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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在南京和戏曲作家的交游

  南京是人文荟萃、锦绣繁华的历史名城。它作为留都,官署齐全仅次于北京的朝廷。遍布城内外的名山古寺,规模宏大的国子监,秦淮河上的歌童美女麇集于三山街的印刷作坊和书铺:这些条件使它成为文人墨客聚居的最大中心之一。它当时在文化上的重要性甚至凌驾于北京之上。新近跃居为全国性剧种之一的昆剧的发源地苏州昆山是它的近邻。汤显祖在南京游学和出仕先后居留七年之久。他在南京和当时曲家的交游引人重视。

  臧懋循的《玉茗堂传奇引》指责汤显祖"生不踏吴门,学未窥音律",带有一定程度的偏见。汤显祖万历十年先到杭州,然后晋京赴考。那时人们常由杭州下船,沿运河而上,直达北通州。苏州是必经之地。后来他以遂昌知县晋京上计,确曾路过苏州。臧懋循的话如果可信,那只是说汤显祖不曾在苏州作时间略长的停留或游历。现存诗文集中找不出足以证实或否定它的记载。汤显祖和苏州一带的曲家则肯定有来往,并在诗中留下一些痕迹。汤显祖有一首诗《金陵歌送张幼于,兼问伯起》。汤显祖是张氏兄弟的后辈。他比张献翼(幼于)少十六岁,比张凤翼(伯起)少二十三岁。明朝文人风流放荡,不拘小节,相差二十来岁也以同辈看待。袁宏道比汤显祖少十八岁,彼此都是兄弟相称。对照王世贞的诗《张幼于兄薄游金陵,过从甚数,忽尔告返,聊成一章送之,并寄长公伯起并韩令》,汤的这首诗当作于万历十六年。汤显祖和张献翼相会时,后者五十五岁。汤显祖的诗说:"昔岁过君梅乍吐,是日逢君菊有芳??最爱君家张仲蔚,满径蓬蒿不出山。"张凤翼当时六十二岁,不再谋求进士出身,公开张榜,规定价格替人代写诗文及楷书行书以谋生,已有七年。他不愿像一些失意文人一样,甘为山人清客出入官府,以求分得一杯残羹冷炙。他的特立独行赢得人们和汤显祖的赞赏。从汤显祖的这首诗看来,在此之前的某一年早春,他曾在苏州会见过张氏兄弟。

  张凤翼在二十岁前后创作《红拂记》传奇。万历十四年,在中断四十年之后他又重新开始他的戏曲创作生涯,写成《祝发记》。他的弟弟献翼是一个离经叛道的文人。这时正被人看作奇士,得到上流社会的宽容。十四年之后,苏州人民奋起反抗税监孙隆。他毅然带头对即将被害、后来被赦免的义民葛成举行群众性的生祭仪式,宣读他慷慨激昂的祭文。同时编了一本传奇《蕉扇记》(今佚),讽刺为虎作伥的劣绅丁某。后来,张献翼不明不白地被人谋害。人们诬蔑他在七十岁的高龄,为一妓女争风吃醋而被杀。连他的亲兄凤翼也不敢为他洗刷。张凤翼写过一篇《水浒传序》。他说:"兹传也,将谓诲盗耶,将谓弭盗耶?彼名非盗,而实则盗者,独不当弭耶。传行而称雄稗家,宜矣。"他在思想上对贪官污吏的痛切批判和他弟弟挺身而出的正义行动并无实质性的区别。二张同以正统文人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有气味相投的一面,但也有相异的另一面。

  汤显祖在南京任太常博士时,臧懋循也在南京国子监任教官,名为博士。二人具体职务并不相同。他们同在一地九个月之久。万历十三年(1585),臧懋循因为和娈童游乐,被弹劾,罢官回乡。汤显祖作诗《送臧晋叔谪归湖上》。其中说:"长卿曾误宋东邻,晋叔讵怜周小史。自古飞簪说风流,一官难道减风流。深灯夜雨宜残局,浅草春风恣蹴毬。"汤氏不加忌讳,把友人的丑闻略加点缀,写进送行诗中。半个世纪之后,钱谦益《列朝诗集》《臧懋循小传》引用此诗后说:"艺林至今以为美谈"。现代人可能担忧这首诗会影响两人的友谊,而在当时竟成为佳话。因为社会风尚不同,这一点现在很难理解了。臧懋循改编《玉茗堂四梦》,在汤显祖逝世二年之后付印。臧的《玉茗堂传奇引》虽然有一些对原作者不太公正的批评,并不排除事物的另一面,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美好的友谊。

  "长卿曾误宋东邻",指友人、戏曲作家屠隆与西宁侯宋世恩"淫纵",并牵连到屠隆和宋夫人的暧昧关系。是否属实,现在无法判断。屠隆在汤显祖南下任官两个月后被革去北京礼部主事之职。屠隆的为人以及他的诗文都和王世贞不完全相同,但他和王世贞关系很好。

  汤显祖比吴江派盟主沈璟大三岁,考中进士比沈璟迟九年。汤氏第二、三、四、五次往北京赴试时,中进士后在礼部见习时,沈璟都在京师。万历八年(1580)春试,沈为授卷官,汤为考生。在三千多人参加的试场中,他们很少有可能相见。即使相见,也不会留下印象。

  汤显祖在南京供职,沈曾几次路过那里。两人可能有机会相遇,但关系很疏。万历十九年(1591)汤上了一道《论辅臣科臣疏》,贬官到徐闻。沈的弟弟瓒在南京任刑部主事,写了一首送行诗《汤祠部义仍上书被谴,长句送之》(见《吴江沈氏诗录》卷三)。三年以前,沈璟任命为北京乡试同考官,在评阅试卷时通同作弊,录取申时行的女婿。汤的同乡高桂和饶伸越职言事,进行揭发和弹劾。沈璟只是一名属员,未被提名,被迫告病假回乡。汤的奏疏提及此案,但未必意识到沈璟与此有关。沈瓒远在南京,也不一定了解其中底细。沈氏兄弟情谊很深,沈瓒如果知道他哥哥和此案有关,未必会写诗送行。

  如上所述,汤显祖和苏州曲家往来不密,这种情况在以后也没有多大改变。当时江东江西文风土风相当不同,汤显祖曾在《答王澹生》书中以一文一质加以区别。他和苏州籍的阁老大臣申时行、王锡爵、文坛盟主王世贞关系不好,两地流行的声腔剧种又不同,以致某些苏州曲家对他多所责难,而他自己也以"生非吴越通"(《答凌初成》)而悻悻不平。这些因素自然使得他和苏州曲家进行交流的机会大为减少,这对双方都是不利的。

  取道皖南是由江西晋京的捷径。汤显祖的老师罗汝芳曾任宁国知府,宣城沈懋学和他有同窗之谊。太平(当涂)府同知以及宣城、贵池、南陵等地知县又是他的友人。皖南自然成为他的熟游之地。宣城梅鼎祚比他只大一岁,是他青年时的莫逆之交。梅鼎祚的父亲曾任绍兴知府、云南参政。托庇父亲的余荫,他得以享受优闲的生活,流连诗酒,纵情妓乐。今存汤显祖寄赠他的诗在十首以上。《吹笙歌送梅禹金》说:"新林小妇寄书来,一种风流许君据??梅生开书欲长跪,托道留连在山水";《戏赠梅禹金》说:"衣带到家应减尽,还谁先得抱腰看。"他们之间调笑戏谑,无所不谈。汤显祖为梅鼎祚写的诗比他平时作品更加绮丽,而内容则以艳词情语为多。这是他们互为影响的结果。汤显祖此时诗风由《文选》的典雅而演进为初唐的华采,有别于后七子的诗必盛唐的主张。这种渐变有它的可取之处。

  万历十四年汤显祖和梅鼎祚在南京重叙。梅鼎祚出示他的新作《玉合记》的若干出。汤显祖为他写了《玉合记题词》。到此为止,汤显祖的作品只有《紫箫记》。汤显祖《玉合记题词》说:"《玉合记》和他的《紫箫记》相比,"并其沉丽之思,减其秾长之累。"后一句是他的自知之明,前一句可说含蓄地指出《紫箫记》给予《玉合记》的影响。"梅生传事而止",而汤显祖则不以此为满足,他在戏曲中大胆地干预政治,即使由此而引起纠纷也在所不惜。当初春日园林中的两棵幼树,差不多同生共长,外表相似,而后来成材大不相同。不管怎样,他们的青春友谊仍然不失为戏曲史上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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