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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独她的世界

  花,花艳了、媚了、散了、残了、损了……她萧瑟凄凉的爱情,处处透着张爱玲的影子,处处预演着张爱玲的悲凉。

   一缕缕窈霭潆潆的熏香, 仿佛在告诉人们是谁点燃了香炉,是谁的香魂在青烟里幽徊、辗转、流连。

   葛薇龙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上海女孩,因躲避战乱,随父母移居香港。由于家境贫寒,为了完成学业,只好违拗地向生活荒淫的富孀姑母求助。

   姑母的家位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常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墙里的春天,不过虚应个景,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燃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葛薇龙初次来到姑妈的家,看到满园华丽葳蕤的春色,仿佛关着满园的娇艳与寂寞,进去了,会是一番何样的光景?

   张爱玲一开始就把奢华浓重、流金溢彩的中国味与摩登现代的西式风格交织在一起。一方面,展现出“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 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另一方面,张爱玲也想通过景色来暗示人物的命运---正因为这满园关不住的春色,才会有葛薇龙对上流社会、对物质金钱的憧憬,以及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才会有她的姑母红杏出墙的淫乱人生。

   葛薇龙的“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姑母好不容易熬到梁季腾死了,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可自己已是徐娘半老。为了猎取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她不惜利用自己的丫环,甚至亲侄女。繁华的背后,是空虚、寂寞的灵魂。她用青春奠定了财富,可当芳华散尽之时,唯有奢靡、荒淫与她为伴。

   葛薇龙初见姑母, 姑母就冷冷地说:“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我是你家什么人? ---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

   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葛薇龙心里也很清楚,姑母的家是个不干不净的地方,她暗忖:

   “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 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于是,在她极尽讨巧的一番言语之后,姑母答应了她的请求,收留了她。

   在葛薇龙眼里,姑母是个有些本事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对于姑母的好心收留,葛薇龙自是喜之不尽。

   然而,她并不知道,收留她,并不是出于姑母的好心肠,更不是碍于亲戚的面子,而是为了姑母糜烂的生活,她要“用这女孩吸引男人”(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为自己勾引猎物。

   姑母的真正用意在葛薇龙搬来的第一个晚上就暴露无遗。看着葛薇龙的到来,她立刻就琢磨:“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仅仅把葛薇龙当作一次投资,当然葛薇龙后来成绩斐然的表现,对姑母来说,她的投资是完全值得的。

   葛薇龙一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发现壁橱里挂满了各式各样“金翠辉煌”的衣服,“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晚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普通女孩子所憧憬着的一切的迷恋,是止不住的欲望”,女孩的天性使她“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地一件一件试穿着”。

   一阵兴奋之后, 她又幡然醒悟,“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着这么多?这跟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她还提醒自己:“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此刻,葛薇龙仿佛已有些明白自己在姑母家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然而,一个刚刚涉世的女孩,内心原本就孱弱的抵御力,已被潜意识里女孩固有的虚荣与物欲,慢慢地吞噬着。她“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儿,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葛薇龙不由得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她脑子里回味着衣服的华美,欲罢不能,炫美的衣饰已在不知不觉中轻易地收买了她的矜持,她反复说着“看看也好”,“看看也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微笑地进入了梦想。

   在挥霍无度的姑母家,葛薇龙渐渐习惯了金钱、时装、酒宴、舞会、交际等声色犬马的奢侈生活,习惯了如姑妈一样衣食无忧、众星捧月的生活,她天真地以为自己随时能全身而退,出污泥而不染。

   然而,在姑母刻意的“栽培”之下,她成了为姑母勾引男人的诱饵,她一步步滑向欲望的陷进,沉溺其间,全然失去了自我,彻彻底底地囚囿在纸醉金迷的堕落之中,难以自拔。更不幸的是,在与姑母争风吃醋的纠缠中, 她爱上了一个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乔琪乔。

   在姑母的社交圈里,“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姑母虽徐良半老,但仗着手里大把的金钱,在男人面前,也极少失手。而乔琪乔这个出身败落之家,贪图享乐、劣迹斑斑的浪荡公子,尽管他找女人也从来不是为了爱情,但在葛薇龙的姑母面前,他始终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投怀送抱,这令葛薇龙一开始就对乔琪乔有了些好感。

   乔琪乔并没有多么优越的背景,他不过是上流社会的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他桀骜的个性和对葛薇龙爱理不理的态度,点燃了她内心的爱情之火。“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乔,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越是得不到的,仿佛就越是最好的,乔琪乔对她置若罔闻,她却偏偏心神交痒,朝思暮想。乔琪乔对她的不爱,反而成了她爱乔琪乔的理由。她困在别人的局里,也困在自己的局里,画地为牢,走不出去。

   当乔琪乔第一次吻她的时候,“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乔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葛薇龙卑微地爱着一个不爱她的人,执迷不悟。乔琪乔对她说:

   “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而葛薇龙却固执地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她明明知道乔琪乔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爱他,妄自菲薄地爱着,自轻自贱地爱着,欺骗也罢,玩弄也罢,懊悔也罢,她全都愿意。

   为了爱,她“宁为瓦全”地嫁给了乔琪乔。他利用她得到钱,而她利用他来爱她。她清醒地知道,她的未来是“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但她甘愿为爱牺牲,为他牺牲,无怨无悔。

   “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 她的思想也不那么纯洁了。”她成了“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成了一朵名副其实的交际花。她的人整个就等于卖给了姑母和乔琪乔。她每天不是忙着给姑母弄人,就是忙着给乔琪乔弄钱,彻底地滑向了堕落的深渊,再也拔不出来。

   在小说的最后, 葛薇龙心酸而悲哀地自嘲自己是娼妓, 她说:

   “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在黑暗中,她留下了眼泪,为她付出的一切自愿作结。她像乔琪乔点烟时嘴边盛开的一朵橙红色的花,火光一亮,“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葛薇龙的人生,注定是一潭绝望的死水。

   一炉沉香屑燃尽了, 仿佛燃尽了葛薇龙所有青春的美丽与娇艳。张爱玲冷漠尖利的文字在淡淡的余烟里缓缓飘散,飘散着无尽的忧伤与苍凉,飘散着霉绿斑斓的铜香炉无法演说的红尘烟云。

   冥冥中,总有些只言片语在预兆着、暗示着些什么。葛薇龙卑微地爱着一个风流荡子,为他付出了自己的青春与美貌;张爱玲也卑微地爱上了一个风流荡子, 也为他付出了自己的辉煌与绝世才情,她们的未来都是一片苍茫与悲凉。

   《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的第一篇惊世之着,成就了张爱玲的文学之梦与成名的痛快。然而,人的生命似乎会被某种寓言左右着,会被某种无法摆脱的诡谲幻影咄咄逼视着,葛薇龙仿佛在预演着张爱玲悲凉的爱情,张爱玲的爱注定是一场在劫难逃的情殇。

   《沉香屑第一炉香》注定成为她爱的谶语。

   倾城依旧繁华的都市在无情的炮火中毁灭坍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 一切世俗的束缚与羁绊都褪去了,“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她终于得到了爱情,终于得到了厮守一生的承诺。

   乱世的男女,乱世的爱情,不是因为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低头的美丽”,而是因为一座城市的倾覆。“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张爱玲让“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成全了这场“倾城之恋”。

   她,就是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的女主角白流苏。

   《倾城之恋》讲述了出身破落世家的离婚女子白流苏与饱经世故、从英国归来的富家公子范柳原的爱情。

   范柳原从小在英国长大,他和白流苏来自东西方两个不同文明的世界,有着不同的身世和欲求。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被命运之绳搓揉在一起,靠一场惊心动魄的倾城战火成就了姻缘。

   张爱玲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张爱玲满是阴霾、残缺的爱情故事里,《倾城之恋》是唯一、难得的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然而,这貌似完美的结局,却始终映衬在整个都市沦陷的背景里,无可奈何地飘浮着一抹灰色、一抹苍凉与悲哀。

   “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在“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的哀叹里, 爱情仿佛是一场宿命的牵扯,而不是爱情本身所蕴含的美妙与纯粹。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 张爱玲文集》)在胡琴咿咿哑哑的凄戚旋律里,张爱玲把一个陈旧、破败、沉闷、阴暗的白公馆呈现在人们眼底,有些生寒,有些窒息,犹如空气凝滞。

   营造这样的环境与氛围,对张爱玲来说是驾轻就熟、信手拈来之事。白公馆与张爱玲如死寂废墟般显赫的旧式家族,几乎如出一辙。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白公馆用的是老钟,似乎在原地慢悠悠地绕着圈儿,“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总是慢了一拍。“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

   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滞慢的时间、陈古的老钟,道出了白家的颓废与迂腐,时事变迁,白家却固守陈陋,与时代脱了节。

   离婚后的白家六小姐白流苏, 在娘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哥哥嫂子把她的钱盘剥干净后,还嫌弃她“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给了---天生的扫帚星”,(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 张爱玲文集》)恨不得将她撵出白家。

   在无情冷酷,几近残忍的娘家,白流苏不知不觉已消磨了七八年。“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 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徐太太来报丧,带来了白流苏前夫的死讯。兄嫂一致挤对她,逼她去奔丧,去婆家衣食无忧地守活寡。白流苏在凄戚与愤怒中突然惊悟:“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如果再不走,终有一天,她也会“被吸入到朱红洒金的辉煌里”,(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成为他人青春的背景,湮没掉、消失掉。她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她要为自己找个栖身之地,她要摆脱这如地狱般晦暗的白公馆。

   白流苏站在镜子前,“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青青的玉。下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看着自己姣好的容貌与身段,聪明好强的白流苏心里有了一丝自信。但她也深知,二十八岁的她,已经耽搁不起了。时光荏苒,美貌稍纵即逝。她要不顾一切,依靠即将凋零的青春,去捕捉一个可靠的姻缘,哪怕没有爱情。

   当徐太太把七妹宝络介绍给范柳原时,范柳原却更青睐美貌优雅、有纯粹东方闺秀风韵的白流苏。面对范柳原的倾慕,白流苏没有退却,她勇敢地迎了上去。她的行为,自然引来了嫂子们发疯似的咒骂和宝络的怨恨,但白流苏却暗自得意。

   “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

   早哩! 她微笑着。”她心里明白:“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把一切都归咎于女人对男人的依附,男人就如同她向同性炫耀的武器。

   残酷的现实教会了她虚荣,这种虚荣已无法抗拒。她要以自己最后的娇艳与生命,来一次孤注一掷的博弈。“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家人虎视眈耽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气。”(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张爱玲笔下,白流苏是唯一一个与张爱玲在性格上有些相似的女性,她聪明好强,冷静勇敢。张爱玲把世态的炎凉沧桑、亲情的疏离冷漠透过白流苏,表露得透透彻彻、清清明明。在白流苏被白家人的鄙弃逼得“疑无路”的时刻,张爱玲却又“柳暗花明又一村”,很适时宜地让徐太太带白流苏去了香港,在另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演绎更加精彩的爱情故事。

   白流苏摒弃了大家闺秀的矜持, 不顾白家人的猜疑与嘲讽,毅然随徐太太去香港与范柳原相会。

   范柳原从小在英国长大,父亲是一位显赫的华裔富商,由于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父母去世后,他得不到家族的承认,“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后来,通过法律,他争得了继承权,获得了巨额财产。但他始终得不到家族的承认,如无根的浮萍,四处飘荡。他生活奢华,纸醉金迷,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当他与宝络相亲,第一次看到白流苏时,他看出了白流苏在家族中艰难的处境,有种没有根似的凄凉与怅惘,虚飘飘的,没有着落,他似乎感同身受。

   范柳原不相信爱情,更不指望婚姻,而他内心深处又渴望一份真心与安稳。他见惯了风月场上轻佻妖媚的女人,而着一袭中国旗袍、美艳娇小的白流苏,俨然就是一个“冰清玉洁的真正的中国女人”。在他眼里“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伫立凝神间的落寞与哀婉,眼眸流转间的优雅与清逸,尤其那低头回首间的妩媚与娇怜,都深深地令他着迷。

   回香港后,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便拜托徐太太无论如何把白流苏带到香港。

   白流苏带着结婚的目的来香港见范柳原,而范柳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与占有欲;白流苏旨在求生存,范柳原却意在求欢爱;白流苏要的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而范柳原却只要“生死契阔与子成悦”; 白流苏设置的是美色的陷阱, 范柳原设置的是金钱的陷阱。

   两个人都怀揣欲望,都期待能获猎对方,这场一见钟情的“爱情”演变成了金钱与美色的搏羿。他们吟风弄月、欲擒故纵、漫不经心、相互猜忌……他们煞费苦心地做着爱情的游戏,无暇顾及彼此心灵的感受。

   范柳原想让白流苏成为自己的情人,也想得到她的真心。他对白流苏说:“‘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 我要你懂得我! ’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白流苏认为自己是懂得他的,但是她要的是婚姻,她已经迈出了家门,再也回不去了。“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 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有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抱着这个想法,白流苏无奈而又果断地离开了香港,回到上海。

   回到白公馆,无疑是承认了这场赌博她输掉了。这自然招来哥哥嫂子更加不堪的嘲讽与谩骂,她的处境愈发艰难。然而,她只能隐忍、等待,等着范柳原再来找她。“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当然明白她的底数“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所以,当她接到范柳原企盼她再次赴港的电报时,她毫不犹豫地去了。带着失败者的心情,是一种屈服。“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 张爱玲文集》)在范柳原终于如愿得到白流苏的那一夜,张爱玲没有放过白流苏欲盖弥彰的创痛。她让白流苏悲凉地知道:“他爱她。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金钱与美色的博弈,白流苏注定是失败者。对她来说,婚姻仍然遥不可及。她注定要委身于范柳原,做他的情人。

   一个星期后,范柳原远赴英国,把白流苏抛弃在一幢两层楼的别墅里。白流苏并不意外,她似乎早有预料。“总之,没有婚姻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啊,管它呢……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范柳原即将乘船离开香港的时候,在白流苏既满足又空虚失落的时候,这个城市“‘开仗了,开仗了。’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范柳原便折回家,保护白流苏。

   一座城市的沦陷成全了她,成全了他们的爱情。两颗自私的心走到了一起。自私者,原本可仗着一些资本,矫情地假装一些姿态,可是当一个都市毁灭了,生命游离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他们便彻底卸下了自私的桎梏,在荒凉里给彼此一点真切的温暖与依靠,让爱真实地沉淀下来。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两颗心终于得以契合,许下天长地久的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 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用一座城市的颠覆成全了白流苏的“倾城之恋”。曲终人散,人生却还得继续。

   可现实里的张爱玲,谁来成全她的“倾城之恋”? 她遭遇了爱情中所有的痛苦、挣扎与背叛,她没有白流苏幸运,即便有一座城市为她的“倾城之恋”崩塌,崩塌的也只有她生命里所有爱的奢望与绝世的才情。

   白流苏的“倾城之恋”得到了爱情与婚姻,而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却令她戒了一世的繁华与冷暖。一代才女繁花落尽,只留下遍野的千秋残红,唯有香如故,倾城依旧。

   读不懂的心经“心经”来自佛语,意为以般若智慧认识自心性体,到达彼岸世界的途径,彼岸的世界何其深奥,何其神秘,何其虚妄……非俗世凡人所能觊觎,所能彻悟,唯其各自念叨各自内心那段难念而又无法言说的“心经”,或许是本能、或许是天性、或许是偏执、或许是变态、或许是狭隘、或许是荒诞、或许……《心经》是张爱玲的一篇带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恋父情结式的短篇小说,讲述了年芳二十的女孩许小寒与父亲许峰仪之间的一段貌似荒诞且纠缠不清,又不失凄美的不伦恋情。

   许小寒把对父亲的亲情之爱,逐渐演变为一种对异性的眷念与爱慕,从自然天伦的父女关系蜕变为恋人关系,进而发展为少女对男子的倾心爱恋与追求。他们彼此深深地依恋着,又隔着伦理之墙的阻滞,骤冷骤热、忽喜忽悲、千回百转,纠结成一段蕴含着性爱情结潜意识的“心经”,一段不合常理的“心经”,虽有些惊世骇俗,但出自张爱玲之手,似乎也合乎情理,她的性格以及她的文字一向是有些诡异、乖戾的。

   《心经》里的主角---自恋自私的许小寒,几乎就是张爱玲的一个缩影,她们一样的孤芳自赏、一样的顾影自怜。这样的水仙情结,让两人的身影重叠,而张爱玲又借由“许小寒”的意象,表达了自己对父亲复杂的情感。对许小寒的描摹,也是对她自己毫不留情的剖析。

   心理学认为,如果一个女孩没有办法解开恋父情结,也就是没有从这种情感中得到回报,那么,她往往会走向自己的内心,她会从缺失里找到一份补偿,那就是自恋,就是水仙似的人格特征,包括自恋、自爱、自卑、自私,而这样的人格特征再逐渐演变为争强好胜,唯我独尊。张爱玲就是一个典型的水仙人格的女子,她有着浓浓的恋父情结,潜意识里总在渴求和寻找那份父爱,她无尽苍凉的人生,不能不说与她的恋父情结有关。

   张爱玲四岁的时候,母亲因不满父亲抽鸦片、吃喝嫖赌、堕落的遗少作风而远赴英伦。张爱玲整天跟着父亲。那时的父亲是温和而慈祥的,教她认字,读诗书,在她稚嫩的作文上眉批点评。父亲还带她去咖啡馆、夜总会,甚至妓院,所有纨绔子弟寻乐子的地方,张爱玲都跟着父亲去过。这段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在张爱玲幼小的心灵里,是一抹温暖的橙红色。

   然而,这种快乐温馨的日子没过多久,父母离异,父亲娶了后母,父亲的爱仿佛不再属于张爱玲,张爱玲有一种失去父爱的恐惧,这种恐惧很快转化成对后母的仇恨,她恨不能将后母从阳台上推下去。因为和后母发生激烈的冲突,父亲狠心地暴打她,囚禁她,在她病入膏肓的时候,熟视无睹,令她几乎命丧黄泉。

   从此,张爱玲失去了父亲的宠爱,她甜美的梦被粗暴地撕碎,她的生活再也没有橙红色,只有灰暗与阴霾。张爱玲与父亲的这段温情时光,始终令她难以释怀,为了抓住或者延续这种情结,她极端地一次又一次爱上足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她把爱情葬送于可悲可泣的恋父情结里。

   在张爱玲的文字里,常常会看到他父亲的影子,常常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份恋父的情结,当这种情结得不到回报的时候,就转变为一种自恋、自私、孤傲、冷漠。

   在她冷酷无情的文字里,当她偶尔提及父亲,笔墨里总是流洒着温情与眷恋。当她翻看旧书时,看到父亲英文体的字迹,就有一种春日迟迟的感觉,很浓、很重、很温暖。也许,她想借着文字来弥补这份情感的遗憾与缺失。《心经》里许小寒对父亲淋漓尽致的依恋,仿佛把张爱玲一生纠结的恋父情结都彻底而放肆地倾泻出来。

   许小寒是一个美丽自私, 表面单纯却满腹心机的女孩。“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一群女孩的簇拥下,在景色的映衬里,许小寒显现出了独特的个性与气质,“她坐在栏杆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天与上海,就是天与地,许小寒仿佛是介于天地之间,而天地是父母的象征,张爱玲借物言意,她在暗示,介于天地之间的许小寒,其实就是介于父母之间,是横亘在父母之间的一道无形的墙。张爱玲以这种看似不相干的描写,来微妙而浪漫地暗示出角色的性格与命运。

   在许小寒二十岁生日这天,邝彩珠、段绫卿等一群女孩聚在她家里,嬉戏着为她庆祝生日。许小寒亲热地挽着刚回家的父亲许峰仪,自豪地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 她吱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我跟他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一个女孩不解,问:’什么误会?‘许小寒道:’上次有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国泰看电影的那个高高的男人,是你的男朋友么?我笑了好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许小寒的话,父亲只当是女儿的顽皮,便纵容地一笑置之。殊不知这是女儿潜意识的流露,在女儿的心里,父亲就如同自己的男朋友一样。

   随着时间的流逝, 许小寒的这份情感开始难以遏制地慢慢溢出,埋在心底的恋父情结愈演愈烈。她把一直爱着她的男同学龚海立推给段绫卿,她要让父亲明白,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自己深深爱着的父亲。

   “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 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 没有人爱过她! 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 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戴着一副天真的娃娃脸似的面具,以为假装自己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就能永远守着父亲的爱。许小寒对同学说:“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看似莫可名状的辩白,却愈发暴露出许小寒心底的自卑与惶恐。

   许小寒无视母亲的感受,故意揶揄、嘲笑母亲对父亲的亲昵与母亲的穿衣打扮,故意在父亲面前用母亲的衰老来陪衬自己的青春靓丽。她令母亲自惭形秽,日渐与父亲疏离,影子一般,可有可无地活在这个家里。

   张爱玲对许太太极少笔墨的描述,就足以暗示许太太在这个家里地位的卑微。她忍受着女儿的奚落、丈夫的冷落。最令她尴尬和难堪的是,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与女儿一步步滑向人性泯灭的不伦之恋。这种可耻而无法言说的委屈和伤害,就像一把利刃无情地插在她的心里,内心渗着血,表面却又装着若无其事。她只要保全这个家,保全自己赖以生存的家,保全自己在家里仅存的一点名分。

   许峰仪非常宠爱女儿,他把所有的爱,都寄托在女儿的身上,只有女儿,才能令他从这个家里感受到几分生气与温馨。在女儿的百般纠缠下,他的情感变得越来越混乱,常常理不出头绪。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也不经意地升出了些许性爱的情愫。看着日渐出落得娇艳美丽的女儿,他的心越是感觉到这种情感的危险与恐惧。

   “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许峰仪明白,自己必须扼制住这种情感的蔓延。他想出种种办法,但终归还是徒劳,反而使他和许小寒陷入更深的性爱幻想与刺激之中。最终,他选择了一条与许小寒彻底决绝的出路---爱上许小寒的同学段绫卿。

   段绫卿是个可怜的女孩,长得与许小寒颇有几分神似。她父亲早亡,与母亲和守寡的嫂子生活在一起,家里全是女人,从未感受过父爱的温暖,她和许小寒一样,渴望有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去爱她、疼她、呵护她。当许小寒把龚海立推到她的身边,以为能成全他们的姻缘,而段绫卿却选择了父亲似的男人许峰仪,与青涩的龚海立相比,许峰仪更能给她安全感。而许峰仪也在段绫卿身上觅得到了几分女儿的影子,或多或少弥补了些许失去女儿的感伤,为自己的感情找到了出口。

   对父亲与段绫卿的恋情,无论许小寒如何哭闹、劝阻、威胁都无济于事。在父亲的执意安排下,她被送去天津舅母家。临别时,她伸出手臂,攀住母亲的脖子,“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 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一直在父女感情阴影里度过了七八年的许太太,终于看到了拯救女儿的机会,她如释重负,心甘情愿地成全了许峰仪和段绫卿。许太太无奈地对许小寒说:“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吧!”,“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心心念念、丝丝缕缕、荡气回肠的心经在每个人心中纠结缠绕。

   许小寒的恋父情结,无疑是张爱玲恋父的一个折射,也印证了张爱玲曾说的:“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男人与女人的故事,男人与女人的心经,在张爱玲的笔下,荒诞也罢,凄美也罢,依然应验了张爱玲那句“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天下万物何不为锁一九四三年的月亮悬在寂静的天空,透过万家灯火,探视着红尘俗世的风风雨雨。凄美的月光于窗前流连,与二十三岁的张爱玲悄然邂逅,一颗在苦难中扭曲变形、妩媚狰狞的灵魂,和着月光、笔墨流于指尖, 编织出曹七巧别样动人又恐怖凄凉的悲惨人生《金锁记》。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曹七巧,这个与月亮有关的女人,故事一开始就注定了她的人生是一出苍凉的悲剧。

   一弯清冷的月色,总是透着些许朦胧的凄美。那份凄美,婉若枯瘦的女子倚在雕栏窗前,令人心悸的凝眸,虚空而绝望。月光下,被欲念充溢得鼓鼓的躯壳一旦干瘪,除了金钱,便一无所有。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金钱犹如一把无形的黄金枷锁,锁住了她年轻的心,锁住了她绮丽的梦,锁住了她对爱的渴望,也锁住了她身边无数亲人软弱又无奈的灵魂。

   沉甸甸的金锁牢牢地锁着,想摘也摘不掉。“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疯狂褊狭的意念随着她血脉的宕逸操控着她的人生, 她被金钱迷乱了心志,变成了一个有着“疯子的审慎和机智”的阴鸷毒辣、冷酷凶狠、病态卑劣的女人,一个不折不扣,戴着黄金枷锁的奴隶。

   这便是一个女人,成为金锁奴隶的结果。

   曹七巧是麻油店店主的女儿,她是一个漂亮、可爱、活泼、直爽、自由的女孩,是一个对未来充满着美好幻想的女孩,是麻油店的“活招牌”。她“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的朝禄,他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传》)如果她选择其中任何一个喜欢她的男人,或许,她这一生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儿育女,得到丈夫的真心,过得安稳而幸福。然而,曹七巧的大哥为了攀附权贵,把她嫁给了身患“骨痨”残疾的没落家族姜家的二少爷,做了二奶奶。虽名为二奶奶,但实为伺候废人的高级丫头。命运让她走进了死气沉沉、勾心斗角,一天天走向衰败的姜家。

   姜家表面看是书香门第,内里却危机四伏。妯娌、下人明争暗斗,叔嫂调情,人与人之间没有同情、没有温情、没有和睦。“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下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用沉落的下弦月来预示没落的时代与没落的家族。

   市井出生的曹七巧,在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里,自然被看成粗俗不堪,下着卑贱。连比她更低贱的丫头都瞧不上她,轻贱她、鄙睨她。她在姜家,处处遭人冷眼、遭人排斥。她的哥哥嫂嫂也不争气,常来姜家讨些好处,更令她在姜家抬不起头,只能过着“一家人都往我头上踩”的日子,就如她自己所说:“不欺负我们,欺负谁。”姜家于她,不过是青春的坟墓,她的生命就如同“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怅”。(摘自安徽文艺出版。《张爱玲文集》)周遭的一切都令曹七巧时刻处于紧张与焦躁之中。她的丈夫是一个残疾的废人,无论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不能给予她一丝一毫的抚慰,她毫不掩饰地对别人说:“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越想越不明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的情感没有依托,她的情欲无从释放。少女时的美好憧憬,随着嫁入姜家,早已变得虚无缥缈。

   她嫁了个废人,“他的肉是软的,重的,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的感觉……”但她青春的涌动,对情感的欲望并没有因此而残缺,越是压抑得厉害,她越是要迸发出来。“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 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

   她虎视眈眈地寻找机会,以展示她诱人的魅力。“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却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张。已经把一种情欲压倒了,缠死心地来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要求它的那份权利。”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爱上了姜家三少爷季泽。

   曹七巧爱季泽“有鲜红的腮颊”、“水汪汪的眼睛”,是个生得“天圆地方”的结实小伙子。她渴望得到三少爷的爱,有事没事地主动与他套近乎。她起先是“身不由己”地靠近季泽,然后是“斜瞅”着他,不冷不热地说些轻佻的言语,慢慢地,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来……将手贴在他的腿上……”到最后,她几乎是赤裸裸地、主动地将自己摆在季泽眼前,等待他的占有。曹七巧毫无掩饰地诱惑季泽,叔嫂间肆无忌惮地调情,充分地显露着七巧对爱情的强烈渴望。

   然而,平日里拈花惹草的三少爷虽然做事荒唐,对嫂子曹七巧却严守礼教,“看着她,心里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的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

   风流成性的季泽始终不愿招惹她,抵抗着她的诱惑。季泽与嫂子调情不过是他玩女人的一种游戏,一旦这游戏触犯到家族的“规则”,他便退缩了,他担当不起她的真情浓意,他不想“冒这个险”。面对季泽的逃避, 无奈的曹七巧只能自怨自艾:“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 我有什么地方不好……”

   她原本把季泽当成是脱离苦海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这个游手好闲、软弱无能、醉生梦死的遗少,不过是把她当成填补心灵空虚的玩物,从来就没真正地爱过她。

   在这种长期死水一般的生活里,对爱情的绝望以及被姜家人踩得不如人的生活,使她的灵魂越发扭曲、越发变形。她对地狱般的姜家刻骨仇恨,她的内心充满了怨恨和阴毒,充满了畸形的叛逆,她在隐忍中等待,等待复仇的时机,她像一团点燃的烈火,要焚毁一切。

   在被极度压抑、践踏之后,为了找回一点做人的尊严,她开始反击、开始反抗,她要在姜家掀起波澜、挑起争斗。

   她变得喜欢说长道短、无事生非。时而尖酸刻薄、夹枪带棒,时而指桑骂槐、挖苦谩骂。她的亲嫂子说:“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以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曹七巧嫉恨季泽新娶的媳妇兰仙,处处与兰仙做对。她还唆使老太太将二小姐云泽早早地嫁出去,并制造谣言诋毁云泽,令云泽躲在房里悲伤地痛哭。曹七巧利用语言上的挑衅和卑劣的伎俩使她得到了短暂的快感与满足,然而,这丝毫找不回她的人格和尊严。在姜家人的眼里,她越发变得恶行昭着、声名狼藉、卑贱龌龊、令人不齿。

   曹七巧怀揣怨恨,用尽心机与姜家人周旋,企图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尊严,然而,一切似乎皆是徒劳。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卑微的人生全是源于金钱。因为金钱,姜家人可以买她,亲哥哥可以卖她。

   她恍然醒悟,仿佛一下全明白了。明白了金钱的魔力,金钱的威力。只有金钱才能令她摆脱卑下的地位,不被人踩,获得做人的尊严。金钱的欲望在曹七巧的心中像一团火焰,噗噗地燃烧着。她视钱如命,发疯似的聚敛钱财。

   从此,她自甘成为金钱的奴隶。

   在她的丈夫和姜家老太太去世后,姜家开始分家。九老太爷“把姜家的经济状况约略报告了一遍……七巧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释他的每一句话,与她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

   财产不公平的分配,令曹七巧气急败坏。她在厅堂上大哭大闹,哭喊着说:“亲兄弟, 明算账……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账,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

   “九老太爷道:’依你便怎样? ‘七巧呜咽道:’哪儿由得我出主意呢? 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 ‘季泽冷着脸只不作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便开口。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听……‘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 来人哪! 祥云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 长白,你爹好苦呀! 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么?至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 ‘”

   最后,“维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还是无声无息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这一幕可谓浓墨重彩,直直看到了曹七巧的卑微及占有金钱的强烈欲望。

   曹七巧带着儿女离开了姜家,自立门户,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她终于熬到了抱着金钱得意忘形地支配别人的那一天。

   从此,金钱的枷锁像魔咒一样紧紧地锁住了她的灵魂,她不再有情、不再有爱。

   曹七巧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得到情欲的满足,她妒忌儿女的情爱生活,她将这种刻骨、变态的积怨投射到儿女身上,近乎变态地加以报复, 不惜将他们的爱情与幸福葬送在她一手搭建的阴冷祭台。

   卑琐、残酷,令人发指。她内心仅存的一点点还未泯灭的亲情,也被义无反顾地摧毁。

   她对儿子长白的婚姻横加干涉,残忍地折磨儿媳芝寿,“……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啦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不堪忍受婆婆恶毒阴冷的谩骂,芝寿含恨而死。

   芝寿死后,长白又娶了娟姑娘。“娟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白整日沉迷妓院,醉生梦死。”

   曹七巧的女儿长安三十岁仍待嫁闺中,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心仪的男子童世舫,两情相悦。曹七巧便约童世舫见面,打定主意要棒打鸳鸯。从童世舫的眼里可以看到,“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童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地,他只是毛骨悚然”。

   对女儿的婚事,曹七巧总是从中作梗,百般阻挠,令长安最后不得不与童世舫分手,长安想:“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没有了爱情,长安再无所求。“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轻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曹七巧牺牲了十年宝贵的青春与爱情,换来了财富,也换来了一把金钱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的情、她的爱,以及她无从释放的灵魂。

   在姜家一直对她“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三少爷季泽,挥霍完家产后,跑来找她,向她倾吐爱情。曹七巧“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谈话间,她小心翼翼,刻意避讳提钱,对季泽倍加防范。“虽然他不向她哭穷,但凡谈到银钱交易,她总觉得有点危险,便岔了开去……”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然而,眼前这个男人毕竟是曾经令她心旌摇荡、寄予无限深情的意中人。于是乎,在彼此的试探、猜测间,曹七巧缜密的心开始有些舒缓,神情动作也开始轻佻起来。“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 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 为了钱么? 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想着,七巧的心神,有些摇曳起来。

   然而,曹七巧是何等精明之人,她有意无意地试探着季泽,季泽却浑然不知,一不小心,便露出了马脚。“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七巧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 你要我卖田? 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 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 张爱玲文集》)一时间,浪漫绮思的气氛没有了,曹七巧扭打着,吆喝着……下人拉开了两人,季泽只当她是疯子,“昂然”走出了她的家。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轻掀开窗帘,想多看一眼季泽的背影,想多看一眼永远逝去的爱情。风将窗帘吸了回去,风干了她的泪,也风干了她曾经幽幽地深深爱过的心。

   曹七巧戳穿了季泽的爱情骗局, 也彻底放弃了对爱欲的幻想。

   面对曾经迷恋过的人无耻的阴谋,她只能无奈地选择从幻觉的欲望走向极端的仇恨,用金钱来填补情感的失落和空虚。现实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成了鬼蜮的世界,她也将现实的一切都归结到对金钱的占有和狂热的膜拜。

   最后,曹七巧躺在烟摊上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三十年前,曹七巧的臂膀是浑圆丰满的,手镯只能在腕上滑动,而三十年后,手镯却可以一直推至腋下,这反差强烈的对比,将曹七巧一生带着“黄金的枷”这一概念推向高潮,尽显其凄苦与苍凉。

   七巧在郁郁中死去,结束了她囚禁于“金锁”的可悲人生。“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 张爱玲文集》)可怜之人,却无人可怜。曹七巧凄惨的人生随着她生命的终结而拉上了帷幕,可是,现实的生活却仍然在继续,月亮照样升起,依然照耀着一切活着的,或者死亡的,感知的,或者未知的。

   《金锁记》何尝不是生命的箴言,曹七巧一生锁在青春与爱情换来的金钱里,而张爱玲一生也枕在昔日浮名换来的孤寂里。

   金,是锁,而名,又何尝不是?

   生于这个世界,天下万物何不为锁。

   此情无关风月“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的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近三十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以三十年情感的沉淀, 凝结出一部被夏志清先生称为“最精彩的小说”---《色戒》。三十年的幽怨、三十年的挣扎、三十年的爱、三十年的恨、三十年的情,情绵绵、情切切,情戚戚,今生今世,此情与风月无关。

   《色戒》乃色与戒,是情感与理智的纠葛,是欲望与约束的博弈,是张爱玲爱情故事的改装。

   那小说,写的是一九三O年。在沦陷的上海和混杂的香港两地间,进步女大学生王佳芝施展美人计,诱杀特务头子、汉奸易先生。

   当王佳芝把易先生成功诱入瓮中之时,美人却因为一枚钻戒动了真心,放走了双手沾满血腥的撒旦,葬送了自己美妙的年华。诱杀失败,她和她的同伴们都成了被宰杀的羔羊。一出大义凛然的锄奸戏,最终却演变成一出令人唏嘘的情爱悲剧。

   将《色戒》拍摄成电影的着名导演李安说:“张爱玲明写易先生,暗写胡兰成,她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感情。”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恨,恨至三十年,恨至两两决绝,恨至不动声色,恨至若无其事……终归还是恨。

   她想掩饰、想辩解、想表白。“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虽然她恨他, 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 只是有感情。”(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无奈地把自己的爱推至“色”那样不堪、毁灭的境地。如果一个人把心低的爱欲用诡谲多彩的文字来诠释,即便故事再凄艳、再冷酷,也不过是为了掩盖文字背后无奈的灵魂。

   如果说张爱玲与胡兰成是《色戒》的原型,似乎有些牵强,然而,有没有原型又有何关系。虚构也罢,掩饰也罢,隐藏也罢,故事终究要表达的还是自己的爱、自己的恨、自己的思、自己的想。

   因为爱,又无法爱,张爱玲选择了决绝。即便决绝,也难以平息缠绕一世的千千心结。于是,她赐予了笔下人物、她的代言者王佳芝更加决绝的选择---死。

   王佳芝,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大学生,“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喜欢演戏,“在学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她喜欢台下万千瞩目的氛围,“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那个煽动大于理智的年代, 那个满溢浪漫主义革命情调的年代,学校几个激进的热血青年决定以“美人计”实施一个暗杀计划。

   美人“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即漂亮又会演戏的王佳芝接受了色诱叛徒易先生的锄奸任务。

   王佳芝把这当成人生的戏台,戏台搭好了,她跃跃欲试,仿佛要过足戏瘾。在张爱玲的笔下,易先生是身在暗处的人物。作为一个间谍头目,他自然是神秘莫测,喜怒不形于色,他的轮廓几乎都是在对王佳芝的心理描写中显现的。

   王佳芝第一次执行任务与易先生见面,就视如演戏,扮演女特务的角色,令她兴奋难抑。“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 恨不得再到那里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把执行任务,诱惑易先生当成是演戏一样,并乐在其中。不过此戏非彼戏,“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虽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 却是一个颇有天赋的戏子,她演得太过投入,太过忘我。为了乔装成已婚妇女,她自甘失身于有过性经验的同学,装作是另一个饱经风霜又八面玲珑的女人,与易先生周旋。

   要取信于老奸巨猾的易先生并非易事,她入戏三分,几乎把自己都给骗倒了。“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盯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美色汹涌,可以令他暂时忘却真我,这无疑是他的致命伤,也是王佳芝的突破口。一次次的提心吊胆,一次次的风声鹤唳,她的戏总是做得太足、太真,不经意间,身体与灵魂一并陷了进去。“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一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刷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对她的同伴说:“你以为这个陷阱是什么? 我的身子么? 你以为他是谁,他比你还懂得虚假情真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体里钻,还要像蛇一样,往我的心里越钻越深,我得像奴隶一样的让他进来,只有’忠诚‘的待在这个角色里面,我才能钻进到他的心里。每次他都要让我痛苦的流血、哭喊,他才能够满意,他才能够感觉到他自己是活着的,在黑暗里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也可以折磨到撑不下去,直到我筋疲力尽、直到我崩溃为止。每一次最后他身体抽倒下来,我就在想,是不是这个时候,是不是你们应该冲进来朝他的后脑开枪,然后他的血和脑浆就会喷的我一身。”(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对于王佳芝来说,易先生是她积极向上、热情表演的目的。而对于易先生来说,王佳芝又何尝不是他枯竭堕落灵魂的救命稻草。两个人都心怀鬼胎,表里不一,每次厮守缠绵,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又情不自禁,肆意放纵,激情难抑。

   渐渐地,他们好似彼此疗伤,有了些许依赖的情丝。王佳芝的戏愈演愈好,愈演愈真,以至于易先生真的以为王佳芝爱上了自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以为她是爱他的。“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倒也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还是分不开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段艳异相遇、相爱,令他有些心醉,有些飘飘然,有些动了真情。欢场上的女子,他见过很多,没想到自己人到中年还能动情,或许这感情是一种放纵的快感。“权势是一种春药”(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除了压力和不安,还能带给他性爱的妙意。

   王佳芝和她的同伴决定在易先生给王佳芝买钻戒的时候,在珠宝店实施行刺计划。易先生给她挑选了一颗六克拉的钻戒,这让王桂芝想到了和那些太太们打牌的情形。“手上的一枚翡翠戒指,担心让戴钻戒的太太们笑话;和易先生一起挑选六克拉的粉红钻戒时如释重负,因为总算争回了面子,虽然明知枪声一响,一切都粉碎了。”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等着行刺的最后几分钟, 易先生让王佳芝戴上那枚钻戒,他拉过她的手细细地品味。那一刻,仿似整个世界的喧嚣都沉寂了,只有他和他心爱的女人,于是,她彻底妥协在他深切的爱意里。她竟然想到了一位学者的一句话:“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有一丝自嫌的念头,自己仿似一个风尘女人,抑或一个风流寡妇。她莫名地有点茫然,“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王佳芝下意识地看着老易,“陪欢场女子买东西, 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一刻惊鸿一瞥,令她顷刻间红鸾心动,她的心彻彻底底陷入到角色里,被角色淹没了。“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恍惚了、紧张了, 但却没有迟疑, 她压低嗓子几近窒息地对易先生说:“快走”。“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王佳芝擅自篡改了剧本,但她仍然担心她微弱的力量难以扭转情势,她害怕“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其实对于易先生来说,恰恰不晚。在生死边缘,她终于心软了,终于明白自己爱他了。爱,令他逃过了一劫。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对于王佳芝来说,确实是“太晚了”。她不曾爱过,却偏是那一刹那,她才懂了。“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即便革命、正义、理想、同伴、生命……一切都不相干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但,却“太晚了”。

   为了爱,她把自己推向毁灭,仿佛找到了此生的意义。她的爱,注定昙花一现、注定是剧终人忘、注定是香魂魄散。

   易先生“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 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欲望,妖冶荼毒。惊醒,却是血光弥散的噬魂噩梦。

   人世间有多少女子遇到这样的劫数。劫中的女子,恍若把灵魂从躯体中抽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却无法控制自己。那一刻,没有呼吸、没有思量,仿佛身体、脑子都不是自己的,从前不知道活着的理由,却在那一刻惊悟。

   原来活着就是为了那一刻的到来,以后都不重要了。活也罢、死也罢,乱世中能抓住的,只有眼前短暂而刺激的欢悦与快感,就如同那“亮闪闪的,异星一样”(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炫目的钻戒。

   终究还是戒不掉红尘俗世的色。色难戒,情难防,此情与风月无关!

   一壶馨香的苦茶冷艳孤高的张爱玲,以她惯有的冷漠与笃定,为您沏了一壶茶: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一壶香浓的茉莉花茶,荡漾着奇美的茶色,氤氲着馥郁的花香。

   一片片看似憔悴的花瓣幽幽地漂浮在茶面,袅袅地漫着薄雾,潮潮地逸于眼前,散发出鲜灵的清香。花与茶相遇,淡淡的花香依了茶而浓烈,依了茶而艳异。优雅闲逸地轻啜一口,洗尽尘心,借以享受满口华美的甘醇,殊不知却是满口的苦涩,满口的焦渴,苦不堪言,越喝越渴,苦到无味,渴到极致,悠远而凝重。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慢慢地饮,缓缓地品,饮的是茶味,品的是韵味。谁为谁沏茶,谁为谁饮茶,不必在意,唇齿间的味道,细细品过,才会彻悟。那一抹清香与苦涩的纠缠,恰如爱与恨的纠缠。那一袭香艳繁华的背后,是永无止境的苍凉与悲苦。于张爱玲冰冷的指尖,一撮茶,一撮茉莉香片,沏一壶茶,清香也罢,苦涩也罢,惊艳也罢,凄苦也罢,终归、注定是要辜负《茉莉香片》这一壶馨香的茶。

   “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

   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唯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地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仿佛握着一支艳丽的画笔,一开始就将一副油画般唯美奇异的景致,栩栩如生地铺在眼低。在这幅美丽背景的烘托下,以她招牌式的苍凉手势,勾勒出一幅苍白、柔弱、略带女性柔美的男孩的肖像---聂传庆,朦胧中带着一丝诗意的错觉。

   聂传庆是张爱玲弟弟张子静的剪影,他和张爱玲一样,是在弥漫着鸦片青烟,陈腐霉烂的家庭环境里长大。他对家充满了厌恶与憎恨,那个家,没有温暖,没有爱,只有变态的冷漠与沉闷。这样的家境,自然造就了聂传庆忧郁、孤僻、敏感、懦弱、自卑、唯诺、畸形的性格。

   他生存在近乎变态的精神世界里,心扉禁闭。他把自己扣锁在一个狭小阴暗的角落, 心甘情愿地沉溺于自虐的孤独与寂寞之中。

   离群独处,冷漠索味。他那颗变态、狭隘、悲凉的心,惴惴不安地揣摩幻想着这个世界。在飘摇中找不到任何依托,蹒跚着无助的灵魂,一步步走向细细密密的绝望深渊。

   聂传庆四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父亲娶了后母。为了躲避上海的战乱,他随家人来到香港,住在一栋阴森森的宅院里。“他父亲聂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 面对面躺在烟铺上。”(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父亲与后母都抽鸦片,对待他的态度,从来都是一唱一和地冷嘲热讽,既刻薄又凶狠,他粗暴的父亲甚至还打聋了他一只耳朵。在父母面前他总是“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十八岁的他,常常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飘浮着些许淡淡阳光和灰尘的客厅里,把脸搁在红木方桌上,沉默寡语。大理石桌面刺骨的冰冷,就像这个如冰窖一般的家,阴冷而潮湿。

   在这个冷冰冰的家里, 唯一关心聂传庆的就是他的佣人刘妈。

   刘妈是聂传庆的母亲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女佣,她越是疼爱聂传庆,聂传庆就越是讨厌她。在他看来:“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偶尔的一点点温暖,会令他更加伤心,他宁愿萎缩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自生自灭。

   原本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聂传庆,却在长期压抑与受虐的生活中变得虚弱而自卑。对漂亮女孩,他没有正常男孩“君子好逑”

   的天性。相反,他讨厌女孩,“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在她们的面前,他难以抑制地自惭形秽。女孩的明媚娇艳,会令他发育不良的躯体和卑微的灵魂越发变得可悲,越发无地自容。

   最令他厌恶和无法摆脱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恨他的父亲,他恨自己的血管里留着和父亲同样的血液。

   小时候的聂传庆也是一个正常、有理想的孩子。十二三岁他就野心勃勃地想着,总有一天钱都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赳赳地,’聂传庆,聂传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然而,他幼稚的举动,却触动了他父亲敏感而恐惧的神经。在父亲眼里,他是一个“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他令父亲“感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父亲说:“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

   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

   从那以后,父亲刻毒无情的折磨就一直伴随着聂传庆。聂传庆隐忍着想:“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儿子憎恨着父亲,父亲也憎恨着儿子,父亲的憎恨却缘于对母亲的爱,父亲只是得到了母亲的人,却从未得到过她的心。“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友圈中恍惚有这么一个传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聂传庆的母亲冯碧落,是一个有着如她的名字一般温柔甜美的女子。在聂传庆的心里,母亲是遥远而模糊的,仅仅是偶尔能勾起他一缕缥缈虚无的温情和幻想。“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与眉,那只是影子里面的影子。”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 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冯碧落嫁到聂家,生下了聂传庆,屏风上又增添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言丹朱是一个漂亮美丽的女孩,是聂传庆的同学,“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度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可是很丰满。”(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个女孩性格开朗、自信,有一个幸福而温暖的家,和疼爱她的父亲---言子夜。言子夜也正好是聂传庆的文学史老师。

   聂传庆的沉默、忧郁、黯然神伤总是令言丹朱对他有一丝特别的怜惜,她总喜欢找机会接近他,和他说话,还把别的男生写给她的情书告诉他。聂传庆偶然在一次和言丹朱的谈话里,得知她父亲言教授的名字,震惊和疑惑从心底油然而生。“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

   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 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聂传庆把一些零星的、影影绰绰的传闻和自己的猜测聚集在一起,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二十多年前,言子夜和冯碧落相爱,由于门第的观念,言子夜求婚遭拒,冯碧落被迫与聂传庆的父亲聂介臣订婚。无奈之下,言子夜希望冯碧落能与他一起私奔出国留学。然而柔弱的冯碧落没有那样的勇气,她不仅要顾及家族的名声,也担心毁了言子夜的前途。于是她只好委曲求全,选择了放弃。当言子夜从国外留学归来,冯碧落却已作他人妇。

   聂传庆终于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

   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他对现在这个家的厌恶,对父亲的厌恶,使他无法遏止的一遍又一遍地想:“二十多年前, 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的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了她。”

   聂传庆相信,如果他是言子夜与冯碧落的孩子,那他就是一个生活在有爱和温暖的家庭里的孩子,不论如何,他都会活得像个人,像个正常的人。“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 十有八九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可是,偏偏造化弄人,母亲深爱的男人,也是他唯一敬仰的人,现在却成了别人的父亲。

   在言子夜的课上,聂传庆再也无法专心听讲,他脑子里充满了无数荒谬的幻想:如果当初他的母亲能勇敢一点,不那么矜持,或许他们的爱情结晶就是他,他血液里流淌的就是言子夜的血。他一定很“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有了些许的自信,不由得对言丹朱有些蔑视。

   聂传庆整日胡思乱想,“整天他伏在卧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着’白日梦‘。”沉醉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言子夜的畸形地倾慕,与日俱增。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当然他不能够读书,学期终了的时候,他的考试结果,样样都糟,唯有文学史更为凄惨,距离及格很远。”(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言子夜的文学史课堂上,对言子夜的提问,聂传庆“乞乞缩缩站在那里,眼睛不敢望着他,嗫嚅道……聂传庆觉得丹朱一定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丢聂家的人。不,丢母亲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 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那个也许是自己父亲的人让他出了丑,他忍不住地哭了。言子夜骂他:“你也不怕难为情! 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这话令聂传庆痛心疾首,也令他更加怯弱。

   聂传庆既憎恨言丹朱给他的温情,又无法摆脱她对他所产生的诱惑。在矛盾中,他的精神陷入了病态。在圣诞之夜,聂传庆对言丹朱的爱与恨终于面对面地碰撞在了一起,“他恨她, 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 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绝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言丹朱的热情与善良使他会错了意,他以为那是爱,他要恶狠狠地利用那爱,用爱,来恨。然而言丹朱并不爱他,他不过是她一个能保守秘密的朋友,一个她想让他快乐的人,一个她想帮助的人。

   没有了爱,聂传庆绝望了,愤怒了,他发疯似的一脚一脚狠狠地踢着言丹朱,仿佛要把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冤郁和仇恨彻底地释放出来,发泄在言丹朱身上,言丹朱成为他一切悲剧的替罪羔羊。

   在狂乱中,他想要置她于死地。“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这疯狂的举动,是他一生中最为彻底的反抗,也是他反抗的尽头。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他又怎能跑得了,这爱与恨的折磨,这爱与恨的纠缠。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仓促结束,仿佛故意留下悬念,引人遐思。

   这或许也是张爱玲有意所为,没有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结局。

   生命如此脆弱, 无法选择地被命运的手臂推到岸上, 挣扎、沉沦。在沉沦中毁灭,就像那一壶茉莉香片,注定是一壶馨香的苦茶。

   永结无情游她带着泪入睡,那泪在绣暗花的锦被上洇开,又被窗隙中泻出来的一小缕无情的月光阴干。她梦见了她的爱人,他在她身边,说着好听的话,无非是“岁月静好”云云,但总是说到她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去了。

   然而,当她蓦然醒来的时候,却发现,爱人是没有了的。更令她惊讶的是---这个世界已经换了天。

   明明之前还是繁华奢靡的大上海,有着考究而弥漫脂粉香气的气氛,但睁开眼,清醒过来,看到的却是一个别样的世界。

   若说原来的上海,满目望去都是有些褪色的斑斓,此时便只有如火一般烧到心里去的红了。共产党的到来,起初只是让这个名叫张爱玲的女子怔了怔。改天换日,她怕吗? 不---不怕的。她经历过香港沦陷、上海沦陷,还怕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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