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了。没有过渡,前一刻我还坐在红龙街的蓝莲餐馆中,下一秒我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未知之地。在灰蓝的数据平面中疾跑,向铬黄的信息高速公路倾斜,在炽热的信息仓库的巨大城市中上下穿梭,红色摩天楼穿上了黑冰防御铠甲,像私人账号和法人文件之类的简易实体闪耀在夜幕之下,仿佛熊熊燃烧的精炼厂。在这一切之上,巨重无比的人工智能挂在刚好看不见的地方,就像什么东西悬在了扭曲空间中,它们最简单的通信脉冲如同猛烈的无声闪电,沿着无边无际的地平线肆虐开来。远方的某处,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数据网小世界中,有一双微乎其微的眸子,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几乎迷失在三维霓虹的迷津之中,那双温柔的淡褐色眼睛正在等我,我能感受到,而不是用眼睛看到。
乔尼松开了我的手。他掰碎了我的签运饼。小纸条上写着:明智地投资新风险。
“老天啊。”我小声说。屁屁以前曾带着我飞行在数据平面上,但因为没装带分流器,我的体验仅仅是一点点的朦胧影子。那时与现在的区别,就好比一个是看焰火表演的黑白全息像,一个是亲临现场观看。“你怎么办到的?”
“你明天可以对案子做出一点进展吗?”他问。
我重又镇定下来。“明天,”我说,“我打算把它摆平了。”
嗯,可能还摆不平,但至少事情进展顺利。乔尼的信用薄纸上最后的费用记录发生在复兴之矢的酒吧里。当然,我第一天在那地方检查过,由于那里没有人类招待,所以我只能跟几名老主顾谈谈,但是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没人记得乔尼。之后我又去过两次,但是运气还是不怎么样。第三天,我又去了那儿,留在那里,等待着某个家伙开口。
跟我和乔尼在鲸心去过的那家酒吧相比,这家显然不在一个档次,这里可没有仿木和仿铜装饰。这地方掖藏在一幢腐朽建筑的二楼,坐落在一个破败不堪的街区里,就在乔尼所待的那个复兴图书馆的附近,相邻两个街区。即使在乔尼回远传广场的路上,也绝不会顺路到这地方逗留一会儿,但是如果他要和谁在图书馆附近见个面——某个想跟他私下里聊聊的人,那他是选对结果他性命的地方了。
我在那里死等了六小时,吃腻了腌坚果和跑了气的啤酒,就在此时,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头走进了酒吧。我猜他是这里的常客,瞧他那样子就知道了。他进门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左顾右盼,而是径直朝后头的一张小桌子走去,在机器招待还没完全停在他面前时,就点了杯威士忌。我走了过去,站在他边上,我意识到他并不完全是个流浪汉,我在附近的废品店和街摊上,看到过那些肮脏的男人女人,但他跟他们不一样。他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我,脸上带着凯旋的神色。
“我能坐这儿吗?”
“那要看情况啦,妹妹。你卖什么?”
“我是想买点东西。”我坐了下来,把啤酒杯放在桌上,抽出一张全身照,塞给他看,那是乔尼在鲸逖中心进入传送台的时候拍的。“见过这人吗?”
老头盯着照片,摇晃着身子,然后把注意力全部放回了他的威士忌上。“也许吧。”
我朝机器招待招招手,叫他再来一杯:“如果你看见他了,那今天就是你的幸运日。”
老头哼了哼,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灰白胡茬儿。“如果是,那就是他妈这么长时间来的第一次,”他盯着我看,“给多少?要什么?”
“我买消息。多少的话,那要看你提供什么消息了。你有没有见过他?”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黑市交易的五十马克钞票。
“啊,当然见过。”
钞票一半躺在桌子上,一半紧攥在我的手里:“什么时候?”
“上星期二。星期二早上。”
没错,就是这天。我把五十马克塞给他,又抽出一张钞票:“他一个人吗?”
老头舔了舔嘴唇。“让我想想。我想不是……不是,他坐在那儿,”他指着后面的一张桌子,“还有两个人和他一起。其中一个……啊,说到那人,这下子我记起来了。”
“什么?”
老头食指和拇指捻了捻。这动作就如贪婪本身那么古老了吧。
“告诉我,那两个是什么人。”我诱哄着。
“年轻的那人……你的人……他和其中一人在一起,你知道的,就是那些穿着长袍的自然怪物。你总是能在全息电视上见到他们,他们和他们该死的树。”
树?“圣徒?”我说,心里大吃一惊。圣徒跑到复兴之矢上的酒吧里做什么?如果他在追踪乔尼,那他为什么要穿长袍?这就好像杀人犯穿着小丑服在外做买卖一样。
“对。圣徒。穿着褐色的长袍,看上去就像个东方人。”
“男的?”
“对,我肯定。”
“能不能再多讲些?”
“没了,圣徒,狗娘养的大个子。看不清他的脸。”
“另一个人呢?”
老头耸耸肩。我又拿出一张钞票,把两张都放在我的杯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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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进来的吗?”我问,“三个人?”
“我记不……我没办法……不,等等。你的人和圣徒首先进来。我记起来,我是先看见了长袍,然后另一人才坐了下来。”
“给我讲讲另外那个人。”
老头朝机器招待挥挥手,叫他来第三杯。我用我的卡帮他付了账,招待滑动着离开了,反重力轮在耳边聒噪着。
“像你,”他说,“有点像你。”
“矮吗?”我说,“胳膊腿强壮吗?是卢瑟斯人?”
“对,我猜的。从没去过那儿。”
“还有呢?”
“没有头发,”老头说,“只有一个什么来着,就像我外甥女以前一直留的。马尾巴。”
“辫子。”我说。
“对,管它呢。”他开始伸手拿钞票。
“还有几个问题。他们有没有争吵?”
“没。我觉得没。他们说话说得真是轻。那天——那时候没多少人。”
“那天什么时候?”
“早上。大概十点吧。”
跟信用薄纸上的编码一致。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谈话内容?”
“嗯没。”
“谁说得最多?”
老头喝了口酒,眉头紧皱,绞尽脑汁想着:“圣徒先说的。你的人好像在答话。有一次我看到他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吓到了?”
“嗯不,只是惊讶。好像穿长袍的人说了些他没想到的话。”
“你是说,一开始都是圣徒在说话。后来是谁?我的人吗?”
“嗯不,留着马尾的人。然后他们就走了。”
“三个人都走了?”
“没。你的人和马尾。”
“圣徒留下来了?”
“对,我猜是的。我想是这样。我到窑子去了。我回来时,我想他已经不在了。”
“另两个人是怎么离开的?”
“该死,我不知道。我又没怎么去注意他们。我是在喝酒,不是当特务!”
我点点头。招待再次摇摇晃晃转了过来,我挥手叫他走开。老头瞪眼怒视着他的背影。
“那么,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在争吵吗?有没有什么不和的迹象?或者一人在逼另外一人离开?”
“谁?”
“我的人和辫子。”
“嗯不。哦,狗屎,我不知道。”他低头看了看脏手中的钞票,看了看招待显示板上的威士忌,意识到,也许他再也无法从我手里拿到更多的钱了。“你到底为什么要知道这些狗屁玩意儿?”
“我在找这人。”我对他说。我朝酒吧四顾。桌子边大约坐有二十名顾客。多数看上去像是附近的常客。“这里还有谁见过他们吗?或者,你记得那天还有谁在这里?”
“嗯不。”他蠢头蠢脑地说着。然后我意识到,这老家伙的眼睛已经跟他喝的威士忌的颜色一模一样了。
我站起身,把最后一张二十马克的钞票摆在了桌上。
“伙计,多谢。”
“随时效劳,妹妹。”
机器招待正在朝他滚去,我来到了门口。
我朝图书馆走去,在热闹的远传广场逗留了一分钟。到目前为止,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是早晨,乔尼刚抵达这里,然后,他遇见了圣徒,也可能是圣徒跟他接洽;地点可能是在图书馆,也可能是在外面。他们去了什么隐秘的地方谈话,也就是酒吧,圣徒说了什么话,让乔尼感到惊讶。一个留着辫子的男人——很可能是卢瑟斯人——出现并接下了话茬儿。乔尼和辫子一同离去。之后的某个时候,乔尼远传至鲸心,然后从那里和另一个人——可能是辫子,也可能是圣徒——远传至末睇,在那儿,那个人企图杀死乔尼。的的确确杀了他。
太多空白。太多“某人”。根本就不是一般得多,一天之内绝对搞不定。
我正思考着是否要传送回卢瑟斯,突然,我的通信志“唧唧”地鸣叫起来,使用的是受限通信频率,正是我给乔尼的。
他的嗓音听上去很痛苦:“拉米亚女士。请你……快过来。我想他们又企图……想要杀死我。”紧随而来的坐标直指伯格森蜂巢东区。
我向远距传输器奔去。
乔尼的小房间开了一条缝。通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公寓里也没有一丝声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事情还没有惊动管理当局。
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父亲的自动手枪,举枪进入室内,手一动,“咔嗒”一声,打开了激光瞄准束。
我放低身子,潜进房间,双臂举枪,红点滑过黑色的墙壁,滑过远处墙上的廉价版画,一条黑色的通道通向小房间。休息室空无一人。起居室和媒体区也空无一人。
乔尼躺在卧室的地板上,头靠在床边。鲜血浸湿了被褥。他挣扎着支起身子,又无力地倒了下来。他身后的阳台拉门门户大开,凛冽的寒风从对面的商场中吹了进来。
我检查了单人盥洗室、短短的走廊、厨房间壁龛,然后回到卧室,走到阳台上。我站在这两百米高的制高点上,那景象真是壮观,曲线形蜂巢墙遥遥直上,俯瞰着壕沟商场里面十到二十公里的连绵之地。头顶一百来米的上方,就是蜂巢的屋顶,黑色的大堆钢桁。商场闪耀着万千灯火、商业全息像和霓虹灯的亮光,这一切都加入了远处璀璨灯火的大军。
在蜂巢的这面墙上,有数以百计长得一模一样的阳台,它们都已经为人所弃。最近的一个在二十米开外。这些阳台,是房屋出租经纪人增加效益的源泉——天知道乔尼有没有支付外部房间的大量额外支出——这些阳台完全就是画蛇添足,猛烈的寒风正向上穿过气窗急速流动,里面夹带着粗沙和碎片,还夹杂着蜂巢亘古不变的机油和臭氧的气味。
我收起手枪,走回房间,看看乔尼有无大碍。
伤口从他发际划向眉毛,只是皮外伤,但是血淋淋的。我去浴室拿了点消毒干垫,回来时他已经坐了起来,我把垫子按在他的伤口上。“怎么回事?”我问。
“我回到家时,有两个男人……等在卧室里。他们是从阳台那边的门爬进来的,躲开了警报器。”
“你交的安全税完全没用,他们应该退钱,”我说,“然后呢?”
“我们打了起来。他们好像要把我朝门那边拖。其中一个拿着管注射器,我把它从他手里敲落到了地上。”
“那他们怎么走了?”
“我触响了室内警报。”
“不是蜂巢安全警报?”
“不是。我不想把警方卷进来。”
“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乔尼腼腆地笑了:“我自己弄的。他们把我放了,我想追他们。然后绊了一跤,头磕在了床头柜上。”
“两败俱伤啊。”我把灯开了,然后在地毯上检查了一遍,找到了那支注射器,它滚到床底下了。
乔尼注视着它,就好像在注视一条毒蛇。
“你猜是什么?”我说,“又是II型艾滋病毒,是不是?”
他摇摇头。
“我知道个地方,可以对它分析分析,”我说,“不过我猜这只是镇静剂。他们只是想把你带走……而不是要置你于死地。”
乔尼扯掉干垫,疼得龇牙咧嘴。伤口还在涌着血。“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绑架一个赛伯人呢?”
“还是你来回答吧。我已经开始相信,这些所谓的谋杀,只是桩拙劣的绑架案而已。”
乔尼再次摇摇头。
我问他:“两个人中,有人留辫子吗?”
“我不知道。他们戴着帽子,还戴着滤息面具。”
“有没有人跟圣徒一样高?或者跟卢瑟斯人一样强壮?”
“圣徒?”乔尼显得很吃惊,“不。其中一个身高是环网的普通水平。另一个拿着针筒的,可能是卢瑟斯人,很强壮。”
“那你是打算赤手空拳追击这个卢瑟斯人啦?你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生物处理器,或者加力植入物?”
“没有。我当时肯定是疯掉了。”
我扶着他站起身:“那么,人工智能也会生气喽?”
“就我而言,对。”
“来吧,”我说,“我知道一家打折的自动化医疗诊所。看过病后,你暂时先跟我住吧。”
“跟你住?为什么?”
“因为你升级了,现在,你不仅仅需要侦探,”我说,“还需要一名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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