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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范雎入秦,芈氏放权

  一、范雎入秦,昭王五跪得良相

  在魏冉轰轰烈烈地进行并地行动时,芈氏的身体却没有如众人所料的那样日渐衰弱,反倒是在魏丑夫的精心伺候下,越来越健硕,虽说她此时已然是白发苍苍,走路需拄着拐杖,但脸色却是十分红润,仿若枯木逢春,显然她已从心理的阴暗面中走了出来。这也让嬴稷暗松了口气,因为只有芈氏健在,他才不会与魏冉等人急着走到对立面上来。

  然而,芈氏却在魏冉的行为上嗅出了一些不安,她感觉到魏冉近年来的征战特别频繁。自执政以来,芈氏对政治上的事总是特别敏感,她能清楚地计算出,这六年以来魏冉出征次数几乎是他前半生的总和。

  这是十分不平常的,芈氏觉得魏冉如此做定然有目的,于是她把魏冉出征的路线图画了出来,然后惊奇地发现,大部分的征战范围都锁定在魏冉、芈戎和向寿的周边。芈氏倒吸了口凉气,他这是要做什么,谋国吗?一股怒火不由得从心头蹿起,急忙差人去叫魏冉过来。须臾,派去的人回禀,说是相国并不在府上,已然出征了。芈氏大惊,问道:“去了何处?”那人禀道:“讨伐齐国的刚、寿两城。”

  芈氏闻言,连忙走到地图前面,这不看还不打紧,一看之下,周身不禁一震。刚、寿两城在定陶旁边,他此举意图很明显,扩大他自己的封地!

  芈氏咬牙切齿地用拐杖敲打着地面,“孽畜,孽畜!”

  魏丑夫不知道她在骂何人,急忙走了过来,问道:“何人惹太后生气了?”

  芈氏看了他一眼,摇摇手示意他退下。这种事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王上,一旦此事摆上了桌面上去讨论,或者被人传了开去,魏冉将死无葬身之地。她虽恨魏冉如此胆大妄为,但毕竟是同母异父弟弟,从小就跟了她,从楚国到秦国,辛辛苦苦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地位,她不想弟弟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此事该如何善了呢?芈氏两眉一皱,须在其他人尚未警觉之前,把他拉回来。

  心念一定,便用羊皮写了份手诏,着人给魏冉送去,见诏后,令其务必撤军回秦。

  不得不说,芈氏的判断是正确的,魏冉再如此下去,必死无疑,不仅是他要死,连芈戎、向寿都要遭殃。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就在她警觉到不妙,派人召魏冉回秦时,他们的克星范雎入秦了。

  公元前271年,范雎在王稽的带领下进入了秦国。当时的形势对嬴稷而言,他的的确确感到身边的大臣不安全,魏冉、向寿、芈戎掌控着大权,而且朝中像白起这样的大将都是魏冉提拔起来的,其党羽可谓是盘根错节,要想将他们的权夺回来,绝非易事,但不夺的话却又觉处处受制,感觉朝中之事都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然而说一千道一万,不管这帮人如何的功高盖主,如何的目中无人,他们是没有谋反之心的,而且是劳苦功高的,因此,嬴稷虽想招揽自己的左膀右臂,但也并没有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当时所谓的士子个个都想游说君王而成就功名,泥沙俱下,如商鞅、张仪那样的高士毕竟是少数,可遇而不可求,对于范雎的到来,嬴稷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故一时并未召见此人。

  范雎等了月余时间,没见秦王有何动静,心下暗自着急,便写了封信,托人带去予嬴稷,希望以此引起嬴稷的重视。此信的大意是说,王上贤明,使西秦东出,进中原而鸟瞰天下。然君王之贤,不只是看其能拥有多大的帝国,还要看其如何用人。高明的医官,观神色而知其生死,圣贤的君主察微末而晓成败,不管是医官还是君主,都要顾大局而舍其他,若是见那些以公谋私之辈,打着为国出力的旗号中饱私囊,君主视而不见,岂是贤明之君所为也。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王上若是觉得我这些浅显的道理不值一听,那么我只得认了,以区区在下之小才不足以辅佐王上,若王上觉得我说得有些道理,那么便请在空闲之余,见上一面。

  显然,范雎是有的放矢,这一番话直戳嬴稷之软肋,此时此刻,嬴稷心里所烦恼的便是魏冉等人肆无忌惮地以公谋私,范雎之言真正说到他心里去了,他便马上差王稽去请范雎入宫。

  王稽把他引入了宫,及至嬴稷办公所在,王稽正要说里面便是内宫了,容我前去通报。不想范雎却好似不懂宫里的规矩一般,直接就往里闯,王稽想拦时却已然迟了,他那两只脚早已踏了进去。

  果然,只听里面的一位内侍喝道:“何人硬闯进来,不知王上在此吗?”

  “哦?”范雎讶然道:“秦国有王上吗?”

  王稽一听,吓得浑身直打哆嗦。那内侍大怒,“哪儿来的狂徒,休得胡说!秦国若无王上,谁人主政?”

  范雎冷笑,“我在外时,只听说秦有宣太后和穰侯,却是未听说过秦王,没想到秦国还有王上,如此也好,去让我见见秦王到底是何许人也!”说话间便又要往里闯,内侍怒不可遏,大喝着让侍卫进来。却在此时,嬴稷走了出来,他看了眼范雎,却不作怒,反而是拱手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嬴稷失礼,冷落了先生,先生勿怪!”

  嬴稷之举,大出了所有人意料之外,王稽错愕得连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他无法相信范雎如此相辱,王上居然还以礼相待。这一日之后,宫中所有人见了范雎,无不肃然起敬,不敢怠慢。

  却说嬴稷将范雎请入了内室,屏退了左右,连那些侍人都让他们退了下去,然后又拱手道:“我之处境,先生洞悉于心,望先生教我!”

  范雎道:“在下乃魏国一个落魄士子,岂敢在王上面前卖弄?”

  嬴稷突然“扑通”一声跪在范雎面前,郑重地道:“先生虽道是甫入秦国,却能将寡人所处之环境看得一清二楚,实乃自商君、张仪之后难得之大才,望先生不吝赐教!”

  范雎大惊,忙去把嬴稷扶将起来,但依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嬴稷叹道:“先生还是不肯教我吗?”

  借一位贤君而施展毕生所学,是每个士子毕生的梦想,面对此情此景,倒并非范雎不肯言说,他也是有苦衷的。这一来是秦国眼下的局面十分敏感,太后当政,外戚掌权,说到底他们与王上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过是一个外人,而且是一个外来的闲人,但要王上的心有一丝的不诚,他所说的话有一句冒犯之处,都有断头之虞;其次,他支支吾吾不肯言语,也是想试一试嬴稷,吊一下他的胃口,易得的都不太会珍惜,苦求而获的往往会倍觉幸运,人心如此,千古使然。

  嬴稷也是铁了心要求得一谋士,见其还不肯开口,又跪将下去。范雎又去相扶,道:“王上何苦如此!”嬴稷却是挣扎着又跪于地,诚恳地道:“先生如此,莫非有所顾忌?”

  范雎见其三跪于地,心下也是大受感动,想他不惜以一国之尊跪地苦求,君心如此,夫复何求?但他将要说出去的话,事关身家性命,何以敢轻易涉险?便也坦诚地道:“非是在下有意刁难,想昔日吕尚(姜太公)遇文王时,其不过是个渔夫罢了,然其与文王一番交谈,便使得文王引为知己,这才有了后来周室之天下。如今在下也不过是一个落魄士子,寄居于异国他乡,与王上也并无深交,倘若我所说的这番匡扶社稷之策,与王上的私情有所冲突,一边是国事,一边是亲情,王上何去何从,我自是无从知晓。然我三缄其口也并非纯粹是怕死,我是怕我死了之后,所提之策无从实施,寒了天下士子之心,从此后王上孤立无援,秦国便真是危险了。”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义正词严,好似他真的只为秦国着想,不念一己之生死一般。然谋士所凭的便是一张嘴,同样一个道理,在不同的人嘴里说将出来,可有云泥之判,范雎如此一说,嬴稷就彻底明白了,他果然是有所顾忌,又是跪在地上一拜,肃然道:“先生所虑,人之常情,我深理会得,在此诚请先生打消顾虑,从今往后,上至太后,下至臣工,但凡他们存在问题,先生只管说来,无须顾忌。”

  范雎见火候差不多了,他也心知秦王是诚心求教,以成就霸业,然他此时毕竟是初入秦廷,且宫里耳目众多,不敢放胆与之大谈内政,欲先从外事入手,再看看嬴稷的态度。当下说道:“秦北有甘泉高山,南有泾渭之水,右有蜀道天险,左有函谷雄关,四险之地,天下稀有,而王上手中又有百万大军,千乘战车,有此雄厚之力量,足以吞并天下,即便是我说可以轻而易举地一统江山,也丝毫不为过。然王上手握重兵,身居天险,却是霸业未成,何也?”

  范雎最后这一问,问得恰到好处,简直是问到嬴稷的心坎上去了,不由又是一拜,“先生教我!”

  范雎扶了嬴稷起来,君臣二人在一张几案对面落座后,范雎终于献出了一策,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远交近攻”策略。

  只听范雎说道:“我听说穰侯要攻齐国之刚、寿两城,可有其事?”

  嬴稷点头道:“不错,相国已然出兵去了。”

  范雎喟然道:“大谬也!此举轻则远途奔袭不足以伤齐,徒劳无功,重则害了秦国,出师不利。王上可知昔日之齐闵王何以亡国?”

  芈氏听闻有一个叫范雎之人入秦,今日王上召见了他,不由得一阵心慌。所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本来范雎入秦也无甚大不了,一个外来之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再者王上与范雎商量的未必就是魏冉之事。然魏冉毕竟是他的弟弟,今其身涉险境,几乎每一次风吹草动皆能触动芈氏的神经。她只觉越想越是不放心,于是把魏丑夫叫了来,让他去打听一下,王上与那范雎到底说了些什么。

  魏丑夫去没多久便回来了。芈氏讶然道:“何为如此快便回来了,可打听清楚了?”

  魏丑夫却是摇头道:“王上把所有人都屏退了,不得任何人入内。”

  “看来我所担心之事,终将是要发生了!”芈氏两眼一眯,额头上的皱纹紧了起来。

  “何事让太后如此担心?”魏丑夫不解地问道。

  “轻则罢官,重则丧命。”芈氏看了魏丑夫一眼,叹道:“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魏丑夫笑道:“太后一国之尊,怕过何人,这一次定也可化险为夷。”

  芈氏无心听这些虚言,说道:“你且去王上的宫外候着,只待那范雎出来,便将他带来我处,切记此事需办得隐秘些,不可叫王上察觉了。”

  魏丑夫虽不知道将要发生何事,但从芈氏的神色中隐约感到此事非同寻常,当下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嬴稷一怔,他虽也知道魏冉伐齐有所不妥,但从没将这事与亡国挂起钩来,便道:“齐闵王刚愎自用,穷兵黩武,致使齐国国力大损,这才亡国。”

  范雎左侧脸皮微微一扯,牵动了脸上一条蜈蚣般的伤痕,看上去十分怪异。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嬴稷,说道:“大乱之世,哪一国不参与纷争呢?穷兵黩武非亡齐之根本原因,而是其多次长途奔袭,打了许多不利于己的仗。垂沙一战,齐遣大将匡章入楚,大败楚军,得利的却是韩魏两国;五国围秦的函谷关之战,又是匡章大破函谷关,后秦国割让土地息战,得利的又是其他诸国,而齐国未得寸土不说,还损伤了国力。魏冉越韩魏两国而奔袭齐国,不管其出于什么心思,皆与秦国无益。”

  范雎不说伐齐是决策失误,而是说不管魏冉出于什么心思云云,虽未道破魏冉是起于私心,扩大其封地,但嬴稷却依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问道:“按先生之见,我当如何?”

  范雎清瘦的脸现出一抹红光,“远交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这四字策略是范雎针对秦国实际情况,苦思冥想出来的计策,故而在说的时候颇有些激动,一旦嬴稷接受他的主张,那么他的人生将从此改变。

  嬴稷低眉沉吟片晌,问道:“如何远交近攻,先生仔细教我。”

  范雎说道:“重创韩魏两国,夺之中原心腹之地,壮大秦国;再威胁楚赵两国,在列国的中间敏感地带周旋,遏制各国的发展,待韩、魏、赵、楚亲附于秦国时,携五国之势,威逼齐国。届时齐国必然恐惧,主动与秦修盟。此时,王上可先灭韩魏,再灭楚赵,最后灭齐,一统天下。”

  此一计奠定了秦国统一天下之势,也使得范雎青史留名。嬴稷闻言大喜,纳头拜谢。

  这一番交谈下来,便是半日有余,范雎在宫里用了午膳之后,由嬴稷亲自送其出宫。一直候在嬴稷行宫外的魏丑夫只得悄悄跟着,直至宫门之外,双方拜别之后,待嬴稷回了宫,魏丑夫才敢追出去。可此时范雎已经上了马车,那马车虽说行驶得并不快,却也让魏丑夫一顿好追,这才把车驾拦了下来,气喘吁吁地道:“车上之人快些下车。”

  范雎探头出来,见魏丑夫一身锦衣华服,便知是宫中之人,心下已然料知几分,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是何人?”

  魏丑夫道:“太后有请。”

  范雎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我虽料到太后会来找我,倒是不曾想到如此之快,带路吧!”

  到了后宫,范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低头肃立。

  芈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只见此人身形消瘦,骨立形销,很是瘦弱,颌下留了一撮又浓又黑的胡须,使之显得越发虚弱。唯独那一双眼睛,转动之间,精光迸射,炯炯有神。芈氏微微一笑,说道:“想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范雎回禀道:“太后慧眼如炬,所言丝毫不差。小人早年间三餐不继,流落街头,后在友人帮助下,在须贾府上当差,谁知遭其陷害,差点丢了性命。”

  芈氏问道:“何以来到秦国?”

  范雎道:“在魏国走投无路,故而入秦谋生。”

  芈氏见他倒是十分谦虚,心下生出几分好感,“想来你也是有些本事,竟是让王上亲自接待了你。”

  范雎诚惶诚恐地道:“此乃王上平易近人,也是小人之幸也。”

  “我还听说王上接见你时,屏退了左右,不让任何人打搅,可有此事?”芈氏眼里精光一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范雎认真地道:“回太后,确有此事。”

  “哦?”芈氏好奇地问道:“你俩商量何事,竟要如此隐秘?”

  由于魏冉等人在外巧取豪夺,范雎早已料到芈氏会有这种风声鹤唳般敏感的反应,他也是想存心试探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太后到底有多厉害,故意不咸不淡地道:“国事而已。”

  “你且坐下来。”芈氏调整了下坐姿,说道:“秦之国事,我一直在打理,我倒是想听听你对眼下时局的看法,看看你究竟有何高明之处。”

  范雎见她居然不急,而且摆开了架势要与自己讨论国事,暗地里不由对这位太后生出了三分钦佩。当下依言坐下,将上午与嬴稷所说的远交近攻方略又说了一遍。只见芈氏边听边点头,到后来眼中大放异彩,笑道:“先生之才,不输张仪,王上若得先生辅佐,秦国无忧也。”

  范雎拱手道:“后辈末学,得太后夸奖,深为荣幸。”

  却不想话音刚落,芈氏把笑容一敛,问道:“你与王上所谈之事,便是这些吗?”

  范雎暗自冷笑,心想果然还是把话题又绕了回来。但他上午的的确确也只谈了这些事,并无隐瞒,当下亢声道:“小人不敢有所隐瞒,只是与王上谈了这些事,别无其他。”

  芈氏也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事实上心里还是没底,说道:“如此便好。想你也是聪明人,况且又是初入秦国,没什么根基,该是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姑且退下吧,望日后多帮着些王上,兴我秦国。”

  这番话乍听上去说得轻描淡写,但范雎听得出来,芈氏这是在警告他,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保不准会丢了性命。范雎暗吸了口凉气,终于领教了太后的厉害之处,在平淡的谈话之中,语含机锋,暗藏杀机,怕也只有这位太后做得到了。当下不敢逗留,起身告辞出来。

  待范雎走后,芈氏脸色一沉,说道:“此人果然是人中龙凤,稷儿倒是没看走眼。”

  站在一边的魏丑夫见她边夸着人,边是一副阴沉沉的脸色,好生奇怪,便问道:“既然此人是人中龙凤,太后因何还不高兴?”

  芈氏没有接话,又问道:“你使人去看一下,魏冉回了没有,若是回了,让他带着向寿、芈戎速来见我。”

  魏冉接到芈氏手诏后,只得撤兵回来,但心里却是对芈氏充满了不满。

  这些年来,魏冉一直在秦国朝中打滚,已是被锤炼得相当精明,然其骨子里却依然少不了粗鲁之气,丝毫不曾嗅到潜在的危险,认为芈氏让他撤军回来,有些小题大做,即便是有私心,即便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封地,可说到底那还是秦国的土地,谁敢说三道四?

  次日,魏冉领了芈戎、向寿两人,去宫里见芈氏,三人站成一排,向芈氏行了礼。

  芈氏做于上首,木无表情地看了三人一会儿,突地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敲,笃的一声响,直敲得三人心里暗自一颤。抬头去看时,只见芈氏声色俱厉地道:“你们想死吗?”

  三人直觉脊梁骨一阵发寒,因不知其具体所指何事,也不敢回话,只愣愣地站着。芈氏站了起来,微弓着背走到三人面前,突然甩手一个巴掌打在魏冉脸上,啪的在静谧的房里响起一声脆响。

  魏冉心里本来就有气,莫名其妙地被扇了个耳光,怒从心起,大声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嘿嘿!”芈氏冷笑一声,“我倒是想问你呢,你究竟是要作什么?我与你说,一个人若是贪得无厌,必死无疑!”

  魏冉脾气一上来,也不顾上得罪不得罪,厉色道:“姐姐,你如今眼里除了秦国,可还有我等这几位弟弟?”

  芈氏闻言,为之气结,翻了两个白眼,伸出根手指,颤抖着指着魏冉的鼻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若心中没有你们,在这里生什么鸟气?”

  “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姐姐可别怪我。”魏冉沉下气道:“我等三人,不过是依仗着姐姐才有了今日之地位,若是哪天姐姐走了,莫说这朝中容不下我等三人,便是嬴市、嬴悝也难有容身之所。我今日所做之事,断非纯粹以公谋利,为自己打算,我是要为我们三人拓一片地,以便将来过安生的日子。”

  芈氏看着眼前的三个弟弟,想到自己确实到了垂暮之年,来日无多,自己哪天要是真的走了,局面将会变得如何,谁也无法预计,他们为各自的将来打算,也是无可厚非。想到此处,不由叹息了一声,“你有此远虑,并无过错。但你可曾想过,王上可会答应?”

  “莫非他还想把权和地一起夺吗?”芈戎脸色一沉,寒声道。

  芈氏皱了皱眉,从芈戎的语气中嗅出了杀机,便瞟了他一眼,道:“你们是我的弟弟,王上是我的儿子,都是我至亲之人,在情感上我不会厚此薄彼。可你们也要记得,这江山是王上的江山,是秦国的江山,并非是你们立了多少功,便能分得多少地,若人人都作如是想,秦国早就乱翻了天。”

  向寿问道:“姐姐可有两全之策?”

  芈氏道:“你等切莫急躁,先行各自回去,当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容我想想如何妥善地安置此事。切记在我没想出办法之前,你等谁也不得轻举妄动。”

  魏冉等三人应是,陆续退了下去。然魏冉的一番话,却勾起了芈氏的伤感之情。

  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世间之万物都难以逃脱生死荣枯之规律,此道理人人都懂得,然当被人当面说及,且人人都在为你死后之事做准备时,心里却是不免凄凉。芈氏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魏丑夫,凄然一笑,心想人都是自私的,都会为了自己作打算,且不择手段,那千百年来被赞誉的亲情,也不过如此而已。倒是这个魏丑夫,不管是自己年轻也好,如今老态龙钟了也罢,一直忠心不二地陪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着实难得。

  魏丑夫见她看着自己,面露着股无奈的凄凉之色,便明白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些年来,他一直与她形影不离,多少解了她的一些脾性,中年的时候她行事干练,雷厉风行,老了之后,却是多愁善感,时时伤春悲秋,有时一件小事都能勾起她的心事。方才魏冉说她哪天要是死了之类的话,必是伤了她的心。当下走将上去,朝着她笑了一笑,说道:“太后怕是又在多想了吧?你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知道,他人说什么,无关紧要。”

  芈氏看着魏丑夫也留了浓浓的胡须,额头上也多了些皱纹,无奈地叹了一声,道:“你看,连你都见老了。”

  魏丑夫笑道:“岁月流逝,岂能不老乎。”

  “人啊,是越老越怕死。”芈氏正色道:“偏偏那些没良心的东西,我还没死呢,他们便各自为己谋划,真叫我心寒呐!”

  正说话间,见嬴稷走了进来,芈氏瞟了他一眼,嘴里哼了一声。嬴稷错愕地看了眼魏丑夫,似在询问母亲为何见了他便不高兴?魏丑夫却是抛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嬴稷施了礼,道:“孩儿来看望母亲了,母亲近日可好?”

  芈氏在椅子上落座,故意把拐杖往地上一敲,冷笑道:“你果然是为问安而来?”

  嬴稷不知道她究竟在生什么闷气,便道:“孩儿自是来向母亲请安的。”

  芈氏怪笑一声,“没想到啊,从小养大的孩子,也来与我玩这一套虚实之术。”

  魏丑夫听了也倍觉奇怪,王上分明是来请安的,何来虚实之说?见嬴稷一头雾水的样子,想帮他说两句话,这时芈氏又是一声冷哼,抬起眼看着嬴稷,质问道:“你可是知道了范雎从我这儿出去,然后今日又见魏冉他们在此进出,心里不安,前来探听风声了?”

  魏丑夫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太后虽是年老了,心却丝毫不含糊,犹如壮年时那般敏锐。果然,嬴稷愣怔了一下,低首道:“孩儿一来是问安,二来确为此事。”

  “嘿嘿!”芈氏怪笑着又用拐杖敲了下地面,“你可也是在想我死了之后,为自己谋划出路?”

  嬴稷未置可否,算是默认了。芈氏伤怀地叹了一声,“可叹我这一生,为了你为了秦国忙前忙后,殚精竭虑,到头来你们都嫌我权势大了,尾大不掉,影响你们了,可见人这一生,若是不作为,惹人嫌,太有作为,惹人恨,如之奈何!”

  “母亲多虑了,孩儿断然不敢有如此想法。”嬴稷忙道:“怎奈穰侯等人,权势滔天,孩儿只是为此未雨绸缪。”

  “说起来,哪个都没错,为己谋划,天经地义。”芈氏说道:“今日我便予你一颗定心丸,昨日我叫范雎来,只是想看看此人是否正直,有无挑唆是非之心,今日叫魏冉他们来,只是想告诉他们,秦国是你的天下,即便是他们功劳再大,也莫存非分之想,想以此调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免得哪一天我真死了,秦国还要掀起场大乱,叫我死也不得安心。”

  嬴稷刚想开口,芈氏却抬起手阻止了他,继道:“今日之秦国,是你的天下,却也少不了有我的一份功劳,在我的眼里,这江山也是我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我岂能容它在我死后乱作一团?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何找一个两全之法,今日你既然来了,便说说你的想法吧。”

  嬴稷没想到他未曾开口明言,母亲便把这问题说透了,便也如实说道:“穰侯、向寿、芈戎等功勋卓著,无人不晓,然母亲可听说,世人皆说,当今之秦国,只闻太后穰侯,不闻秦王?这些事倒也罢了,令孩儿耿耿于怀的是,他们仗着有母亲撑腰,几乎不将我放在眼里,为所欲为。这些年来,孩儿碍于母亲的面子,一忍再忍,却逐渐地陷入一个更大的怪圈之中,即便是他们打着为秦国拓地的旗号,扩大自己的封地,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莫可奈何。”

  芈氏唔的一声,低了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起了身,走到嬴稷的面前,摸了摸他的脸,嫣然一笑,“幸好你没变,还是母亲的好孩儿。今日你与我说出这些心里话,说明你没将我放在敌对面,我心甚慰。”

  嬴稷扑通跪倒在地,“孩儿由母亲一手带大,后又是在母亲的扶持之下,才有了孩儿之今日,也才有了秦国之今日,母亲这一生苦心孤诣,都是在为孩儿打算,孩儿对母亲岂敢有半点不敬!”

  芈氏颤颤巍巍地扶了嬴稷起身,略有些哽咽地道:“你没忘恩,甚好,甚好!说到底,你与魏冉他们之间的纠葛,不过是家人之间的分歧,此事我会为你做主,保管他们不会夺了秦国的江山。”

  嬴稷称是,心里略微放心了些。但同时也多了重疑问,此事母亲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解决,若到时要魏冉等人放权,他们可会拱手退出?

  二、固干弱枝,向寿中计获罪

  公元前268年,嬴稷封范雎为客卿,同时也正式实施了其远交近攻策略,率先出兵伐魏,迫使魏国胆寒,进而臣服于秦。后又伐韩,夺下了韩国重镇荥阳(今河南省荥阳),将韩国切作南北两截,使之不能相通。而后在韩国境内,步步蚕食,韩国大震,派使求和。

  在这两年的对外作战中,嬴稷并没用到白起、魏冉、芈戎以及向寿等与太后集团有瓜葛之人,似乎是在有意冷落他们,培养自己的新势力。不管是白起还是魏冉、向寿、芈戎,他们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也因了征战才成就了今日名气,突然之间被冷落了,战场上虽依然打得不可开交,却已与他们无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落感愈来愈盛,仿佛是一下子被人遗弃了,又像是一匹吃惯了肉的狼,向来见肉就吃,如今却只能看着他人抢食,自己则被关进了笼子,只有垂涎的份儿,着实不是滋味。

  这一日,蓝田军营之内,向寿率先发了火,他掌管着大军,可谓是手握重兵,打仗没了他的份儿,无疑就是一个被架空了的空头将军,在营帐之中撒了一通气,把魏冉、芈戎等人请了来,商议对策。

  众人落座之后,向寿首先开口道:“王上的意图十分明显,是要架空了我等,这如同是抢夺列国的土地一般,一步一步蚕食你我之权力,诸位有何意见?”

  魏冉也是憋了好长时间的气,听向寿说完,啪地一拍桌子,须发如戟,瞪着对双目气怒道:“这便是功高盖主,怕我等凌驾于其头上,就要想方设想削弱我等之权力,诚所谓过河拆桥啊!”

  “就此想把我们打发了,怕是没这么容易!”芈戎冷笑一声,朝在座的人扫了一眼,“我以为趁着如今还有些能力,予以些反应,让王上看看我等非是任易摆弄之辈。”

  向寿大声道:“此话在理,要是这么容易就被卸了权,以为我们好欺负,怕是不光要夺了权,连封地都要被收回去。”

  魏冉问道:“该如何反击?”

  芈戎眼珠子一转,狡黠地笑了笑,“王上近日频繁调兵,攻打韩魏,据传不日还将出兵楚赵两国,我们就借太后的名义,说以前发兵均有太后和王上两道调令,今只有王上一道调令,不予发兵,迫使王上与我们谈判。”

  魏冉和向寿手里掌握着军政之权,一听这主意,两眼一亮,笑道:“妙也,就如此做了!”

  旬日后,蒙骜果然带着嬴稷的虎符前来蓝田调兵,也该是蒙骜晦气,上一次让太后夺了虎符,这一次魏冉等人与嬴稷斗法,又叫他给撞上了。行至军营,在向寿那里核对虎符时,让向寿拦了下来。

  蒙骜只是一名将军,从军衔来讲,向寿是其上级,再者他也明白,此乃太后这边的人与王上暗斗,插手不得,当下也不敢与其争执,返回宫中禀报嬴稷。

  嬴稷一听,剑眉一蹙,倒是不曾作怒,他知道这是向寿刻意刁难,给他颜色看,此事在他决定冷落魏冉等人时,便已料到了,因此并不觉诧异,差人去请范雎来商量对策。不想去请之人返回时,未见范雎跟来,嬴稷大是奇怪,问道:“为何未见先生?”

  那人禀道:“先生说宫中耳目众多,非议事之所,让王上去他府上。”

  嬴稷恍然笑道:“先生果然考虑周全!”当下叫人备了马车,急往范雎所在。

  是时范雎已被任命为客卿,职位不高,所住之所也非大宅,门口也没人值守,直至嬴稷入内之时,才见一名管家迎出来,说道:“范先生已在里面等候王上多时了。”

  嬴稷急步入内,见范雎迎出来,连忙揖礼。范雎回了礼后,把嬴稷请入内室,待双方坐定后,管家上了茶,范雎便把门关了起来,这才躬身道:“向寿拒绝调兵一事,我已有耳闻,依我看,便是再借向寿两个胆,他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想是背后有魏冉撑腰。”

  嬴稷点头道:“应是如此,先生有何计策?”

  范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抬手捋了捋胡须,说道:“臣居山东之时,只闻齐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只听说秦有宣太后、穰侯,没听说有秦王,太后擅行,穰侯专权,又有华阳君芈戎、泾阳君嬴市、高陵君嬴悝,环伺于王上左右,与穰侯一道合称秦国四贵,把持朝廷,使得王上大权旁落,令非王出,此实乃亘古未有之奇事也!”

  嬴稷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形成这局面的根由他也明白,当初若非太后、穰侯扶持,便也没有今日之嬴稷了。天下之事,有利必有弊,形成四贵专权的局面在几十年前便已落定,如今的问题是过了桥之后,那桥该拆还是不该拆了。

  范雎看着嬴稷的神色,知是他尚未下决心,又道:“王上文韬武略,功在当世,若那些权臣无关亲情,想必早已动手了。可王上你再仔细想想,穰侯仗太后之威,内夺王上之权,外慑诸臣之威,朝廷上下无不敬畏,致使其党羽众多,把控朝政,且广置耳目,布于王上左右,你我商议朝政都须避讳,秦国之天下究竟是谁人之天下?当今太后,虽无窃取王器之意,可太后之后,王上之后,掌秦国之政者,是何人的子孙却是难说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重,其用意也十分明显,即便是太后、穰侯无心夺王位,可是如果不卸了他们的权,谁可保他们的子孙不来夺位?嬴稷听完之后,脸色顿时就变了,他虽多次想到太后那边的人把控军政之权,使王令难出,可说到底并无夺位之忧,心想太后过世之后,王权终归会回到他的手上,因此这些年来也就得过且过,从没去想过百年之后的事情。如今被范雎一说,犹如醍醐灌顶,彻底省悟了过来,动容道:“先生之言,醒聩振聋,请先生救我秦国!”

  范雎道:“此事急不得,须逐个击破,便从向寿身上下手,夺了他的大将军之职。”

  嬴稷神色大振,“如何夺法?”

  “向寿等人如今定是对我恨之入骨,我便以今日向寿拒绝调兵为由,走一趟向府说事,逼其向我动手。”范雎脸上的疤痕微微一动,“届时王上可调宫中卫队在向府外秘密埋伏,待要他一动手,便叫他们冲进来,一举将其拿下,到了那时,理亏在他,王上可将此事做大,趁势卸了他的职。”

  “此所谓杀一儆百,向寿一旦被我拿下,魏冉等人定然不服,说不得还会闹出事来,届时我可伺机将他们一一拿下。”嬴稷目射精光,沉声道。

  范雎颔首道:“正是如此。”

  是晚,范雎提了一坛酒,径往向府而来,及至门外,叫人通报了,须臾,门人回传:“大将军有请!”

  范雎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走入中堂客厅之时,只见向寿神气地坐于上首,见了范雎时,那张大嘴一咧,阴沉沉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范先生乃王上面前的红人,屈驾到我府上,端的令我受宠若惊!”

  范雎哈哈一笑,躬身行了一礼,“向将军英勇无匹,在下仰慕久矣,早就想来拜访,今日得闲,便深夜冒昧前来叨扰了。”

  “是叨扰还是来说事呢?”向寿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今日我刚拒了王上的调兵之令,你便来叨扰了,却是巧了!”

  “不巧。”范雎把笑容一收,说道:“我是来劝将军,趁早向王上去请个罪吧,到时我再在王上面前说几句好话,说不定王上可饶你这一次。”

  向寿两眼一眯,“此话何意?”

  “当今之天下是谁人之天下?将军居然敢拒了王上调兵的虎符,实乃千古未有之事。”范雎好整以暇地把酒壶往桌上一放,说道:“如今王上作怒,扬言要革了你的职。”

  向寿仰首一笑,“我拒了蒙骜调兵,是因为他没有太后的调令,名正言顺。若是王上执意要卸我之职,我自然是无话可说,但莫非王上心中已无太后?”

  “此与太后何干?”范雎脸皮一动,目中精光大射,“不瞒将军,是我撺掇王上让他夺你之权,可知为何吗?你今日既可以太后的名义,拒绝调兵,他日也可以太后的名义篡位,王上若是留你在朝,岂非就是给他日后添乱吗?”

  向寿的脸色煞地黑了下来,一脸杀气地看着范雎,“我以前只听说刀剑可杀人,今日算是见识了,原来嘴皮子也可以杀人。可我却有一事,颇是奇怪,你既然撺掇了王上革我之职,今日来我处却是为何,莫非是嫌命长了,叫我把你的脑袋卸了玩玩?”

  “我料定了你不敢动我。”范雎脸上的疤痕又是一动,沉声道。

  “哦?”向寿装作好奇地看着他,两只手却是紧捏着椅子手柄,青筋暴呈,随时都准备着动手。

  “将军适才说了,我眼下是王上跟前的红人,王上对我是言听计从。”范雎微哂道:“你若把我杀了,就不怕王上也要了你的命吗?”

  向寿霍地起身,“你且听仔细了,我与王上一块儿在宫中长大,一起读书,后又为王上出生入死,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我就不信他会为了你这个外来之人,向我开刀,今日你撞上门来,就留下性命吧!”向寿大怒之下,一拳打在范雎脸上,直把他打得脑门嗡嗡作响,摔倒在地。

  范雎一声痛叫,故意高声大骂向寿,示意外面埋伏之人冲进去。向寿正自火起,取了墙上所挂之剑,便要来杀范雎。却在这时,陡听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一队宫里的卫士明火执仗地闯了进来,向寿见状,脸色大变。

  卫士跑入室内后,便夺了向寿之剑,喝道:“王上有令,带你入宫!”

  芈氏是被侍人从床上叫起来的,那侍人说刚从王上那边传来消息,向寿被捕了。

  芈氏一听,陡然变色,忙叫躺在旁边的魏丑夫起身替她更衣。

  魏丑夫边替她更衣,边担心地道:“王上拿了向寿,怕是要夺回兵权,此非好兆头。”

  “这兔崽子下手好快啊!”芈情虽对向寿拒绝调兵之事尚未有耳闻,但也能大概猜得出来,这些日子以来,魏冉等人对嬴稷不用他们颇有微词,如今定是有把柄拿在了王上手里。但这不是芈氏最怕的,她最怕的是魏冉、芈戎闻风而动,闹出什么事来,那秦国就该乱了。穿上了衣服后,芈氏拿了拐杖,在魏丑夫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芈氏赶到那里的时候,向寿已被五花大绑,其旁边的椅子上半躺着的是被打得七荤八素的范雎,鼻子、嘴巴上到处是血。嬴稷紧蹙着剑眉正审问着向寿,见芈氏过来,眼神中流出一抹诧异之色。不过随即明白,宫中随处都有太后和穰侯的人,既然芈氏到了,想来不出多久,魏冉也该到了。思忖间,起身迎了上去,躬身行礼。

  芈氏微弓着背走到向寿面前,眯着眼看了他几眼,回头又问嬴稷道:“怎么回事?”

  嬴稷道:“这厮拒我调兵之令,范雎前去劝他,还被他打了。”

  芈氏闻言,勃然大怒,猛地挥起拐杖,往向寿身上击落,她这一杖气力虽不甚大,但由于向寿绑了个结实,身子摇了一摇,斜倒在地上。芈氏气得满脸通红,尖着嗓子大声道:“哪个借你的胆子,敢拒绝王上的调兵令,你眼里还有王上吗?还不快向王上谢罪?”

  嬴稷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芈氏看上去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实际上是暗中在帮向寿,莫非此事赔个罪便能了事吗?

  嬴稷铁了心要从向寿身上开刀,岂会轻易饶了他,芈氏的话刚落,嬴稷便冷哼一声,“为将者不遵军令,不守法纪,如今你敢不将我放在眼里,若是我百年之后,你还会把新王放在心上吗?似你这种狂傲之徒若不杀,后患无穷!”

  芈氏大吃了一惊,抬头去看嬴稷时,只见他的眼里分明露着一股杀气。同时,这句话也让芈氏心头大震,如今各方都在算计着她百年之后的事,那么嬴稷百年之后呢,若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子孙手里依旧握着大权,会否谋反?他们如今都敢不将王上放在眼里了,以后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芈氏暗吸了口气,她的内心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因为这个问题之前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甚至还包庇魏冉等人,以为只要他们没有谋逆之心,为己谋些福利也无可厚非。如今看来,她显然是想得不够深远,所谓权臣的危害,并非仅仅在于眼下,还有未来。如若嬴稷之后,新王羸弱,也需要人扶持,那么朝中上下岂非就让权臣把持了吗?

  芈氏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先王和自己辛辛苦苦创下的大秦基业,倘若毁在权臣手里,她岂不就成了千古罪人?思忖间,她不由得又看了嬴稷一眼,她想她真的老了,她只将目光放在了眼前,没有为大秦千秋基业考虑,而她的儿子,这个她从小抚育成长起来的秦王,如今真的已然成熟,他甚至比自己想得还要深远。

  是该放手了,免得误了嬴稷,误了大秦江山。芈氏暗暗告诉自己。

  嬴稷见芈氏凝眉沉思,以为她是不满意自己适才的话,说道:“母亲可是觉得孩儿的话说重了?”

  “没有,你是对的。”芈氏拐杖敲落在地面上,笃的一声,在寂谧的宫中想起,震人心魄。“这孽障胆大包天,死有余辜!”

  嬴稷看着芈氏,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气话,试探道:“母亲以为,当真可杀?”

  “杀!”一阵夜风从宫门外吹将进来,把芈氏一头白发吹起,只见她面目狰狞,睚眦欲裂,“谁敢动摇大秦根本,别怪我六亲不认!”

  “姐姐……”到了这时候,向寿也惊恐了,“这是个圈套,今晚是范雎故意前来找茬,他们才把我抓了来!”

  “拒绝王令也是圈套吗?”芈氏道:“向寿啊,你既然叫我声姐姐,我就让你死个明明白白。想想你是如何来秦国的?那时候你与芈戎被迫落草为寇,无非是想混口饭吃,管饱肚子,入秦之后,你便开始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声载列国,这一切是谁给你的?你在落草为寇之时,可有想过会有今日之辉煌?禽兽尚且懂得知恩图报,身为人怎么却反而忘了根本?你仔细想想,你有何权力拒绝王令,敢不将王上放在眼里?即便是他要将你的权力收回去,你这一生出将入相,征战列国,扬威疆场,也是不亏了,还有何不为之知足?”

  向寿闻言,瘫然坐于地,“姐姐这一番话,令向寿无地自容,甘愿受死!”

  芈氏看着他虎头虎脑的样子,晃然又看到了在挈桑会盟那会儿,初见他时的样子,沧海桑田,一晃眼几十过去了,江山依旧,人事已非,不由得唏嘘不已,一时红了眼眶,痛叹道:“可见权力不是什么好东西,便如一支火把,烧红了你的眼,烧热了你的血,把你整个人都烧得糊涂了,若无权力作祟,你焉能有今日之下场!”

  向寿虎目蕴泪,朝嬴稷道:“且予我松绑。”

  嬴稷走上去,亲自给他解了绑。向寿走到芈氏跟前,双膝跪下,给芈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姐姐与我而言,恩同再造,我今日之富贵荣华是姐姐给的,姐姐要把我的性命和荣华一同拿回去,我并无怨言。只是最后还有一句话,要说予姐姐听。”

  “说吧。”芈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道。

  向寿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还有魏冉、芈戎都是跟着你一同入秦的,虽有时也会不听话,自作主张,但都是有功于大秦,秦有今日,与我等密不可分。若是魏冉、芈戎日后有什么过错,求姐姐看在他们有功于秦国的份上,饶他们一命。适才你也说了,人不能忘本,若为了卸他们的权,不惜杀害有功之臣,岂非也是忘本之举?”

  嬴稷闻言,内心一阵战栗。芈氏眉头一皱,泪水落将下来,“明日姐姐为你去送行。”然后摇摇手,示意将向寿带下去。

  范雎一直冷眼旁观,看到方才这一幕,大为震惊。按他之前所预料,今晚芈氏一到,想要割向寿的职都有些难,不想她一个杀字,便使此事尘埃落定,而且尽管她自己也伤心,也难舍,却依然咬着牙问斩向寿,此等气势,此等心境,当今之天下,再无第二者。范雎暗叹,难怪乎秦国力压列国,会有今日之成就,有这样的人当权,国家如何不强。同时也暗自庆幸,亏的是太后大义凛然,公正无私,如若她想要夺权,十个范雎也非其敌手也!

  芈氏含着泪花神色恍惚地坐在椅子上,嬴稷走将上去,给她拭了拭泪,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芈氏抬起头来,望着嬴稷,神色逐渐平和下来,突似想起了什么,急道:“快去找魏冉来!”

  嬴稷一怔,心想是啊,按理说他应该早已得到消息,为何这时候还不见其踪?当下忙使人去传。

  一个时辰后,去人来报说相国不在府上。

  芈氏心里一沉,神色间露出惊恐之色。嬴稷诧异地望向范雎,此时范雎在医官的料理下,伤势已无大碍,见嬴稷的眼中有询问之意,便走到芈氏和嬴稷两人面前,说道:“太后,须防蓝田哗变。”

  芈氏如被电击了一般,身子猛地一颤,整个人飞快地从椅子上弹起,两眉不住地抖动着,“他敢!”

  话音甫落,但听门外响起一阵冷哼,“我自然不敢,可蓝田的将士们敢!”话落间,只见魏冉大步走入宫里来。

  芈氏见了魏冉,似乎暗松了口气,“蓝田真的乱了?”

  魏冉看了眼嬴稷,又是一声冷笑,“将士们与向寿出生入死,都是过命的交情,如今你们说抓就抓,他们自然不服。我也是刚刚接到急报,说是将士们要入宫为向将军求情,我怕闹出是非,便派了田灶先行前去应付了,希望能阻他们一时。事关重大,涉及咸阳安危,我便赶来向王上禀报了,此事如何处置,还请王上守夺。”

  魏冉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如今将士们只是要为向寿求情,如若王上执意要将向寿问罪斩杀,军营里会闹出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

  嬴稷并不糊涂,士兵们都是战场上打滚的血性汉子,如果把他们逼急了,哗变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再仔细一想,此事似乎有点不对劲,那田灶只是魏冉的一个客卿,蓝田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只派了一个客卿前去,莫非来这里禀报比去蓝田平乱还重要吗?

  思忖间,不由得朝魏冉瞟了一眼。然此时的魏冉却是铁青着脸,木无表情,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猜不透其心思。

  三、秦国四贵归位,大秦太后殒命

  在芈氏得知向寿被抓的消息时,没过多时,魏冉也得到了信息,他的表现几乎与芈氏一样,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惊愕了会儿后,手掌一拍床沿儿,懊恼地道:“在他拒绝王令之时,我便应该想到,该提醒他提防的!”

  魏冉手底下有个客卿,名叫田灶,原是齐国人,在军中当裨将,在五国伐齐之时,逃窜至秦国,后被魏冉收入门下。此人四十多岁年纪,虽说作战不济,但有些谋略,此时给魏冉献了一计,说道:“王上这是杀鸡给猴看,依在下看,既然选择了反击,当再出一招,逼王上放人。”

  魏冉浓眉一扬,道:“快些说来。”

  田灶道:“向将军多年供职军中,与许多将士有过命之交,不妨策动蓝田将士,要求王上放人。”

  魏冉虽以胆大著称,听了田灶之言,着实吓了一跳,“你要是我背负谋逆之罪吗?”

  “非也!”田灶说道:“只要能调动将士们救人之心,把声势造起来足矣。那边声势一起,你便入宫面见王上,说这是将士们自发行为,无法阻止,把这问题抛予王上。”

  魏冉眼睛一亮,笑道:“此计大妙!你连夜赶去蓝田,务必要控制好场面,不可当真乱了。”

  田灶微哂道:“在下理会得,相国只管放心。”

  早上的薄雾若轻纱般萦绕在山林之间,天空被铅云覆盖着,似乎随时都会落下雨来。风吹起的时候,有一股初春泥草的清香,也带着丝彻骨的寒意。

  军营上的旌旗在风中招展,迷蒙的薄雾中站着万余人,他们神色肃穆,手持矛戟,若标枪般地站着,好似出征在即。

  一位裨将模样的人站在军列的前面,大声喊道:“宫中传来消息,向将军今日午时要被问斩,将军英雄一世,最后却不是死在战场上,而要亡于自己人的刀下,天理何在!我等与向将军出生入死,历经了九死一生,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还怕他个鸟,今日就闯入宫去,把将军救出来!”

  这一番话落时,底下士卒群情激愤,便在那裨将的率领下,往咸阳方向而去。

  巳时,咸阳宫。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使得远处的山峦云山雾绕,颇有番江南的韵味。

  一名宫里的卫兵冒着细雨,疾步跑入正殿,向着嬴稷、芈氏两人拱手禀报道:“启禀太后、王上,蓝田一万五千名士兵正往咸阳而来!”

  “当真是要反了!”芈氏坐于正殿上首,右手拄着拐杖,前半身却微微向前倾着,微眯着眼看着站于殿下的魏冉,像是要把他的内心看透。

  魏冉昂然站立着,也同样微眯着一双眼望向芈氏,他觉得此时的芈氏虽一头银发,额头上布满了皱纹,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然她的眼神却依然十分有神采,如同两道电光一般射将过来,直把魏冉看得心里一虚。

  芈氏仿佛看出了他心虚,脸上冷冷一哂,沉声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的心思。”

  魏冉在芈氏的注视下,虽是感到心虚,但依然渊渟岳峙般地站着,岿然不动。这是一场权力的较量,更是一种毅力与胆识的较量,谁先退让,谁便是输了,而对魏冉来说,他要输掉的不仅仅是权力,而且还有可能赔上性命。

  魏冉的脸皮微微一动,虬髯胡子也随之抖了一下,“姐姐错了,此时此刻你看不透我,我也看不透你了。不杀向寿,便可以平息眼下的动乱,而且他还是你我之表兄弟,我着实想不明白,你为何还要坚持杀他?”

  芈氏唔了一声,从鼻孔里冲出一股气,然后抬眼看着魏冉,说道:“向寿之罪,罪不至死。但是他糊涂了,在最不该犯错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你且听清楚了,我杀他不是因为他该死,我是要敲山震虎。”

  魏冉浓眉一动,眼里精光暴射,突地仰首纵声长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悲怆之意,“姐姐,我劝你也想清楚了,你要杀的是你的表弟,你要震慑的也是你的亲人。”

  “亲人……唔,亲人……”芈氏低头念着亲人两个字,似是在咀嚼这两字的意味,“你是嫌我心狠手辣,连亲人都敢杀是吗?”

  魏冉却没接话,只是哼了一声。芈氏突地拐杖一敲地,尖声喝道:“可你却为何不收手,要眼睁睁地看着向寿人头落地呢?”

  魏冉神色一变。芈氏霍地站起身来,愤怒地朝魏冉道:“别以为我老了,就能让你轻易糊弄,蓝田哗变,分明就是你在暗中指使,你如果还有点良心,还顾念着兄弟之情,还念着我是你姐姐,念着王上是你的外甥,你就不该将事情做绝了!”

  这时候,又见宫中卫兵来报,说是从蓝田而来的军队已闯入咸阳城。芈氏哼的一声,只见她的银发在晨风中飞扬,蓦地把眼一突,喝道:“把向寿拉出去斩了!”

  嬴稷一直在芈氏的旁边坐着,这时候他坐不住了,双方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此时若是退一步,自然可解咸阳之危,但魏冉获胜之后,他将照旧在朝中把持朝政,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可若是不退的话,咸阳城内无兵可调,那万余人冲将进来,后果不堪设想。见芈氏大喊着要把向寿拉出去问斩,心慌之下,想要阻止,“母亲……”可刚刚开口,却见芈氏转过身来,厉声道:“怕了吗?若是你今日怕了,你的大权,你孩儿的大权都要旁落。我就不信,区区几人能把咸阳的天翻了!去带向寿,斩!”

  看到芈氏那咄咄逼人的气势,魏冉开始心虚了。他本无心要造反,挑唆士兵不过是想迫使王上让步,只要这一回胜了,他相信以后他们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了。可没想到芈氏却执意要斩向寿,如此一来,硬生生地把他逼上了刀口,他知道只要他再硬撑下去,待那些士兵一到,两厢情绪一上来,极有可能使逼宫演变成造反。可造反有把握吗?

  魏冉看着传令兵大步走出殿门,到大牢里提向寿去了,一时间左右为难,把一张黢黑的脸被逼成了绛紫色。

  “你有本事把我和王上一同杀了。”芈氏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朝魏冉走过去,最后在他的身前停下,瞪着眼凑到魏冉的近前,“我要看看你,为了一己之利,能杀多少亲人!”

  魏冉如铁塔般的身子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说:“你不要逼我。”

  “你也不要逼我。”芈氏寒声道:“秦国大将如云,你试试把我们杀了之后,你能不能走出这咸阳城。”

  魏冉的眼出现了恐慌之色,他倒不是怕死,而是害怕面对他的姐姐,他心里知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向她下手,如果没有她的话,当年他早就死在了楚国,何来今天?但如果不向芈氏下手的话,那么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输。

  魏冉终于低下了头去,他认输了。双腿一屈,跪在地上,“魏冉伏罪,甘愿受死。但尚有一事不知,姐姐为何执意要夺了我等之权?”

  “没了权,便是没了危险,有何不好?”芈氏的脸色缓和了下来,面对着跪在地上的魏冉,她仿佛一下子从声色俱厉的太后,变回到了慈爱的姐姐,“我告诉你,活着比什么都好。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封地里,安生地过日子,谁也不会去动你们一根毫毛。”

  嬴稷终于松了口气,在这场亲情与权力的较量中,芈氏终于赢了,她用她太后的气势,姐姐的严威,终使魏冉屈服。诚然,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也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当下转首朝范雎使了个眼色,范雎会意,出去吩咐道:“快去刑场把向寿带来。”

  是日向晚时分,后宫。

  芈氏的宫内其乐融融,一张大桌子前依次坐着芈氏、嬴稷、魏冉、芈戎、向寿、嬴市、嬴悝等人,侍从们忙上忙下地端了一桌的酒菜上来,等菜上齐了,芈氏让侍人们都退了下去,笑道:“现在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今日把大家都叫来,一来是为了团聚,二来跟你等说一件事。我之前一直跟稷儿说,不管面对何事,公私要分明,断然不能混作一团,不然就乱了。你等都是有功于秦国之人,然则功是功,利是利,功利之间永远无法平衡,不然的话便是要乱了。我希望你等今后能将功名利禄抛开,都去各自的封地,好好地过安生日子,若是哪一日想我这老婆子了,便过来看望看望,大家都和气相待,我这辈子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魏冉等人显然心中有些不快,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后已老,嬴稷主政,自然是要把声望盖过他的这些老臣调走,以组建属于他自己的朝臣,此王朝更迭,千古使然,乃莫可奈之事。故大家虽说心中不快,也只能默认并且接受了。

  如此,一场夺权之战在芈氏恩威并施之下,消弭于无形,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太后,更是中国历史上首位将权力交接处理得如此完美之人,也正是在她不断地调解和努力之下,才使得秦国走向了强大,以及最后的大一统。

  公元前266年,魏冉、芈戎、嬴市、嬴悝等所谓的秦国四贵,各自回到了当初原始的封地。是年,魏冉因身折势夺,在穰城忧郁而亡;芈戎则于公元前262年病死于华阳。只有向寿此后不知所踪。

  这一帮功勋盖世的旧臣老将,一路扶持着嬴稷走来,风风雨雨,刀光剑影,最后却不得善终,委实引人喟叹。

  然而,一朝新人换旧人,秦国却焕发出了新气象,此后,在新相国范雎的谋划下,秦国越发强大,最终在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一带)与赵国展开了一场上百万人参与的大会战,最终大败赵国,一战平天下,拉开了轰轰烈烈的统一之路。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芈氏交权之后,在后宫之中也只觉是冷冷清清,凄凄凉凉,每日无事便坐在屋子里面发呆,遐想着过去那一段如火如荼、激情飞扬的岁月,时而微笑,时而啜泣,状若疯癫。亏的是魏丑夫不离不弃,始终陪在她身边,精心照料着。

  忽有一日,芈氏的神智好像清醒了些,用一双昏花的眼睛看着魏丑夫,然后招了招手,示意他离她近些。魏丑夫便走到她的跟前,蹲在其膝下,问道:“太后有什么话对小人讲?”

  “可还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芈氏微笑道:“你说你对我赤胆忠心,将终生对我不离不弃,可有说过?”

  魏丑夫笑道:“确有说过。”

  芈氏开心地笑了笑,又道:“这一晃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你实现了对我的诺言,嘿嘿!可真是不承想到,陪我走完这一生的人,竟然是你!”

  魏丑夫呵呵笑道:“此乃小人之福分也!”

  芈氏见他到如今都如此说,甚是高兴,说道:“待我死后,为我殉葬者,必以魏子也!”

  魏丑夫闻言,大惊失色,心想我陪了你一世,死后还要我殉葬!

  芈氏见他没有回话,笑容一敛,嗔道:“如何,不愿了吗?”

  魏丑夫自是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不愿,只说道:“能与太后合穴,这是何等的荣幸,小人岂能不愿!”哄了芈氏高兴之后,魏丑夫便偷偷地跑出宫去,找庸芮商议计较,央求庸芮无论如何要救他一命。

  庸芮颇有辩才,平日里与魏丑夫也有些交情,便即答应了下来。择日去了后宫找芈氏说道:“臣听魏子说,太后百年之后,要与其合穴而葬,臣听后深为感动,太后对魏子之情,端的是天下稀有。”

  芈氏半躺在座椅之上,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听庸芮说完之后,突然哼的一声,“你又来哄我!”

  庸芮惊道:“臣肺腑之言,并无假话。”

  “别以为我老了,就辨不清真假。”芈氏睁开眼睛瞟了庸芮一眼,转目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魏丑夫,“你是为他来求情的吧?”

  庸芮暗自一怔,心想太后虽老,心却依然似明镜一般!当下不敢再说客套话,直言道:“太后洞若观火,臣便实说了。敢问太后,人死之后,可还有知觉乎?”

  芈氏翻了个白眼,“自是没有了。”

  庸芮说道:“既无知觉,太后何以要将生平挚爱之人,置于死地?”

  芈氏怔了一怔,挪动着身子想要坐直,魏丑夫连忙上去扶她在椅子上坐端正了。庸芮见芈氏似有动心,进而又道:“即便是人死之后尚有知觉,若是太后带了魏子去泉下,先王见了定然发雷霆之怒,太后畏惧先王,自然不敢再与魏子有什么私情,如此带魏子一同去地下,又有何意义可言?”

  芈氏闻罢,深以为然,点头道:“这番话倒是说得在理。”乃免了魏丑夫殉葬之举。

  魏丑夫喜极而泣,忙走到芈氏跟前,扑通跪在地下,“小人谢太后大恩。”

  芈氏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微抬了抬手,示意其起身,“你去把王上叫来,我有话说。”魏丑夫应是,急忙转身出去。

  不多时,嬴稷大步入内,在芈氏面前行了礼,问道:“母亲找孩儿何事?”

  芈氏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了嬴稷良久,“稷儿,母亲自知时日无多,有些话须与你交代。”

  嬴稷大惊,“母亲身体健朗,何以无端说这些伤人心的话!”

  芈氏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你继位之初,外有列国虎视,内有公子夺权,母亲为了给你铺平道路,造了许多杀孽,平白多了许多亡灵。后来我一度曾后悔杀了那么多人,日夜为此愧疚,心神难宁。可如今,我看到了一个强大的秦国崛起于西方,看到了他雄视于天下,我不悔了。统一是艰难的,战争终是要死人的,但只要我们的心是善良的,是为了天下苍生谋福,也就问心无愧了。你切记住,不管天下是在你手里或后辈子孙之手得到统一,到了那时,定要善待天下苍生,不要再行杀戮了。身为一国之王,为己为谋福,即为苍生谋福也!”

  嬴稷隐隐感觉到,这是母亲在交代身后之事,忙跪在她的面前,磕了一个头,道:“孩儿谨记!”果然,芈氏说完这番话后没多久,便气绝身亡。

  公元前265年十月,宣太后殁,终年七十五岁,葬于芷阳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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