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问故于孔安国
孔安国是孔子的第十二代孙,鲁国曲阜人,西汉武帝时的大经学家,兼通今古文学。孔安国的古文学,承受家学,他的今文学是向申公学《诗》,向儿宽学《今文尚书》。儿宽是伏胜的再传弟子,欧阳生的学生。申公、欧阳生都是西汉著名的今文学大师。汉武帝元朔二年,孔安国为博士,元狩五年官至谏大夫,元狩六年出为临淮郡太守,不久就死在任上。司马迁向孔安国问故,也是二十壮游归来京师之事,应在元朔末至元狩末,即司马迁二十二、三至二十七、八岁之间。
1、司马迁问故的内容。
《汉书·儒林传》载: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遭巫蛊,未立于学官。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滕》诸篇,多古文说。
这段记载,说明司马迁师事孔安国,问故习《古文尚书》,至为明白。
结合《史记》考察,司马迁问故,不限于《古文尚书》,而重点却是《古文尚书》罢了。
西汉经学有今古文之争。用战国时古文写的经书称古文经,用汉代简化的隶书写的经书称今文经。经过传写,今文经与古文经在文字上有异同,这是正常现象。《今文尚书》是伏胜口授,晁错纪录整理,文字异同会更大。文字异同,只是一个校勘问题,并不是根本性的学术分歧。孔安国传《古文尚书》,以今文字读之,也就是转写成今文。所谓今古文之争,是指两种不同的解说。古文家训诂简明,不凭空臆说,排斥迷信,有高深的学术修养,被称为朴学。古文经学,政治倾向保守,道法尧舜,不适应变革的秦汉大一统政治。董仲舒是治公羊春秋学的大儒,他融会道法,折衷孟荀,把经学阴阳五行化,整齐百家之学于儒学,宣扬大一统,以天人合一理论推行阴阳灾异,主张更化改革,从而创立了今文经学。今文经学,解说经义依政治需要而推衍,繁琐、迷信、穿凿附会,很少有学术价值。到东汉,今文学与谶纬学结合,走入死胡同,释一字一句,往往用数万言,甚至数十万言。东汉末古文经学兴起,随着汉家政治的结束,古文经学取代今文经学获得了正统地位。
今文经学因适应大一统的政治需要而成为西汉时期的官方哲学。大学五经博士十四家,全为今文经学。郡国有文学之官,地方学校当然也以今文授学。士人读书做官,走博士弟子应试是正途,因此西汉儒学大兴,也就是今文经学大兴。司马迁出仕,立身处世,以今文经学力准则,这是毫无疑义的。正因如此,司马迁问故《古文经学》,引古文说述史,所以班固才在《儒林列传》中作了特别的记载。
《尚书》为秦火所焚,伏胜口传《今文尚书》只有二十九篇。孔安国所传《古文尚书》是孔氏壁藏的古本,较为完整。孔安国以今文字校读,多出十六篇。孔安国死后,其家才献于朝廷,时值巫蛊案发,朝廷混乱,未立于学官。这说明,孔安国是私传《古文尚书》,司马迁是孔安国的私淑弟子。司马迁十岁诵古文,早已能识读古文书。可见司马迁问故,是问古文家大义,即"古文说"。说,即解说。《古文尚书》多出的篇目,也只有孔安国私传。孔安国兼通今古文学,如何将两者融会贯通,也是司马迁学习的内容。
此外,问故,不应当限于《古文尚书》。《儒林传》讲的是《古文尚书》师承,自然只记载司马迁学《古文尚书》。实际上问故的范围是包括《古文尚书》在内的广义古文学。《史记》中列举的古文就有《春秋》、《国语》、《尚书》、《论语》、《五帝德》、《帝系姓》、《谍记》等等。司马迁述史,"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厥协,即综合,贯通;整齐,即别择,统一。古文典籍是原始资料记录,或早期的可靠文献。一切传说,百家言,都要用古文来作验证,"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③。例如《谍记》载黄帝以来,皆有年数,司马迁用《尚书》按核,认为不可信,所以不取,只作《三代世表》,而不作年表;而《五帝德》、《帝系姓》,用《春秋》《国语》按核,认为可信,于是引为依据写黄帝、颛顼、帝喾事迹。但司马迁又屏除了其中许多不经的神话,如说黄帝"乘龙颛顼云以顺天地之纪",颛顼"乘龙而至四海",帝喾"春夏乘龙,秋冬乘马"等等。《山海经》也是古文,但司马迁说:"《山海经》所言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如《山海经》载,黄帝与尤战,"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尤"。《五帝本纪》载黄帝与蚩尤战,只说"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由此可见,司马迁述史,十分谨严,对古文资料别择去取,极有章法,这也是古文学的内容。孔安国训故《古文尚书》,对古文的去取,自然是十分精通的。
《五帝本纪》是司马迁运用古文资料创作的精采篇章之一。他不满《尚书》"独载尧以来",又不满"百家言黄帝,其言不雅驯",于是他经过广泛的调查,采民间传说,广征"儒者或不传"的文献,进行了融会贯通,去粗取精,写成《五帝本纪》,以黄帝为首。这篇只有三千四百五十字的本纪(未计赞语字数),在文献方面至今犹能按核的典籍就有十余种:(1)古今文《尚书》,(2)《大载礼》中《五帝德》、《帝系姓》等篇,(3)《国语》,(4)《左传》,(5)《世本》,(6)《庄子》,(7)《孟子》,(8)《韩非子》,(9)《战国策》,(10)《吕氏春秋》,(11)《礼记》,(12)《淮南子》。司马迁采摭众多文献,如何鉴别古文资料,以及别择贯通,是古文学的一个重要方面。
综上所述,司马迁向孔安国问故,是学习古文经学的故训,以及别择古文资料的古文学,掌握考信历史的方法,用今天的话说,是学习古典文献学,以及古代历史学。《古文尚书》则是整个古文学的核心,司马迁写上古三代史作了大量的引用。孔安国是司马迁最有益的一位历史文献学导师。
2、司马迁引用《尚书》兼采今古文和逸篇。
《史记》如何引用今古文《尚书》,清人的考据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清人的结论有的尚失偏颇,但他们勤恳的工作成绩值得称道,替我们的研究开辟了通道,值得肯定。
臧琳以《尧典》为例,一条一条地证明《史记》所引《尚书》为今文而非古文。他的结论是"《史记》载《尚书》,今文为多,间存古文义。"①段玉裁对《尚书》今古文作了全面检核,写成《古文尚书探异》一书①。段氏③ 参阅吴汝煜《史记与公羊学》,载《徐州师院学报》1982 年第2 期。① 《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赞》① 见《经义杂记》"五帝本纪书说"条,载《皇清经解》卷二百零二。
在序中称:"马班之书皆用欧阳、夏侯字句,马氏偶有古文说而已。"如果我们把《史记》中摘引的《尚书》资料,与今古文对照,更多的是依据今文。《五帝本纪》引《尧典》;《夏本纪》引《禹贡》、《皋陶谟》、《甘誓》;《殷本纪》引《汤誓》、《高宗彤日》、《西伯勘黎》;《周本纪》引《牧誓》、《吕刑》;《鲁周公世家》引《费誓》;《宋微子世家》引《微子》、《洪范》,基本上为今文。所以臧琳、段玉裁作出"间存""偶有"古文的结论。臧、段二人的考据很有价值,为我们正确理解《汉书·儒林传》以及研究司马迁问故内容,提供了文献依据。但臧、段二人的结论就事论事,尚失偏颇。孙星衍就指出:"司马迁从孔氏安国问故,是古文说。"②司马迁时代,《今文尚书》为官学,有定本,且孔安国传《古文尚书》,亦以今文校读,所以《史记》引《尚书》文字多从《今文尚书》不难理解。而解说之义多用古文说,或兼采今古文说,都是正常的。因为孔安国就是兼通今古文的经学大师。
陈寿祺、陈乔纵父子进一步考证司马迁引据的《尚书》为欧阳生所传今文《尚书》,其中亦杂有古文。当时博士所传《今文尚书》只有欧阳生一家定为官方定本,《史记》引文据此,顺理成章。
陈氏父子致力于经今古文说的辨析。陈寿祺《左海经辩》中有"今文尚书中有古文","史记用今文尚书","史记采尚书兼古文"等条。①。陈寿祺认为《史记》采《尚书》兼今古文。如"《鲁周公世家》载《金滕》,其前周公奔楚事乃古文家说,其后成王改葬周公事为今文说,此其明证矣。"司马迁不仅兼采今古文说,有时还并存今古文说。《殷本纪》载简狄吞玄鸟卵生契,《周本纪》载姜源践巨人迹生弃,此为今文说;《三代世表》却记载"高宰生契,契为殷祖","高辛生后稷,为周祖",此为古文说。
也就是说《史记》载殷、周始祖,一言有父,一言无父,引起了当时人们的疑惑。褚少孙作了回答,说这是两传存疑。因为这两种说法都有传说史影,并非今古文经学家所杜撰。无父的神生说反映了母系氏族社会的史影,父生说是反映母系氏族社会瓦解,进入了父系文明时代的史影。由此可见,司马迁并存古今文说,不是"钓奇",而是尽可能还历史本来面目,以存历史传说的史影之真。
再以《周本纪》为例,所采《尚书》,文字多依今文定本,但采用义理及训故多依古文说。《周本纪》引用《尚书》篇名共十九篇,与今传本《尚书》对照,今文篇目有十一篇,有《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多方》、《顾命》、《吕刑》;有古文四篇:《周官》、《同命》《微子之命》、《武成》;此外另有四个逸篇:《归禾》、《嘉禾》、《分殷之器》、《贿息慎之命》。这些逸篇,超出了孔氏壁藏《古文尚书》的篇目。《周本纪》还引有《逸周书》中《克殷》、《度邑》等篇。《逸周书》也是古文,应当也在司马迁问故范围之内。② 段氏是书载《皇清经解》卷五百六十七。
① 孙星衍:《今古文注疏序》,载《皇清经解》卷七百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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