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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心底的欢愉

  那个躺着的女人,或许是结结实实地恋爱过,只是如今“永远不再”

   了。但这“永远不再”并不悲怆,甚至千疮百孔。那是心平气和的、明净的“心如死灰”,乃至脸上带着一点不相干的微笑。

   张爱玲解读的,也许不是这幅画,而是她自己。这幅《永远不再》

   让她感到印象深刻,大抵也仅是因为,她把自己放在了画中女人的位置上。

   然而实际上,《永远不再》是高更对于自己早逝女儿的哀思,和张爱玲想到的一点联系也没有。但这并不能说明张爱玲不懂画她只是太自我。

   说起来,张爱玲与绘画之间,有过一段很深的缘分。

   年的上海,充溢着末世的繁华氛围。国仇家恨再尖锐如刀子,也戳不进遗老遗少金莼玉粒的梦,也割不破租界里先生小姐摩登派对里的奢靡泡沫。

   那是一所位于公共租界西区的仿西式豪宅。它本是阴沉的。但从某一天开始,屋里忽传出不成调的钢琴声,间或还有学习英语的童音。

   那一年,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携卷着西洋的风回来了。这个幼时裹过小脚的女人,举手投足之间,已很难找到中国传统女人身上的温顺与沉默。

   再次回到这所房子,女人感到的并不是回乡的欣慰,而是压抑。

   外表的时髦样式并不能掩藏屋里遗老遗少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也压不过数千年尊卑传统森严的阴魂。这所房子让黄逸梵感到恐惧。

   当她把目光投向仅仅七岁的女儿时,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低眉顺眼的“闺秀”的虚影……这是一个噩梦。她不能让女儿的生命,在这所房子里腐烂下去。

   于是,摩登的女人开始行动了。

   年幼的张爱玲坐在对她来说如同蛰伏的巨兽一般的钢琴前面,幼嫩的手指按下一个个黑白的琴键, 一串串音符随着风轻轻地飘开。她也曾跟着母亲,念一个又一个的英文单词,阳光透过窗隙,在女童整齐的童花头上镀上一层暖色的金。但最让她感到开心的,大概是画画了。

   学过西洋绘画的母亲摆开大小不一的排笔、色彩斑斓的油画颜料,还有巨大的画布,这些都让女童眼前一亮。她瞪大了眼睛,看母亲一笔一画地画出静物、风景、人物……与中国画全然不同的绘画方式,如同一个神秘的万花筒,展现在她面前。

   在母亲的示意下,女童拿起笔,颤抖地画下自己的第一笔……在这段学画的日子里,张爱玲展现出了不错的天赋。她稚嫩却令人眼前一亮的画作,甚至引发了年幼弟弟的嫉妒,要在她的画上涂鸦,令人莞尔。

   然而,童年的美好总如肥皂泡一般易碎。这段快乐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对于张爱玲来说,它仅仅是阴霾童年里一线少少的阳光。女童的眼睛,看到更多的,是摇摇欲坠的大家族内部的权力倾轧。那双早慧的眼,将阳光与龃龉遍览。

   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父母关系的崩坏,母亲再次出国……以及继母的到来。

   冷眼磨砺她看透世情,让她成长。岁月逝去,当年的女童成为名噪一时的女作家,童年时的梦与美好却并没有被她忘记。

   开阔的眼界,让她有更多的机会,看到更多的画作。她曾写过一篇名叫《谈画》的文章,一贯冷清又戏谑的笔调,好似一个艳妆的女人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切,嘴角偏又带着一点笑容。她闲闲地调侃着那些名画,再盛大的场面,通过她的文字重现,都会让人感到一点无可奈何与凄凉。她是一个无奈的旁观者。

   对于张爱玲来说,成为一个专业的画者是没有机会了。但有空闲时,她仍爱画些小画。许是写作困乏了,搁下钢笔与稿纸,取来铅笔,画素描,或是默画。她笔下偶出现那些上海女人:穿着旗袍,烫着发,一个个都似从《半生缘》或《沉香屑》中走出来的,袅袅婷婷的媚态。

   与好友炎樱一起时,她又爱画一些满是蓝绿色调的水彩画。湿淋淋的颜色,或许与母亲黄逸梵相衬---那个女人虽然没有给过她母爱,但却是她独立与自由、艺术与文学的启蒙者。

   在港大读书期间,张爱玲恰好遭逢了香港的沦陷。类似于《倾城之恋》的背景下,四处都是硝烟。学校被迫停课了,学生们为了一点吃食也要去做工。张爱玲找到了看护伤员的工作。在《余烬录》中,说起那些身体破败的伤员时,她仍然是“事不关己”的冷淡语调。她写她们是怎样在伤员们的哀鸣声中“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在那段混乱的日子里,张爱玲与炎樱一同画了许多画---饥饿、战争、死亡在威胁。

   在临时医院的屏风后面,亮着昏昏的灯光。这个瘦削的女子手中捧着一部书在读。有时累了,她便拿出铅笔与稿纸,开始勾勒潦草的人形。那个沦陷的冬天,天气寒冷。风从缝隙里透进来,让她的手冻成难看的酱红色。也许她低着眉眼,抬起手呵了一口气,又皱着眉头继续画着。不远处传来伤员痛苦压抑的低吟,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与如同钝刀子一般的严寒一起,让她感到自己处在一个被遗弃的荒岛上。

   大抵正是那种寒冷的孤寂,让她感到无趣、无望。也恰有无限的空闲时间,可以感受人们的姿态,画出一幅又一幅的速写。只有这一点从儿时成长起来,却又未曾经过好好培育的爱好,能够稍微安抚她那时内心的惶恐。

   她寂寥的笔,潦草地画下沦陷的香港岛上,人们的百态。暴躁的房东太太,或者是仓皇逃亡的大家少奶奶,或者是衣着艳丽、面容憔悴的妓女。一切声色犬马都被轰隆隆的炮声击碎,消散。这时候展现出来的,是最原始的人性,张爱玲则将这些人性记录下来。很久以后,她回忆起这段日子,说那些画可以算是好得不像话了,简直不像她画的---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画出那样鲜活的画了。

   然而,张爱玲终究是个作家,那画画的梦,到底还是会搁浅。就如同旧时还算和睦的家,似水里月亮的影子,美倒是美,只是轻轻一碰,便碎了。终究,那段画画的日子,会成为日记本里面的一个旧段落,或是回忆里一帧褪色的相片。返回上海之后,她便极少有空闲与心情画画了。

   世界上的事大多是不完满的。画画的梦搁浅了,但她却仍然深爱着那些色彩。她会穿上色彩艳丽的“奇装异服”,让自己好似一幅移动的风景画;她也会用文字写下那些灼烈的色彩。于是,便有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梁太太家的花园:白的栏杆,红的杜鹃,蓝得浓烈的海水,白色的大船。明亮的色彩猛烈地碰撞,热闹如年画上的景致。便有了那些细致入微的场景白描,让人似身临其境。

   闭上眼,她的文字便化作一帧帧充满色彩的画。引人遐想,让人想要仔细探究。

   有人说,张爱玲的文字,明亮的便是银紫色,阴暗的则是月下的青灰。也许,她用另一种方法在画画。也许。

   住在“奇装异服”里世纪40 年代,战争的硝烟并没有淹没上海的繁华,古、今、中、外的文化漩涡般席卷,冲击得这座城市热闹非凡。

   迷绚的霓虹灯下是匆匆的人群,晚归、赴宴还是赴约,我们不得而知。霓虹灯光看得久了,红的、绿的晕得整个夜晚好生神秘烂漫。

   角落的各种故事便也有了迷醉的背景色。车灯闪过,照亮人行道上攒动的亮色。不知哪家店里周璇式的歌声夜莺般婉转闯入,越来越明晰,要为这片攒动的明亮带来触动的开场。

   说笑声萦绕这片明亮勾勒出的,是跳动的妖娆。几个衣着时兴的女子步步生香。细看她们化为肌肤的华衫,无一不是最近最为火热的旗袍样式。高至耳垂的立领,束起的卷发,潇洒不失端庄。旁边这位身着“蝴蝶旗袍”的女子,走动时下摆随势飘动,有几分电影明星“蝴蝶”的浪漫。紧挨着的女子走步间挺立胸膛,时不时瞟一眼四周,她知道她连夜赶制的镶珍珠花边式旗袍,是声名显赫的名媛薛锦园昨天在南京路大东舞厅才第一次亮相的样式,一定能挣得不少目光。

   上海在那个年代扮演着时尚先驱者的角色,每一种新潮的酝酿时间都极其短暂,正在兴头已成过去。让追赶的人总是望尘莫及,又乐此不疲。引领的人却是嫌花样不够。

   时光的镜头拉到一个午后的时装店,不算明媚的阳光却让牌匾上“造寸时装店”五个大字熠熠生辉。这个初来乍到的服装店,才开张不久,却很快因裁缝“小浦东”---张造寸手艺高超,而受到上海女人们的青睐。张造寸师傅懂女人,更懂如何装饰女人,他能根据女性不同的身材条件,为她们制出遮蔽缺点、突显长处的衣裙。来这儿的女人们穿着新衣总是能在面前这方铜镜前转来转去, 甚是欢欣,仿佛已从镜中看到了无数女人的嫉妒,男人的倾心。

   店内传来扑哧的笑声,带着几分释然,在暖洋洋的下午甚是好听。店内坐了一名面容姣好、气质不凡的女子。修长的颈依着立领,斜下的门襟镶着阔边,精细的盘扣将上衣紧紧缚在肌肤上,束腰身,紧袖及肘。玫红上衣紧搭红色大裙,鲜亮至极,颇与眉宇间的傲气相衬。若是换了低眉顺眼的小家碧玉,怕是要被这一身红装模糊了面目,抢占了灵气。这位气场强大的小姐不是别人,正是有服装界顽童之称的张爱玲。

   原本张爱玲是面带愠色,她正在向张造寸谈及最近小报记者在文章中说“张爱玲穿奇装异服”,更是有好事的漫画家画了一副“奇装炫人的张爱玲”刊登在报纸上。张造寸听了笑说:“张小姐侬穿侬的红装与人家不搭界!说句公道话,侬穿的衣裳算不上时髦,更不是奇装异服!上海滩穿奇奇怪怪衣裳的人多着呢,为啥偏盯牢侬?因为侬是有名气的作家,小报记者在侬身上找新闻!”张造寸一讲完,张爱玲就扑哧地笑出来。

   前几日张爱玲兴冲冲地到店内,张造寸知道这位小姐肯定又是在家里琢磨出新花样,要来找他制衣了。果然,张爱玲拿出自己新画的自画像,画里的张爱玲一身红衣。张造寸顿觉无奈。照常理来讲,皮肤白皙身材瘦高的张爱玲是不适合一身大红的。上次的红裙自己没有劝过张小姐,这次肯定也是多说无用。当张造寸作出这件古典上衣后,还是忍不住告诉张爱玲这件玫红的上衣可以和各种色彩的裙子搭配,但切不可与大红为伍。然而,结果可想而知。张造寸看着眼前情理之中的红衣女子,却是意料之外地煞是好看,怎么看也是看不够的。他便从心里惊叹,这是怎样的奇女子!

   张爱玲喜欢置办衣物,穿得热闹。她自己的奖学金、稿费,时常都会变成喜爱的布料。她的经济状况从来不差,这也是她有底气地讲出“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的原因。她称自己“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出身名门的张爱玲,怎样也是掩不住这一身的贵族气息。并且我们也不愿意将张爱玲与如今浮夸浅薄、注重形式的“小资”归为一类。张爱玲的想象力与创造力,都不能让她作为一个庸碌的衣架子活着。

   就个性而论,张爱玲倒是与今天的王菲颇为相似,个性十足,不常出现,可是一旦出现便是让人印象深刻。最具冲击力的,当然便是她那一身自傲的行头。或是清朝夹袄配西式遮耳卷发,或是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她像极了一支迷迭香,闻过的人便是再也挥不去这道古香。

   胡兰成的侄女青云到了80 多岁还记得张爱玲:“她人不漂亮,鞋子是半只黑半只黄,喜欢穿古朝衣裳,总归跟人家两样子。”华裔女作家於梨华见过张爱玲,她在文章中说:“张爱玲很高,很重视仪表,头发梳得丝毫不乱,浅底洒着竹叶的旗袍更是典雅出色,长颈上系了条红丝巾,可不是胡乱搭在那里,而是巧妙地协调衣服的色泽及颈子的细长。头发则微波式,及肩,由漆黑发夹随意绾住,托住长圆脸盘---我不认为她好看,但她的模样确是独一无二。”

   张爱玲自小随母亲习得油画,对色彩的敏感度奠定了她对服装色彩的理念。她认为“色泽的调和用粗浅的看法就是‘对照’与‘和谐’两条路子。简单地说,对照便是红与绿,和谐便是绿与绿。”(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可见张爱玲所谓的“奇装异服”,却是她自己的态度所在。这点可就和名震世界的明星LADY%GAGA 一样了。在服装上有一样的才气,不媚俗、不类同,一种近乎优雅的叛逆。一样的大胆,着穿奇服行走江湖却理所当然的劲头。

   每次张爱玲去拜访苏青的公寓都能让整条街为之轰动。张爱玲的倩影不远处一定跟着一群小孩边跑边叫,更别说厅堂深处那一些嗑瓜子的嘴要如何凹成了圆形。当《传奇》的出版校对要张爱玲去印刷厂时,整个印刷厂便因她的到来歇了工,工人们的眼珠子转到张爱玲这里便也再走不了了。张爱玲满足于此,但从不理会,自顾自地如郊外一朵盛开的玫瑰,不会因游人的欣赏而乱了节奏,散了芳华。

   张爱玲时常为女性穿着不能出众而愤慨、遗憾,大约是在她心中总觉得,穿得平淡的女人很难能有精彩的人生吧,所以张爱玲的作品中对衣饰的描述,总与其他作家点到为止、达意即止不同。人物的衣着样式、色彩,总能让张爱玲滔滔不绝,仿佛衣着上就附着人的精魂。于是,一笔人性化晕出灵魂的轮廓,承载起人物命运的起承转合。

   “她穿着一件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窄窄的花边---深蓝与白,很有点质朴的味道。她携着一把百格子小遮阳伞。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唯恐唤起公众的注意。”(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是《封锁》中吕宗桢在电车上见到的吴翠远。纯净的色彩、保守的发型,与这个家里的好女儿、学校里的好学生的角色,极为符合。

   《沉香屑第一香炉》中“一个娇小格致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下垂下绿色的面网,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更像一粒清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浮浮。”(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用丧气的语言描述梁太太这个黑色调的出场,有些时髦但也有些丧失的气味。那颗欲坠的泪珠的点缀,让我们心头一紧,感觉那似乎在暗暗预示这个角色在这一场中的不幸。

   正如张爱玲所说,“衣服是一种需要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衣物总是赤裸地展示着主人的性格,铺陈着人物的命运。

   张爱玲的一生颠簸不停, 命运本不是可以于股掌间把玩的凡物。人力不可及的,更多是那些轻飘得无形的轨迹,她便是要把握一切能自主的事情,衣物即是其中一个。

   在继母统治下的生活,令张爱玲耿耿于怀。那时的她需得拣后母穿剩下的衣服穿,她清晰地记得那种颜色,那种憎恶与羞耻。自给的生活让她舒坦,随意支配让她安心。对于衣服,她达到了一种发泄的自由自在。

   从衣服看张爱玲,一张张旧照片里的红颜已斑驳了颜色。她身上的“奇装异服”却是触手可碰凹凸有致的棱角,是没有言明的私语,仿佛为她一场场内心戏拉上了轻薄的幕布,微风拂过便可以看到舞台上的一角格局。

   舞动的年华公寓,午后。

   窗外永远是不紧不慢地流动着生活。看不见起点,也无法窥见到终点的端倪。之于窗内的人来说有一种说不出的匆忙。一窗隔着两个世界,打开窗仿佛生的“刺啦”一声,破掉了屋内的静谧。

   白皙的手攒动处是隽秀的墨香:

   “……她又和一个高大的军官跳波兰舞;他动得很慢,仿佛是着了衣服的死尸,缩着眉和胸,很疲倦地踏着脚。他跳得很吃力的,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和赤裸裸的颈子鼓动他,刺激他;她的眼睛挑拨得燃起火来,她的动作是热情的,他渐渐不行了,举起手向着她,死板得同国王一样。看的人齐声喝彩:‘好呀! 好呀!’但是,渐渐地那高大的军官也兴奋起来了;他慢慢地活泼起来,为她的美丽所克服,跳得异常轻快,而她呢,只是移动她的肩部,狡猾地看着他,仿佛现在她做了王后,他做了她的奴仆。”(契诃夫)张爱玲喜欢这段文字的描写,主角的情感在舞蹈中满溢。较量、征服、深情,一波波深艳的感情层次击撞。怕是此般有血有肉的文字才能触了这个女子冷峻面容后的柔软。

   对于交际舞,张爱玲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说还有着好感。小时候张爱玲的母亲被父亲气得离了家门,后来父亲便将姨太太领回了家。这位姨太太,被张爱玲叫作姨奶奶。从她到张家开始,她便有了一件事必须做,那便是照看起张爱玲。

   对于姨奶奶的照顾,张爱玲有好感的,恐怕就是舞蹈了。姨奶奶时常带着张爱玲到天津着名的舞厅“起士林”去看舞蹈。说是带孩子,其实就是给张爱玲一块齐眉的奶油蛋糕,让她坐在桌边,自己却去舞池尽兴。

   蛋糕陪伴着懵懂的小女孩,越发热闹的气氛是不远处舞池中人群的宣泄。很简单的原因,我们就会对某种事物有了好感。洋溢不止的笑容和奶油的香气,在小女孩的记忆中留下一丝一缕,只觉得是很轻快的愉悦。即使张爱玲没有喜欢跳舞,对舞蹈也是不会太反感的。

   张爱玲小说中有很多地方提到跳交际舞的场景。小时候的一篇《理想中的理想村》中,山顶山也是有“一所精致的跳舞厅”。她便是默认了舞蹈是社会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而张爱玲在《谈舞蹈》中讲,“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也便是有了“浩浩荡荡的国土,而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千年万代的静止,想起来是有可怕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苍凉的想法。

   张爱玲的年代,旧社会没有远去,新社会还遥不可及,但是却猛烈地冲击着人们的心墙。上海更是个孤岛,漩涡的中心。新旧思想在这里激烈地斗争。

   中西方文化很大的纠结点在于女人的地位。张爱玲出身旧式家庭却是早早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作为“职业女性”的她,女人独立平等的思想怕是在潜意识里就有稳稳当当的地位了。

   交际舞在社交场合中的地位是十分之高的,但,舞技好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怕是都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名声, 不用说舞厅的舞女,就连是出没各种高级场合的各种名媛,也是被叫了“交际花”。

   诚然,“其实就普通的社交舞来说, 实在是离不开性的成分的,否则为什么两个女人一同跳就觉得无聊呢?”(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要让受五千年旧思想禁锢的中国人正视这个问题谈何容易,社交舞便被认为是“不正当”。

   在张爱玲看来,中国的社交中人们被绊手绊脚,丝毫没有情感的交流。难怪张爱玲要说,“这些年来,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事,为动作而动作,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跳舞跳得好的人没有恶劣笨拙的姿态,不踩对方的脚尖,如此而已。什么都讲究一个‘写意相’,所以我们的文明变得很淡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自古文艺不分家,张爱玲涉猎广泛,自然爱这飞扬的艺术,但她的言语却犀利得如一把刀。她曾在自己的文中,提到过世界各国的舞蹈。她提到西班牙的探戈,犀利如她,一语道破这带“一点凄凉的酒意的舞蹈”(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与其民族的发展是荡不开关系的。当然这种循规蹈矩的进攻回避,激不起人们的热情。于是,就去看那印度癫狂的舞蹈,那舞像是在舞者身子底下烧着火炉般的坐立不安。一例是灰暗、苍凉的语调。

   就连讲公认优雅的“脚尖舞”---芭蕾,也没有得到她的好评。

   朋友推荐说服装布景颜色鲜明值得一看,张爱玲便说了句“还不如香烟壳上的画来得亲切”,(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可想朋友的大跌眼镜。对于轻盈优美的舞姿张爱玲偏是说了句让人无奈的话:“……就坐在最后一排也看得见俄罗斯舞女大腿上畸形发达的球状的筋,那紧硬臃肿的白肉,也替她们担忧,一个不小心,落脚太重,会咚地一响。”只有在讲美国一段时间的全民舞蹈,她才松了点口,有些色彩。

   那便是美国的吉特巴舞(jitterbug)。因为舞风激烈,以及发音相似,张爱玲将这个舞蹈翻译为“惊蛰”。“惊蛰”源于美国西部,后被牛仔带入东部,吸取了其他舞蹈的特点,节奏变成一种活泼轻快、热情奔放又带有随意性的舞蹈。二战中由美国水兵带到广州和上海,张爱玲便由此认识了“惊蛰”。

   她讲到:“……大家排队开步走像在幼稚园的操场上, 走几步,擎起一只手,大叫一声‘哦咦! ’叫着,叫着,兴奋起来,拼命踢跳,跳到精疲力尽为止。倦怠的交际花,商人,主妇,都在这里得到解放,返老还童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这种举国若狂的舞蹈至少有让人感到“流动的肢体飞扬的喜悦”。

   飞扬的,是舞蹈的形式,但更重要的,还是它的内容。内心有着独特敏锐的张爱玲,对舞蹈的内容,更是评头品足。

   张爱玲讲起印度舞舞者阴蒂拉·黛薇自己编的有一个节目《母亲》,主要讲一个多病多灾的印度母亲的迷信和固执的感情。这个略受欢迎的带现实主义色彩主题的节目,张爱玲是不打算买账了。她讲:“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 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有一次张爱玲去观看崔承喜的舞蹈。崔舞中有一个少女逗一个自卑的驼背人的情节, 她先挑逗似的和驼背的人跳了一会儿舞,让他自以为地感觉她对他有好感时,又跑开去,让被挑起情感的驼背人感到失望。观众虽然会为驼背人感到悲伤,但看着这个单纯调皮的天真少女,又让观众无奈地摇摇头,便也不会怪罪了她。她对胡兰成说:“讽刺也是这么好意的,悲剧也还能使人笑。一般的滑稽讽刺人来没有像这样的有同情心的,卓别林的影片算不得的了,不过我还是讨厌里面的一种流浪人的做作,近于中国的名士派。那还是不及崔承喜的这支舞。到底是我们东方的东西最基本。”(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看来崔承喜的舞如此处理人物关系,很合张爱玲的口味。

   对于舞蹈的偏好倒是明了了张爱玲对于舞蹈的期望。恨铁不成钢只能用在亲近的人之间一样,善于用文字记录的张爱玲怕是对于舞蹈这种肢体语言有说不出的亲近。在极尽刁苛的文字背后,看得出是一双细致观察的慧眼。

   人都说善于观察的人是热爱生活的人,这个喜欢有血有肉的舞蹈的女子在那一些文字的舞蹈中难免还是有一些炽烈的热忱吧。

   不可思议的遇见“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如果爱,是一场机缘巧合的遇见,那么,张爱玲的爱,也注定是一场不可思议的遇见,一如她素签里飘逸的这段文字,偶然中裹挟着一丝宿命与无奈。

   她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她原本可以躲开,可以错过,可是她没有躲,也没有错过,反而着魔似的迎了上去。宛若久居温室的花蕾,遇见一抹偶然的阳光在窗前滺湙潋滟,她炫彩怒放的渴望就再难掩饰。纵然前面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也会毫不迟疑地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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