先花了两天无聊的时间,跟踪了乔尼。

  数据:他住在伯格森蜂巢东区。例行调查显示,他在那儿住了大约七个当地月——换算到标准时间,约五个月不到。早上,他在当地的小餐馆吃了早饭,远传至复兴之矢,在那里工作五小时左右,他显然是在那儿收集某些打印文档的研究资料,接着他会在一个庭院小贩的摊位吃顿清淡的午饭,之后,在图书馆待上一两个小时,然后传送回卢瑟斯的家,或者传送到另一个世界的某个中意的小吃点。二十二点整,已经待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比起卢瑟斯的普通中产懒汉,他的传送次数要多得多,但另外,这时间表也同样无法让人眼前一亮。信用薄纸证实,在他被杀的那星期,他一直遵循着这一日程安排,只是略微多出来一点额外的购买——某天买了一双鞋,另一天买了些杂货——在他“被杀”的那天,他在复兴之矢的某个酒吧里逗留了一会儿。

  我和他一起来到红龙路上一家小餐馆里吃饭,餐馆就在青岛-西双版纳传送门附近。菜很烫,辣劲十足,非常好吃。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问。

  “棒极了。我比我们见面前,多了一千马克,我还发现了一家很棒的粤餐馆。”

  “我很高兴,看来我的钱用在了要事之上。”

  “提到你的钱……我想问,它们哪儿来的?在复兴之矢的图书馆里晃荡,可赚不了多少钱。”

  乔尼扬扬眉毛:“我有一小笔……遗产,我以此过活。”

  “我希望不是很小的一小笔。我可是要你付钱的。”

  “够我们开销的了,拉米亚女士。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事情?”

  我耸耸肩:“告诉我,你在图书馆里做什么?”

  “这跟我们的事情有关吗?”

  “对,可能。”

  他看着我,眼神很奇怪。他目光里有着什么东西,让我腿软。“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温柔地说。

  “哦?”如果这句话出自别人之口,我肯定会拂袖而去。“谁?”我问。

  “一个我曾经认识的……女人。很久以前。”他的手指轻轻拂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他突然间变得很累,头晕目眩。

  “她叫什么名字?”

  “芬妮。”几乎是在耳语。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约翰·济慈有个未婚妻,名叫芬妮[7]。他俩的爱情相当浪漫,但济慈也吃足了苦头,几乎把他逼疯。济慈在意大利临死时,形单影只,身边仅有一个同路人,他感觉自己是被朋友、被爱人遗弃了。他保存着来自芬妮的信,尽管他从未打开过它们。此外,他还保存着一绺她的卷发,弥留之际,他要求和它们埋在一起。

  [7]乔尼之所以说拉米亚让他想起芬妮,其中一个原因是济慈的这位未婚妻全名叫芬妮·布劳恩。

  在这周之前,我从没听说过约翰·济慈这个人。我通过通信志读取了这狗屁的一切。我说:“那……你到底在图书馆里做什么?”

  赛伯人清清嗓子:“我在研究一首诗。我在搜寻原稿的片断。”

  “济慈写的?”

  “对。”

  “在数据网里找,不是更简单吗?”

  “当然。但是我要看到原稿……碰碰它,这很重要。”

  我想了想:“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他笑了……或者,至少他的嘴唇往上一翘,淡褐色的眼睛看上去仍然带着不安:“这首诗,名叫《海伯利安》。很难描述它的故事内容。我想,那是艺术上的失败。济慈没有完成它。”

  我推开我的盘子,吮了一口温茶:“你说济慈没有完成它。你是说你没完成?”

  他脸上的震惊表情很真实……除非人工智能是炉火纯青的演员。就我所知,他们可以做到。“老天,”他说,“我不是约翰·济慈。虽然我的人格基于他的重建模板所建,但这并不能让我成为济慈,就好比你叫拉米亚[8],并不能让你变成女妖。有无数种影响力,把我和那个可怜的天才分开了。”

  [8]济慈有一首诗就叫《拉米亚》。诗中的拉米亚是名女妖。

  “你说我让你想起了芬妮?”

  “梦里的共鸣。不多。你接受过RNA学习疗法,是不是?”

  “是的。”

  “跟它差不多。这些记忆,感觉……很空虚。”

  一名人类侍者带来了签语饼。

  “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真实的海伯利安?”我问。

  “那是什么东西?”

  “偏地世界。我想,离帕瓦蒂不远。”

  乔尼看上去迷惑不解。他已经掰开了曲奇饼,但还没看他的签运。

  “我想,它以前叫诗人世界,”我说,“甚至它还有一个城市是以你命名的……济慈。”

  年轻人摇摇头:“对不起,我没听说过那地方。”

  “怎么可能?人工智能不是万事皆知吗?”

  他笑了起来,笑声短促刺耳:“但我这个人工智能知道得很少。”他读了读他的签运:谨防一时冲动。

  我交叉双臂:“我跟你说,除了在我办公室耍弄银行经理全息像的小把戏,我还无法证明,你跟你嘴上说的是同一个人。”

  “把你的手给我。”

  “我的手?”

  “对。随便哪一只。谢谢。”

  乔尼双手拿起我的右手。他的手指修长,比我的还要长。但我的很粗壮。

  “把眼睛闭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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