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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史学志趣

  时代呼唤伟大史学理论家的出现,时代也创造了伟大的史学理论家。但是,刘知几之所以能承担历史使命,对唐以前的古代史学作了系统性的理论总结。撰成我国第一部史学理论专著《史通》,成为一位伟大史学理论家,则完全是由于他充分运用社会、家庭、朋友所提供的一切客观条件再加上个人主观努力的结果。

  刘知几踏入史学的殿堂有其深刻的原因。历史的传统、家学的渊源、友朋的影响,以及个人的志趣,都发生了作用。

  这里先谈谈他的家学渊源。

  在中国古代,大凡学者们的思想、学术,每渊源于家学,有所谓"诗礼传家"、"父子世业"等说。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更不乏其例。比如司马迁出身于史官世家,所撰《史记》,是继承乃父司马谈的未竟之业。自《史记》问世后,续作纷出,班彪采其旧事,旁贯异闻,作《后传》六十五篇。

  班彪死后,班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便探撰前纪,缀集所闻,撰写《汉书》,历二十余载,后入狱身死,其妹班昭又完成八表。

  此家族世代相传之学,是相当普遍的文化现象,从思想、学术的继承和发展来看,这一文化现象自有其积极意义。刘知几的史学思想,也有其家学渊源。

  知几出生于一个世代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他的曾祖刘珉为北齐唯阳太守,祖父刘务本为隋留县长。知几的从祖父刘胤之"少有学业",在隋时即与信都丞孙万寿、宗正卿李百药为"忘年之友"。唐高祖武德年间,御史大夫杜淹上表推荐他为信都令,"甚存惠政"。永徽初年,累转著作郎、弘文馆学士,曾与国子祭酒令狐德棻、著作郎杨仁卿等,一同撰成国史和实录,并因之授封阳城县男。据《旧唐书·令狐德英传》载,永徽元年(650),德紊受诏撰律令,复为礼部侍郎,兼弘文馆学士,监修国史及《五代史志》。

  不久迁太常卿,兼弘文馆学士。永徽四年(653),迁国子祭酒,"以修贞观十三年以后实录功,赐物四百段,兼授崇贤馆学士。"刘胤之与德棻同撰国史和实录大概就是指永徽元年以来修的《贞观实录》。刘胤之与唐初著名史家结为"忘年之友",同撰国史,至少可以说他是一位有相当素养的史学家。

  史载他因年老不堪著述,出为楚州刺史,卒于任所。

  知几的从父刘延祐进士及第,颇有文名。《旧唐书·刘胤之传》说:"弟① 《史通·自叙》。

  子延枯,弱冠本州举进士,累补渭南尉,刀笔吏能,为畿邑当时之冠。司空李勋尝谓曰:'足下春秋甫尔,便擅大名,宜稍自贬抑,无为独出人右也。'"可知其文章、吏能兼备。《新唐书·文艺传》中为刘延祐立传,也表彰他"有吏能,治第一"。

  知几的父亲刘藏器在高宗时为侍御史。当时卫尉卿尉迟宝琳曾胁人为妾,藏器加以弹劾使之退还。宝琳乃鄂国公尉迟敬德之子,自以为是功臣的后代,又是权臣许敬宗的亲信,便飞扬拔扈,无法无天。他私请皇上同意止还,凡再劾再止。于是藏器上书皇帝,慷慨陈述大义:"法为天下悬衡,万民所共,陛下用舍由情,法何所施?今宝琳私请,陛下从之;臣公劾,陛下亦从之。今日从,明日改,下何所遵?彼匹夫匹妇犹惮失信,况天子乎?"①在这种情况下,高宗诏可,然心中很是不快。不久迁比部员外郎。监察御史魏元忠很称赞刘藏器贤能,高宗也打算提升他为吏部侍郎,因遭魏玄同的反对,便放他出为宋州司马。由此可见其执法如山,无所阿私,言词抗直,不畏权贵,甚至敢于批评当朝天子"用舍由情"、"失信"。这种大义慎然的高贵品格,实在难能可贵。

  有关刘藏器的生平,史无详载。《全唐文》卷一六三,收有他关于"恤刑"、"刑法得失"和"往代为刑是非"等三篇对策,由之可窥察他对施用刑法的认识和态度。他主张恤刑,"既返直淳之俗,还归仁义之衢,解网泣辜,惟刑是恤。断而难续,夙采缇萦之言;议狱缓刑,久纳温舒之奏。不轻不重,非省非繁,既合时宜,无劳横议。"又言:"金、扑异俦,行乎舜日;劓、刖殊类,施于姬年。莫于疏密随时,轻重言事。"由此可看出他慎刑罚,因时以制礼的思想。这种见解,对于一个封建士大夫来说,是相当高明的。

  知几有两位胞兄,长兄知柔,仲兄知章。知柔"性简静,美风仪"①,与知几俱以善文词知名,在官也有善政。累迁工部尚书、太子宾客、封彭城县男。据李邕《刘知柔神道碑》云:"公春秋七十有五,以开元十一年六月十五日遇疾,薨于东都康俗里之私第。"依此推断,知柔当生于贞观二十三年(649),比知几长十二岁。李邕称颂知柔先人"莫不都长忠方,简质贞亮,业行优绝,政理殊尤",赞美知柔"立年博达,典学为海;懿文为林,镇重为山,幽静为骨,清谈事约,言遣理深。谦常后身,俭不逼下",且"仪形硕伟,风神散逸"。苏硕《授刘知柔尚书右丞制》说他"时行推美,旧德归高。明畅襟情,闲华风表。蹈典坟之芳润,总词赋之笙簧。虑常密于在公,迹自勤于为政。"②廷硕《授知柔工部尚书制》中称赞他"硕德眷秀,行高才远。文词有绮缋之工,望实有珪璋之誉。出膺贤守,则郡国循良,入位名臣,则衣冠准的。可谓朝之名哲,代之纯懿。"③上述言辞,固然多所过誉,但其基本精神同正史所载相为一致:学识丰厚,品德高洁,为官清正,且仪表非凡。知几有这样一位兄长,对自己的道德文章不能不产生良好影响。

  知几出生于唐高宗龙朔元年(661),那年,其父五十有四①,知柔一十有三。他生长在"鼓簧史撰,柱石邦家"的官宦之家和书香门第里,父辈的① 《新唐书·文艺列传》。

  ① 《新唐书·刘延祐传》。

  ② 《文苑英华》卷三八五。

  ① 据《新唐书·魏元忠传》云:"仪凤中刘藏器年七十。"推知几生时当为五十四岁。

  诱导,兄长的感召,整个家庭氛围的习染,不难理解刘知几饱受文化教育的童年。

  在知几的先辈中,同史学颇多关系者是他的从祖父刘胤之和从父刘延祐,而其父兄皆以词学知名,幼年时代的刘知几多受父兄黛陶,颇善文词,这为他一生的学术事业打下坚实基础。知几夙好史学,也许受了从祖、从父的影响,更重要的乃是个人的志趣,其父能顺其秉性,采取了"因材施教"之法,调动了刘知几求学的积极性,使之顺利地踏上了为之奋斗终身的史学道路。

  再谈谈刘知几的史学志趣。

  有关知几青少年时代的学习生活,知几在《史通》中有所记载。《自叙》说:予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年在纨绮,便受《古文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每废《书》而听。逮讲毕,即为诸兄说之。因窃叹曰:"若使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先君奇其意,于是始授以《左氏》,期年而讲诵都毕。于是年甫十有二矣。所讲虽未能深解,而大义略举。父兄欲令博观义疏,精此一经。

  辞以获麟已后,未见其事,乞且观余部,以广异闻。次又读《史》、《汉》、《三国志》。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年十有七,而窥览略周。其所读书,多因假赁,虽部帙残缺,篇第有遗,至于叙事之纪纲,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但于时将求仕进,兼习揣摩,至于专心诸史,我则无暇。

  刘氏《自叙》相当具体地叙述了他在二十岁前的读书生活,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立志史学事业的浓厚的兴趣、顽强的毅力、宽广的视野以及丰富的积累。

  "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在这方面,知几与他人并没有多少相异之处。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那些官宦书香之家,都是对子女实行家教。知几在十一岁时,其父授《古文尚书》而其业不进,转授《左氏》,却欣然领会,不能不说知几对史书有缘分。这堤什么原因呢?如果说知几在幼小的心灵里,喜欢听兄长讲历史的故事,这有可能;如果说知几当时就立志当一名史官,象他的从祖父那样为大唐修史,在他这样小小年纪,不会有这样的认识。史传缺书,十一岁之前的刘知几的幼小心灵中到底埋下了些什么种子,在其以后的人生旅途中发芽、开花、结果,我们不得而知。就知几自己所言,读《古文尚书》其业不进,转读《左氏》欣然领悟,自不难理解。前者文字艰琐,内容乏味,后者文字优美,内容生动,写战争,状人物,叙事件,情趣横生,这是历史书容易被人接受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对初学的幼年学子。知几是在读经史的实际感受中接受了历史书,而在读历史书的过程中又逐步为历史书所吸引,从而加深了学史的兴趣。阅读历史书,不断增长着知识,而求知的**愈强,学习积极性愈高,毅力日增,视野日广。《尚书》是儒家经典,也是史书,《左传》是史书,也是儒家经典。知凡撰《史通》,把《尚书》、《左传》都视为史学流派之一。看来问题的关键仍在于《左传》之引人入胜的历史叙述而把知几带进史学的王国。自然,父兄的教育为他步入史学的殿堂准备了条件,特别是其父"奇其意,许授《左氏》",顺其心情,因材施教,在关键时刻起了积极作用。

  刘知几的读史生活并不是轻松愉快的,他既不是那种过目成诵的所谓"神童",也不是不学而能的所谓"先知",其学业的进益要靠辛勤的汗水,不断的追求。在这里,顽强的毅力是他成功的条件之一。如果说他天质特优,也绝不会有读《尚书》"难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一说。从十一岁读《左传》,次读《史》、《汉》、《三国志》,再次读"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不只是一史只读一部,而是"触类而观",到了十七岁便"窥览略周"。这是多么大的读书量啊!《隋书·经籍志》著录史部之书凡817 部,13264 卷,知几若"窥览略周"的话,其数目实在不小。以半数计,也是相当可观了。这需要多少时间和精力!后来他自撰《史通》,引用文献则不少三百余种。比如,引用《尚书》五十余条,《春秋》一百余条,《左传》一百条,至于《史记》、《汉书》,则俯抬即是。史书读那么多,那么熟,这实在是不容易的。更何况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不唯读史,经史子集无不涉猎。

  刘知几走了一条自己的治学道路。父兄教育他"博观义疏,精此一经",这是经师们解经注经的道路。《汉书·艺文志》说:"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道出了汉代儒生章句之学的弊端。魏晋已降之义疏之学,曾广搜群书,补充旧注,究明原委,是汉代以后经学态度的体现,正是"博观义疏,精此一经"的路数。读书人坚持"述而不作"的圣人遗训,好象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领悟古圣先贤的遗言,采取经书笺注的形式,把自己的理解记下来,世代相传,始终兴旺不衰。他们讲师承,重家法,宗派林立,门户之见甚深。这种经学的烦琐形式主义扼杀了思想生机,阻塞了科学探索。封建社会大部分知识分子走了这条治学道路,但也有不少有识之士力图挣脱它,刘知几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他不走"精此一经"之路,"辞以获麟已后,未见其事,乞且观余部,以广异闻"。他博览古今史籍,目的是想了解"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他"触类而观,不假师训",凡所读书,粗知"叙事之纪纲,立言之梗概"。

  这种治学的目的和方法,一反经学笺注主义,为了通晓古今沿革变迁,采用的是"通古今之变"的方法。难能可贵的是他那种"不假师训"的独立性格和自主精神。这种思想性格和学术作风生根在一位青少年的心里,而且开花、结果,对其一生为人、为学、为政产生着不可低估的影响。

  "不假师训",走独立钻研的路,这其中首先表现为他不盲目迷信师训,而且对师训、成说表现出某种怀疑和批判精神。他在《自叙》中说:"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习。故始在总角,读班、谢两《汉》,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当时闻者,共责以为童子何知,而敢轻议前哲。于是赧然自失,无辞以对。其后见张衡、范晔集,果以二史为非。其有暗合于古人者,盖不可胜纪,始知流俗之士,难与之言。凡有异同,蓄诸方寸。"少年刘知几的质疑精神,是其治学风格的重要特征。有了这质疑精神、批判精神,他能不以先圣前贤的是非为是非,敢于独立思考,有着自己独立的见解,这一思想品格是刘知几终生从事史学批判、史学总结之用之不尽的思想源泉。

  刘知几在青少年时代博极群书,积累了融会古今的渊博学识,从而打下了一生的学问基础。这博通的治学道路是少年刘知几治学的又一特征。前已提及,少年刘知几在十七岁前对古今史籍"窥览略周",已属不易。他在经、史之外,也读了大量文学的书。尽管他夙好史学,但家学传统的薰陶,父兄的言传身教,也颇喜诗赋。他是在高宗永隆元年(680)应科举进士及第的。

  在《史通·忤时》篇说:"仆幼闻诗礼,长涉艺文,至于史传之言,尤所耽悦",大体反映了他在举进士之前的学习历程。科举制是隋唐出现的新事物,进士科是科举中的一个重要科目,起初同秀才、明经、明算、明法、明字诸科并列,列为岁举常贡之一,但不久它就超过别的科目,在整个唐代科举试中,名声最响"高宗、武后时,进十登第开始为士大夫官僚所羡慕。诚如《新唐书·选举志》所言:"大抵众科之目,进士尤为贵,其得人亦最为盛焉。"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摆在知几面前的光明之路,只有是通过科举制度才能获得,或为政,或为学,皆是如此。

  "至于史传之言,尤所耽悦",这反映了他夙好史学的志趣,也概括了他学习的实践。经史文的结合,奠定了他一生治学的基础。

  知几"以同学知名"应该是二十岁前后的事,他说:"余幼喜诗赋,而壮都不为,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①"余初好文笔,颇获誉于当时,晚谈史传,遂减价于知己。"②结合"仆幼闻诗礼,长涉艺文,至于史传之言,尤所耽悦"的话,可以看出知几青少年时代奔走文史的路径。"幼闻诗礼"是封建时代启蒙教育的一般情况。孔夫子早有遗训:"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③,学诗、学礼是幼童的基本功课。而"幼喜诗赋"、"初好文笔",此"幼"与"壮"对举,"初"与"晚"对举,大体可以理解为"幼"、"初"指青少年时代,"壮"、"晚"指壮年以后。他幼喜诗赋,初好文笔主要是父兄家学传统的影响,既"喜"且"好",这说明他有浓厚的兴趣,也取得了良好的成绩,获誉当时。然而知几在《史通·自叙》中也曾披露,他在科举前"未暇""专心诸史",而"射策登朝"之后,"思有余闲,获遂本愿,旅游京洛,颇积年岁,公私借书,恣情披阅。"这说明,知几在幼年时代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从家庭教育中很早就喜欢上了史学,确立了学史、研史的志愿。二十岁前由于父兄的黛陶,也一度喜爱诗赋文章,颇得世人称誉。自踏入仕途以后,乃专心于史学事业,由此规定了终生的生活道路。

  一般人认为,唐代进士科考试内容偏重文辞,以诗赋为主,所以知几方有"于时将求仕进,兼习揣摩,至于专心诸史,我则未暇"的话,其实,将求仕进势必要做些应考的准备,揣摩主考官的爱好也在准备之列,并非指准备诗赋。在唐初的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进士考试与诗赋并不相干。"其初止试策,贞观八年诏加进士试读经史一部。至调露二年,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始奏二科,并加帖经,其后又加《老子》、《孝经》,使兼通之。"①可见,唐初进士只试策文,至高宗后期方有大的变化。调露二年即为永隆元年(公元680 年),正是知几应试的这一年。《唐会要》卷七六《贡举中·进士》载:"调露二年四月,刘思立除考功员外郎。先是进士但试策而已,思立以其庸浅,奏请帖经及试杂文,自后因以为常式。"次年皇帝下诏:"如闻明经射策,不读正经,抄撮义条,才有数卷;进士不寻史籍,惟诵文策,铨综① 《史通·自叙》。

  ② 《史通·自叙》。

  ③ 《论语·季氏》。

  ① 《通典》卷十五《选举三》。

  艺能,遂无优劣。自今已后,明经每经帖十得六已上者,进士试杂文两首,识文律者,然后令试策。"②这说明在高宗后期,即知几进士试后,进士试才有改变,在进士科举考试项目中增杂文后,文词遂成为该试的中心内容。杂文之初试谓箴铭论表之类,开元间或以诗以赋居其一,或全用诗赋,天宝间则专用诗赋。③知几"幼喜诗赋"、"初好文笔"乃家学薰陶和社会尚文的风尚影响所致,并非应试之临时之策。然而知几"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除了有通过读史的实践加深了对史学的认识外,还得有以文士得名为耻的认识。这种认识又从何而来呢?

  认识来源于他孜孜不倦的读史实践所得来的真实感受,也来源于对现实社会史坛、文坛的冷静的观察。

  遍读群史,他深切感受到"史才之难,其难甚矣"①,之所以难,原因很多,其中原因之一就是近世以来文体大变,树理者多以诡妄为本,饰辞者务以淫丽为宗,于是文之与史,较然异辙,"但自世重文藻,词宗丽淫,于是沮诵失路,灵均当轴。每西省虚职,东观仁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遂使握管怀铅,多无诠综之识;连章累牍,罕逢微婉之言。"史学被引上歧路,丢掉了史家直书实录之旨。刘知几深切感受着史家的历史责任,随着社会阅历和学识的丰富积累,越发感到对以往史学进行系统检讨的迫切性。一个宏伟的志向在他的心中酝酿着。

  现实社会是一个大课堂,当刘知几二十岁后步人仕途,现实社会对他的教育并不比书本上的少。从读史、研史的角度看,他"射策登朝"后,"思有余闲,遂其本愿",得以"恣情披阅"浩翰的史书,随着学识日进,逐步形成了自己对史学的看法。然而,当这些看法同他从现实社会的见闻、感受挂起钩的时候,其认识就大大前进了。书本同现实并非一事,其间有巨大的落差,书本上的东西过于理想化,而现实则是实实在在的。入仕以来,使刘知几从历史走向现实,而又从现实回顾历史,使他对史学的认识逐步深刻了。

  知几进士及第后,经吏部考试,授获嘉县(今河南省获嘉县)主簿。这是一个正九品的小官,负责一县的文书,是县衙幕僚之首。

  知几自步入仕途后,在公务之暇仍潜心坟典,经史百家,无不涉猎,杂记小书,在所浏览。当时的京城长安和东都洛阳,自然是经济、政治和文化的两大重心,获嘉县地近两都,知几得以旅游京洛,饱览公私藏书。自永隆元年(680)入仕起至圣历二年(699)调职京都止,近二十年,知几都是在公务之闲博览群史,实际上是学史研史的二十年。

  然而这二十年政治气氛相当紧张,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措施严酷,弄得人心不安。

  刘知几登上仕途之时,适值武则天以皇后身分干政之际。她是实际上的执政者。弘道元年(683)十二月,高宗崩于贞观殿,太子李显奉遗诏即位,武则天急于控制全部政权,以临朝称制,就在中宗即位不过两个月时,武借故把他废为卢陵王,并幽禁于房州;接着立豫王李旦为帝,是为睿宗。但居② 《唐会要》卷七五《贡举上·帖经条例》。

  ③ 参阅徐松《登科记考》卷一。

  ① 《史通·核才》。

  睿宗于别殿,不得干预朝政,"政事决于太后",①这一废一立,实际上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权力过渡,是一次宫廷夺权斗争。至此,武则天实现了全面专政,并为日后改国号称皇帝准备了条件。

  为了防止唐宗室、勋臣的反对,武则天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首先是逼令太子李贤自杀。武则天生过四个儿子,长子李弘,已被耽杀;次子李贤,即章怀太子;三子李显,即位不久便被废弃;四子李旦,无权干政,后强令退位。李贤在长兄被害后立为太子,因武后怀疑他有异心,乃废为庶人,软禁巴州。这时武后生怕他在外生事,就派丘神勣逼令自杀。于此,争夺皇位的因素几被排除。同时,她又大封武氏祖先,提拔武氏亲属。两个侄儿,一个武承嗣被任为太常卿、同中书门下三品,总理朝政;一个武三思,也加官晋爵。诚如《通鉴》所言:"时诸武用事,唐宗室人人自危,众心愤惋。"①在这种形势下,就出现了徐敬业以匡复唐室为口号的扬州起兵。起义平息后,武则天乃"疑天下人多图己,又自以久专国事,且内行不正,知宗室大臣怨望,心不服,欲大诛杀以威之,乃盛开告密之门。??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自。"②武则天盛开告密之门,出现了一个专掌告密之事、用非常残忍的手段帮助武氏镇压异己的酷吏集团,武氏豢养的这帮爪牙、鹰犬,网罗无辜,竞为讯囚酷法,惨无人道,甚于虎狼。任用酷吏的直接后果使武氏巩固了自己的政权,而由之带来的政治昏暗则与日剧增,到武则天统治的最后时期,即天授(690-692)之后,社会政治紧张的局面方趋缓和。天授初年,武氏急于培植拥护她的社会力量,取得士人支持,收天下之心,因而"大搜隐逸",一时间官吏冗滥成灾。刘知几在天授二年(691)十二月,以刚直的态度,敏锐的政治眼光,上书请淘汰尸位素餐的官吏。他指出武氏临朝邪滥官员"比肩咸是,举目皆然"③,"至如六品以职事清官,遂乃方之土芥,比之沙砾。

  其有行无闻于十室,即厕朝流;识不反于三隅,俄登什伍。"④既无德行,也无学识,"若遂不加沙汰,臣恐有累皇风。"⑤知几主张沙汰尸禄谬官,是帮助武氏加强政权建设以端正政风的积极建议。同年,知几又上书建议"刺史非三岁以上不可迁官",认为刺史之官,肩负着"移风易俗"、"求痪字民"的重任,因而自秦汉已降迄乎魏晋,"方伯岳牧,临州按郡,或十年不易,或一纪仍留,莫不尽其化民之方,责以治人之术。既而日就月将,风加草靡,故能化行千里,恩渐百城。"而今的刺史就不同了。知几指出:他们"倏来忽往,蓬转萍流。近则累月仍迁,远则逾年必徙。将厅事为逆旅,以下车为传舍。或云来岁入朝,必应改职;或道今兹会计,必是移藩。"如是,"既怀苟且之谋,何暇循良之绩!"因此,知几建议:"臣望自今以后,刺史非三岁以上,不可迁官。仍以明察功过,精甄赏罚,冀宏共治之风,以赞垂衣之化。"①刘知几的意见无疑是正确的。做官为政必安心职守,兢兢业业,如① 《资治通鉴》卷二○三《唐纪》一九。

  ① 《资治通鉴》卷二○三。

  ② 《资治通鉴》卷二○三。

  ③ 《唐会要》卷六七。

  ④ 《唐会要》卷六七。

  ⑤ 《唐会要》卷六七。

  ① 以上引见《唐会要》卷六八。

  果迁徙频繁,心怀苟且之谋,则决然搞不好治理。知几针对时弊,提出应让刺史相对稳定,安心政务;而朝廷也要"明察功过,精甄赏罚",这样,才能造就"循良之绩"。知几虽官微位卑,却怀有治天下的方略,小小的一"疏",显示了其为政的大才。

  证圣元年(695),知几针对当时赦有无度的弊端,提出"节赦"的主张。

  他上书言事,历举古往对赦有的慎重态度,借古人语批评赦宥无度是"小人之幸,君子不幸",希望皇上"而今而后,颇节于赦"。②同年,知几针对当时滥赐阶勋的弊端,上表建议赐阶勋应以德才为标准。

  其表文说:"臣闻君不虚授,臣无虚受,授受无失,是曰能官。又曰:妄受不为忠,妄施不为惠。皆圣贤之通论也。??今皇家始自文明,迄于证圣,其间不过十余年耳,海内具寮九品似上,每岁逢赦,必赐阶勋,无功获赏,激倖实深。"结果呢,"每论说官途,规求仕进,不希考第取达,唯拟遭遇更迁"。既而如愿果谐,受之者也自谓己功,不以为惭,出现了朝野宴聚"绯服众于青袍,象板多于木饬"的局面。知几在表文的最后说:"望自今后,稍节私恩,使士林载清,人伦有叙。"①可见,滥赐阶勋势必搞乱了吏治,破坏了传统的以德才授官的政策,也破灭了士林求仕的希望,败坏了儒家的人伦。从根本上也不利于武则天的政治统治。知几表文完全是从封建政府官吏的身份出发,从正直的知识分子的立场出发,向政府进奉忠言。

  上述知几所言四事,无不切中时弊,由之可以看出他富有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强烈的政治责任感。这四条,集中到一点,是批评武则天的用人政策和政治流弊。《旧唐书》本传说:"知几上表陈四事,词甚切直。""切直"二字概括了刘氏强烈的政治责任感和实事求是的态度。但"后嘉其直,不能用也。"②本来,武则天于证圣元年(695)"令内外文武九品以上,各上封事,极言正谏。"③知几应时上表,并不违背武氏意愿,只是她"诏九品以上陈得失"不过是"收入望"而已,并非要按大家的意见实行。

  知几表陈四事,涉及于官吏的社会作用、选拔标准以及管理使用办法等诸方面的问题,而集中于对现实政治中妄授妄施等**现象的批判。在当时,"官爵僭滥,而法网严密。士类竟为趋进,而多陷刑戮。"最高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重用酷吏,滥用人才,互相为用。知几上表已是武则天利用酷吏相对松懈之时,不然他也不敢批评时政。但现实教育了他,他是无法改变现实的。就在这个时期,他写了一篇《思慎赋》。

  这篇赋既显露了刘知几的才华,也道出了他的苦闷,特别是抒发了他在苦闷之下经过冷静思考而痛下的志向。我们探讨刘知几的生活道路,探讨他的史学志趣,不能轻视这篇赋所表达的深层思想。

  《资治通鉴》卷二○五这样概括《思慎赋》的写作背景:"是时官爵宜得而法网严峻,故人竞为趋进而多陷刑戮,知几乃著《思慎赋》以刺时见志。"它是酷吏政治下的产物,通篇排列铺陈古今生死进退的事迹,规劝世人在仕途上谨慎小心。"凤阁侍郎苏味道、李峤见之,相顾而叹曰:'陆机《豪士》② 《唐会要》卷四○。

  ① 《唐会要》卷八一。

  ② 《新唐书·刘知几传》。

  ③ 《旧唐书·武后本纪》。

  所不及也,当今防身要道尽在此矣。'"①现将《思慎赋》略作分析。

  刘知几在赋序中首先指出这样一个实情:人生道路并不平坦。他说:"历观自古,以迄于今,其有才位见称,功名取贵,非命者众,克全者寡。大则覆宗绝把,埋没无遗;小则系狱下室,仅而获免。速者败不旋踵,宽者忧在子孙。至若保令名以没齿,传贻厥于后胤,求之历代,得十一于千百。"他列举古人事迹,发现他们之所以人生坎坷,就是"不知救死之有方"、"未识卫生之有术"。因为人们都生活在"地居流俗之境,身当名利之路"的环境里,"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官大于国,主必恶之。"如果不加警觉而处之泰然,就象"卧于积薪之上,而不知火之将燃;巢于折苕之末,而不悟风之已至","自古所以多杀身亡族者,职由于此也。"因此,他提出了小心谨慎的处世办法。其基本精神就是牢记往哲古人吉凶成败的历史教训,去"驰竞之欲",守"静退之心"。因为古今人物之吉凶成败验证,"贵不如贱,动不如静"。所以要"守愚养拙,怯进勇退,每思才轻任重之诫,知小谋大之忧,观止足于居常,绝觊觎于不次,是以度身而衣,量腹而食,进受代耕之禄,退居负廓之田,庶几全父母之发肤,保先人之丘墓,一生之愿,于斯足矣。"应该说,《思慎赋》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是一种消极心态,它是对武则天酷吏政治的一种反抗。据《旧唐书·刘子玄传》载,《思慎赋》作于证圣元年(695),联系他上表中的积极建议,可以看到思想上的矛盾状态。知几对现实政治的**现象向来持反对态度,但是当他感到无能为力,甚至遭杀身亡族之祸时,又持"守愚养拙,怯进勇退"的态度,这是容易理解的。

  其实,刘知几著《思慎赋》其本义是"刺时见志",是对现实政治的一种反抗形式。"见志"就是宣布同世俗决不同流合污。怯进勇退,明哲保身并不是刘知几的性格,这里所反映的心理状态只是一种暂时的苦闷。这暂时的苦闷的背后却是刘知几对现实的冷静思考,从而加深了对史学的认识。这里试举一例。《史通·疑古》篇疑《尚书》之《尧典序》"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事,知几先以古代书证说明禅授可疑,进而他又以今证古的方法说明:"观近古有奸雄奋发,自号勤王,或废父而立其子,或黜兄而奉其弟,始则示相推戴,终亦成其篡夺。求诸历代,往往而有。必以古方今,千载一揆。斯则尧之授舜,其事难明,谓之让国,徒虚语耳。"现实社会的教育加深了刘知几对历史的理解,最关键的一条是提高了史识。知人论世,设身处地,在武则天时代,以知几之博学卓识之才,充任九品主簿,自然是大才小用,而且从弱冠之年入仕之始直到写《思慎赋》时已十五个春秋没有迁升,感到仕途前程渺茫,这"思慎"只能是对现实的抗争。在盛唐的政治舞台上,刘知几身居仕班,但他没有成为政治家,是社会没给他提供机遇。唯其如此,他的精力又集中在学术事业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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