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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国的自然之爱"

  美国学者亨利·G·施瓦茨(Henry G·Schwarz)在其所撰《徐霞客与他的早年旅行》①一文中,以"中国的自然之爱"(The Chinese Love ofNature)一语,来描述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的为人。真是深得要领。所以密西根大学教授李祈在她所著《徐霞客旅游日记》②一书中,第一章就采用了施瓦茨的"中国的自然之爱"作为标题,章内介绍了不少我国历史上热爱大自然的人,如谢灵运、柳宗元、陶潜、李白等文学家和诗人。读了他们的文章,我也有感于中,特地写了一篇《郦道元与徐霞客》①的文章,着重说明,徐霞客在许多方面继承了郦道元,郦道元也是一位十分热爱中国大自然的人。对祖国大自然的无比热爱,这是除了大一统思想以外,郦道元爱国主义思想的另一重要内涵。

  前面已经述及郦道元的家乡在范阳郡、涿县的郦亭。从他的一生行历来看,他在家乡的时间是很短促的。但是他对家乡的自然风景却充满了热爱。卷十二《巨马水》经"又东南过容城县北"注云:巨马水又东,郦亭沟水注之,水上承督亢沟水于逎县东,东南流,历紫渊东。余六世祖乐浪府君,自涿之先贤乡爰宅其阴,西带巨川,东翼兹水,枝流津通,缠络墟圃,匪直田园之瞻可怀,信为游神之胜处也。除了家乡以外,他童年随着他父亲奔走四方,所到之处,他以后都回忆当地的美好自然环境,写在他的注文里。例如卷二十六《巨洋水》经"又北过临朐县东"注中,就记下了他随父到青州临朐所见的美好风光:巨详水自朱虚北入临朐县,熏冶泉水注之。水出西溪,飞泉侧濑于穷坎之下,泉溪之上,源麓之侧,有一祠,目为冶泉祠,??水色澄明而清泠特异,渊无潜石,浅镂沙文,中有古坛,参差相对,后人微加功饰,以为嬉游之处,南北邃岸凌空,疏木交合。先公以太和中作镇海岱,余总角之年,侍节东州,至若炎夏火流,闲居倦想,提琴命友,嬉娱永日,桂筍寻波,轻林委浪,琴歌既洽,欢情亦畅,是焉栖寄,实可凭衿。小东有一湖,佳饶鲜筍,匪直芳齐芍药,实亦洁并飞鳞。其水东北流入巨洋,谓之熏冶泉。

  熏冶泉一带是他"总角之年"旧游,当年恐怕还写不出这样的文章,这是他几十年后的回忆。但令人十分吃惊的是,他对这一带的山川风物,记忆得何等清楚,描写得何等细腻。不是一个充满了自然之爱的人,是不可能写出如此生动美好的篇章来的。

  明朝有个词章派的郦学家朱子臣,他编撰了一本称为《水经注删》①的郦书,专门评论郦注词章。其书多半是并不切中要害的词句品评,有的评语还暴露了他的幼稚无知,②所以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但在郦氏描写熏冶泉这一段① Bellingham,Washington,Program in East Asian Studies,Western Washasional PaperNo.3,1971.②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1974.① 载《徐霞客研究文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86 年版,又收入《水经注研究二集》。又另一种收入《读水经注札记之四》,载《明报月刊》,1990 年11 月号。

  ① 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有明刊本。

  ② 卷三十六《温水》经"东北入于郁"注"昆仑单舸"下,朱子臣评:"舸名新。"按"昆仑"是南洋人族名,朱竟认为是船名。

  中,却写出了几句不同凡响的评语。他说:"山水朋友,性命文章,是名士本色,叙得矜重。""是名士本色"一语,说明他确实读过不少古人描写山水的著作,正如前面提及的密西根大学的李祈在《中国的自然之爱》的标题下所介绍的许多人物。他把这些名士的"本色",归结为"山水朋友,性命文章"一语,也还算差强人意,这实际上就是包括郦道元在内的这些"名士"的自然之爱。

  明末清初学者张岱在其《跋寓山注二则》①一文中曾经说过:"古人记山水,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郦道元以描写山水著名,这当然是古今学者所公认的。张岱笔下在这方面次于郦道元的另外两人,是柳子厚(宗元)和袁中郎(宏道),他们二人都是富有"中国的自然之爱"的学者。柳宗元(773-819)是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当然是文章高手。但是张岱所说的是"记山水"。柳宗元所写的山水文章,主要就是《永州八记》。这是他因王叔文党事被贬为永州司马时在永州(今湖南零陵)所写,文章短小简炼,文笔清丽,历来名重一时,脍炙人口。袁宏道(1568-1610)是明朝后期的文学流派公安派(袁是湖北公安人)的代表人物,所以也是一位文坛名流,而且还是一位旅游家。《明史·袁宏道传》说他与其兄宗道、弟中道都是公安派学者,"宦游京师,多交四方名士,足迹半天下。"所以在他的诗文集《袁中郎全集》四十卷中,有不少游记。有人把他的游记从全集中抽出,编成《袁中郎游记》②一种,也很受人欢迎。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不论柳宗元还是袁宏道,他们的游记文章,都是身历其境之作。柳宗元生当唐德宗、宪宗两朝,虽非盛唐之世,但唐朝毕竟版图广大,声威远播,是一个泱泱大国。袁宏道生当明朝晚期,国力虽逊而尚未穷蹙,边疆纵有不宁,而长城以内,仍是明土,袁氏昆仲行旅所及,莫非皇舆。所以柳、袁二人之世,均属承平已久,而皇朝一统。他们眼目所见,足履所及,心上所思,笔上所述,无不在皇舆域内。他们用文字表达的对中国的自然之爱,都是中国的土地。所以他们在这方面性情舒坦,了无芥蒂。但郦道元与他们完全不同,当他出生之日,国家分裂已有一个半世纪,干戈扰攘,人民流离。他立身于半壁河山,而心怀一统的祖国。

  在如此处境之下,同样是一个满腔"中国的自然之爱"的学者,同样借文字表达了这种感情。但是与柳宗元、袁宏道不同,他必须在许多问题上面对现实,例如,他要描写的祖国山川,是他立身的半壁河山以内,抑是在此半壁河山以外;是他亲身经历,亲眼目击,抑是他无法亲见,必须借助于其他文献;用北朝年号,抑是用南朝年号。如此等等,都使他煞费苦心。在这样的景况之下,他对祖国山川的描写,仍被张岱誉为三位高手之中的"太上"。文穷而后工,或许就是这个道理。从这里也给我们一种启发,这就是,郦道元的所以能够在祖国自然风光和描写中登峰造极,一方面固然是由于他的高度写作技巧,但另一方面更是由于他对祖国河川的无比热爱。

  郦道元的确是把他的全部感情倾注在《水经注》的撰写之中的,凡是他足迹所到之处,由于他的悉心考察和热情观赏,因此,他的描述,不仅如清初著名郦学家刘献廷所说的"毫发不失,①而且更是活龙活现,栩栩如生。对于他未能亲履其地的那些著名山水胜景,他也无不搜集大量文献,细心选择,着意描摹,所以能够写出细致生动、令人百读不厌的文章。全部《水经注》中,描写山水的锦绣文章当然俯拾即是,但历来传诵的千古杰作,主要有两篇。民国以来,常常被选入中学甚至大学的国文课文,作为青年人欣赏和学习的范文。这两篇,一篇是记述黄河孟门瀑布的,另一篇是记述长江三峡的。这两处,孟门位于北魏旧都平城以南,新都洛阳以北,是他常经之地;而长江三峡,位在南朝腹地之中,他足迹所来履,但这两处河山胜景,在《水经注》中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作。

  ① 《琅嬛文集》卷五。

  ② 中国图书馆出版部1936 年版。

  ① 《广阳杂记》卷四。

  孟门瀑布一篇,全文不过一百三十一字,在卷四《河水》经"又南过河东北屈县西"注下:孟门,即龙门之上口也。实为河之巨阸,兼孟门津之名矣。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古之人有言,水非石凿,而能入石,信哉。其中水流交冲,素气云浮,往来遥观者,常若雾露沾人,窥深悸魄。其水尚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赑怒,鼓若山腾,濬波颓迭,迄于下口。方知慎子下龙门,流浮竹,非驷马之追也。

  孟门瀑布就是今天的壶口瀑布,位于陕西省宜川县之东,山西省吉县以西的黄河上,由于两岸山势紧逼,黄河河床从200-300 米在此骤然紧缩到30-50 米,形如壶口倒悬,所以今称壶口。水流从三十米高处倾泻而下,形成注文所描述的人间奇观。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教授在其著作《历史时期黄河中游的下切》①一文中评论这段文章说:"这完全是壶口的一幅素描,到现在还是这样,到过壶口的人,一定会感到这话说得亲切。"我算是一个到过壶口的人,我完全同意史念海教授的评论。

  《水经注》描写长江三峡的篇幅很多,从卷三十三《江水》经"又东过鱼复县南,夷水出焉"注:"江水又东迳广溪峡,斯乃三峡之首也"一句开始,以后在卷三十四《江水》经"又东过夷陵县南"注:"江水又东迳西陵峡,??所谓三峡,此其一也"一句以下而终。其中最著名的一段千古文章在卷三十四《江水》经"又东过巫县南,盐水从县东南流注之"注下: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迭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所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迴清倒影,绝■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这段文章共一百五十五字,历来为人所传诵,唐李白的著名七绝《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实际上就是这一段文章的缩写。①我也有幸从重庆乘江轮顺江东下,欣赏了三峡胜景,除了没有猴子以外,其他一切景观,与《水经注》上所描写的真是毫厘不差。若用史念海教授对壶口瀑布的话来说:"这完全是三峡的一幅素描。"① 《河山集》二集,三联书店,1982 年版。

  ① 《中国古代山水诗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在李白此诗下抄录了这段注文,并云:"李白这首诗,都从《水经注》脱胎而来。"郦道元没有到过三峡,因为三峡位于南朝荆州的巴东(今四川省奉节县一带)、建平(今四川省巫山县一带)、宜都(今湖北省宜昌市一带)三郡境内,而北魏的势力,只及于今秦岭和淮河一线。现在有些编书的人说郦道元亲履其地,①实在是很大的误会。当因卷三十四《江水》经"又东过夷陵县南"注下,有一句"及余来践跻此境"的话,才造成这种误会。前面已经提到,郦道元对于他足迹未到的山川胜地,总是搜集大量资料,经过他的仔细选择,认真体会,然后引用原文,或是加以修润改写。所以虽然他并非亲见,但文字仍然十分生动。对于声名甚著的长江三峡,郦道元当然把它作为他表达"中国的自然之爱"的重点。他精选了许多有关这个山水胜境的文献,特别是亲眼目睹者的写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曾任宜都太守的东晋人袁山松所撰的《宜都山川记》(或作《宜都记》)。郦道元常在注文中指出,"袁山松曰"、"山松言"、或"《宜都记》曰",可以为证。前面提及的卷三十四《江水》经"又东过夷陵县南"注中,有一段话说:"山松言,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及余来践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之不如亲见矣。其迭崿秀峰,奇构异形,固难以辞叙,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这段话,当然是《宜都记》中的话,当年袁山松在宜都当太守,才有机会在这里"流连信宿",而"耳闻不如亲见"的话,正是袁山松的话,把它移到郦道元身上,真是张冠李戴。

  但是上面所引的那一篇描写长江三峡的千古杰作,显然并不是《宜都记》的原文,而是郦道元根据《宜都记》和其他一些文献改写的。①袁山松的原文,在经"又东过夷陵县南"注中,郦道元曾经引过几段:袁山松曰:自蜀至此五千余里,下水五日,上水百日也。

  《宜都记》曰: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山水纡曲,而两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

  袁山松言:江北多连山,登之望江南诸山,数十百重,莫识其名,高者千仞,多奇形异势,自非烟褰雨霁,不辨见此远山矣。余尝往返十许过,正可再见远峰耳。

  以上三段,加上前已引述的"及余来践跻此境"的一段,都是郦道元《长江三峡》这一篇杰作的资料来源。诸如"两岸连山,略无阙处","停午夜分,不见曦月","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如与袁山松的这几段文章加以对比,都可以看出《水经注》在袁文的基础上加工的痕迹。当然,郦道元的加工是成功的。应该说,他的这一篇已经超过了"耳闻不如亲见"的袁山松。对于长江三峡,《水经注》的确立下了千秋功勋。它不仅让早已亡佚的《宜都山川记》,借《江水》一篇而留下了吉光片羽,而且还为三峡胜景,写出这样一篇千古文章。对于郦道元来说,尽管他没有目击现场,但是他的成就,实在已经超过了他亲履其地的孟门瀑布。用什么理由来解释他在山川描写中① 《地学史话》(上海科技出版社,1979 年版)中有《郦道元和水经注》一篇, 在此篇的《耳闻不如亲见》小标题下有这样一段话:"郦道元人闻长江三峡之名, 决定亲自去看一看。他不辞艰险,长途跋涉来到了三峡。"此文之下,还画了一幅 郦道元在三峡考察河流的素描。

  ① 这一段文字,《御览》卷五十三作刘宋盛弘之《荆州记》录入,按盛撰《荆 州记》卷三十一《淯水注》曾引及,但郦氏在《江水注》中未言盛书,《御览》作盛书 录入,于事可疑。的非凡成就,除了文字技巧以外,主要应归功于他的感情,他对于祖国的自然之爱的真挚感情。正是因为他把这种真挚的感情倾注在祖国河山之上,感情凝聚,使他能够从心神深处领会袁山松和其他一些目击三峡者的著作,从而写出超过他们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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