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注》当然是一部地理书,但书中述事论人的内容很多。前面已经提到郦道元常常借引用他人他书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但是由于全书的篇幅甚大,当然也有不少以第一人称说话的。不管是借古人古书发挥,还是他自己表达意见,都有一个明显的基本立场,这就是疾恶扬善。
《水经注》作为一部河流水道的专著,一定要涉及大量与水利有关的事和人。正如前面所指出的,郦道元歌颂了许多水利工程如郑渠、都安大堰、车箱渠、天井堰、芍陂、六门陂、长湖等等,也赞扬这些水利工程的主持人如郑国、李冰、刘靖、西门豹、邓晨等等,而像翟子威这类破坏水利的人,当然是他所诅咒的。不过值得指出的是,从郦道元分辨善恶的标准上,可以看出他所受儒家教育的深刻影响。例如对兴修水利这件事,他论人论事,并不以水利工程的成败为唯一标准。《春秋繁露》所谓:"仁人者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看来他对此是服膺不失的。卷六《汾水》经"汾水出太原汾阳县北管涔山"注中,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注云:汉永平中,治呼沱、石臼河。按司马彪《郡国志》,常山南行唐县有石臼谷,盖资承呼沱之水,转山东之漕,自都虑至羊肠仓,将凭汾水以漕太原、用实秦、晋。苦役连年,转运所经,凡三百八十九隘,死者无算。拜邓训为谒者,监护水功。训隐括知其难,立具言肃宗,肃宗从之,全活数千人,和熹邓后之立,叔父咳以为积善所致也。
这里说明的是汾水与呼沱河之间的一条运河,开凿这一条运河,羊肠仓的积谷就便于外运,特别是使太原这些大城市可通漕运。但是由于地形的崎岖,工程十分困难,以致苦役连年,死者无算。最后由邓训奏停了这个工程。工程没有成功,但"全活数千人"。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曾以很大的篇幅赞赏各种水利工程。也包括运河开凿工程,即使是非常艰难的工程,例如卷二十《漾水》经"漾水出陇西氐道县幡冢山,东至武都沮县为汉水"注中的两当溪疏凿工程。注云:故道水南入东益州之广业郡,与沮水枝津合,谓之两当溪水。水上承武都沮县之沮水读,西南流,注于两当溪。虞诩为郡,漕谷布在沮,从沮县至下辨,山道险绝,水中多石,舟车不通,驴马负运,僦五致一。诩乃于沮受僦,直约自致之,即将吏民按行,皆烧石椾木,开漕船道,水运通利,岁省万计,以其僦廪与吏士,年四十余万也。
"烧石椾木,开漕船道。"其工程不可谓不难,但郦道元还是赞美了虞诩和他的艰巨工程:"以其僦廪与吏士,年四十余万也。"而上述呼陀河与汾水之间的运河工程,因邓训奏准肃宗而中止,郦道元却借邓陔之口,赞扬了邓训的"积善"。由此可知,郦道元述事论人,是非善恶,褒贬抑扬,有他自己的严格标准,这种标准,深受他从小受到的儒家教育的影响。
郦道元自己从青年时代起就进入仕途,毕生为官,对于为官的善恶标准,他当然更心中有数。郦氏本人为官的种种,前面已有论述,这里只是从《水经注》记载的内容中,看看他在这方面是怎样述事论人的。
卷二《河水》经"又南过赤城东,又南过定襄桐过县西"。注云:《东观记》日:郭伋,字细侯,为并州牧,前在州,素有恩德,老小相携道路,行部到西河美稷,数百小儿各骑竹马迎拜。伋问:儿曹何自远来?曰:闻使君到,喜,故迎。伋谢而发去,诸儿复送郭外,问:使君何日还?伋计日告之。及还,先期一日,念小儿,即止野亭,须期至乃往。
这是郦道元表扬为官的信用,即使对于一群小儿,也是一样。郭伋对小儿尚且如此讲信用,其为政也就可想而知。郦道元考究吏治,常常愿意从小儿中进行观察。因为小儿天真,不说假话,容易获得实情。另一个例子也是一样,卷二十二《渠》经"渠出荣阳北河,东南过中牟县之北"注云:汉和帝时,右扶风鲁恭,字仲康,以太尉掾迁中牟令。政专德化,不任刑罚,吏民敬信,蝗不入境。河南尹袁安疑不实,使部掾肥亲按行之,恭随亲行阡陌,坐桑树下,雉止其旁,有小儿,亲曰:儿何不击雉?曰:将雏。亲起日:虫不入境,一异;化及鸟兽,二异;竖子怀仁,三异。久留非优贤,请还。是年嘉禾生县庭,安美其治,以状上之,征博士侍中。车驾每出,恭常陪乘,上顾问民政,无所隐讳,故台中遗爱,自古祠享来今矣。
上述郭伋和鲁恭,都是郦道元赞扬的古代好官,也就是所谓循吏。而这两位循吏,郦氏都是通过小儿以表达了他的赞美。此外,郦道元有时也通过老年人来赞扬循吏,因为老年人饱经风霜,深通世故,因此,老年人出面赞扬,往往出于真正的感情流露。郦道元选择这样的事例,其用心或许在此。卷四十《渐江水》经"北过余杭,东入于海"注云:汉世刘宠为郡,有政绩,将解任去治,此溪父老,人持百钱出送,宠各受一文。然山栖遯逸之士,谷隐不羁之民,有道则见,物以感远为贵,荷钱致意,故受者以一钱为荣,岂藉费也,义重故耳。
这个故事,也见于《后汉书·刘宠传》,内容相似,但有些细节,可补郦注之不足,《后汉书》云:宠筒除烦苛,禁察非法,郡中大化。征为将作大匠,山阴县有五、六老臾,龙眉皓发,自若耶山谷间出,人赍百钱以送宠,宠劳之曰:父老何自苦?对曰:山谷鄙生,未尝识郡朝,它守时,吏发求民间,至夜不绝,狗吠竟夕,民不得安。自明府下车以来,狗不夜吠,民不见吏,年老值此圣明,今闻当见弃去,故自扶奉送。宠曰:吾政何能及公言耶?勤苦父老为人,进一大钱受之。
据山阴县历来地方志的记载,刘宠受父老一文大钱之处,后来名其地为"钱清",直到今天,这个地名仍未改变,百姓还在这里建了一座"一钱亭",用来表彰这位值得景仰的太守。我在拙撰《浙江地名趣话序》①中指出:钱清这个地名,它所包含的教育意义,是何等地深刻动人,近年来,社会上出现的种种现象,更使我常常思考这个地名。每当我经过这个地方,总要请驾驶员稍停片刻,让我凭吊这里的江河村舍,真是溯昔抚今,百感交集。小小一个地名,经历了二千年的漫长岁月,至今仍然这样地令人起敬。这正说明,对于是非善恶,人民心中有数,只要是真正为民造福的,用不着长篇大论,两个字的地名就具有这样的威力。
从刘宠这个例子可见,当年感动了这些"龙眉皓发"的老年人而为郦道元所赞扬的这位值提尊敬的父母官,现在仍然受人尊敬。而他的行为事迹,也仍然具有现实意义。由此而得到的启发是,时代相隔虽已邈远,社会性质虽已大变,但是有一类道德准则,却是颠扑不破的。郦道元赞扬的清官循吏,也正和他赞扬的水利专家一样,应该永远受到后世的敬仰。
在《水经注》中,郦道元除了在如上所述的例子中扬善以外,他也同样① 《地名知识》,1990 年第4 期。
地议论了不少坏人坏事。他是一个疾恶如仇的人,坏人坏事在他的笔下所受到的谴责,也是十分严厉的。而且他还常常运用他的写作技巧,把性质类似的人物和事件写入不同的注文之中,善恶分明,让人共见。例如卷二十六《淄水》经"东北过临淄县东"注云。
《战国策》曰:田单为齐相,过淄水,有老人涉而出,不能行,坐沙中,单乃解裘于斯水之上也。
又卷九《淇水》经"淇水出河内隆虑县西大号山"注云:一水出朝歌城西北,东南流,老人晨将渡水而呻吟难济。纣问其故,左右曰:老者髓不实,故晨寒也。纣乃于此斩胫而视髓也。
上述两段注文,记的都是在河流渡口的两位老人,而田单与纣二人,前者是如何地善良可嘉,后者又是如何地残暴可憎。郦道元虽然不置一词,但他的疾恶扬善的深意,却表现得非常分明。
对于郦道元的疾恶如仇,这里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卷三十一《滍水》经"滍水出南阳鲁阳县西之尧山"注云:(滍)水南有汉中常侍长乐太仆州苞(按《后汉书》作州辅)冢,冢前有碑基,两枕冈城,开四门,门有两石兽,坟倾墓毁,碑兽沦移。人有掘出一兽,犹不破,甚高壮,头去地减一丈许,作制甚工,左膊上刻作"辟邪"字,门表■上起石桥,历时不毁,其碑云:六帝四后,是谘是诹,盖仕自安帝,没于桓后。于时阍阉擅权,五侯暴世,割剥公私,以事生死。夫封旨表有德,碑音颂有功,自非此徒,何用许为?石至千春,不若速朽,苞墓万古,只彰诮辱。呜呼,愚亦甚矣。
"石至千春,不若速朽,苞墓万古,只彰诮辱。呜呼,愚亦甚矣。"郦道元在注文中一般不常用自己的语言褒贬善恶。这一次,他大概确实是忍不住了。这几句话,把州苞(辅)这个匹夫民贼的无耻和愚蠢说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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