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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阮籍与刘伶、阮咸

  刘伶以好酒与阮籍交厚,①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他们都以纵放旷达而著称于世。确实,在人格的外在形象方面,或说在"外在人格"层面,刘伶、阮咸的纵酒豪饮,以及对于名教礼法的蔑视,往往比阮籍有过之而无不及,具有狂放名士的典型特征。《世说新语·任诞》记载有几则关于他们二人饶有风趣的浪漫故事: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入我中。"诸阮皆能饮酒,仲容(阮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

  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初云:当留婢。既发定将去,仲容借客驴著重服自追之,累骑而返,曰:"人种不可失"。从上面的记载看,《晋书》说刘伶是"放情肆志"(《刘伶传》),说阮咸是"任达不拘"(《阮籍传》附),确是对他们二人的恰当评语。在竹林七贤中,刘伶、阮咸的狂放,可谓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刘伶、阮咸的外在行为或人格形象,与其信奉的道家思想有直接的关系。

  这里,我们先以刘伶为例予以说明。《晋书》本传说,刘伶"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意思是齐一万物,追求一种混沌的无差别的精神境界。刘伶饮酒很有名,曾作一篇《酒德颂》,文云:"有大人先生,以夭地为一朝,万物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厄执觚,动则契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刘伶所说的"大人先生"式的理想人格及其所具有的精神境界,也就是阮籍在《达庄论》或《大人先生传》中所说的"至人"或"大人先生"式的人格及其精神境界。这种观点,显然是以老庄道家思想为依据的。我很怀疑,刘伶的《酒德颂》曾经受到阮籍《大人先生传》的影响,但也可能是相反的情况。但无论是何种情况,有一点用不着怀疑,刘伶与阮籍都具有鲜明的道家式的思想倾向。

  《晋书》本传又说,刘伶后为建威将军,"泰始初对策,盛言无为之化。

  时辈皆以高第得调,伶独以无用罢。""泰始"是晋武帝的年号。《晋书》所记载的已经是竹林时期之后的事情,但刘伶仍然没有放弃他的思想宗旨。

  上述情况说明,在思想或理论的层面,刘伶与阮籍相同,大概是崇尚自然,背弃名教,强调儒道对立的。刘伶与阮籍有着类似的精神追求和生活情趣,因此才有类似的外在行为,表现为类似的外在人格形象特征。

  但在心理世界的底层,刘伶的理想、信念、价值观念,或者说在"理想人格"的层面,他与阮籍也许并不完全相同。阮籍的思想发展,是由儒到玄、由儒入道,但在其心理世界的底层,对儒家的道仍然有着真诚的信仰和执着的追求。而根据现存的史料看,在刘伶那里却没有发现有类似于阮籍那样的思想转化过程。刘伶或许原初信奉儒家的思想,在现实的压迫下而转入道家思想的轨道;也可能他对儒家的思想本来就无多大的兴趣和多少研究,从来信奉的就是道家的思想。由于史料无载,我们无从得知,因而只能从现存的史料出发,断定刘伶信仰的是道家思想,并以道家思想作为自己的生活与行为的准则。

  ① 《世说新语·任诞》载,阮籍"求为(步兵)校尉,于是入府舍,与刘伶酣饮。"正因为双方的理想、信念或选取的价值尺度不尽相同,因此,他们对于现实和"外在人格"形象的内心感受也不尽相同。在阮籍那里,由于对现实的不满和对名教的失望,满腔激愤之情又无处发泄,所以他不得不借助于主观精神的扩张,制造出一个虚幻的精神境界。可是"至人"或"大人先生"式理想人格并非是阮籍的真实价值目标,在其心灵的深处是对现实和名教的诚挚眷恋,这自然构成了他内心世界的极度痛苦与不安。而对于刘伶来说,似乎现实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毫无真实价值的。他自己就公开声明了这一点:"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酒德颂》)在他那里,有真实意义的不止是心灵的自然与宁静,而且是"酒",是感官的快乐或物质**的满足。因此,对名教礼法的虚伪和礼法之上的卑劣,他不像阮籍那样表现为极度的愤慨,而是表现为十分的轻蔑;对自己违背礼法名教的行为,并不感到有什么良心的不安、道德的自我谴责,而似乎完全是一付心安理得的状态。如,当礼法之士对他"奋 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的时候,他抱着一种不以为然的轻松态度,甚至是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先生于是方捧罂承糟,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恍尔而醒。"(《酒德颂》)同样,刘伶对生死也抱着一种超然的态度,"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晋书·刘伶传》)在生死问题上的这种通豁达观的态度,与阮籍忧心忡忡、痛哭途穷的绝望情绪形成鲜明的差别。刘伶与阮籍处于相同的外部环境之中,受着现实同样的压迫,面临着同样的名教失落的情形,但是他们的感受与态度有如此的差别。这原因不是别的,就在于阮籍对于社会有强烈的参与感,对名教有真诚的认同感,在道家的价值标准后面隐藏着儒家的道德标准,而刘伶的思想与行为所依据的是道家的自然无为的单一标准,因而,外物的差别对他来说完全可以化为一片乌有。从人格的层面说,阮籍的现实人格是分裂的,而在刘伶那里,"理想人格"与"外在人格"这两个方面基本上是统一的,所以,刘伶决不会像阮籍那样感受到人格分裂的痛苦。

  还有个问题值得注意。我们上面说,刘伶在《酒德颂》里所追求的是一种万物齐一的精神境界,所设计的"大人先生"也是一种具有这种理想境界的人格,就此看来,他的思想旨趣与阮籍是一样的,他的现实人格也应当属于"精神逍遥型"一类。从另一面看,刘伶又追求一种**的快乐与感官的刺激,这似乎又与阮籍不同。阮籍主要是通过理论的形式,即齐物的方法和过程达到无差别的精神境界,而刘伶则不止于此,他同时也把醉酒当作达到精神混沌的手段,甚至于把它当作人生的一种价值目标。《酒德颂》里说,通过醉酒,可以"无思无虑,其乐 陶陶。??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刘伶所说的这种状态,实际上不仅是一种精神状态,而且也是一种**上的醉酒状态。就后者而言,刘伶不是像阮籍那样仅仅把醉酒当作摆脱政治困境的手段和自我精神麻醉的方式,简直把饮酒当作一种口福了。《世说新语·任诞》所记载的关于刘伶的一则故事可以说明这一点: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酒大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斜,五斗解醒。妇人之言,慎不可听。"饮酒进肉,颓然已醉矣。

  所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就不单纯是追求一种精神境界,而且把喝酒当作**上的享受与生活的唯一内容了。阮籍也以饮酒著名,但他并不把饮酒当作人生的价值,或说不把饮酒当作一种**的快乐。这是阮籍与刘伶人生旨趣和生活情趣的一个不同。

  追求精神逍遥与追求**或感官的快乐,显然是分属于两种不同的思想体系或价值观念体系。先秦老庄道家一派,只强调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反对追求物欲。他们认为,不能超脱外物的束缚,做到物我兼忘,必然为外物所役而终生痛苦。显然,刘伶"细宇宙齐万物为心",追求精神逍遥的一面,与老庄一派的思想应该属于一类。先秦道家,除了老庄一派外,还有与它思想异趣的另一派。荀子说:"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 ??是它嚣、魏牟也。"(《荀子·非十二子》)魏牟即是《庄子·让王》所说的中山公子牟。书中记载说,公子牟问詹子,自己心里明知道"重生轻利"是有道理的,可是又不能"自胜",克制不了物质**刺激和引诱,不知如何办才好。詹于曰:"不能自胜则从。"所谓"从"就是放纵自己的**,也就是荀子所说的"纵情性,安恣睢"。《庄子:盗跖》借盗跖对孔于的批评,也阐述了这种纵欲享乐的思想:"今吾(盗跖)告子(孔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这种说法似与老庄一派的说法有异,大体也属于荀子所说的它嚣、魏牟一派的思想。他们不是把精神的逍遥自由看作是追求的目标,而是强调**生命是人生的真正价值,感性的享乐是人生的最高意义所在。

  刘伶"以酒为名",视纵酒为乐,固然不能肯定是直接导源于它嚣、魏牟等人,但至少可以确定,他们是属于同一种类型的思想。

  这种以纵欲享乐为最高目标的思想,在元康时的贵游子弟及后来的玄学放达派人士那里得到极大发展,且在哲学理论上有所反映,如张湛的《列子注》。据张湛及《列子·杨朱》所说,①任何人皆无"久生之理",生必有死,死必是一把枯骨,因此,人们不必考虑死后的问题,应该在短暂的生命过程中及时享乐。依据于这种观念,他们把名教礼法看作是外在于生命主体的无用之物,是对人的感**望的束缚和压抑而主张超越之,"以仁义为关健,用礼教为矜带,自枯于当年,求令名于后世者,是不达乎生生之趣也。"对名教礼法超越的另一面是对自然的崇尚,但他们所理解的自然不止是一种精神的自由,而且演化为追求"厚味、美服、好色、音声",即感官的快乐或**的刺激了。不过,刘伶的思想,似乎还没有走向如此的极端,也没有发展到如此典型的状态。但张湛与《列子》的思想,大体上可以说是沿着刘伶思想中纵欲享乐的一面发展而来,反过来说,它又是对刘伶纵欲享乐思想的印证。从这个意义上说,刘伶的思想也可以认为是一种纵欲享乐型的思想,其现实人格也可以划归为"纵欲享乐型"一类。

  关于阮咸思想方面的资料,史籍几无记载。山涛品评阮咸曰:"贞素寡欲,深识清浊,万物不能移。"(《晋书·阮咸传》)所谓"深识清浊",大概说的是阮咸追求"清"而反对"浊"。"清"的内容可能指"贞素寡欲"、① 张湛为东晋初人,其《列子注》反映的是晋人思想。现在学术界多数人考定《列子》是伪书,系晋人著作,亦可当作研究晋人思想的参考资料。

  "万物不能移"。"清"与"浊"相对,它是一股清逸之气。人能"清"则超脱于物欲而有一种玄远的精神境界。可是,阮咸又以放荡纵欲著名,山涛评他一个"清"字,这似乎是矛盾的。其实,一个人的追求可能是多方面、多层次的。有时侧重于精神,有时侧重于**。一方面,阮咸能追求一种玄远的精神境界,所以山涛目之为"清"。另一方面,阮咸以纵酒自娱,追求感官的快乐,不以名利、宫贵、权势、地位为心,这在玄学家那里,也可以称之为一种"清"。这两重"清"的意义,与刘伶的思想与生活情趣的意义是完全一致的。但阮咸是否以玄远的精神境界为追求目标,由于史籍无载,我们只好存疑了。但他的饮酒纵放、肆情越礼的生活情趣与行为却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以阮咸的外在形象看,他确实有着浓郁的"纵欲享乐型"的人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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