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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战神入楚,屈原投江

  一、魏冉强占定陶,秦赵渑池会盟

  秦国,芷阳,秦王陵园。

  合纵攻克齐国后,嬴稷心愿终于了了,也完成了惠文王伐楚攻齐的目标,如今在七国之中,齐楚已被削弱,再无哪一国可与秦国抗衡,秦真正做到可以虎视天下,统一大业指日可待。是日,嬴稷领了芈氏,来到惠文王坟前祭奠。

  嬴稷跪在惠文王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眉头一沉,说道:“孩儿自继位以来,时刻不敢忘父王未完成之愿,这些年来,孩儿伐韩魏,攻齐楚,纵横捭阖,打得列国闻风丧胆,今终得以睥睨天下,统一六国指日可待。今日携母亲而来,是想与您说一声,秦强大了,您当可含笑九泉!”

  芈氏因走了段山路,体力有些不支,此时坐在惠文王的坟前,听嬴稷说完,欣慰地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墓碑,说道:“先王啊,稷儿可比我们想象的有出息。想当年他胆儿小,重感情,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现在却是了不得,胆大得能装下整个天下,且敢怀疑臣妾要夺他的权,嘿嘿!先王,你雄才大略,与张仪二人联手壮大了秦国,这国家倾注了你毕生的心血,自然是要一代一代传将下去的,岂能在我的手里断送了?所以啊你大可放心,我都老了,图个什么呢,图个心安便是了。”

  她这话似说予惠文王听,实说予嬴稷听,虽在说这段话时,她面带微笑,并无责怪之色,可嬴稷听在耳里,却很是尴尬,讪笑道:“母亲,你在父王面前,说这些做什么?”

  “也没什么。”芈氏站了起来,把手弯向后背拍了拍,“就是很长时间没来看看先王了,好不容易上来一趟,便是想与他说说心里的话。人生苦短,我不知道还能来这里几趟,还有几次这样说话的机会,说不定哪一日我也要长眠于此了。”

  在这种地方,被芈氏如此一说,嬴稷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再看看芈氏确已然有许多白发了,一根一根地散落在她头上,使她看上去更显苍老。眼神似乎也没了往日的神采,略显得泥浊,泛黄,走路时微驼着背,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看着母亲越来越苍老,嬴稷突然内疚了起来,自继位后,他忙于政事,何时关心过母亲的生活?

  正自怔怔出神间,突然哎哟一声,及至回头去看时,芈氏已然跌倒在山路之上,一旁的侍从想来也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摔倒,都来不及去扶。嬴稷大惊失色,忙不迭抢步上前,待几个人合力要将她扶起来时,又听芈氏哎哟一声痛呼,直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直冒。嬴稷这才意识到芈氏伤势的严重性,叫几个士卒去山上砍些树枝,然后用马车上的坐垫制作成一个临时的软担架,将芈氏抬回去。

  芈氏被放在担架上面,这才稍微的好受一些,嘴里边哼哼,边念叨:“先王啊,你这是在惩罚我吗,怪我后宫不净吗?罢了罢了……你要责怪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被芈氏这么一说,嬴稷只觉脊梁骨一阵发凉,不由得回头望了眼惠文王的坟墓,心想莫非真是父王有意惩罚母亲?

  到了宫里,医官诊断后说,估计是腿骨断了。嬴稷闻言,动容道:“这要如何是好,可会恢复?”

  医官道:“太后体质颇佳,将息几月,应能恢复。”

  嬴稷这才略略放心下来。不多时,魏冉、向寿、芈戎等外戚均来看望,嬴稷因觉得心烦意乱,便先行离开了。

  本来去祭奠惠文王之时,嬴稷的心情是很好的,毕竟他是要去告诉惠文王一些好消息的。可自芈氏在陵园摔跤之后,他心里就感到莫名的烦躁,常想莫非冥冥之中果然有神明,父王时刻在观察着秦国之事吗?继而又想,若果然如此的话,外戚独掌军政大权,我虽为秦王,然在决策之时,不免要看他们的脸色,为何父王却无动于衷,唯独与母亲过不去?

  数日后,一则消息传来,说是魏冉私占了从齐国夺回来的定陶之地。令嬴稷听后吃惊不小,魏冉在穰城(今河南邓州)已有封地,再者其如今已是位极人臣,富可敌国,却依然未曾满足,要侵吞定陶,这未免也忒贪心了!

  嬴稷内心虽极是不满,但因其权势熏天,党羽众多,却也是无可奈何。故而心想,此事须与母亲商议,现如今唯母亲才能管制魏冉。

  思忖间,便向太后寝宫走去。到了芈氏住处,远远便听到芈氏那尖锐而略带沙哑的骂声:“你且与我仔细听好了,秦国是嬴氏的秦国,非是你魏冉的,你为秦立了汗马功劳又如何,便能巧取豪夺,为所欲为了吗?别以为我如今躺在了床上,便动你不得了,我现在要杀你,依然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一般得容易!”

  嬴稷听得怔了一怔,身子略往庭院方向移动了些过去,这个地方正好斜对着门,里面的情形可看得一清二楚,只见站在芈氏床前的正是魏冉。嬴稷心想,想必是魏冉拿定陶之事与母亲商量,惹母亲发火了。这却倒好,省了我与母亲兜圈子了。

  魏冉只是低着头挨骂,唯唯诺诺地应和着,但也不松口说要把定陶再拿出来。只听芈氏又道:“魏冉,做人不可忘本,想当年你我入秦之时,也不过是图个能吃饱穿暖罢了,过个舒心的日子,而如今你连封地都有了,官至相国,封为穰侯,可真正的是封侯拜相了,还有何不满足的?”

  魏冉依然唯唯诺诺地应和着,反正任由芈氏如何说,他就是不回话,也不交出定陶来。嬴稷暗自冷笑,想来他是知道母亲的脾气,毕竟是曾经相依为命的弟弟,母亲不会拿他怎么着。

  果然,过了会儿,芈氏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你们一个个翅膀都长硬了,都管不着你们了,我不妨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嬴稷已然知晓了芈氏的态度,便也不想再偷听了,轻轻地走了出来,差人去找了庸芮来商议。

  这庸芮只是秦国的一个上造,但思维很是敏捷,往往语出惊人,在年龄上也与嬴稷相差无几,因甚得嬴稷看重。

  庸芮接诏,疾速入宫来见。嬴稷请其入座后,便把魏冉之事与之说了,又问:“先生可有良策?”

  庸芮动了动眉头,脸上露着股惊异之色,说道:“若相国只是贪心,要了定陶,倒也无妨。但是若其别有用心,便是麻烦了。”

  嬴稷诧异地道:“定陶原属宋地,与秦国何其远,即便是他拿了去,又有何麻烦?”

  庸芮眼里精光一闪,“王上且想想,相国原来的封地在何处?”

  嬴稷被问的越发奇怪了,“众所周知,相国封地在穰城。”

  庸芮抬起手捏着他颌下的一缕青须,沉声道:“穰城原属楚国,此地与定陶并不是太远啊。”

  嬴稷这下听明白了,惊道:“他要蚕食土地,然后在这乱世之中建国立业!”

  “他是否有如此大的野心,我却不敢乱说。”庸芮道:“不过王上不妨试探他一下,看看他究竟有无此野心。”

  “如何试法?”

  “如今齐国楚国已被削弱,可对我大秦形成威胁的唯燕赵而已。”庸芮摸着颌下的青须微哂着道:“王上可在朝会之时,问他眼下秦国是该伐楚还是伐赵。”

  嬴稷冷笑一声,会意地点了点头。眼下列国之中,唯赵国离秦国最近,也最为强盛,因此秦当务之急是取赵国,若其说伐赵,便说明他并无私心,若其说伐楚,则说明他真的是想在穰城和定陶之间建立据点,以图霸业。

  这一日朝会,嬴稷与众臣工商议秦国下一步计划,问秦眼下该是伐赵还是伐楚。众臣纷纷进言,有说伐赵的,也有说伐楚的,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嬴稷瞟了眼沉默的魏冉,说道:“相国可有话说?”

  魏冉自是不知道嬴稷是在试探他,便如实说道:“臣以为,秦已具备统一天下之势,楚赵都该伐,但楚国已非昔日之强国,不足为惧,故当务之急该是伐赵。”

  嬴稷一听,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不管如何,只要他没有异心,就无须着急动他,可徐徐图之了。

  魏冉沉吟片晌,又道:“所谓师出有名,臣适才没有说话,便是在思量伐赵的由头。”

  嬴稷笑道:“相国行事稳重,我心甚慰,不知相国可想到起兵之由头否?”

  “想到了。”魏冉道:“臣听说那赵惠文王赵何,得了一块美玉,此玉名唤和氏璧,价值连城,王上不妨用城池与赵何交换和氏璧,若其不肯,便起兵伐赵。”

  嬴稷低眉想了想,说道:“周有砥厄,宋有结缘,梁有悬愁,楚有和璞,那和氏璧可就是楚国的镇国之宝和璞否?”

  魏冉笑道:“正是。”

  嬴稷眼睛一亮,“如此说来,倒果然是无价之宝!此事就依相国所言,若得之和氏璧,乃我之幸,若不能得之,便起兵伐赵。”

  魏冉的这主意让嬴稷很是高兴,一时对他消除了戒心,魏冉也由此逃过一劫。当下便遣使入赵,说秦国愿以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希望赵王玉成好事。

  赵何看了嬴稷的来信之后,心想这哪里是好事,急忙召廉颇商议。

  那廉颇乃赵国之名将,以智谋著称,他认为以眼下赵国的实力,尚不足与秦一战,此玉虽说价值连城,但若得之一玉,失之一国,实在不值当,建议把和氏璧献给秦国。

  赵何深以为然,但又恐秦乃虎狼之国,到时吞了和氏璧,却又不肯拿出承诺的十五座城池该如何是好?

  正值赵何犹豫之时,旁边的一位侍者突然开口了,说他有个门客,叫蔺相如,足智多谋,且颇有胆识,让他出使秦国,此事当可无误。赵何大喜,当下便传了蔺相如来见。

  赵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蔺相如说了一遍后,问他可有把握?蔺相如是时不过一个门客,见赵王敢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顿时间热血沸腾,血脉喷张,说在下得王上赏识,委以重任,幸何如之!若是秦国敢使诈,吞玉而不献城,在下即便是粉身碎骨亦使完璧归赵,绝不辜负王上之厚望!

  蔺相如怀揣着和氏璧去了秦国,嬴稷托大,用强国接待藩邦之礼,在曾接待过楚怀王的章台接见了蔺相如。蔺相如见这阵势,便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但他为人稳重,依然按照礼数,将和氏璧献给了嬴稷。

  嬴稷拿了和氏璧,很是高兴,握在手里,不住地把玩着,爱不释手。及至看够了,又交给旁边的大臣及嫔妃们看,非但不提以城换玉之事,更把蔺相如晾在了一边,好似浑没这个人一般。

  蔺相如猜到了嬴稷之心,这分明是拿了宝贝便不兑现承诺的势头,他在赵王面前保证了若是不能拿到十五座城池,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完璧归赵,自然是不能两手空空的回去,情急之下,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正当秦朝上下把玩和氏璧之时,他突然咦的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古怪之事。

  嬴稷闻声,这才回过头来。蔺相如手指着和氏璧道:“这块玉怎么有些瑕疵,王上且拿来予我看看。”嬴稷不防有他,果然把和氏璧交给了他。蔺相如一拿到和氏璧,便是脸色一变,怒发冲冠,叱道:“王上如此轻待于我倒也罢了,可你并无拿城池交换的意思,却是分明在侮辱赵国,我就算是与此玉一起玉石俱焚也不能教你得到它!”说话间,便抱着和氏璧要撞向旁边的柱子。

  嬴稷大惊,忙说要拿城池交换。蔺相如却不再信他,说赵王得到此玉时,曾斋戒五日,王上若真有诚意,也斋戒五日,我看到了王上之诚意后,方才可将其交出。嬴稷无奈,只得依了他。却不想蔺相如趁秦国不备,着下人拿着和氏璧偷偷地送回了赵国去。

  这便是完璧归赵的故事,因此事件妇嬬皆知,这里只作简单描述。只说嬴稷被蔺相如诓了之后,十分恼怒,遂命白起为将,起兵伐赵。赵何则派廉颇为将,举兵迎之,两位当时无双之名将,会战于石城(今河南朴县西南一带)。

  此两强相遇,恰如两位当世无匹的武林高手对决,必然是一场苦战,直至一年之后,才分了高下,以白起攻克石城告终。

  白起何许人也,棋逢对手,愈战愈勇,趁势继续深入赵国境内,要再与廉颇决战。偏在这时,出了一件事,让白起不得不从赵国撤军,却也成就了他不世之功名。

  却说正当白起在赵国与廉颇大战之时,嬴稷却得到了一个消息,楚国有异动。

  嬴稷听到此消息时,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当年曾打得楚国魂飞魄散,最后连楚怀王都死在秦国,却还敢有异动,岂非找死?

  实际上楚与秦的关系,好比是燕与齐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楚王熊横这些年几乎没参与任何纷争,其实是在蓄力,誓要报了那辱国杀父之仇。

  有一日,熊横带着一队侍卫去郊外狩猎,正玩得高兴,突看见狩猎场之外,有一位农夫模样的人,举着张细弓射大雁,熊横见状,不由起了好奇之心,仔细打量起来。一般狩猎用的都是强弓,而那人的弓粗不过小指,弓弦便是更细了,如此细小的弓,其射程定然是有限的。然那人拉弓射箭,却将一只飞在空中的大雁射将下来。这令熊横惊异不已,差人去把那农夫叫了过来相询,问道:“如此细小的弓,你是如何将大雁射下来的?”

  那人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小人所用的细弓,只用来射些小鸟,雕虫小技,不足与王上道也。”

  熊横笑道:“壮士过谦了,不管是大弓小弓,能射下来猎物便是真本事,我是真心求教。”

  “既然王上诚意想听我言,小人便直说了。”那人说道:“我楚国土地广袤,幅员辽阔,好比是一张大弓,以王上之能力,岂能满足于射这些小鸟乎?”

  熊横眉头一皱,情知此人非一般农夫,问他究竟是何人,那人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当今之天下,秦是那只天空中独一无二的大雕,其在方圆三千里之地,展翅翱翔,雄视天下,王上当弯弓射雕,振兴祖业也!”

  此人实是屈原所指派,只因此时屈原被流放在沅河流域,不能直接干涉国政,便以此方式激励熊横,发奋图强,振兴楚国。

  果然,这一番话激起了熊横复仇之心,想要联合韩魏等国,合纵攻秦。只是可惜,列国所谓的合纵,须有强国领导,不然谁敢轻触虎须?再者韩魏两国本身已被白起打怕了,婉言拒绝了楚国之邀。

  然而楚国此番虽道是合纵未成,却惹来了灭国之灾,掀起了一场鄢郢之战,此战的根由却是起自秦宣太后芈氏。

  是时,芈氏摔倒之伤已愈,只不过因其上了年纪,却是从此落下了腿疾,走路须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甚是不便。若是遇上坑坑洼洼的地面,极是容易再次摔倒,亏的是魏丑夫时时陪在她身边,行走之时,总在旁边搀扶着,不然的话,芈氏已不知摔过多少回了。

  由于腿脚不便,再加上年纪越来越大,近日来芈氏愈来愈心灰意冷,只觉自己的末日快到了,活不长了。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也逃不脱那一劫数,这些芈氏心里自是十分清楚。可人一旦上了岁数,便是容易念旧,在腿伤未愈躺在床上的那段日子,她就时常想起过去的那些峥嵘岁月,并经常唏嘘不已,独自垂泪。及至伤好了,那忧郁之性情却好似在她心里落了根,一日之中倒有大半的时间默默地坐着,黯然神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魏丑夫心中不忍,便常过去与她说话,她却也不搭话。

  这一日,魏丑夫陪芈氏去花园里晒太阳,又趁机与她说话:“太后,你看花园里的花都开了,小人去摘些花来送予太后,可好?”

  芈氏愣怔了半晌,“好好的花摘它作甚,你去叫王上过来吧。”

  魏丑夫见她今日好不容易说话了,很是高兴,说道:“太后稍候,小人这便去请王上来!”言落间,急忙去请嬴稷过来。

  嬴稷也知芈氏自摔倒之后一直闷闷不乐,好似被人夺了魂魄去一般,整个人都变了,不再笑,也不爱说话,故心里也是十分担心,怕她腿伤好了,再闷出什么病来。

  嬴稷一直看不惯带有脂粉气的魏丑夫,但此时见了他,却多了几分期许,他知道魏丑夫来此,定是为太后之事,便问道:“太后近几日情况如何?”

  魏丑夫激动地道:“今日太后到了花园,终于开口说话了,想让王上过去一趟。”

  嬴稷道:“可说了何事?”

  “却是不曾说。”魏丑夫道:“她只说了让你过去,小人也不敢多问,这便来请王上了。”

  嬴稷起了身,叫魏丑夫在前引路,到了花园门口时,芈氏坐在花丛之中,微低着头,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一朵花。看到这个情景之时,嬴稷心头一颤,停下了脚步。从这个角度看将过去,芈氏左侧的脸暴露在阳光之下,让她的脸显得很是苍白,然在那苍白的脸上却长了许多灰色的斑点,这些斑点落在微微起皱的皮肤之上,仿如鲜花干枯后落了尘,沾满了败落的凄凉。她的头发也是灰白的,黑的白的混杂在一起,仿如春尽夏去的草,被岁月剥掉了乌亮的光泽,呈现的是秋至冬来的荒凉。然令嬴稷心头悸动的并不在于此,而是芈氏苍老的暮气与周遭鲜花绿叶形成的鲜明对比,此时此刻,他陡然发现,原来母亲竟已是这般苍老,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竟然是如此的明显。这样的对比,勾起了嬴稷内心的愧疚和不安,让他想到这许多年来,母亲无怨无悔地扶持着他,为他付出了一切,然他却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事,甚至连贴心的话都少有提及,还与她争吵,怀疑她要争夺王权!

  嬴稷怔怔地站着,心里传来阵阵刺痛,仿佛冷不丁让人在心口射了一箭般,很是难受。

  嬴稷吸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岁月的无形之剑,割开了他的心,叫他看到了在功勋卓著的背后,是对亲情的冷漠和忽视。这一刻,嬴稷似乎也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何会一直郁郁不乐,在这万花丛里,在这纷忧的世界中,她是孤独的,那些花的繁茂,世事的纷乱,仿佛都与她无关了,她只能看着听着,甚至是羡慕着,心痛着……这是一个步入年老之人无法排遣的寂寞和伤痛,而这一切嬴稷却是从未注意到。

  嬴稷慢慢地走上前去,到了芈氏的身后时,轻轻地唤了一声:“母亲!”

  芈氏像是被人从梦里唤醒了一般,神情微怔了一怔,这才回头过来,伸出手拉了嬴稷的手,将他拉到近前。嬴稷蹲了下来,问道:“母亲今日叫我来,有何吩咐?”

  “稷儿,母亲老了,许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后即便是想帮你的忙,也帮不到什么了。”芈氏显得有些激动,握着嬴稷的手微微颤抖着,“令我欣慰的是,你如今长大了,成熟了,文治武功毫不输于你父王,我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嬴稷听她这语气颇有点交代后事的感觉,这让他突然想起去燕国为质之前,惠文王与他说话时的情形,不由得心头大震,“母亲万寿无疆,今后不可再说这等丧气的话了!”

  “什么万寿无疆,这些都是骗人的话,岂能当真?”芈氏苦笑道:“近些日来母亲时常想起往事,我这一生啊,也算是叱咤风云,陪着你看着秦国慢慢强大,该做的不该做的事都做了,心里也无甚可遗憾了,然只有一件事,却是如鲠在喉,鲠得我心里难受。”

  嬴稷忙问道:“什么事令母亲如此难受,只管说来,哪怕是千难万难孩儿也定当为母亲办到。”

  “你有此心自然是好的。”芈氏微笑着摸了摸嬴稷的手,微微叹息道:“只是此事要想做成,当真是千难万难。”

  嬴稷两眉一扬,大声道:“母亲这一生都在为孩儿操劳,如今孩儿有些能力了,自当尽孝。”

  芈氏两眼微微一眯,望向远处,“人啊都想叶落归根,特别是上了年纪后,此种想法便也越发得强烈。我在秦国虽说生活了大半辈子,却是十分想念楚国郢都云梦泽,那是我成长的地方,那里有漫山遍野的茶树,它们有些会开花,粉的红的开遍了山头,连空气中都是花香。有些虽不会开花,但在开春的时候可摘了它们的叶子,制成茶叶,用山泉煮之,清香无比。”

  芈氏淡淡地说着,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眼睛望着远方,似乎已然看到了云梦泽,那个她成长的地方。嬴稷握紧了芈氏的手,胸口起伏的频率越来越快,他想,身为秦国的王,若是连这些愿望都无法为母亲实现的话,何以为王!

  却在这时,只听魏丑夫说道:“原来太后这几日是在为此事忧心,这个简单得紧呐,叫王上带了您去楚国便是。”

  “休得胡说!”嬴稷陡然喝道。

  魏丑夫吃了一惊,他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说错了。在魏丑夫的心里,秦是当今天下无可争议的强国,带着宣太后去趟楚国有何难处,说不定楚王还会出城来迎接。但是这话嬴稷听在耳里,却认为是大不敬的,当年楚怀王客死秦国,楚顷襄王连做梦都想报仇,只是没有能力罢了。倘若送太后去楚国,无疑是拱手给了楚国一个报复的机会,这岂非是要置太后于死地?

  芈氏笑着对嬴稷道:“莫要怪他,他不懂那些天下大事,无心之过罢了。”

  被芈氏这么一说,魏丑夫就更加奇怪了,翻来覆去把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暗念了几遍,也没感觉出到底是哪里错了。

  嬴稷看着芈氏的眼睛,望着她苍老的脸,郑重地道:“孩儿一定让母亲去云梦泽!”

  芈氏收了笑意,问道:“如何去?”

  “打过去。”嬴稷站起身,大声道:“打到楚国的郢都去,让母亲平平安安地去云梦泽!”

  魏丑夫一听,着实吓坏了,那郢都可是楚国的国都啊,为了太后一游,竟要把人家楚王赶出国都!

  此事魏丑夫无法理解,但如此做法芈氏也无法接受,说道:“稷儿啊,你是秦王,母亲以前时常告诫你,公私要分明,私情再大,也大不过国家,秦如今的主要目标是攻赵,万不可因了母亲的一己之愿,坏了大事。”

  “母亲这一辈子都在做大事,难不成就不能做件小事为己吗?”嬴稷固执地道:“在孩儿的眼里,即便是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母亲,此事孩儿做定了,这便让白起从赵国撤军,与赵国修盟停战。”

  “你当真决定如此做了?”芈氏看着嬴稷道:“不后悔?”

  嬴稷问道:“母亲这一生,把儿养大成人后悔吗?”

  芈氏扑哧一笑,盈盈地笑意中,却见她眼里溢出泪花来,“好稷儿,不枉母亲养你一场!”

  公元前279年,嬴稷令白起从赵国撤军回来,并修书赵何,约赵何在绳池相会,以订盟修好。

  白起撤军回到咸阳,对嬴稷的做法颇是不满,便去了王宫理论,说道:“赵军虽勇,臣却有信心与其死战,假以时日,可一举拿下赵国半壁江山,王上何以突然令我撤军?”

  嬴稷说道:“令你撤军,战略上确实不该,但情理上却是合情合理。”

  白起很是奇怪,问道:“愿闻其详。”

  嬴稷说道:“太后近些日子以来,闷闷不乐,一直想回楚国郢都云梦泽,她已年老,来日无多,我想尽孝,遂了她此愿。”

  白起闻言,拱手道:“百善孝为先,王上行孝之举,令白起敬佩,愿为先锋,为太后引路!”

  “我要的便是你这句话!”嬴稷说道:“攻入楚国国都,你有几成把握?”

  “太后对我恩重如山,若是不能遂了她的心愿,还有什么脸面驰骋沙场。”白起的脸色漫起一股杀气,冷笑一声,“再难也要攻进去,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嬴稷走到白起跟前,把手放在他的两肩,感激地道:“大良造有此决心,我代母亲谢了!”

  白起剑眉一扬,“王上此话却是折煞白起了!”

  嬴稷笑道:“我给你十万兵马,另派司马错做你的副将,以便侧应。你的大军在前,我与母亲在后,三日之后,我们军臣一同入楚!”

  二、水淹鄢城沉尸十万,太后入楚屈原投江

  公元前279年夏末,白起领了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地出蓝田,过武关,后面跟随着秦宣太后和秦昭襄王,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这一路,芈氏的心情颇有些激动,甚至是有些复杂。楚国毕竟是她的母国,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如今可以再到楚国,去看一看那里熟悉的风景,闻一闻那块土地难忘的味道,所谓近乡情更怯,这么多年来从没踏上过故土,心情激动是难免的。可再一想,此一去秦国要直击楚国国都,无疑是黑虎掏心,大有一举灭楚之势,念及母国要毁于自己手里,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嬴稷骑着马随在芈氏的马车左右,见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已猜到了几分,笑道:“母亲,你抬起头来,看看这大好河山,它们都是秦国的,将来我们还要一统天下,让整个天下的河山都纳入秦国的版图。你想连天下都是我们的,何来秦国楚国之分?”

  芈氏抬起头望向左右的青山,以及不远处的汉水,此时正值夏末秋初,天气虽说已微有些秋意,但草木却依然茂盛,再者这一带的山林在汉水的滋养之下,郁郁葱葱,山峦叠翠,景色如画。芈氏微微吸了口气,空气之中似乎也带着水汽,清澈心肺,心中浊气尽去,不由笑道:“稷儿所言极是,母亲是老了,难免想得多些。”

  前面大军至汉水时,白起命人来报,说大军过汉水后,叫太后和王上姑且留在汉水岸边,好生将息,待他攻下楚都后,再回头来接驾。芈氏不解地问道:“这却是为何,莫非大良造心中没把握攻克楚都,因而怕连累我等吗?”来禀报的士卒道不知,大良造并没说因由。

  对白起如此安排,嬴稷也觉奇怪,遂差人去问。不多时,却见白起亲自骑马而来,下了马后,在太后和嬴稷面前行了个礼,然后说道:“王上容禀,臣非是没有把握攻下郢都,臣是要誓死拿下郢都,故在大军过了汉水之后,想断了桥烧了船,绝了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留下两条船于岸边,以供臣攻下郢都后,供太后和王上过河。”

  芈氏一听,脸色一变,说道:“欲绝敌路,先断己路,背水一战,有利有弊,可如此做法,仅是为满足我私心,却是有些不值。”

  白起拱手道:“恕臣直言,臣如此做法,并非纯粹是为了太后的思乡之情。楚国富饶,乃因其居于长江以南的大好河山,若是秦国的国土能延伸到长江以南,以及洞庭湖周围的富庶之地,秦之国力势必大增,届时天下诸国便没有哪国是秦国的敌手了。”

  芈氏微哂道:“大良造深谋远虑,却是比我想得还深远些。”

  嬴稷知道白起的行事风格,他行军打仗基本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一个是绝,一个是狠,既然他已决定自断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便也没说什么,只道:“此战你是主帅,我不干涉作战,免得扰乱了你的方略。”

  白起谢过太后和嬴稷,又驰马到汉水边上,令大军渡水。半日后,十万大军过了汉水,后面的将士取出大刀,把架于汉水两岸的木桥砍断,只见桥墩一断,整座桥哗啦啦一声裂响,轰然坠入水里,被浪头一卷,很快便没了影子。随即又有士卒往船只上扔火把,那些渡船都被连成了一片,很快就烧了起来,浓烟阵阵,火势冲天,把水面都映红了。

  秦军将士站在岸边,火光在他们的脸上映照着,将他们的脸映射为古铜色,庄严而肃穆。此时此刻,大家心里都清楚,后路断了,不可能撤回去,他们只能前进,最终摆在前面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胜利,要么战死。

  此时,陡听得白起一声大喝:“你等可有信心攻下郢都?”

  白起的话刚落,三军将士便响起一声山呼:“攻克郢都,壮我大秦!”

  对岸的芈氏见此场景,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大良造好气势啊!我军有此气势,何愁此战不胜。”

  白起这种自绝后路、旷古未有之作战方法,非但是芈氏震惊,楚国的将士更加震惊,不胜则死这种充满野性的狼之行为,在心理上大大地威胁到了楚军。因此当司马错领着三万人马抵达邓城(今湖北襄樊以北一带)时,几乎所有的楚军都对这支虎狼之师充满了畏惧,当战鼓擂起,秦军山呼海啸般地往上冲杀时,楚军的心理防线实际上已然崩溃,丧失了战斗力,一经接触,全盘崩乱,只半天时间,司马错就占领了邓城。楚军残部退守鄢城。

  按照白起的作战部署,渡过汉水后,率先拿下邓城,然后沿着汉水一路向南,经鄢城后,最终攻克郢都。楚军首战便落荒而逃,这种恐慌的心理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地在楚军之中传染,白起所率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不出几天,连克十几座城池,兵锋直指鄢城。

  鄢城的战略位置,如同是楚国的大门,此门一破,后边就是楚国国都,再无甚屏障,故鄢都向来便是楚国的军事重镇。此时此刻,楚国人也意识到,真正决定国运的时刻到了,鄢城一战,事关楚国兴亡,不能再退了。面对来势汹汹的秦军,鄢城的老百姓也纷纷行动起来,要为楚国的命运作最后一搏。

  所谓众志成城,全民皆兵,便是鄢城此时最好的写照,在军民齐心协力、拼死抵挡之下,秦军连打三天,居然没打进去,鄢城依然岿然不动。

  司马错是战场老将,他知道鄢城是通往楚国国都的最后一道城门,楚国上下都拼死守护,硬冲是冲不进去的,便向白起建议,须想其他攻城之策,如此硬攻必然吃亏。

  白起也很是着急,要知秦军是长途奔袭在异国作战,在鄢城耗下去的话,时间一长,粮草是个问题不说,久攻不下还会影响士气,倘若楚国军民的爱国热情高过了秦军的士气,届时楚军反扑,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白起看了司马错一眼,突然嘴角一弯,不知是笑还是抽搐,“有没有想过我军被拖入打持久战的后果?”

  司马错一头皓发如雪,脸色红润,眼睛炯炯有神,岁月虽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却似乎叫他变得越发的威武了。听了白起之言,司马错抬手拂了拂颌下灰白的胡须,冷笑道:“岂能没想过。”

  白起讶然道:“既然想过,过汉水后,为何不阻止我切断后路?”

  “怎么,你后悔了?”司马错眼里精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起问。

  白起冷冷地道:“白起做事,从不后悔。我是怕你会怨恨我,更怕影响将士们的士气。”

  “要想不让他人怨恨,不影响将士们的士气,要想让他人陪你一起玩命,须尽快拿出攻克鄢城的策略来。”司马错沉声道:“不然莫说是影响士气,我们都会死在楚国。”

  白起没有做声,回身走出了营帐。外面暮色初降,西边残阳如血,风吹来,带来一抹初秋的寒意。白起迎着风望向前方的鄢城,他并不是鲁莽之徒,鄢城之坚固,楚人之死战,他都曾想到过,然也正因为如此,才自绝了后路,在舍命相拼的楚人面前,如果秦军不抱着不胜便死的决心,是无法在楚人的拼命顽抗下攻入郢都的,那里是人家国都所在,国命所在,不存必死之心岂能轻易攻得进去?

  如今战事陷入了僵局,从正面冲击,显然是无法破城的,在这种绝境中,白起的思维反而活跃了起来。在他的军事生涯中,几乎打的都是艰难之战,伊阙一战,在兵力少于敌军数倍的情况下,照样全歼韩魏联军二十四万,所凭借的便是山川形胜。在白起的眼里看来,山川形胜是上苍所赐的最佳阵形,往往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时候,白起把目光投向了西山。此山沿汉水一路绵延而去,北抵邓城,南临鄢城,巍然而立,气象万千。白起突然眼前一亮,此山是鄢城之屏障,将鄢城围在山体之下,任何屏障都是有利有弊,他决定去西山走一趟。当下叫上了司马错,二人两骑上了山。

  此情形与被困伊阙的情况差不多,那时白起也是带了向寿上了趟山,立于山顶,指点江山,定了胜局。是时,司马错也是不明其用意,及至山下,两人下了马,司马错忍不住问道:“你带我来此做甚?”

  白起却是一脸的兴奋,冷峻的脸微现激动,“你且随我来。”两人快步上了山,到了半山腰时,白起停了脚步,望着西南方向,两眼发光。

  司马错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条大河自北向南而来,宛若一条白色的自天而降的银龙,蜿蜒绕过重重青山,奔腾着向着长江流去。司马错也是一代名将,见到白起的神情时,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同时也让司马错看到了胜利的希望,脸上不由得露出红光,在皓发白须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健朗。

  白起看了会儿,只说一句“让将士们来挖渠!”便急步下了山。

  自那一日起,秦军便停止了攻城,在鄢城的不远处安安心心扎下营来,每一日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再无战斗的动静。有时候看着秦国军营里炊烟袅袅的情景,楚军都是面面相觑,均想如狼似虎的秦军怎么突然间没了动静?

  殊不知,一场楚国历史最大的灾难正在朝他们逼近。

  白起和司马错每日亲率一千余人,去鄢城西面的山上挖渠,这一千多人分作两批,日夜轮流着挖,依借着山势,挖了一条七十余公里的长渠。水渠修成后,白起又在上流筑了个堤坝蓄水。

  秦军这个巨大的工程终于落成了,楚国也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噩梦。

  那一日早上,空气中还飘着薄雾,袅袅婷婷地萦绕在青山和广阔的田原之间。远处不时传来鸡鸣犬吠之声,东方隐隐透着抹红霞,旭日即将喷薄而出,这本该是个美好的早晨,却在这时,一阵轰隆隆之声隐隐传来,若奔雷一般由远而近。

  鄢城的将士起先以为是天际的雷声,可转念一想东方飘着红霞,何来雷声?循声往西边一望,不由得面色煞白。只见一道白练奔腾着朝鄢城袭来,只转眼之间,便到了眼前,若天上降下来的滚滚巨浪,随着一声巨响,灌入鄢城之内!

  楚军大哗,丢盔卸可,往城里跑去。可那水渠是白起没日没夜地挖了两三个月时间修筑的,他这人行事要么不做,做了必做绝,在修此渠时,他就算计着要把鄢城变作一座水城,那洪水来势何等之迅猛,饶是城内军民哭天抢地四处躲藏,却也没能躲得过洪水的侵袭,不消几个时辰,水面上便飘起了许多尸体。半日之后,鄢城内的所有楚军和百姓,尽数死于洪水之中,无一生还,几十万具尸体漂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不计其数,好好的一座城池浑然若罗刹地狱!

  然而,这样的残景在白起的眼里,还不是最狠的,打下了鄢城之后,白起率军一鼓作气,又控制住了西陵(今湖北宜昌北边一带),目的在于扼守长江,截断楚国国都与巫郡(今四川巫山以北一带)之间的联系,随后沿江东下,攻占夷陵(今湖北宜昌),在此地他做了一件比水淹鄢城更绝的事。

  夷陵是楚国王室的宗庙陵墓所在,从古至今,在所有人的心里,宗庙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这倒并非是它对一个国家有多么的重要,而是一种信仰,以及对祖宗的尊敬,宗庙在,根便在,心里才会踏实。白起大军进入夷陵之后,却把楚国王室的宗庙陵墓一把火烧了。

  这火在楚国人的眼里,并非是一把普通的火,随着那些宗庙在大火中化作灰烬,同时把楚人心里的信心、信仰统统烧掉了,在强大的肆无忌惮的秦军面前,他们再无奋起反抗的勇气,当白起率着大军,兵临楚都城下时,这座庄严的楚国国都几乎无人守卫,楚顷襄王也往东北方向溃逃,最后落脚于陈(今河南省淮阳),建都于此,苟延残喘。

  公元前278年,芈氏被接入了郢都。

  她曾是这里一个并不起眼的姑娘,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她有可能将老死在此地。可如今,楚国的国都却成了她的国土,百姓成了她的臣民!

  芈氏凭着记忆,来到昔日楚国令尹昭阳的府邸,站在这座庄严高大的庄院之前,不由得感慨万千,白云苍狗,人生如戏,谁能想到昔日的那位口无遮拦的姑娘,会成为秦国的太后,又有谁能想得到,昔日强大的楚国之都,会变成秦国的土地!

  芈氏激动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令尹府,对嬴稷道:“这里便是当年昭阳的府上,那一年魏冉杀了他的内侄,母亲拼了命救他出来,却在这门口,遇上了张仪。”

  嬴稷微微笑着,陪同着芈氏回忆往事。芈氏喟然道:“那时的楚国还很强大,秦国尚不敢与之正面为敌,所以才有了张仪出使楚国之行,百般巧合之下,才成就了你我母子今日之结果。”

  芈氏感慨一番后,又使人驱车去了郢都郊外的云梦泽。

  当抵达云梦泽外围的时候,芈氏叫停了马车,令一干人等都不得进去,只让嬴稷一人陪她入内,仿佛那里面藏了她的一个梦,若人去得多了,会把梦给惊醒。

  云梦泽没有变,依然是漫山遍野的茶树,像一道道绿色的梯子,随着山势一层一层地往上延伸。只是物是人非,昔日的那些人散的散,死的死,如今住在这里的人,芈氏竟是一个也不认识了。

  芈氏走到茶山的下面,在一处茶树旁边,微微弯下腰,去吻那茶树,闭着眼睛,细细地吻着,当那股熟悉的清香吸入鼻端时,她不由得露出了快乐的微笑。然后让嬴稷扶她席地坐下,把拐杖放在身侧,伸手去抓了一把潮湿的泥土,放在鼻端闻着,那神情仿如手里捧着的是一枚心仪的点心,令其为之沉醉。闻着闻着,芈氏突然落下泪来,轻轻地啜泣起来。

  嬴稷一怔,问道:“母亲,怎么了?”

  芈氏含着泪看向嬴稷,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地道:“稷儿,你可知道母亲有多少年没来到这里,有多少年没闻到过故乡的味道了吗?四十七年了,整整四十七年,人生有几个四十七年?今生还能来此一行,此生无憾矣!”

  看着母亲激动的样子,嬴稷觉得,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一场战役,换来一生无憾,值了。

  可几家欢喜几家愁,且不说鄢郢一战,平白多了几十万亡灵,在遥远的沅湘之地,还有一个人听闻故国沦陷,痛不欲生,怀着锥心之痛,用血泪写下了《哀郢》,他的名字叫屈原。他含泪朝着郢都的方向,拜了数拜,而后在身体上绑了块石头,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投下汨罗江,以这样一种极端而又壮烈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三、范雎死里逃生,穰侯讨韩谋齐

  在攻入郢都的第三天,芈氏打算在她的故乡面见百姓,欲以此来缓和秦国入侵后,在楚人心里的怨恨。那一日,她走上街头,没带随身的卫队,身边只随了几个贴身的守卫,也没坐马车,只是在侍女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上了街头。她想以平等的姿态,以楚人的身份,走入楚国百姓中间。

  芈氏面含微笑,在街头一处临时搭建的台上坐了下来,把拐杖往椅子旁边放了放,向着围观的百姓们微微一颔首,费力地扯着嗓子大声道:“各位父老,我是秦国的太后,却也是楚国的百姓。曾也与你等一样,生活在这土地上,对其之热爱和眷恋胜过了世上任何事物。今日秦国的军队虽是来了此地,但请大家放心,郢都依然是原来的郢都,秦人断然不会来破坏你们的生活……”

  芈氏话音未了,突见一株烂菜扔了上来,旁边侍女发现,抵挡已然不及,啪地落在芈氏的脸上。守卫大怒,游目间,发现扔菜的是个老汉,挑着一担菜,敢情是来市集卖的。楚人与秦人不同,楚人相对好安逸,虽说都城被人占了,心里也愤怒,但多数人是敢怒不敢言。此时见那老汉居然敢砸秦国太后的脸,不由得都是心里一慌。

  果然,守卫发现了他后,动身就冲将下来。却在这时,芈氏喝阻了守卫,“休得无理!”守卫一愣,回身看了芈氏一眼,悻悻而回。芈氏也不作怒,径朝那老汉道:“老哥哥有何怨气,如此对我?”

  “鄢城一战,几十万人都死于非命,那些尸体都在水上漂着,这些天都发臭了,你还在此大言不惭地说,断然不会破坏我们的生活!”那老汉把菜担子一甩,激动地道:“你可有孩儿,可有亲人?可曾想过那几十万人一死,有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亲人痛不欲生?值此大乱之时,我等百姓虽道是习惯了争杀,习惯了生离死别,也看惯了国土轮番易主,可鄢城那么多老百姓何辜,为何要将他们尽数杀害?此乃禽兽所为也!”

  看着那老汉说着说着老泪纵横的样子,芈氏的心里一紧,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抽了一下,一阵隐痛。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侍女见状,忙过去相扶,却被她一把推了开去。她不知道鄢郢两城是怎么打下来的,自然也不会有人对她说此细节,攻下郢城后,便被人直接送到了此地。听了那老汉所言,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用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两步,艰涩地道:“城内几十万人老百姓,都……死了?”

  “你还要演戏吗?”老汉大怒,“没你的命令,谁敢水淹鄢城?”

  芈氏只觉天晕地转,突然眼前一黑,在失去神智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如地狱般的一幅场景:滔天的浊水,四处漂着浮尸……

  再次醒转时,芈氏已被送回了楚王宫,嬴稷、白起、司马错等人焦急地站在旁边,见其幽幽醒来,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芈氏看了这三人一眼,气怒地转过头去,泪水忍不住落将下来。是的,她思念故乡,做梦都想着能再踏上这片故土,闻一闻长江边上湿润的空气。可她万万没想到,她这一游的代价是楚国几十万人的性命!即便是这一战不是为了她的夙愿,可两国之战,百姓何辜?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分分合合,她能深切体会到那种失去亲人锥心的痛。而且那些死去的都是她故乡的父老,是她日日夜夜想着念着的人,如果说完成她夙愿的代价是全城百姓的性命,那么此一行将毫无意义,毫无快乐可言,甚至会成为她这一生之中最为恐怖的噩梦!

  嬴稷已然听说芈氏晕厥的缘故,知她上了年纪后,心事极重,便劝慰道:“母亲,当时鄢城军民合力拼死抵抗,大良造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有什么权力出此下策?”芈氏愤然道:“两国交兵,国事也,与百姓何干?那些都是无辜的生命啊,你如何下得去手?”

  白起扑通跪在地上,“臣死罪!”

  “你便是死一万次也难抵此罪!”芈氏激动得咳嗽了起来,嬴稷忙走上去要帮其捶背,却被芈氏一把推了开去,“可还记得我此行是来做什么的吗?我踏上故土,想看看曾经熟悉的地方,更想与这里的人好好地说些话。可你们把一城的人都杀了,叫我怎生心安,怎生去面对家乡父老!”言毕,又是忍不住呜咽起来。

  嬴稷暗下里朝白起和司马错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行退下。芈氏伤心了会儿,朝嬴稷道:“你也下去吧,我独自待会儿。”

  嬴稷见她神色恹然的样子,很是担心,怕她又会沉默寡言,闷出病来。芈氏叹道:“你也无须担心,其实我心里明白大良造是无奈之举,从两国交兵的角度来说,他并没有错。只是心里难受得紧,一时尚无法接受而已。”嬴稷便道了声“母亲宽心歇息”,便走了出来,行至门口时,交代侍从,务必看好太后。

  芈氏的情况要比嬴稷想得还要严重。自鄢郢一战之后,她非但沉默寡言,还无故地失声尖叫,有好几次晚上侍从被她的尖叫声惊醒,跑去看时,发现她缩在床尾,眼睛惊恐地圆瞪着,脸色白得像纸,整个身子像筛糠似的颤抖着,那样子把侍从也看得后脊梁发凉。问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她只是哆嗦着不说话。

  嬴稷听说了后,那一夜专门陪在芈氏的床边,安慰着她,叫她好生安睡。芈氏的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愧疚,也有彷徨,但又显得很迷离,仿佛在许多事情纠结之下,叫她不知所措了。

  嬴稷握着她的手,像哄着孩子般地柔声道:“母亲不要怕,稷儿今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步也不会离开,你尽可放心安睡。”

  芈氏听了这话,果然放心了,眼神之中的恐慌之色渐渐淡去,许是几晚不曾静下心来睡觉了,心一松懈下来,便闭上眼睡了过去。

  嬴稷暗松了口气,起身走到书桌旁边坐将下来,拿过来卷竹简阅读,打算陪芈氏一晚。

  到夜半时分,嬴稷看书看得有些困乏了,轻轻地把竹简放下,趴在桌上休息。正自迷迷糊糊之时,陡然一声“啊”的凄声尖叫,嬴稷惊得整个身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望向床上的芈氏时,只见她满脸都是惊恐之色,整个人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

  嬴稷忙走过去,跳上床把芈氏搂在怀里,“孩儿在此,母亲休怕!”

  过了会儿,芈氏缓过些劲儿来,抬头看着嬴稷,突然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嬴稷抱着芈氏,摸着她一头花白的头发,一时也是感慨万端,她只是个女人,然她这一生所经历的承受的事情却着实太多了,多得令她这娇弱之躯难以承受!嬴稷当下柔声道:“母亲,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孩儿都会在你身边。你是大秦的太后,天下万物都该怕着你,敬着你,没有人敢来伤害你。”

  芈氏一听这话,却是哭得更欢了。嬴稷一怔,心想母亲这几日来表现异常,怕是不仅仅因为水淹鄢城一事。当下叫了人进来,令宫里的侍卫过来。须臾,十几位带刀侍卫走入寝宫,在芈氏的床两边站作两排。

  嬴稷这才说道:“母亲,你看如今有这许多人站在身边,贴身护着你,无须再怕了。你且与孩儿说说,究竟梦见了什么?”

  芈氏看了眼站作两排的守卫,惊恐之色果然淡了不少。回过头来看着嬴稷,嘶哑着道:“这些日子来,我见了很多人,你父王说,我太歹毒了,害了惠文后,质问我,她好歹是一国之后,为何要向她下此毒手?我想予他解释,他却不容我多言,大骂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杀了惠文后,杀了嬴壮,杀了秦国公室那么多人,早晚有一天不得好死!”

  嬴稷惊道:“母亲这是想多了,你所做之事,皆是为了秦国之安定,父王如何会怪责于你?”

  芈氏却是恍若未闻嬴稷之言,径自道:“然后我就看到了惠文后,她七窍都流着血,要向我索命,她说她本无争权夺利之心,完全是被当时的事态逼着走的,她不该死。她边说着,边向我走来,伸出手要来掐我的脖子……”

  芈氏仿如又看到了惠文后向她来索命,神色又紧张起来。嬴稷忙道:“母亲莫怕,有众武士在此,谁也近不了你身。”

  芈氏闻言,看了眼站在床前的侍卫,又定下神来,“后来,我又看到了义渠王,他一身是血,朝我走过来的时候,嘴里尚滴着血,我大喊着叫他不要过来,他却狰狞一笑,问我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害他性命?他说他这一生都想追随我,对我之忠诚天地可鉴,临了却逃不出我的毒手,他恨,他不甘心,要将我一同带去阴曹地府……还有甘土,他手里提着自己的头,他说他是因我而死的,问我当时为何不救他!”

  芈氏的眼睛本来就大,说这些话的时候,圆睁着双目,边说话边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随时都会从的眼眶里掉出来一般,显得十分诡异。

  “看来我想得没错,你果然想起往事了。”嬴稷痛惜地道:“那时候孩儿还小,偌大一个国家,母亲独自承担着,让母亲受苦了。”

  突然,芈氏把目光移向窗外,神情又紧张了起来,“就是在刚才,我看见了成千上万的冤魂野鬼从外面朝我走来,他们浑身湿漉漉的,脸色惨白,一个个怨恨地看着我,说我一生杀人无数,可最不该杀的就是他们这些楚国百姓,他们是我一脉相连的家乡父老,是兄弟,是姐妹,是亲人,如何下得去手?他们群情激愤,都跑将上来要我的性命……”

  说到此处,芈氏的身体又剧烈地颤抖起来,嬴稷忙把她抱得紧一些,说道:“母亲不怕,此事与你无关,若说真要承担后果,也该由孩儿来承担。”

  芈氏身子震了一震,似乎是嬴稷这话把她从恐怖的幻想中,带到了现实,望着嬴稷道:“不可胡说!你是秦国的王,是主宰天下之人,天生便有生杀予夺之权,做什么你都无罪!”

  嬴稷看着芈氏严厉的脸,心里一阵感动。不管何时何地,也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母亲都有护犊之心。他想,如果梦里也有我,那些亡魂要索的是我的命,母亲还会怕吗?

  说完那些事之后,芈氏的情绪稳定了许多,神色亦逐渐恢复了,反过来握住嬴稷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稷儿啊,母亲真的是老了,胆气都没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但不管这世间有无神明鬼魂,做事都不可做绝了,须留一步,你可记住了?”嬴稷见她好不容易正常了些,自是顺着她连连点头应承。然后说道:“母亲,我们明日便启程回秦国吧?”

  芈氏望了眼这楚王宫,叹息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块土地上再待下去,就依你言,明日回秦吧。”

  芈氏、嬴稷大队人马抵达咸阳的时候,魏冉带着朝中一班大臣早站在咸阳城外迎接了。见芈氏、嬴稷下车时,连忙迎将上。这时候魏冉看到,芈氏连下马车都十分困难,除了腿脚上的不便外,这一趟从楚国回来,似乎身体又虚弱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病态恹恹,连脸上的皱纹也添了不少。魏冉心里暗自一怔,连忙走上去相扶,笑道:“太后一路辛苦了!”

  芈氏抬起眼道:“秦国近日来可好?”

  魏冉道:“一切如常,无事。”

  芈氏点了点头,上了一顶软轿,由四人抬着进了城。

  在宫里请了安出来后,魏冉把芈戎、向寿两人叫住,说道:“两位弟弟可有时间去我府上一叙?”

  芈戎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神色应是有事相商,便道:“哥哥相邀,必是要去的。”便与向寿两人,随着魏冉去了。

  及至魏冉府,魏冉引他们入了书房,并慎重地关了书房的门,分宾主落座后,方才神色凝重地道:“你俩可看出来姐姐有何不对?”

  向寿回想了一下,说道:“除了看她有些疲惫外,并无看出异样来。”

  芈戎心眼多,瞄了魏冉一眼,说道:“哥哥所指的可是姐姐的身体?”

  魏冉点了点头,叹息道:“我看姐姐的样子,怕是来日无多了。”

  向寿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魏冉叫他们来的目的,“姐姐要是一走,王上必然排除我等,两位哥哥可有计策?”

  “今日叫你俩来,要说的便是此事,不管姐姐还能照顾我们多久,须早作打算。”魏冉沉声道:“不然的话,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芈戎惊道:“我等为秦立了汗马功劳,王上该不会把事情做绝吧?”

  “王上有今日,是我等一手扶持的,自是不会赶尽杀绝。”魏冉脸着铁青,肃然道:“但如今秦国的军政大权均掌握在我等手里,他心里早有不满,姐姐一走,早晚是要被夺权的。你我非是贪恋权位之人,交权自无不可,关键是由谁来主持此事,若是朝中老臣,我等多少对他们有恩,想来可平稳交接过渡,若是外来的新人,嘿嘿,你我危矣。”

  向寿脸色微微一变,道:“王上会起用新人吗?”

  “极有可能。”魏冉说道:“眼下朝中大臣,多是由你我扶持推荐的,姐姐一走,王上怕是不会用这些旧臣主政。你等可听说过上造(官名)王稽?我曾听说王上让此人出使列国之时,叫他留意各国之贤才,以为秦用。”

  芈戎嘿嘿冷笑一笑,道:“看来王上果然是要排挤我等了!哥哥说吧,我们该作如何打算,我与向寿都听你的便是。”

  魏冉沉吟片晌,说道:“权力随时都可能会丢,会变动,但有一样东西,即便是王上,想要来动却也不易。”

  “封地!”芈戎激动地道。

  魏冉点了点头。芈戎眼睛一转,却还是觉得不妥,又道:“他若是想赶尽杀绝,封地照样也可以收回去。”

  “不错。”魏冉再次点头,眼里闪过一抹精光,“但如果将我们三人的封地联作一片呢?”

  向寿闻言,吃了一惊,大大的嘴巴张了一张,似有话想说,却又没说出来。他们的封地分散在各处,魏冉的穰城、定陶原属楚国和齐国,芈戎的新城、华阳原属楚地,他自己的封地武始,原属韩国,如果将这些封地联成一片,相当于一个小国了!往轻了说是扩地,往重了说何异于造反!

  魏冉看了他一眼,突然冷笑道:“如何,怕了吗?”

  向寿怔了怔道:“哥哥说笑了,我怕过哪个?只是如此做,动静颇大,必引起王上警觉。”

  魏冉道:“他如今警觉了,也是敢怒不敢言,到他完全主政时,我等大事已成,然那时天下大势未定,列国依然对秦国虎视眈眈,他也不会起兵讨伐我等,引起国内大乱,给列国一个攻秦的大好时机。”

  芈戎听了后,笑了一笑,“哥哥之计甚好,那就从韩国下手吧,拿了韩国几座城池,再北上攻齐,将哥哥的定陶与我等封地联起来。”

  魏冉笑道:“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便是如此。但是要调兵,毕竟要经过王上同意,这几天你我想想起兵的由头,争取最晚在明年发兵。”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魏冉未雨绸缪,为自己及兄弟打算,从他们的角度来讲,无可厚非,毕竟他没有谋逆之心,不过是为自己的后半生谋划而已。然而,此时的他决想不到,他口中的那个新人很快便要入秦了,此人确也如他所料,成为了整个芈氏集团最大的克星。

  究竟是何方神圣,有如此大的本事,可扳倒太后的势力?

  此人名唤范雎,魏国人,是后来战国史上最大的一场战役长平之战的实际策划者,善谋略,但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秦之战神白起便是因他而死。这样的一个人入秦,自然不会容忍与他争权者并存于世,因此,魏冉及整个芈氏集团的灾难即将到来!

  却说那范雎父母以务农为生,家中有四个兄弟姐妹,加上范雎共有七口人,原本父母亲一年的收入便不多,上下七口人要吃穿,更是捉襟见肘,因此范家的孩子都没有去读书,早早地便下地务农了。

  范雎是所有孩子里面最不听话的一个,莫看他平时不太说话,但脾气却是倔得紧,每当要下地干活动时,他却跑出去躲起来,父亲以为他偷懒,很是生气。有一日特意高喊一声干活去了,边准备着农具,边暗中留意范雎。果然,没过多久,范雎见众人不注意,又溜了出去。父亲存心要看看他每日溜出去到底在做什么,见他出了门,便偷偷地跟了出去。

  不多时,来到一所学堂外面,范雎爬上学堂的屋顶,揭开一片瓦,露出个巴掌大小的洞来,他整个人便趴在屋顶之上,望着洞口听课。

  范父见状,大为惊异,你偷听先生讲课便也罢了,何至于爬上屋顶去听?后来才打听到,原来是先生恼他在外偷听,影响其他学子学习,驱逐了多次,这才把范雎逼上了墙。当时范父见他此等行为,十分恼怒,地里的活不去干,却到这种地方来干上墙揭瓦之事,再者一个普通的农户人家,即便是识了几个字,又能如何,将来还不是要下地做农户?范父越想越气,一声大喝,把范雎赶了下来,边骂他不务正业,边抓起根树枝就朝范雎身上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打。

  是时,学堂里的人都闻风出来,七嘴八舌的一边议论着,一边围观。后来那教书先生得知情况后,怜惜范雎好学之心,同意其可在一边旁听。从此之后,范雎才算是登堂入室地去读书习字。

  成人之后,读遍了圣贤之书,便想在这乱世之中求得功名,以光宗耀祖。那时候的名士往往靠游说君王以成就大业,范雎也学名士周游列国,希望能得君王赏识,一展平生所学。怎奈实在太穷,一无游走列国之资,二无托人引见之财,只得流落在魏国,靠给人写些书信之类的聊以为生。后来还是在一友人的帮助下,在魏国大夫须贾的府上做了个门客,日子才算稍微好过一些。

  进入须府之后,范雎的日子是好过了些,然苦难也随之而来。却说公元前284春,秦、韩、魏、燕、赵五国伐齐,大败齐国,齐闵王田地被杀后,田单复国,立田法章为王,史称齐襄王。

  齐襄王继位后,在田单的扶持下,又陆陆续续夺回了五国伐齐时的城池,国势日盛,当时魏昭王魏遬垂垂老矣,担心田法章报复,便命须贾为使,出使与齐国修好。那须贾情知范雎有些才学,好谋善辩,便带了他一起去了齐国。

  及至到了齐国,谁知那田法章并不领情,斥责魏国向来朝秦暮楚,不可信任,齐国不屑与之结交。须贾被说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无言以对。却在这时,范雎站了出来,他先朝田法章行了一礼,然后高声道:“古来之贤君,大多胸怀天下,能容人所不能容之事,王上临危继位,在短短几年间,使得齐国再次振兴,光武盖世,正乃贤君也,何以计较起了齐闵王时的恩怨是非?”

  田法章闻言,反倒被说得一愣。他本对魏国极不顺眼,被这小子一番抬举,却是不好再说坏话了,不由冷笑道:“你是何人,有何资格与我说话?”

  范雎不卑不亢地道:“在下范雎,小人也,岂能入王上之法眼乎?然正因了在下人微身贱,反倒是敢冒死向王上说几句肺腑之言,昔日之齐,也是当世无可匹之国,却是因何败也?实乃齐闵王穷兵黩武,刚愎自用,听不得忠言,以至于被那苏秦钻了空子,最终落得个国亡人毁之局面,若王上还是计较齐闵王之仇怨,只知责人不知自责,嘿嘿,齐国怕是要重蹈覆辙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重,莫说是一国之君,即便是普通百姓听了这样的批评,也会受不了。岂料田法章刚经历了亡国之恨,范雎之言字字句句都说到他心里去了,非但不怒,且还对其刮目相看,虽然这种事情不能在朝堂之上公然承认,说先王真的是刚愎自用,但心里却是记住了此人。

  下了朝后,田法章便派了人去驿馆,游说范雎,希望他能留在齐国,并以客卿之位相许。

  这对一个贫苦出身的人而言,是相当有诱惑的,然范雎虽说心眼小,但志向却大,人也比较讲义气,他认为人无信则不立,既然如今在为魏国奔波,便不能改投他国,因此拒绝了齐王之请。

  越是得不到,越觉得珍贵,田法章认为此人非但有胆识谋略,而且忠心不二,更觉是个难得之才,于是又使人送去了金银财物,以示他惜才之心,没想到又让范雎退了回去。

  范雎此举,大义凛然,按理说魏国应该赏识,怎奈须贾是个小人中的小人,此番入齐,他是正使,范雎不过是个随从,而如今正使受到了轻视,随从倒脱颖而出,受到了赏识,这让须贾心里十分气愤,回到魏国后,须贾对魏昭王说了在齐国如何受到冷遇和排挤,范雎如何讨好巴结齐王,若非他硬是将其拉了回来,范雎怕是要在齐国为臣了。魏昭王闻言,勃然大怒,把范雎抓了来,一顿好打,直把他打得死去活来。

  范雎意识到,魏王和须贾存了心要把他置于死地,如此毒打下去,断无活路,便佯装倒在血泊之中,被打身亡。有人见状,便去禀报魏王,说范雎已然死了。须贾便叫人抬了出去,弃之于野。

  范雎被人扔在荒郊野外,只觉全身骨骼如断了一般,剧痛难当,只得在原地休息了半日,待傍晚时分,才一瘸一拐地回了家,让家中妻儿给他置办丧事,好让须贾果然以为他死了。另寻好友郑安平,希望在他的帮助下,在魏国藏匿一段时间,以躲过这场灾祸。

  那郑安平与范雎有同窗之谊,为人十分仗义,让范雎化名张禄,乔装改扮暂且留在自己家里,并对他道:“无论如何,你都不宜留在魏国,我定想办法将你送去他国谋生。”

  然而机会并非时时都有,郑安平也曾建议范雎去齐国,可转念一想,当初既然严拒了人家,岂可再觍着脸去?

  如此一等便是数年,这几年间范雎连大街都不敢去逛,每日在郑安平家低着头做人。郑安平果然也十分义气,这些年来范雎一直在他家里吃喝,并无半句怨言,直到有一日秦使王稽出使魏国,郑安平认为机会来了,便想方设法去接近王稽,借机引荐范雎。

  此时的嬴稷为了尽快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以便从魏冉等人的手里夺过军政之权,确曾交代王稽,在出使各国时,多留意一下各国之贤才。双方一拍即合,便把范雎带了来见。一番交谈之下,令王稽大为赏识,果然把范雎带回了秦国。

  而此时的秦国,魏冉正打着为秦国拓地之名,不断发兵攻打各国,从昭襄王三十年至三十六年间,南征北战,从表面上看,为秦国打下了许多土地,功绩赫赫,实际上暗中把向寿、芈戎与自己的封地串连成了一片。是时,随着范雎的入秦,把嬴稷与芈氏集团的权力之争,从暗处推到了明面上,开始了一场激烈的明争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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