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米亚女士?”
“嗯。”
“全网调查中心的布劳恩·拉米亚女士么?”
“对。”
他环顾四周,似乎觉得难以置信。我明白他的感受。我的办公室位于老工业蜂巢的第二十三层,坐落在卢瑟斯铁猪地带的旧坑道区中。三扇大窗户面对着九号维修壕沟,那里总是黑乎乎的,由于上层蜂巢有个大型过滤器老是在渗漏,因此我这里总感觉阴雨连绵。窗外大半是废弃的自动装载坞,要不就是锈蚀的钢架。
管它的,这地方便宜。我的顾客也是打电话联系的多,登门造访的毕竟是少数。
“我可以坐下吗?”他问了一句,显然对一个真正的调查机构能在这样一个贫民窟里运作感到满意。
“当然,”我说着,挥手指了指他旁边的椅子,“你是……”
“乔尼。”他答道。
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轻易就与人变得亲密无间的角色[1]。他身上散发着金钱的气息,倒不是因为着装——那身衣服是再普通不过的黑灰色休闲装,虽然面料的质地比较讲究——而是因为感觉,让我觉得这人来自上流社会。他的口音有些特别。我很擅长分辨方言,这是职业需要,但却无法确认这家伙的籍贯,他大概不是本地人。
[1]“乔尼”是“约翰”这个名字的昵称。一般亲密的朋友间才会这样称呼。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乔尼?”我把手中的苏格兰威士忌伸了过去,他进来的时候,我正要把这瓶酒放到一边。
叫作乔尼的小伙摇了摇头。或许他以为我要他直接拿着瓶子喝。见鬼,我才不是那么没教养的人呢。冷水壶旁边就有纸杯。“拉米亚女士,”他开口了,彬彬有礼的口音仍然让我觉得难以捉摸,“我需要一名侦探。”
“我就是。”
他迟疑了。戒心十足。许多顾客在跟我谈案子的时候都会犹豫不决。这也难怪,我接手的案子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离婚或者家庭事务。我等着他下决心。
“这件事情是相当机密的。”最后他说。
“嗯,先……啊,乔尼,我的大部分案子都是些机密问题。我和寰网公司有协议,涉及顾客的所有问题都按《隐私权保护法》处理。包括我们现在见面这件事在内,一切都是保密的。就算你不打算雇佣我,保密法仍然适用。”这基本上是在吹牛皮,因为当局随时都可以查看我的文件,但我觉得无论如何得让这个人放松一点。天啊,他长得可真美。
“好吧,”他应道,再次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我靠了过来,“拉米亚女士,我想让你调查一件谋杀案。”
我的注意力又集中起来。我的脚原来懒懒地架在桌上,现在我坐了起来,身子靠向前。“谋杀案!你确定是谋杀吗?报警了吗?”
“和警方没有关系。”
“不可能,”说这话的时候我又有种沮丧的感觉,觉得这个人不是什么顾客,完全是个疯子,“向当局隐瞒谋杀案可是犯罪。”我心里想说的其实是:乔尼,你是那个谋杀犯么?
他微笑起来,又摇摇头:“这个案子不是。”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拉米亚女士,这件谋杀案发生了,但不管是本地还是霸主的警方都毫不知情,他们也无权管辖。”
“不可能。”我又说了这句话。窗外,工业焊接机迸发的火星泻落进壕沟,又一阵铁锈雨一同落下。“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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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谋杀案发生在环网和保护体之外。那里没有管辖者。”
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道理。不过就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我还想象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地方。即使在偏地定居地和殖民世界,也有警察存在。莫非是在什么太空船上面?不对不对,那里有星系运输当局,他们管着那地方呢。
“明白了,”我说,我已经有好几周都没有接到什么案子了,“好吧,说说细节吧。”
“如果你没有接手这个案子,谈话内容也会完全保密吗?”
“绝对保密。”
“那么,如果你接受了,你只会向我一个人报告么?”
“那当然。”
我未来的客户迟疑了一下,手指揉着下巴。他的双手看起来也很优雅。“好吧。”他终于下了决心。
“从头开始吧,”我说,“谁被谋杀了?”
乔尼坐直了身子,活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毫无疑问,他的态度相当诚恳。他说:“我。”
这个故事花了十分钟才讲完。听完以后,我不再觉得他是个疯子了。我才是疯子,或者说如果接手这个案子,我就会变成个疯子。
乔尼的真名实姓其实是一大串包含数字、字母以及密码集的代码,写下来的长度甚至超过我的手臂。他是一个智能生控人——赛伯人。
我听说过赛伯人。谁没听说过呢?我还指责我的前夫是其中一员呢。但我从没想到我会真和他们面对面,而且还是一个帅得要命的赛伯人。
乔尼是一个人工智能。他的意识,或者自我一类的东西,漂浮在技术内核万方数据网的数据平面的某个地方。大概除了现任的议院首席执行官或者人工智能垃圾回收器,没人知道技术内核在哪里,我也一样。三个世纪以前,人工智能平静地脱离了人类的控制,那时我还没出生;它们以盟友的姿态继续为霸主服务,比如提供全局咨询服务,监控数据网,偶尔也使用他们的预测能力帮助我们避免严重错误或自然灾害,基本上,技术内核从事着它们自己的私事,这些事难以破译,显然也不关人类什么事。
对我来说,这听起来挺公平。
一般来说,人工智能通过数据网与人类及其机器进行交往。必要的话,它们也可以造出交互式全息像——我记得在茂伊约组合期间,技术内核在签署盟约时派出的使者,看起来就很像以前的全息明星狄龙·巴斯威特。
赛伯人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由于从人类基因库中定制,因此他们在外形上与人类非常相像,行为举止也比机器人更人性化。但技术内核与霸主之间达成的协议只允许少数赛伯人存在。
我盯着乔尼。从人工智能的角度来说,坐在桌子另一边这个漂亮的躯体和迷人的人格,和他一天中所操纵的成千上万传感器、控制端、自动元件或其他遥控物体一样,仅仅是小小的附加品而已,或许稍微复杂一点,但并不比它们重要多少。扔掉一个叫作“乔尼”的东西,对别的人工智能来说,大概和我剪掉一片手指甲的感觉一样,无伤大雅。
真是浪费,我心想。
“原来你是赛伯人。”
“对,我有许可证,还有世界网使用者的通行证。”
“好吧,”我对他说道,“就是说有个人……谋杀了你的赛伯人形体,然后你希望我找出这个人?”
“不。”这个年轻人说。他有一头棕红的卷发,这发型和口音一样让我费解,那有点像从前流行的发式,但我感觉似曾相识。“被谋杀的不只是这个躯体。那个攻击者也谋杀了我。”
“你?”
“对。”
“你的……啊……人工智能……也被谋杀了?”
“正是如此。”
我百思不得其解。人工智能是不可能死亡的。至少就目前环网所知而言,还没有过先例。“我不明白。”我说。
乔尼点点头:“我想这个……按照多数人的想法来说……还是和人类的死亡不同,人死时人格也会毁灭。但人工智能的个体意识并不会终止。不过,因为受到攻击,我……被中断了。虽然我拥有……呃……或许得说记忆、个性等等的复制记录,但还是遭受了损失。有一些数据在攻击中被毁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的确是一起谋杀。”
“明白了,”这不是实话,我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为何不去找人工智能当局呢……或者霸主的网络警察?他们不是管这些事的么?”
“因为一些私人原因。”
我看着这个极具魅力的年轻人,试图把他和赛伯人的身份对上号。
“我不能求助于这些机构,这很重要,也很有必要。”
我扬了扬眉毛。这种话就好像是我平常那些老主顾们会说的。
“我向你保证,”他继续道,“没有任何不合法的东西。也不关道德问题。只是……我觉得很为难,这很难说清楚。”
我双手抱在胸前:“瞧,乔尼。这故事仅是一厢情愿。你说自己是赛伯人,其实你也可能是个会讲故事的艺术家呢。”
他好像吃了一惊:“我完全没想到。你想要我怎样证实身份呢?”
我毫不犹豫地说:“把一百万马克转入我超网上的活期账户。”
乔尼笑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一个面露沧桑的人影出现了,他的背后浮着超网的代码标志。“打扰了,拉米亚女士,我们想询问一下……那个,现在您的账户上有了一笔如此巨大的金额,您是否愿向我们的长期储蓄期权或者市场信托基金进行投资呢?”
“稍候吧。”我答道。
银行经理点点头,消失了。
“这显然不是模拟。”我说。
乔尼的微笑让人心情愉快:“是的,但即便如此,也不算是满意的证明,是吧?”
“还不算。”
他耸耸肩:“假定我的身份就如我所说,你会接这个案子吗?”
“嗯,”我叹了口气,“但是还有一点。我收的报酬不是一百万马克。每天五百再加上其他费用。”
面前的赛伯人点点头:“就是说你同意接手了?”
我站起身来,戴上帽子,从窗边的衣架上拿过一件旧外套。弯腰摸到书桌最底层抽屉里的手枪,动作流畅地塞进大衣口袋。那是我父亲的手枪。“走吧。”我说。
“好,”乔尼回答,“去哪儿?”
“我想知道你是在哪儿被谋杀的。”
大众普遍认为,卢瑟斯上出生的人从不愿离开蜂巢一步,哪怕是比购物商场更空旷一点的地方都会立刻使他们出现恐旷症[2]。但事实上,我大部分的生意都来自……或涉及……外部世界。对那些欠债不还的家伙进行跳跃式追踪,那些家伙改变身份,利用远距传输器逃往远处,试图重获新生;要不然就是寻找那些见异思迁的丈夫,他们以为到另一个星球上约会就神不知鬼不觉了,诸如此类。当然,还包括寻找失踪的孩子和消失的父母。
[2]恐旷症(Agoraphobia):也叫陌生环境恐怖,对公开或公共场合不正常的恐惧。
就算如此,当通过铁猪区中央广场的远距传输器,来到一片无限延伸的空旷岩石高原时,我还是十分惊讶,以至于迟疑了一下。除了身后远距传输器的青铜色矩形传送门外,这个地方再也没有其他文明世界的标志。空气中充满了臭鸡蛋的气味。令人作呕的暗淡云团,把整片天空都染成了锅炉一般的黄棕色。周围的地表则呈现出灰色的鳞片状,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存在,连一片苔藓都没有。完全想象不出地平线到底有多远,感觉上置身高处,视野辽阔,可远处也没有任何树木、灌木或动物存在的迹象。
“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我问道。我知道所有的环网世界,之前我一向对此很自信。
“末睇[3]。”乔尼回答,听上去像是“魔笛”。
[3]末睇(Madhya):印度语中“中央”的意思。
“我从没听过这个地方。”我一边说,一只手伸进了衣袋,摸索着父亲留下的自动手枪,摸着那珍珠枪柄。
“这地方还没正式加入环网,”这个赛伯人说,“从记录上看,这是帕瓦蒂的殖民地。但离军部的基地只有几光分的距离,这里的远距传输器连接早在末睇加入保护体之前就建立起来了。”
我望着这片荒芜之地。二氧化硫的恶臭让人作呕,同时我也怕这腐蚀性气体会毁掉我身上的套装。“殖民地?在这附近吗?”
“不是。在这个星球的另一面,那里有几个小城市。”
“最近的定居地叫什么?”
“楠达德维[4]。那个小镇大约有三百人,在南边两千公里开外。”
[4]楠达德维(Nanda Devi):喜马拉雅山脉一座山峰的名字,位于印度北部。
“那为什么把传送门建在这里?”
“这是个待开发的矿址,”乔尼答道,他指向那片灰色高原,“那里有重金属。联盟批准在星球的这面修建一百来个远距传输器,这样一旦进行开采,来回会很方便。”
“嗯,”我说,“这个地方很适合谋杀。你当时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知道。这部分记忆丢失了。”
“有谁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年轻人把他优雅的双手插进了衣兜:“不管是谁……还是什么东西……攻击了我,所用的是在技术内核那里被称作II型艾滋病毒的武器。”
“那是什么东西?”
“II型艾滋病毒是在大流亡前人类的一种疫病,”乔尼说,“它会使免疫系统失灵。这种……病毒,对人工智能也同样有效。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它便能渗透安全系统,将致命的噬菌程序作用于宿主……作用于人工智能自身。作用于我。”
“那么,你不会以自然方式感染上这种病毒么?”
乔尼笑了起来:“不可能。这就像问一个被子弹射中的人,他会不会自己撞在了子弹上。”
我耸耸肩:“听着,如果你需要的是数据网或人工智能专家,那你可找错人了。像其他两百亿木头人一样,我知道怎么接入数据网,但仅此而已。我对灵魂世界一无所知。”我用了这个古老的词语,想看看会不会把他惹毛。
“我知道,”乔尼仍然一脸平静,“我想让你帮忙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找出是谁带我来这的,是谁杀害了我。还有他的动机。”
“好吧。那为什么你觉得这就是谋杀发生的地方呢?”
“因为这是我……复制重组后,重新控制赛伯体的地方。”
“你是说,当病毒毁灭你时,你的赛伯体也失去了行动能力,是吗?”
“对。”
“那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我的死亡吗?大约有一分钟吧,然后我的人格备份被激活了。”
我笑出声来,实在是忍不住。
“你笑什么,拉米亚女士?”
“你的死亡概念啊。”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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