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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狭路相逢

  于她指尖的流连中,在虚拟了百转千回的爱的荒野,她甜甜地微笑着,深情地仰望着,切切地眷恋着,浓浓地爱恋着。骇世惊俗,无怨无悔。她满以为这是一场天上人间,才子佳人的艳异遇见,是一场“花来衫里,影落池中”的完美遇见。殊不知,这是一场飞蛾扑火、身名俱毁的遇见。

   她高贵玲珑、冷艳孤高,遇见他,却自甘谪降红尘,“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袅袅婷婷地在尘埃里摇曳。尘埃之花,出于泥尘,艳于乱世,红绡香断,终将难逃枯萎与凋零,寂寞的灵魂无人与共。

   她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错误的人。这个人就是风流才子胡兰成。

   他出生寒微,却才华横溢,有满腹的经世之才、入仕之志。卑微的身躯却要背负远大的抱负,在乱世的浮沉里,于国家民族,他选择了背叛,为世人所不齿。

   他生活在污浊浑水之中,对于故乡他是一个荡子,对于岁月他更是一个荡子。一个荡字,贴切地道出了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岁月的动荡、宦海的浮荡、心灵的飘荡、情感的游荡……一切都令他深感生死乃一线之间,浮生若梦。

   他素有旧式名士的逍遥与风流,多情的本性与乱世里只求眼前静好的心态,使他纵情声色,放恣情感,沉醉于“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胡兰成。《今生今世》)的莺莺燕燕之中。他谙知花的娇艳、花的香浓、花的芳菲。他是风流倜傥的赏花人,却不是情深意浓的惜花人。

   无论是美女、淑女、舞女、才女、寡妇,他都喜欢,都一样的赞美、一样的怜惜、一样的疼爱,又一样的始乱终弃,多情又无情。他自诩:

   “江山与美人, 注定要落入荡子的怀中。”(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任世事风云起伏,我自伴花随柳过前川。

   他文笔精致妩媚,清嘉甜腻,文采摄人,散文更是自成一派,别具风格。自古有“不虞之誉,求全之毁”。然而对他,前者可喻其才华,后者却不能喻其所为。

   他与她,都有一支绚丽斑斓的妙笔,一个多情,一个纯情。他寻着她的文字而去,她迎着他的才智而来。在乱世的滚滚红尘里,他们不可思议地遇见,一当遇见,就注定要演绎一场令人唏嘘的“倾城之恋”。他是最懂她的人,她是深爱他的人,他们相爱缘于相知,他们相知却无力相守,他骨子里卑微的秉性,终将无法驾驭她高贵的灵魂,决绝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年年初,忙于仕途的胡兰成在南京赋闲修养。偶然地,他在《天地》杂志上看到了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小说描写了在封锁场景中,一对陌生男女在电车上偶然遇见后,所做的一场虚幻惊艳的美梦。故事微妙地折射出乱世里生命的仓促与情感的浮游,人们真正抓得住、靠得住的,唯有真真切切的现在,而不是永生永世的奢谈与妄想。

   冥冥中仿佛一切皆有定数,《封锁》中陌生男女的遇见,以及遇见后的虚空之梦,似乎注定要在现实的舞台上上演,胡兰成在有意无意间拉开了舞台的帷幕。

   胡兰成有文学的天赋,也懂得欣赏。《封锁》精妙的文笔和意境,使他对张爱玲非凡的才情激赏之至。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好奇,对张爱玲浮想联翩,并萌生了与之相识的念头。他只觉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同年二月,胡兰成从《天地》杂志主编苏青那儿讨来了张爱玲的地址。满怀期待,他敲响了张爱玲的家门。然而,张爱玲以她拒人千里的惯有作风,婉言谢绝。胡兰成吃了闭门羹,却并不甘心,他将写有自己名字和电话的字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张爱玲虽素来讲究礼数,但性格清高孤傲,成名后更是闭门谢客。像胡兰成这样慕名而来的拜访者,她也屡见不鲜,本该置之不理。倘若如此,张爱玲的人生或许将是另外一番风景。然而,一切似乎都偏离了张爱玲固有的风格,她不仅没有把胡兰成留下的纸条一扔了事,反而屈尊,主动地打电话过去,相约第二天登门回访胡兰成。胡兰成听了,自然是喜之不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胡兰成带着美文加美女的种种幻想,终于在自己的家里遇见了这位令他有些寤寐思之的女子。可是,眼前这位女子,完全出乎胡兰成的想象。

   她身材高大,没有妖娆也没有妩媚,脸上还挂着小女生般的稚嫩与清纯。他几乎看不出她是一位文笔圆润的作家,也无法把她与文章里那些美艳幽怨、风情万种的女子联系在一起。唯有她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不凡、清逸含蓄,令贫贱出身的胡兰成隐隐悟到一丝震慑与不安。只觉得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稀罕的女子,恍若“九天玄女”于他眼前。她已遮蔽了世间万物,全然打乱了他对女性原有的情趣与审美。他说:“我时常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也不是那惊法。”(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张爱玲虽没有胡兰成想象中的娇艳动人,但她天生的贵族气所流露出的矜持与骄傲, 不由得勾起了胡兰成内心深处敏感的卑微。

   这种卑微,又激起了他“我竟是要和爱玲斗”(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的想法。他要先发制人,他要有一种气势来掩饰内心的怯懦。于是,他开始夸夸其谈,开始拿出全身的解数来炫耀自己的才华与见识。

   胡兰成上谈古今,下论时事,文学、艺术、音乐、诗词歌赋、《红楼梦》、《金瓶梅》……以及他的童年往事、求学经历、宦海沉浮……几乎无一不谈。他还对张爱玲的每篇文章,都逐一作出精辟独到的点评。他从张爱玲偶尔顾盼的眼眸里,读到了张爱玲聪明灵透、柔艳多情的韵味。他原本是个浮花浪蕊式的荡子,对二十出头情窦初开的张爱玲,自然是游刃有余,谈兴愈浓。

   张爱玲极少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听着。一个滔滔不绝地演讲,一个安安静静地倾听,两个离经叛道的人,许多观点与见解,无形中也有不谋而合之处,在这种知己般和谐雅致的氛围里,他们不知不觉度过了五个多小时。

   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初次见面就面对面地畅谈五个小时。以张爱玲孤寡骄矜的性格来说,这完全匪夷所思。

   她擅长描写都市男女的爱情故事,而且每个故事都惊艳、奇绝,耐人寻味。而在现实中,她的生活是枯燥、简单的,她的感情,也是寂寞无依的。当她面对阅历丰富、谈吐不俗、多才俊逸的胡兰成,她的清高、她的傲慢顷刻间已荡然无存,她“变得很低很低”,(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传》)就连临别时,胡兰成一句不经意的调侃“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她也没生气,反而羞赧地认为是胡兰成对她爱慕的暗示。

   第二天,胡兰成再次看望张爱玲。第一次踏入张爱玲的家,一进门,胡兰成就惊讶不已。房间的摆设精致华贵,色彩搭配鲜艳亮丽,张爱玲一袭别致的华服,也令他眼前一亮。如此精致完美的家配上如此雅致的女子,胡兰成的自卑又悄然爬上心头。于是,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张爱玲依然只是听。

   胡兰成认为男女相悦,似舞又似斗,需要彼此呼应共鸣,也需要棋逢对手。之前无论在官场还是欢场所识,胡兰成认为都是些没有灵气的污秽之人,所以他“向来与人比也不比,斗也不斗”。(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如今,遇到张爱玲这样绝世的才女,他就忍不住要与她一斗。然而,任凭胡兰成绞尽脑汁,使尽武器,张爱玲却只是徒手、温婉而对,并不应战。

   胡兰成回家后,按捺不住对张爱玲的迷恋,给张爱玲写了一首诗,一诉爱慕之意。诗里对张爱玲的谦虚,也作了一番恭维。张爱玲看完后只淡淡地回了几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胡兰成是何等聪明之人,张爱玲的话令他不由得对这个女子更加欣赏。

   从后来的交往中,也证实了他的判断。尽管他想要和张爱玲斗一斗,显露自己的才情,令张爱玲不能小觑于他,然而事实上他根本不是张爱玲的对手,恐怕一半也不及。而张爱玲因为懂得他的心思,所以依然是一味地倾听,一味地任由他天马行空地炫耀、演讲。

   对张爱玲来说,她也从来没遇见过胡兰成这样的人,在她笔墨描摹的想象中也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似乎无法描述、无法比拟。她向来妙笔生花,从来没有她不能形容的人或事,但是,这一次,她似乎有些词穷。她认为她遇见了人生难得遇见的人,遇见了人生最该遇见的人。文学女子,以文字的优雅来粉饰现实的际遇,夸大了遇见的浪漫,夸大了爱情内在的蕴含,不可救药地沉溺在文字的想象中,意乱情迷。她确信,她现在遇见的爱,是纯粹的爱,她甚至不在乎胡兰成有污秽的政治背景,有老婆、有情人。

   胡兰成几乎每隔一天必去一趟张爱玲的家,坐在那个颜色鲜亮的房间里,喝红茶、吃点心、谈文学、谈艺术……胡兰成后来回忆这段花开荼蘼的时光说:“对人如对花,虽日日想见,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娇欲语,不禁想要叫她。”“刻骨相思,天天相见,一时不见就我寻思你,你寻思我。”“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也是喜欢在众人前看看我……我们两人同坐一辆三轮车到法租界, 旧历三月艳阳天气,只见遍路柳絮舞空,纷纷扬扬如一天大雪,令人惊异。我与爱玲都穿夹衣,对自己的身体更有肌肤之亲。我在爱玲的发际与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团成球,在车子前后飞绕,只管撩面拂颈,说它无赖一点也不错……春光有这样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晓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胡兰成非常享受与张爱玲相知相爱、相濡以沫的日子,他说:“我只是生在那风景里便知足。”(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惊艳,再见依然。”对于张爱玲来说,世间万物沉浮都与她不相干,她只想看着“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深爱着胡兰成,她认为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真切地读懂她的内心世界。她何常不知道,乱世的爱情,有着《封锁》一般的虚空,但她只要现在,只要牢牢地抓住现在,她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于千千万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偶然遇见,相识相知相恋,在眼神的交汇中,灵魂互放。他们的爱,与风月无关。他们都太有才华、太桀骜,一个丢了执着随了俗世的洪流,一个丢了浮华驻留隔世的寂寥。

   可他们的遇见,他们的爱情,注定是一场红尘中的惊鸿一瞥。那个被他称为“临水照花人”、“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的女子,那个既似白玫瑰、又似红玫瑰的女子,写尽了人世沧桑、红尘冷暖、悲欢离合,却偏偏不能为自己写一段完美的遇见、完美的爱。

   那是一座即将倾圮的城在战火中,人们奔走着,惶恐地想要逃生。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优雅与姿态也不需要了,只有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人学会如同蝼蚁一般生存。

   不论女人,抑或是男人,在这样宏大苍凉的背景之下,大抵都会茫然,失去大部分的勇气。四顾,满目疮痍。房屋、街道,都蒙上了不幸的色彩,匆匆走过的行人,他们提箱挈笼,面上都带着警惕的神色。

   晨昏,黑夜,日子被拉得格外漫长。人们所要保证的,只是“这一刻”,自己还活着。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人心的最深处,是否极度需要一个依靠? 相濡以沫,也是个慰藉。

   《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与范柳原,就是在战乱中走到一起的。

   明明一开始只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感情游戏,互取所需,谁先动心谁就输,赢家随时可漂亮地转身离开。谁知突如其来的战争,让这场游戏崩盘。

   一心只想嫁得好些,回去扬眉吐气的女人,再有心机,在战乱面前,也只是个惊慌失措的小女人。而潇洒多金的浪子,心中的柔情忽就泛滥起来。他觉得,那个女人是需要他的。他的男子气概不知怎么的,就让他显得更加勇敢、更加坚定。他义无反顾地去找到她,在沦陷的香港,给了本来心如死灰的她一个关于未来、关于努力活下去的念想。

   其实,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有人说,《倾城之恋》里的一对男女,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写照。

   对此,虽然并无依据,但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张爱玲与胡兰成两人的相遇,是在兵荒马乱的上海,因为一篇《封锁》。那时的胡兰成,已三十八岁,而张爱玲不过二十四岁。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个年龄大过她十来岁的男人,走入了她的内心。

   这段感情,始终都没有受到祝福。就连姑姑张茂渊,也让她不要与胡兰成来往。张爱玲无奈之下,唯有让他不要再来找她。但胡兰成到底是见惯了女人小手段的人,他怎会放弃?

   当他再一次到她的面前时,她虽有些埋怨,但心里是欢喜的。他会说话,也会欣赏她的美。于她的自恋与自卑中,揪出她最柔软的地方,让她放低姿态,最后低到尘埃里去。

   聪明如张爱玲,当然较之《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更胜一筹。但越是聪明的女人,越是觉得自己能够征服一个“浪子”。胡兰成就是这样一个浪子。与胡兰成一起的日子,是张爱玲鲜得关爱的一生中难得的快乐时光,但亦是她无法忘记、无法言说的痛。

   她爱他,是因为他“懂”她。一个多知、有着自己世界的女人,最希求的,大概就是一个能走入自己世界,“懂”自己的人。若是同性的话,也许会成好友,若是异性,就会成为爱人。

   胡兰成是一个解人。他赞她如桃花,话说得漂亮,谄媚也有功底,让高傲如张爱玲的女人能够欣然接受。甚至让她愿意与已有家室的他纠缠不清。

   那段日子里,张爱玲独居在爱登公寓。胡兰成则在南京汪伪政府工作。一个月下来,不过八九日待在上海---待在爱登公寓。这短暂的相聚,不消说也是欢喜的。

   与一个已有家室的“汉奸”的爱恋,总有些不顾一切的疯狂意味。也是在那庞大苍凉的乱世背景下的一场豪赌、一个醉生梦死的梦。两人一起读书,琴瑟和鸣,她写下的句子,他总能以最精妙的角度解读出来。对于一个有些才情的女人来说,这样一个知己与情人合一的男人,何其难得。即便真是低到尘埃里还要开出花来的犯贱,也是值得了。

   他说的话, 总是最容易击中她的内心。他给她讲了一个叫作“爱”的故事。说一个小户人家的漂亮女孩子,在春夜里,偶遇对门的年轻人。两人默默相视,那人说了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女孩子羞怯,到底没有回答,两人便各自走开了。后来,女孩子被人拐走,几经转折,到老了,仍然无法忘记那人。这个故事的主角,实际上是胡兰成妻子的庶母。

   这样的念,让张爱玲感慨万千。她这样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夜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 你也在这里吗?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以为,她与胡兰成的相遇,就是这样的美好。

   但张爱玲不知,他于她,仅仅如《倾城之恋》里的爱恋一般,是巧合,是命运有些恶劣的玩笑。

   毕竟,谁知道,若白流苏与范柳原躲过了战乱,事情又会怎样? 故事的结局看起来美好,但谁都知道,当一切安定下来,浪子终归还是个浪子。胡兰成亦是如此。困在上海与南京,他能够与张爱玲相守;若是去了别的地方呢? 出了这座孤岛,他总会又有自己新的爱恋。他太多情、太滥情,文质彬彬,小意温柔。张爱玲,不可能是他的全部。

   人倒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呢? 便是只有一瓢,从别处也要千方百计弄来三千。

   但张爱玲太聪明,她认为,他会为了她而改变。

   在他去往南京办公的日子里, 张爱玲独自在爱登公寓里居住。

   有了爱人,与旁人的交往更是不必,甚至连买东西也不大爱下楼,只要用绳子缚住篮子,缒下去便好。她在创作与思念中度过一个月中除开那相聚的几日之外,剩下的,显得格外冗长,没有尽头的时光。

   她等他的心情,想必与白流苏等着范柳原的心情,是相似的。她比白流苏聪明,但她到底也是个坠入情网的女人。上海的夜,她坐在桌前写字,满心都是他。昏昏的光映着稿纸上的文字,恍惚间好似就见到了他的笑脸。耳中闻的明明是水管子抽水的呜咽,但听着听着,好似就变成了他在耳边说那些不着边际,却让她惊心动魄的话语。

   她真是沦陷得彻底。她想他时, 甚至在写给他的信里这样说:

   “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姿态放低到这样的程度,真是可怕。这是她的劫,她只要他的爱,别的一概都可以省去了。

   幸而,不久之后,有妇之夫的胡兰成离婚了。1944 年,他与张爱玲结为夫妇。没有婚礼、没有喜宴,只是一纸婚书,张爱玲的好友炎樱是证婚人。

   这样便将自己托付出去,到底有些寒酸,但她心里还是欢喜。嫁给一个“汉奸”,对常人而言,不可想象。但她管不了太多,她明明白白的,只看到他能给她“爱”---起码这爱在表面上看来,是精彩体面的。他肯为她说那么些好听的话, 把她捧在手心。他甚至肯娶她---这是多大的恩典……一颗心慢慢沦陷,越来越深,自是不消说。

   而这一年,上海的政治局面,也越来越紧张了。

   日本人在中国已将穷途末路,在汪伪政府任职的胡兰成,自然也惶恐了。在这段日子里,“末路”的胡兰成,对张爱玲格外温柔。他也需要一个依靠,张爱玲就是这样一个爱他的女人,她的温柔,能给他安抚。

   乐府诗言:“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灾难即将来临,便享受最后的欢愉,最后的爱恋,这便也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倾城之恋了。

   胡兰成的忧心忡忡, 让张爱玲无处安放的爱与温柔有了归处。

   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这惶恐氛围下的温情,也许只是胡兰成为求心安而戴上的假面,但到底给了她曾经难以想象的幸福。两个人一起看夜色,听市声,抵死缠绵,要在末日来临之前,尽情欢愉。

   胡兰成担心本人败了之后自己没有去处,张爱玲却宽慰他:“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女人盲目的爱,带着小宠溺,甚至可以有些“母性”的意思。这大抵是她能给出的,最俏皮的、最柔的柔情。

   说起来真是悲哀---日本人要败了,整个中国都在欢喜,张爱玲与她的爱人,却处在惶恐之中。极端的个人主义、极端的自私,却又如罂粟一般引人沉醉,这就是张爱玲与她的爱情。也怪道她竟在《倾城之恋》里写下这样大逆不道的字句,视国难为无物,真真面冷心冷。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看似狭隘,多少国仇家恨,在她眼中都抵不过男女孽情。说国,太大,到底不如她一个小家。她只想偏安一隅,与爱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胡兰成虽说得这话,却未必真有这心。他的风流成性与政治野心,注定这一切都不过是梦幻泡影。

   未过得多久,武汉《大楚报》聘胡兰成为编辑,他便必须与张爱玲分别了。分别在即,这倾城之恋到底是落下帷幕,要走的终究会走。

   若说分别前,有俗套的泪水、拥抱,似乎不是张爱玲的作风。分别时,也许她只是扯了扯嘴角,便让他走了。风吹起她的旗袍,心里本有些体己的话,到底还是说不出。

   她转身回去,在自己的公寓里,好似一场幻梦,也将醒了。

   她挂念着他,不过,前往武汉的胡兰成,并非一个彻底无情之人。这一路上,多少艰难险阻,他还是走了过去。空袭,轰炸,惜命的他惶惶不可终日。在最恐惧的时候,他想到的,还是张爱玲。

   据说,有一日他遇到了轰炸。飞机的轰鸣如响雷一般在头顶滚动,炸弹在不远处落下,尘土,弹片,火光,零碎的肢体,交织成一幅地狱变相图。

   万分惶恐的男人跪倒在地上。他以为,自己大抵要死了。死前,还眷恋着什么? 还有什么心愿? 于大脑一片空白之时,他叫出的,竟然是“爱玲”两个字。

   若说爱,到底还是爱过的吧……只是它去得太快,太缥缈,若仅靠乱世的相依偎来保持,到底还是不安定的。倾城之恋,也仅是一霎的烟火。

   有些感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将只是枯萎了”

   世纪40 年代,爱登公寓里有许多住客。男女老少,喜怒哀乐,小小一栋房子里,人间百态的缩影都见了。这是一个小“社会”,人们互相窥视,互相嚼舌根子。每个人生活空间都太窄,于是这些空间不得不重叠、摩擦,迸出带着唾沫星子味的火花。东家长,西家短,总是最好的谈资。

   然而,在这个“社会”的角落,竟还隐居着一个女人。她偶尔出现,都是匆匆忙忙的。烫好的头发颤巍巍地跳动,纹样奇特的旗袍如同彩浪似的翻滚,脚下的高跟鞋笃笃笃地响。很快,她便消失在一扇门后面。

   这样一个奇怪的女人,毫无疑问能激起左邻右舍的好奇心。他们窥视到,一个男人总是定期造访那扇总是紧闭的门。不过---最近,似乎不见他来了。

   他们看不见,门里的女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总是亮着昏昏的灯,也许戴着与男人初见时的嫩黄框子眼镜,伏在桌前书写。一行行字,带着相思,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怨望,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搁在稿纸上头。

   这是她的营生,也是她爱做的事情。有时候,她写得累了,便走到窗子前面,看看外面的天空:

   白天,楼下的街市闹哄哄的。那卖豆腐脑的也许刚刚走过,她想起自己放了一只瓶子在楼下,叫看门的人代她买,谁知过一段日子,那人却说瓶子没有了。有时候,有卖小菜的,她也会将篮子缒下去买一点。

   在公寓的高层,总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意思。她看着街市上的种种。衣着光鲜的、寒碜的,一样都涌入俗流中。这样不明不白的混乱,总让人觉得腌臜---但温暖。就似弄堂里头,穷人家支起炉子烤红薯、煮南瓜。香气几乎是凝结了一般地聚起来,飘上去,虽然廉价,却有暖老温贫的意味,让人觉心里头不那么空了。

   夜晚,她见大上海的灯光,把半边夜空都染得有些暗红。但天顶上,还是一抹沉沉的靛蓝,抠出一小块空白,是一弯不圆满的,青灰的月,把没有温度的光撒到这半梦半醒的城市里。

   这个叫作张爱玲的女人,思念着远在武汉,名叫胡兰成的,她的夫。那片天空上,不知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月色呢?

   他已经走了一段日子了。时局不稳,希望他并未遇见什么麻烦。

   说到底……窥透世情的她,未曾想到自己会这样沉沦在一段尘俗的爱恋里吧? 看别人时, 都能冷着眼, 到了自己, 到底还是陷了进去---较之俗人,似乎还陷得更深了半分。她念着他,相聚时的种种,都是难以言喻的欢乐,是这荒凉世间,能让她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存在着,被一个兼任知己与情人的男人结结实实地爱着的凭证。

   ……她想着,夜风倒灌进来,有些凉了。她下意识地抱着自己两条伶仃的臂膊,复将窗关上了,回到桌边,写那些许多年后,被人们拿出来说了又说,评了又评的文字。

   她只应这样宽慰自己:想必他也是想着她的吧?

   但现实,总是较之她笔下的故事更加戏剧化。

   遥远的武汉,一样的幽幽的月色。那个叫作胡兰成的男人,到武汉之后,未过多久,就认识了名叫周训德的十七岁小护士。

   那是个小妾养下来的女儿,要在家族里过活,自然有自己独有的本事,有野草野花一般鲜亮清新却又坚韧的命。

   初见时,她穿着朴素干净的衣裳,但到底是年轻女孩子,肌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这衣衫的糙与人的净相衬起来,愈发让人觉似一朵初绽的花一般---这与张爱玲的苍凉妖冶又不同,别有韵味。后来,胡兰成将张爱玲比作酒,醇,贪杯了却伤身;而周护士则是茶水,淡淡的,长久地饮,最是相宜。

   大抵男人们都有“满堂娇”的念想,如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一红一白,岂不是两全其美。

   因着这样的心理,在武汉的胡兰成,很快便爱上了周护士。爱她年小,干净,又温柔。他忘了那个在上海苦等他的张爱玲,一心要娶了周护士。但这女孩子,温柔却并非没有心机,她这样回应:母亲便是小妾,总有委屈要受,她自己绝对不再走母亲的老路了。

   怎么办?胡兰成到底是浪子,浑不顾张爱玲,与周护士又举办了一次正经的婚礼。

   会说话的儒雅男人与少女成婚之后,自然是如胶似漆,温柔享尽。胡兰成却不想,遥远的上海,还有一个张爱玲,在公寓的窗口看着孤寂的月,思念他。张爱玲有时会写信来,不知胡兰成看了那些字字都带着温柔与一点怨的句子,心中可有一点愧疚?

   这样过了一阵子,胡兰成到底还是回了上海一趟。他敲响爱登公寓里那扇久闭的门时,里面的女人心中一颤,忐忑地开了门。

   四目相对。

   她有多少话想倾诉,或是日常里鲜见的小快乐,或是她新写了什么。但这一见,她竟不知如何开口了。她让他进门来,两人对坐着。

   她看着他的脸:不再年轻了,但她就是这样迷恋,迷恋他的一切。

   也许,她刚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不妨他却先开口了。他脸上带着笑,她的心扑扑地跳,以为他大抵要说什么温柔的话语。然而,他一开口,娓娓道来的却是,他在武汉又娶了新人。

   这是怎样的震惊。恰似寒冬腊月一盆冰水似囟门灌入,真真从头凉到脚。若说她的心低到尘埃,为他开出一朵花,这花在一瞬间,也有了枯萎的迹象。

   以张爱玲的聪慧,也许她曾料想到了这一天。但她未曾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毫无准备地,就将她的欢喜都浇灭了。她手足无措:她原来也成了自己笔下那些可笑又可怜的情人中的一个。

   真是没奈何。她低着头,心里的所有话都被堵了回去。她还是存着念想:也许他对此是愧疚的吧? 她哀哀地看了他一眼,谁知他却怪她小气。小气?是了,他胡兰成,温文儒雅,风度翩翩,张爱玲一个人,怎么有资格独占?

   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自己选的爱人,便要承受他做下的一切。

   不过,胡兰成到底还是聪明的。他在上海逗留了一个多月,陪着张爱玲,这段日子里,也没有再提起周护士。

   张爱玲呢? 她完完全全地沦陷在他半假半真的爱里,她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与他和平相处。然而,表面不说,不代表心里无怨。那个远在武汉的新人,如同一根刺,哽在张爱玲的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难受亦只能自己憋着。有泪吗,偷偷地擦了,转过身来,面对他还是要留出一张笑面。

   真是,时时玩笑世人的痴情,却不知自己其实早入觳中。

   一个月之后,胡兰成仍要回武汉了。张爱玲心头也是一紧:他回去,必又是和那新人一起的吧? 不甘心吗? 不……哪里敢不甘心呢?

   这样爱他,也就不得不犯贱了。

   她的心在渐渐枯萎。

   临走时,胡兰成还是有些依依不舍。但到了武汉,哪里又还记得张爱玲?

   周护士埋着头,穿着单衣,将饭食送上来;他写字时,她又默默地,温柔地在一边候着。这是一个听话的爱奴,是古人常常津津乐道的添香红袖---她是仰望着他的。

   周护士能给他安稳闲散的日常,而张爱玲吗,却是毒药,太妖冶,让他喜欢,却又有些个吃不消。

   留在上海的张爱玲, 仍然心存幻想---他虽然在那边有了新人,但还是会回来陪我的吧?谁知不久之后,日本投降,时局大乱,于汪伪政府任职的胡兰成朝不保夕,唯有逃到浙江避难。

   上海的张爱玲等啊等,等不来他了。

   匆匆出逃的胡兰成,为了隐匿身份,改了名字叫作“张嘉仪”,自称是张佩纶的后人。是的,他到底还是借了张爱玲的姓,她还是有用的吧。

   到浙江的胡兰成,借住在高中同窗斯颂德家。彼时,斯家的主人家已经过世了,留下主母维持家计。

   胡兰成在斯家里住着,还是惶惶不可终日。每每有人来寻他,都是惊出一身冷汗,生怕是来“抓汉奸”的。乱世里总怕出更多的乱子,胡兰成到底是个“烫手的山药”,斯家便让胡兰成住到温州去---斯家已去世的主人家留下了个叫作范秀美的小妾,她家就在温州。

   比胡兰成长了两岁的范秀美,与胡兰成一道往温州去。这一路,并没有走多久,但“风流倜傥”的胡兰成,竟将旧年同窗的庶母的心,虏获了。

   有一颗苍凉文心的张爱玲是酒, 年少明朗的周护士是茶水,那么少妇范秀美就似一盏温热的汤,满是世俗的味道,虽不够尖新,却好在柔,能给人一颗乱世里惶恐的心,以母性的宽慰。

   到了范秀美家之后,这两人便以夫妻相称了。真是走一个地方,换一段情,胡兰成好不得意、好不快活。

   他可曾想到那个生命中少有温暖、几乎把他当作全部的张爱玲? 他可曾记得那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如同小孩子,新得了玩具,便将旧时的最爱抛到一边。

   更残忍的是,当他和同学的庶母好得蜜里调油之时,还给张爱玲去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的所在。

   仅凭一封信,苦于相思煎熬的张爱玲竟鼓足所有勇气,踏上了寻找他的路途。她离开上海,风尘仆仆地向温州去了。走遍千山万水,她想要见他一面。迢迢的路途,多少艰难险阻,一个生活经验绝少的单身女人,都走过了。

   支撑她前进的,就是他,那个让她沦陷的男人。

   她做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爱他。只要她还爱着他,他便是她的光、是她的皇帝。她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含有宝珠在放光。”(摘自北京出版社。刘川鄂。《张爱玲传》)她小心翼翼地存着那份已经有些枯萎的爱,去寻他,去寻一个让她到底意难平的小团圆。

   不完满的月一段感情,总要双方势均力敌,你来我往,方有意思。这恰如小孩子玩跷跷板,上上下下,有了“势”的转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游戏才得长久。猜心,进进退退,甜蜜与痛苦交织,这才是恋爱中的人的乐趣。

   而这恋爱中的一对,若是一方太强势,另一方太弱,注定不会有结果。弱者只会越弱,先是小心翼翼地放低姿态,旋即便低到尘埃,好似墙头开得红艳艳的蔷薇,色香俱全,却被风吹到地上,雨水尘土,弄得狼狈不堪。而那强者则会越强,把这段感情玩得游刃有余,未过多久,玩得腻了,也就彻底抛开,不再过问。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感情便属此类。

   当身在上海的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在温州时, 便跋山涉水去找他。在这千里迢迢荒凉月光伴随下的旅程,终于有了结果。两人约在旅店见面,在张爱玲心中,这即将到来的相逢,应是“胜却人间无数”

   的。

   那一天终于到来。

   温州的小旅店,光线昏昏的,家具都旧了,空气中也有令人不快的潮湿味。半年未见,她心里真是十分忐忑。她是知道他风流成性的。但---到底是在逃亡,总不会又惹出一段“风流韵事”的吧?

   待了一会儿,他终于来了。他还是以前的样子:戴着眼镜,衣衫也都干净合身,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只是……她见他眼中有些勉强的神色,而他的样子也显出些老态了。

   她心中一紧:到底是受了苦,东奔西走,惶惶不可终日,真是苦了他。她起身相迎,谁知他嘴角一扯,似有些尴尬。他将身让了让,她才见,他身后还有个女人。

   这一瞬间,支撑着张爱玲赶来与他相见的所有勇气,都崩塌了。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张爱玲注意到,对方并不年轻,穿着布料不甚考究的素色旗袍,也不算优雅。但她身上满满的都是尘俗的味道---这也并不是说她俗不可耐,只是她有着岁月堆积出来的,女人特有的温婉与母性,这是张爱玲所没有的。

   张爱玲心中唯有苦笑。

   原来,仅有红玫瑰与白玫瑰,他还是不满足。他还要更多的感情。

   三个人坐下来,有些尴尬地面面相觑。张爱玲的目光,不大去触那个女人---她丈夫“别的”女人。到底还是胡兰成先开口,将这一段事说得明明白白。她方知道,对方竟是他同学的庶母,名字叫作范秀美。

   她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不甘心? 不,不……她是败了,这个浪子的心,她是收不回来的。他要的太多,她给不了。

   三人一同待了些时候,胡兰成便与范秀美离开了,这两人倒更像是真正的一家子。张爱玲留在简陋的旅店里,四周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局促:墙角的霉斑,家具上的划痕,床单上的污迹。

   夜晚,她一个人还是睡不着,凭窗往外看,温州小城的月,弯弯的一钩,太不完满,好似自己这段本应浪漫的千里追寻,好似她那看似风流倜傥的爱人。这月光是那样青灰色的一缕缕,死气沉沉地笼下来,让人觉得灰心丧气。她又想起自己曾在上海见到的月,氤开的黄色小斑块,只因待了希望与思念,看起来要稍活泼些。

   而如今她的丈夫呢?竟和别的女人一起。温州的月,如同这座小城,让人觉得尴尬,不甘心。

   张爱玲在温州待了一段日子---这是让她感到羞耻,却又因爱不得不忍受的“三人游”。

   有一回,范秀美不在,张、胡二人坐下聊天。过了一会儿,范秀美来了,胡兰成方说自己一直腹痛。范秀美慌忙问他痛得可厉害,他说只要饮些茶水便好了。这样的一幕,让张爱玲感到十分寒心。明明,他是自己的丈夫;但他为什么,偏与别人这样亲近? 身上不好,与她张爱玲说了便是,她也不是不会照顾他因着胡兰成对范秀美的爱,张爱玲不得不也对她以礼相待。有一回,张爱玲夸奖范秀美生得好看---实际上,近四十岁的女人,能好看到哪里去? 仅为她目前是胡兰成心头的宝罢了。张爱玲早年学过一点画,一贯高傲的她便带着一种类似于讨好的心情,要为范秀美画像。

   范秀美端坐着,张爱玲拿纸笔细画,胡兰成则坐在一边。

   张爱玲画着她的情敌。她看到那个女人脸上恍惚带着笑容,温吞吞的,正是让人感到顺眼的样子。她一笔一笔地勾勒下去,画出来的都是怨。她的手也许是颤抖的---画了几笔,她便再也画不下去了。

   她凄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对:一个是她的情敌,一个是她的丈夫。

   范秀美到底是懂世情的人,借口走开,胡兰成便问张爱玲,为何画不下去了。

   起初,她是不愿回答的。但他不住地问着,她也只好答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摘自北京出版社。刘川鄂。《张爱玲传》)明明一字一句都是怨望,但她不敢太直接的表达,怕他又怪她“小心眼”。

   可她怎能不怨? 明明是她的爱人,却和别的女人一起过了一段日子,张爱玲到底是在这里过不下去了。她要回上海去。胡兰成去送她。那一天,下着大雨,好似张爱玲的心情,淅淅沥沥,湿的,冷的。到了这样的地步,张爱玲终于开口,要他作一个选择。到底要同她一起,还是要范秀美,或是别的,更多的女人?

   胡兰成实在是聪明。周护士年轻可爱,张爱玲才名茂盛,范秀美温柔懂事,哪个都抛不开。在雨中,张爱玲看着这个自己用尽心力爱着的男人。他简直是让她感到陌生了……但她又清醒地明白,这才是最真实的他,要在百花丛中流连,不愿长时间在某处停驻的浪子。

   他能翻出无数的花巧,他能效张敞描眉,他能为她说最好听、最体己的话---不过这话,决计不是只说给她张爱玲一个人听的。

   张爱玲唯有叹道:“……我要你选择,你到底不肯。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虽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摘自北京出版社。刘川鄂。《张爱玲传》)心灰意冷,却还是款款地说,不肯如俗世的女人一般,歇斯底里地哭叫,或怨恨。她毕竟是张爱玲,要留下自己在这段感情里所剩无多的尊严。她终于转身,离开了温州,这座伤心之城。

   她以为,这一别,便是此生不再相会了。

   说来,这场乱世中相爱男女的相会,到底是做不到如同传奇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有一个完满的结局。现实是残忍的,不似故事里,红的绿的,热热闹闹,团团圆圆。故事说来暖人心,哄人好眠的。说过了,哪怕成了传奇,也只是引人笑,笑过了,也就抛开了,忘掉了。而现实,则是冷冰冰的,但它再不堪,也要忍受,也要继续过下去。

   这是一轮不完满的月, 好似张爱玲在她的小说里写的那样,令人感到心冷的,朦朦胧胧,却又妖气四射的月。

   回到上海后的张爱玲,还是不能够彻底忘记胡兰成。住在自己与世隔绝的公寓里,她想到最多的,还是那个给过她最多的爱,也给过她最多伤害的男人。

   她担心他,在逃亡期间东奔西走,不能过得好,便将自己鬻文所得的稿酬寄给他。与钱一起的,还有一封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摘自北京出版社。刘川鄂。《张爱玲传》)她尽自己所能帮他,但她也是确凿地知道,这段感情,是没有别的可能了。曾经屡屡造访爱登公寓的那个儒雅男人,不再来了。她孤单的影,常常伫立在窗前。又是上海,又是昏昏的如铜钱一般的月。

   在这月色下,她会想起他,但他呢? 不知沉迷于温柔乡的他的梦里,是否也会偶尔出现她惊鸿一瞥的影……她努力要让自己放下这一切,但她还是无法做到。在这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她偶尔会给他寄去几封信。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终究也是这样渐渐地淡了下去。

   然而,有一天,胡兰成忽然回上海。局势危急,他在张爱玲家借宿了一夜。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想不到上天竟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她欣喜万分,谁知他却说她不会生活。是,张爱玲自己也承认,她于生活方面,简直就是废物。但久久不见,相逢时却说这样令人扫兴的话题,未免令人心寒。而这之后,胡兰成竟又提起了周护士与范秀美之好,这一下子,张爱玲彻底死心。

   夜间两人分房而卧,次日清晨,胡兰成临走前,到她房内告别。

   风流成性的男人站在她的床前,看着她憔悴哀伤的样子,到底有些不忍。他便俯下身,吻了她一下。谁知她猛然伸出手,将他拥住。这拥抱不敢太紧,怕让他感到窒息;又不敢太松,怕他忽然就消失了。

   她满眼都是泪水,却说不出别的话,只有叫一声:“兰成……”

   这便成了永诀。

   一年多之后,已经脱离危险的胡兰成收到了张爱玲寄来的一封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

   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摘自北京出版社刘川鄂。《张爱玲传》)胡兰成大抵以为自己吃定了她,不想她竟提出了分手。他还是不愿失去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女人的,希望挽回,但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张爱玲已经明白,这段感情,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对这个男人的爱,是错误。

   此后多年,两人偶有文字上的来往,但都是与写作有关的,与爱情,却再也不相干了。

   多年以后,胡兰成写了《今生今世》,张爱玲则远走国外,不知他们会不会再想起当初的一段爱恋?

   张爱玲在《金锁记》里这样说:“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一段爱情,就是旧年的月,有些迷迷蒙蒙的美好,但它终究不完满。它是张爱玲心头的一个伤口,久了,久了,化成一颗泪痕般的朱砂痣,是她曾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情劫的凭证。

   爱的谶语“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 我的故事也该完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散发着芳香的纤纤细木,轻擦纸盒,绽出橙红的花,点了、燃了、薰了“, 沉香屑第一炉香”。

   尘封多年,霉绿斑斓的铜香炉里升起了袅袅青烟,张爱玲古韵冷艳的文字恍若梦萦在太虚幻的绮丽长廊,熏香四溢、氤氲叆叇、缱绻缠绵……那个美丽清纯的女子,那个娇艳妩媚的女子,那个为了爱而沦陷的女子---葛薇龙,在乱世的光怪浑浊里,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桀骜荡子。她自甘堕落,自甘卑微,卑微到尘土,开出哀怜凄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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