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悲伤掠过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或许对你来说很好笑,但你完全不了解对技术内核的成员来说,丧失一分钟……连接……意味着什么。那是万古的时间和信息。数千年无法交流的死寂。”
“对,”我没费太大力气,忍住了眼泪,“那么,在你切换人格记录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时,你的身体,你的赛伯体在做什么?”
“我想应该是处于昏迷状态。”
“它不能自动解决这种问题吗?”
“嗯,本来可以,但如果系统崩溃了就不行了。”
“那你是在哪儿恢复的?”
“什么?”
“当你重新激活赛伯体的时候,它在哪里呢?”
乔尼点头表示明白我的意思。他指向距离传送门不到五米的一块巨石:“就在那儿。”
“这头还是那头?”
“那头。”
我走过去察看现场。没有血迹,没有标记,没有留下什么作案工具,甚至没有任何脚印或者什么迹象可以看出乔尼的躯体曾经在那里躺过无限长的一分钟。警方的法医调查组或许能辩明留在那儿的细微生物踪迹,但我能看见的仅仅是硬邦邦的石头。
“如果你的记忆真的丢失了,”我说,“你又怎么知道有别人和你一起来过这里呢?”
“我查了远距传输器的记录。”
“你没有查查那个神秘人物在寰宇卡付费记录上的名字吗?”
“我俩都是用我的卡传输的。”乔尼说。
“记录上只是多了另一个人?”
“对。”
我点点头。如果传送门是真正的心灵传输,那它的传送记录就可以解决联网世界的每宗罪案;传输数据记录可以重现输送的物体,精确到最后一克物质和囊泡。然而,远距传输器也只是在时空中借助定相的奇点切割出来的一个粗糙空洞。如果罪犯不想用自己的卡,我们能得到的唯一数据便只有出发点和目的地。
“你们两个是从什么地方传输到这里的?”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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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逖中心。”
“你有传送代码吗?”
“当然。”
“那讨论到此为止,我们去那儿看看吧,”我说,“这个地方简直臭气熏天。”
鲸心——鲸逖中心很早就有了这个昵称,它无疑是环网最为密集繁华的星球。星球上有五十亿人口,挤在不足从前地球陆地面积一半的地方,另有五亿人口,居住在围绕其运行的环形生态圈上。作为霸主首都和议院所在地,鲸心也是整个环网贸易的经济枢纽。自然而然,乔尼找到的传送代码把我们带到了含有六百个传送门的终端区,位于新伦敦一个极为广大的圆锥螺旋上,那也是最古老、最大的城区之一。
“见鬼,”我说,“咱们去喝一杯吧。”
在终端区附近有很多酒吧,我选了家比较安静的。模仿飞船样式的酒馆,光线昏暗,阴凉,还有很多仿木和仿铜装饰。我要了杯啤酒,在办案子的时候我从来不喝烈酒,也不会用闪回。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种自律的需要正是我工作的动力。
乔尼也点了杯啤酒,那酒颜色深暗,瓶上标着德国酿造,复兴之矢装瓶。我忽然很想知道赛伯人会有什么恶癖。我对他说:“你来见我之前,还找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年轻人摊开手:“什么都没有。”
“胡说,”我认真地说,“你真会开玩笑。身为人工智能,神通广大,难道你连追踪你的赛伯体的本事都没有……你难道连发生意外前几天的活动情况也找不到?”
“不能,”乔尼呷了口啤酒,“实际上,我也可以,但有一些重要原因,迫使我不想让其他人工智能同伴知道我在调查。”
“你怀疑是他们中的某人所为?”
乔尼没有回答,他递来一张薄纸,上面罗列着他使用寰宇卡的付费纪录。“谋杀所导致的中断,让我丢失了五个标准日的记忆。这上面是卡上那五天里的付费记录。”
“我记得你说被切断连接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啊。”
乔尼用一根手指挠着下巴。“我还是挺走运的,只丢失了相当于五天的数据。”他说。
我朝侍者招招手,让他再来杯啤酒。“听我说,乔尼,”我说,“不管你是谁,除非我能对你、对你的情况有更多了解,否则我们根本不能在这个案件上有所突破。我问你,如果别人知道你会重建自我,不管你叫它什么,那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谋杀你?”
“我想到两种可能的动机。”乔尼的视线越过啤酒,落在我这边。
我跟着点点头。“一个是造成你的记忆丢失,他们也已经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我说,“那也意味着,不管他们想让你忘记什么,这记忆一定是过去一周左右的时间里你注意到的事情。那第二种动机呢?”
“给我一个信息,”乔尼说,“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信息,也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
“你知道有谁想干掉你吗?”
“不知道。”
“那有没有猜过是谁?”
“没有。”
“大多数的谋杀犯,”我说,“都是鲁莽且突发的冲动行为,而且他们跟受害人非常熟悉。家庭成员、朋友,或者爱人。很大一部分有预谋的凶杀案都是受害者身边的人所为。”
乔尼没有说话。他的脸上有种无比吸引人的东西——混合了男人的力量和女人的感性。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
“人工智能有家庭吗?”我问道,“有没有争执或者不和呢?或者爱人之间的争吵?”
“没有,”他微微一笑,“我们有类似家庭的联系,但没有人类家庭展示出来的那种感情或者责任要求。人工智能的‘家庭’基本上都是属于实用性的编码群体,是为了表示某些处理模式如何衍变而来。”
“那么,你不认为是另一个人工智能攻击了你么?”
“也有可能,”乔尼转着手上的酒杯,“我只是想不出他们为何要攻击我的赛伯体。”
“那样是不是更容易?”
“也许吧。但对攻击者来说,那会更麻烦。在数据平面上进行攻击,那才真正地致命。而且我也想不出别的人工智能有什么攻击动机。完全没道理啊。我对谁都没有威胁。”
“乔尼,为什么你会有赛伯体?如果我能知道你在生活中的角色,我或许就能知道动机了。”
他拿起一块椒盐卷饼,开始摆弄起来:“我拥有赛伯体……从某些方面来讲,我是一名赛伯人,因为我的……职责……是观察人类并作出相应反应。换句话说,我曾经就是人类。”
我摇着头,眉头皱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他的话对我来说就像天方夜谭。
“你听说过人格重建计划吗?”他问我。
“没有。”
“一个标准年之前,军部的模拟网重建了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的人格,研究他如何成为杰出的将军。还记得那些新闻吧?”
“嗯。”
“怎么说呢……我……其实是来源于早期更为复杂的一个重建计划。我的核心人格是基于大流亡前旧地上的一名诗人。古代的诗人,出生时间是旧纪年的十八世纪末。”
“年代那么久远的人,怎么可能重建起来?”
“通过他的作品,”乔尼回答,“他的书信、日记、评论传记,还有友人的只言片语。但主要是他的诗。模拟重现当时的环境,插入已知的因素,借助这些创造性的产品向前回溯。瞧[5]——那就是人格内核。当然,起初还是比较简陋的,但当我成型的时候,已经精细了很多。我们初次尝试的对象是二十世纪一个叫以斯拉·庞德的诗人。这个人格角色非常固执己见,几乎到了荒唐的地步,而且没有理性,偏执,精神有点不正常。我们花了整整一年的努力,才发现不是人格重建得不准确,而是那个人本来就是个疯子。一个疯狂的天才。”
[5]原文是法语。
“然后呢?”我问,“他们用一个已故的诗人建立了你的人格,接下来呢?”
“这种重建人格成为了一种模板,我的人工智能就在这个模板上成长,”乔尼回答我,“而赛伯人的身份,让我能够在数据平面社会中行使我的职责。”
“作为诗人?”
乔尼又笑了起来。“确切说来,是作为一首诗。”他说。
“一首诗?”
“一种正在成形的艺术品……但这和人类的概念不同,或者说是谜题吧。一个可以变化的谜题,偶尔能对比较严肃的问题提供不寻常的深入分析。”
“我还是搞不明白。”我说。
“那也没什么关系。我很怀疑我存在的……目的……是否真是被攻击的原因。”
“那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有种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起点的感觉。“好吧,”我说,“我会调查一下那五天里面你干了什么,谁和你在一起。除了那个信用记录,你还有其他可用的线索吗?”
乔尼摇摇头:“你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那个攻击者的身份和动机吗?”
“当然明白,”我回答,“他们可能会再次出手。”
“正是如此。”
“如果有需要,我怎么联系你?”
乔尼递给我一张访问芯片。
“安全线路?”我问。
“很安全。”
“好,”我说,“一有消息,我就马上通知你。”
我们离开酒吧,向终端区走去。他正要离去的时候,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拉住了他的胳膊,这是我第一次触及他的身体。“乔尼,他们管那个重生的旧地诗人叫什么……”
“是重建。”
“哦,别管这个。我想问你,那个智能人格的前身是谁?”
这个俊美的赛伯人犹豫了片刻。我注意到他的睫毛非常长。“这有什么重要的?”他问。
“谁知道什么是重要的呢?”
他点头算是默认。“济慈,”他说,“公元一七九五年出生,一八二一年死于肺结核。约翰·济慈。”
要想跟踪某人,穿越一系列不同的远距传输器,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特别是你还不想被人发现。环网警察可以做到这一点,只要有五十来个人一起完成这项任务,同时配备上那些奇异而又昂贵得要命的高科技玩具,这还没有算上传输当局的大力合作。对于我这种单打独干的人来说,这基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不过,观察这个新顾客在朝什么地方奔赴,还是很重要的。
乔尼头也不回地穿过终端区广场。我走到附近一个报刊亭边上,盯着便携式成像器的显示。他在一个袖珍触显上打入一堆代码,插入他的寰宇卡,然后走进了那亮荧荧的矩形传送门。
使用袖珍触显,应该意味着他去的是某种通用传送门,因为私人的传输器代码一般都是印在只有肉眼可见的芯片之上的。太棒了。这样我便把他的目的地范围缩小到约两百万个传送门了,可能的位置是一百五十来个环网世界,以及七八十个卫星上。
我用一只手拉出外套的红色“内衬”,同时也按下了成像器的回放键,通过目镜察看放大的触显序号。我拽出一顶红色的帽子,和我现在的红夹克正相配,帽檐拉得低低的,盖过大半张脸;我疾步走过广场,同时在通信志上查询成像器上显示的九位传送代码。我知道前三位数字代表青岛-西双版纳星球,所有的星球前缀我早都背得滚瓜烂熟了。然后,查询结果告诉我,传送代码所指向的是这个星球上的王谢城,第一扩张时期移民的居民区。
我匆忙走进第一个开放的传输间,传送到了那儿。走出传送门,我现在身处一个小型终端广场,广场上的砖面经年累月已经磨蚀。古代的东方式小店重檐叠阁,宝塔状屋顶的屋檐垂在狭窄的街上。人们拥在广场上,有的则站在门口,虽然他们中多数是定居在青-西的远航流亡者的后裔,但还有很多是来自外世界的人。空气中飘荡着异域植物、下水道和香米饭的气味。
“见鬼。”我轻声咒骂着。附近的三个传送门都处于空闲状态。乔尼可能已经传输到别的地方了。
但我没有回卢瑟斯,而是花了几分钟观察广场和街道两侧的情况。这次我吞下的黑色素药片起了作用,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年轻的黑人女子——当然也可能是男子,因为穿着时髦的红色膨胀夹克,戴着偏光护目镜,很难辨认出性别。我一边闲逛,一边用游览成像器拍照。
在乔尼的第二杯德国啤酒里,我放了一个溶解式追踪小丸,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对紫外线感光的孢子现在就飘浮在空气中,我几乎可以一步不差地跟上他呼吸所留下的痕迹。不过,在一面灰暗的墙上,我发现了一个明亮的黄色手印(这种明黄色当然只有我那特质透视镜才能看到,紫外光谱下是看不见的),便顺着市场售货摊上吸满追踪剂的衣物,顺着石墙上留下的模糊斑痕,开始追踪。
乔尼正在一家粤式餐馆里吃饭,那地方离终端区广场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油炸食物的香气令人馋涎欲滴,但我忍住了进去的冲动——我在小巷的书店里徘徊,在自由市场上讨价还价,差不多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直到他吃完回到广场,传输离开。这次他拿出来的是私人传送门的代码芯片,目的地显然是私人住宅——于是我想碰碰两次运气,使出了鲭鱼卡来跟踪他。之所以说两次运气,一是因为这卡完全是非法的,一旦暴露,我甚至会被吊销侦探执照,当然这种可能性倒不是很大,只要我同时使用森林老爹那虽然贵死人但也超级完美的变形芯片;二则是我很可能会被直接传输进乔尼的起居室……这两种情况可都让人尴尬得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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