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对后七子的批判
以李攀龙(1514-1570)、王世贞(1526-1590)为首的复古主义文学流派后七子在汤显祖出生前三年开始形成,统治文坛达四十年之久。他们主张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甚至公然以摹拟代替创作。李攀龙有一些作品简直是古代名作的拙劣改编。他们互相吹捧、排斥异己的宗派作风,为害之烈不下于他们的保守复古倾向。他们初结诗社时本来以布衣谢榛为首。后来李、王官声和文名蒸蒸日上,竟把谢榛排挤出七子之外。李攀龙有一封致谢氏的绝交信,仗势欺人,恶语中伤,格调极为卑下。他还有一首诗《寄谢茂秦(榛)》说:"老去长裾满泪痕,秋风又曳向何门?可知十载龙阳恨,不道前鱼亦主恩。"李攀龙以失欢的男宠龙阳君比谢榛。
徐渭在万历四年客居南京时,写了一首诗《廿八日雪》。其中说:"昨见帙中大可诧,古人绝交宁不罢。谢榛既与为友朋,何事诗中显相骂。乃知朱毂华裾子,鱼肉布衣无顾忌。即令此辈忤谢榛,谢榛敢骂此辈未?回思世事发指冠,令我不酒亦不寒。"徐渭和谢榛一样同是布衣,因此对李氏痛加指责。这时李攀龙已去世六年,徐渭才偶然见到他的这类作品。
在此之前,徐渭还有另外一首诗《拟寄白雪楼》。诗中说:"齐风大国谁其解,楚雪高张听者稀。"讥刺以阳春白雪自命的李诗得不到人们的赏识。徐渭的判断当时似乎失真,长久之后才为历史所证实。
当时工世贞正在官运亨通、文名大起的盛时。徐渭在写作《廿八日雪》的次年又写了一首《九马国人图,二圉醉濒堕》诗。题目下自注:"王元美为太仆卿时刻穆王八骏图,形如蝘蜒"。这个比喻很挖苦。王世贞被人看作名公和文豪,徐渭在诗中却称之为"老王"。
前面已经提到徐渭有一首诗《渔乐图》,刻意摹仿汤显祖的《芳树》。
汤显祖另外有一首诗《秣陵寄徐天池渭》:"《百渔》咏罢首重回,小景西征次第闻。更乞天池半坳水,将公无死或能来。"汤集编校者沈际飞说,"或"一作"复"。作"复",是。《百渔》指的就是这首《渔乐图》。其中有一句说:"谁能写此百渔船。"这首诗大约作于万历十六年,当时徐渭过南京北上。汤显祖在事后听人说起,写了这首诗。两人没有见面。到徐渭去世之后,汤显祖还写信嘱托友人、山阴(今浙江绍兴)知县余懋孳(瑶圃),请他照料生活可能困难的徐家后人。
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和徐渭的《四声猿》都以浪漫主义的奇情异彩而著称。他们的诗歌风格却颇不相同。汤显祖得力于《文选》。创作《问棘邮草》时,他以六朝和初唐的艳词丽句表示和凡庸保守的后七子异趋。陶望龄评论徐渭的诗:"深于法而略于貌"(《徐文长集序》)。这可能指徐渭的诗有时文字粗率,无意雕章琢句,有时以议论入诗,或略带散文化倾向。长处在于忠实地反映作者的思想和描写对象的复杂性。试以《写竹赠李长公》为例。它一扫空洞的豪言壮语和无时代特征的因袭描写,从而将五七言边塞--战争诗的现实主义艺术发展到新的高度。现实主义是徐渭诗的一大特色。殊途同归的是徐和汤都以自己的独特方式表明对后七子复古主义的不合作以至批判和反对。
徐渭比汤显祖年长二十九岁,他们对后七子的批判斗争却几乎同时进行,不相先后。汤显祖在《答王澹生》信中自述:弟少年无识,尝与友人论文,以为汉宋文章各极其趣者,非可易而学也。学宋文不成,不失类骛;学汉文不成,不止不成虎也。因于敝乡帅(机)膳部郎舍论李献吉(梦阳),于历城赵世卿(仪)郎舍论李于鳞(攀龙),于金坛邓孺孝(伯羔)馆中论元美(王世贞),各标其文赋中用事出处,及增减汉史唐诗字面处,见此道神情声色已尽于昔人,今人更无可雄。妙者称能而已。然此其大致,未能深论文心之一二。而已有传于司寇公(王世贞)之座者。公微笑曰:"随之。汤生标涂吾文,他日有涂汤生文者。"弟闻之,怃然日:"王公达人,吾愧之矣。"王澹生名士骐,是世贞的长子,文学主张和他的父亲相左。"增减汉史唐诗字面处",指后七子以摹拟冒充创作。"学宋文不成,不失类骛",汤氏并不主张摹拟,但他指出较近的宋代散文比古老的西汉散文更适宜于学习。短短几句话道出以徐渭、汤显祖以及归有光、唐顺之为一方和以后七子为另一方的分歧。归、唐、徐、汤各自独立地反对王、李,彼此很少联系。汤显祖在友人处评论前后七子的流弊,早在万历四年南国子监游学时就已经开始,那时同乡好友帅机正在南京礼部精膳司郎中任上。万历十五年到十八年王世贞先后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和刑部尚书。王世懋在十四年六月任南京太常寺少卿,这时汤显祖任大常寺博士。他俩之间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汤氏在《复费文孙》信中说:"故王元美、陈玉叔(文烛)同仕南部,身为敬美(王世懋)太常官属,不与往还。敬美唱为公宴诗,未能仰答。虽坐才短,亦以意不在是也。"或者用《答王澹生》信中的话说:"因自引避,不敢再谒尚书(王世贞)之门。"双方关系很僵。王世懋可能恼羞成怒,甚至借助他本人的官位下令取缔《紫萧记》。汤氏《玉合记题词》说:"且予曲(《紫萧记》)中乃有讥托,为部长吏抑止不行。""部长吏"就是。上司王世懋。万历十六年九月,南京广西道御史黄仁荣弹劾吏部处理失当。南京兵部右侍郎王世贞回籍期间被计算在任职年资之内,得以升任刑部尚书。王世贞在同乡内阁大臣申时行、王锡爵庇护下照常供职,汤显祖为此写了一首诗《送黄侍御出迁东粤暂归洪都》。题目下自注:"侍御以论王弇州行。"黄仁荣名义上不是贬官,汤却点明实质是贬官。这首诗和王世懋查禁《紫萧记》一事,足以说明汤显祖和王世贞的矛盾已经不限于文学主张不一致。他们的关系笼罩在元老大臣和少壮派对抗的阴影之下。汤显祖在信中多次谈到他在南京处境险恶,受人猜忌打击,显然和他在文学上的反后七子斗争有关。徐渭写诗抨击王李,重在反对他们恶劣的宗派活动和专横作风,对他们文学主张的批判倒在其次。他的评论和创作都以诗歌为主。诗论可以《叶子肃诗序》、《书草元堂稿后》和《答许口北书》作代表。在后面一篇他提出好诗的标准:"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这既可以指选词造句独辟踢径,也可以指主题不同凡响。他没有详细发挥。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主张诗歌不能因循守旧,以摹拟代替创作。
汤显祖很少提及王李的宗派作风,重在批评他们的文学主张。他的评论和创作诗文兼顾。散文成就可能比五七言诗更加引人注目。
汤显祖的反摹拟主张在《合奇序》中说得很透彻。"世间惟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耳多未闻,目多未见,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相天下文章,宁复有文章乎?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忽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自然灵气"未免有点玄虚,他在《序丘毛伯稿》里曾加以解释:"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汤显祖的意思是反摹拟就要创新,创新才有生气,而生气在于人。他模糊地道出了生活实践对文学创作的关系。在上引《合奇序》后面接着说:"苏子瞻画枯株竹石,绝异古今画格,乃愈奇妙。若以画格程之,几不入格。米家山水人物,不多用意,略施数笔,形象宛然。正使有意为之,亦复不佳。故夫笔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证圣。自非通人,谁与解此。"由于社会生活的限制,这里所说文章的生气实际上只是趣味和性灵。这恰恰是公安派所提倡的东西。汤显祖的某些散文小品如《合奇序》、《溪上落花诗题词》也以趣味和性灵见长,不像袁宏道小品那样尖新媚人,也不像他那么伤于纤巧和单薄。汤的书信或骄或散,抒情言志,无不曲折如意,有余不尽。归、唐、徐、汤各自对后七子复古主义所作的批判斗争,迟早不同,强弱参差,直到公安派崛起,复古主义的气焰才逐渐压下去。汤显祖作为公安派的先驱应该在文学史上给以适当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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