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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爱国主义者 一 大一统思想

  前面已经述及,自从秦始皇一统以来,两汉是一个国势鼎盛的时代。但从此以后,国家出现动乱,终至南北分裂,人民流离。在战祸连绵,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有识之士,当然会向望两汉时代的那种版图广袤,国势强盛,人民安居于业的情况,而且希望有朝一日,让这个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再度出现像两汉那样的大一统局面。这种思想是这个时代的必然产物,郦道元就是其中一个非常突出的例子。

  郦道元生在南北分离的时代,他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他的爱国主义思想,首先表现在大一统思想。大一统思想是什么?杨向奎教授在其著作《大一统与儒家思想》(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9 年出版)一书中对此作了精辟的解释。杨先生指出:"'大一统'的思想,三千年来浸润着我国人民的思想感情,这是一种凝聚力,这种力量的渊泉,不是狭隘的民族观念,而是内容丰富,包括有政治经济文化各种要素在内的实体,而文化的要素更占有重要地位。'华夏文明'照耀在天地间,使我国人民具有自豪感与自信心,因而是无比的精神力量。"从郦氏家族的渊源来看郦道元,他出身于一个世代官宦的家族,在当时,这样的家族,当然属于书香门第。他从小所受的教育是儒家的正统教育,这大概是没有疑问的。从《水经注》所引的文献中经常出现的四书五经以及他在注文中对尧舜孔孟等人的推崇,可以窥及他所受的教育。所以大一统思想在他身上原来就是根深蒂固的。而他眼前存在的已有二百年的南北分裂,就更促使他这种思想的发展。当他的青少年时代,正是北魏励精图治,国势蒸蒸日上的时候,而南朝则处于篡夺频仍,朝政**,国势凌夷的时候。他的父辈受到北魏朝廷的重用,而拓跋氏变夷为夏的各种改革,都促使他产生由元魏一统天下的思想。拓跋秦挥军南下,势如破竹,直抵长江北岸,这是不久以前的事情,郦道元当然知道。现在,胸怀大志的元宏亲政,正在从各方面进行准备,决心要实施他入侵南朝,统一全国的大业。在挥师南下以前,为了巩固北方的防务,因而于太和十八年亲自出巡六镇,直到阴山一带。这一次边疆巡行,郦道元就是随行人员之一,当时他年齿甚幼,官秩很低,但却能入选为随行人员,这一方面固然说明了郦氏家族所受到的信任,另一方面也说明了郦道元的才华意气深得拓跋朝廷的赏识。所有这一切,郦道元当然心领神会。他显然希望,两个世纪的南北分裂,将由元宏这位英明的国君来结束,两汉以来的大一统国家又将出现。

  郦道元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向往祖国统一的爱国主义者,并不是偶然的。

  他对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版图广大的王朝的概念,如上所述,当然是从他的广泛阅读和父辈的教育中得到的。但是他之所以向往这样一个广大而统一的祖国的再次出现,却是受了北魏王朝励精图治的几位国君如拓跋焘特别是元宏的影响。不过他没有料到元宏的中道崩殂,也没有料到国势就从此一蹶不振。他眼看祖国统一无日,而锦绣河山支离破碎。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他潜心于《水经注》的撰写,通过著述以寄托他热爱祖国和渴望祖国统一的胸怀。

  《水经注》一书成于何时,历来说法不一,但它是郦道元后期之作,却是没有疑问的。贺昌群在北京科学出版社影印《水经注疏》卷首的《说明》中,认为此书成于延昌、正光间(512-525);岑仲勉在《水经注卷一笺校》①中,认为此书成于延昌、孝昌间(512-527);日本郦学家森鹿三认为此书成于延昌、神龟到正光五年的十年之中(512-524)。②按《水经注》全书中出现的最后一个有具体计数的年代是延昌四年(515),③不过在这个年份以后,尚有几个虽未计数却仍可查核的较延昌四年更晚的年份。例如卷三十《淮水》经"又东过钟离县北"注:"淮水又东迳浮石山,山北对巉石山,梁氏天监中,立堰于二山之间,逆天地之心,乖民神之望,自然水溃坏矣。"这里,作为南朝年号的梁天监,始于502 年,终于519 年,长达十六年,似乎难以捉摸。但注文所述浮山堰的成败过程,在《梁书·康绚传》中却确然可考,此堰成于梁天监十三年(北魏延昌三年),溃于天监十五年八月,时当北魏熙平元年。郦注既然记及此堰的"溃坏",则事涉熙平元年,这个年份较《水经注》的延昌四年晚了一年。又卷十六《穀水》经"又东过河南县北,东南入于洛"注:"水西有永宁寺,熙平中始创也"。按北魏熙平是516-518 年,此条或又晚于《淮水注》的熙平元年。又卷二十六《沭水》经"又南过阳都县,东入于沂"注:"魏正光中,齐王之镇徐州也,立大堨,遏水西流。"按正光是520-525 年,距郦氏被害已不到十年。

  所有这些,都证明《水经注》撰写于郦道元的后期,正是胡太后临朝,朝政**至于不可挽回之时。北朝的兴盛时期已经过去,而南朝也处于一种奢靡**,苟且偷安的局面之中,郦道元显然明白,在他的有生之年,一个版图广大的统一祖国是不可能出现了。但他并不是一个失败主义者,尽管事不可为,他把这种希望寄托于撰述,潜心写作,把他的全部爱国主义感情倾注在《水经注》这样一部巨著之中。

  当郦道元出生之日,国家分裂已经超过一个半世纪,除了干戈扰攘以外,他毕生从来没有看到过统一的国家。但是他著述《水经注》却以西汉王朝的版图为基础,这就是他心目中的大一统,是他的爱国主义思想的精髓所在。有人认为《水经注》叙述的空间范围是由《水经》决定的。这话其实不对,因为选《水经》作注,乃是郦道元自己的决定,是他的祖国一统思想的反映。何况《水经》简列河川源流,并不包罗西汉版图,例如朱崖、儋耳二郡(今海南岛),因与《水经》所述河流无涉,并不载入《水经》,但郦道元却并不轻易放过,以之附于《温水注》的记载之中,而且写得非常详细:朱崖、儋耳二郡,与交州俱开,皆汉武帝所置,大海中,南极之外,对合浦徐闻县,清朗无风之日,遥望朱崖州,如囷廪大,从徐闻对渡,北风举帆,一日一夜而至,周迴二千余里,径度八百里,人民可十万余家,皆殊种导类,被发雕身,而女多姣好,白皙、长发、美鬓、犬羊相聚,不服德教。一个足迹绝未南下的北人,对于这两个在遥远的南方大海中的、建置短暂的西汉属郡,竟叙述得如此详细,这只能说明他如何地向往历史上出现过的那繁荣昌盛的大一统局面。

  前面已经提及,郦道元原来把这种大一统的局面,寄希望于汉化了的北① 《圣心》第二期,1933 年,又收入于《中外史地考证》上册,中华书局,1962 年版。② 《郦道元略传》,《东洋史研究》第六卷第二号,1941 年。

  ③ 卷二十九《比水》经"比水出比阳东北太胡山,东南流过其县南,泄水从南来注之"注:"余以延昌四年,蒙除东荆州刺史。"魏王朝,但是在元宏去世以后,急转直下的形势,使他在这方面的希望成为泡影。因此,在《水经注》的撰述中,在这方面已经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要说政治倾向,当然也可以说有,那就是他通过此书的撰述,诚挚而热情地表达了他的祖国大一统愿望。在当时,南北存在着两个敌对的王朝,尽管他自始至终一直服官并且忠诚于北朝,但是在《水经注》的文字中,毫无这种思想感情的流露。虽然南北分裂的现实不容改变,但他的著作绝不以南北为鸿沟。甚至在许多地方使用南朝的年号。他的这一举动,竟使清初的郦学家为之愕然。

  清初郦学家全祖望曾向另一郦学家沈炳粪借阅其《水经注集释订讹》稿本,事后撰有《沈氏水经注校本跋》一文,①文中就述及南朝年号之事。卷三《河水》经"又东过云中桢陵县南,又东过沙南县北,从县东屈南,过沙陵县西"注中有"其水东南流,过武川镇城,城以景明中筑"一语。沈炳巽在稿本中把"景明"错忆作"景平",沈氏在此注云:"景明是宋少帝年号"。

  全祖望看出了沈氏的错讹,加注说:"愚谓非也,善长岂用南朝之年乎?"可惜这两位学者到死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弄明白,沈炳巽当然是记忆的偶误,他看到的"景明"这个年号,其实是北魏世祖的年号,但他误作宋少帝的年号(景平),让他大吃一惊,全祖望在吃惊之余,悟到了沈氏的错误,才理应正当地指出:"善长岂用南朝之年乎?"对他们来说,这种吃惊是毫不足怪的,就在他们以前不久,庄廷■纂《明书》,正因使用了"隆武"、"永历"等南明年号,竟至于合族受戮,牵连无计。他们怎能想得到,郦道元却真真实实地在《水经注》中使用了不少南朝年号呢?

  或许可以说沈炳巽、全祖望二人的读书都不算很仔细。当然,在这方面也找得到原谅他们的理由,康熙年代的这场文字狱,吓得他们连想都不敢想一想。沈炳巽误忆作宋少帝年号的这个"景平",后来确实在卷三十五《江水》经"湘水从南来注之"注中出现:南对龙穴洲,沙阳洲之下尾也,洲里有驾部口,宋景平二年,迎文帝于江陵,法驾顿此,因以为名。

  这里的宋少帝年号"景平"是当真的,估计他们二位都被庄廷■的案子吓丧了胆,做梦都想不到身为北朝命官的郦道元当真在他的著作中使用南朝年号。其实,我说他们二位读书不仔细也不算过分,因为郦氏使用的南朝年号实在不少。全书第一个南朝年号在卷五《河水》经"又东过茌平县西"注中出现:宋元嘉二十七年,以王玄谟为宁朔将军,前锋入河,平碻磝,守之。

  元嘉二十六年(450)时当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正是拓跋焘挥大军长驱南下到达长江北岸的这一年,郦道元竟在这一年的另一场碻磝之战中用了南朝年号,真是不可思议。卷五以后,从卷六到卷二十七,没有发现南朝年号,但从卷二十八《沔水》起,南朝年号一时大量出现,卷二十八《沔水》,卷二十九《湍水》,各有"元嘉"年号,卷三十《淮水》有梁"天监"年号,卷三十二《肥水》有宋"泰始"、宋"无徽"、齐"建元"、齐"永明"年号,卷三十五《江水》有来"元嘉"、宋"景平"、宋"泰始"年号,卷三十六《温水》有宋"元嘉"年号,卷三十八《湘水》有宋"元嘉"年号,卷三十九《赣水》有宋"景平"年号。而且往往在一卷中反复使用,例如《江① 《全氏七校水经注附录》。

  水注》中出现"元嘉"年号三次,《温水注》中出现"元嘉"年号四次。

  郦道元如此频繁地在《水经注》中使用南朝年号,应该作怎样的解释呢?郦氏世居北方,与南朝绝无联系。郦氏祖辈如前所述,历代服官于北朝,与南朝绝无瓜葛。郦氏家族包括他本人,受北魏王朝倚重已如前述,郦道元在其遇难前两年即孝昌元年,南梁遣将北侵,北魏王族元法僧在彭城反叛,他以一个文职官员,受朝廷紧急任命,指挥了这次平叛的军事行动。所以他忠于北朝的耿耿之心是绝无可疑的。但是,他却在《水经注》中使用南朝年号十五次。从南朝年号出现的卷次来看,全书四十卷之中,卷二十八以前出现一次,以后出现十四次。因此我认为卷五《河水注》中的"元嘉"年号,是郦道元在以后修改全稿时补上去的。因为在他的著作中使用南朝年号的决定,显然是他撰述的后期作出的,所以南朝年号集中出现在卷二十八以后,假使没有卷五《河水注》的这一"元嘉"年号,我们或许可以用这样的设想来考虑郦道元的用意,即北方河流用北朝年号,南方河流用南朝年号。郦氏在匆匆整理全槁时,或许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在卷五《河水注》中插入了前面指出的一小段。这一小段从内容到文字,都显是后来外加的,因为乍看这几句话,好象是刘宋人的写作而不是北魏人的写作,他不用"陷碻磝"而用"平碻磝"。假使北魏人读了这样的文字,将会有什么感受。其实碻磝之战,刘宋算不得什么胜利。王玄谟在这年七月攻入碻磝,十月就败退,而且败得十分狼狈,据《通鉴》卷一二五所记:魏主渡河,众号百万,鞞鼓之声,震动天地。玄谟惧,退走,魏追击之,死者万余人,麾下散亡略尽,委弃军资器械山积。

  这年十二月,拓跋焘士军终于到达瓜步,与南朝首都隔江相望,以致"建康震惧,民皆荷担而立,??王公以下子弟皆从役。"①这就是这一年从七月到十二月半年之中(此年闰十月)的军事情况。这年十一月,拓跋焘在进攻彭城(今徐州)时,曾派他的尚书李孝伯到南门见刘宋沛郡太守张畅,李孝伯问张畅:"王玄谟亦常才耳,南国何意作如此任使,以致奔败,自入此境七百余里,主人竟不能一相拒逆。"①被北魏不齿的王玄谟,在郦道元笔下,却加上南朝年号,把他写得象一位英雄。由此可以说明,元嘉二十七年,王玄谟"前锋入河,平碻磝"这一段,是郦道元完成全稿以后加上去的。

  郦道元在北魏入宦之时,刘宋被萧齐篡夺已有十年左右。而元宏开始南进之时,又正是南齐东昏侯登位之年,这个在当太子时就"不好学,唯嬉戏无度"的顽劣少年,在即位以后,又"不与朝士相接,专亲信宦官及左右御刀、应敕等",②是个十足的昏庸小人。这个君臣**,篡夺频仍的南朝,为郦氏所不齿,当然毫无疑问。但元宏死后,北魏形势陡变,而萧齐随即为萧梁所篡夺,萧梁篡位后五年,北魏就遇到淮水战役的惨败。从此,年复一年,岁月迁延,南朝固然不足成大器,北朝却也一蹶不振,郦道元完全明白,在祖国大一统的事业上,南北两朝都已无所作为。北朝既已无力征服南朝,南北对峙的局面,在他有生之年,已经成为定局。则南北两朝年号的并存,就成为一种客观事实,因此,迴避南朝年号不仅已无必要,而且作为一部传至其人的著作,特别是他倾注了全部感情于这部著作之中,向望一个统一的大① 《通鉴》卷一二五《宋纪》七,文帝元嘉二十七年。

  ① 《通鉴》卷一二五《宋纪》七,文帝元嘉二十七年。

  ② 《通鉴》卷一四二《齐纪》八,东昏侯永元元年。

  帝国的出现,他更应南北兼顾,不忘他毕生未能亲履的南方半壁河山。这或许是他南北年号并用的原因。当然,他的这种思想是随着南北形势的变迁而逐渐形成的。因此,南朝年号在他著作中的使用实始于卷二十八,而卷五王玄谟一段,显然是后来再加的。当他加写这一段时,距碻磝之战已经七、八十年,南朝也已两度易主,早已成为历史,他自然更可不必迴避了。由此可见,郦道元的大一统思想,显然有两个阶段。开始,他满怀信心,一个版图广大的帝国,将在北魏君主元宏手上出现。但是到后来,严酷的事实,使他不得不承认南北并存的天下大局。当然,如上面已经指出的,他并不是一个失败主义者,他深信,如同西汉王朝那样的大一统局面,总有一天能够到来。这种思想转变的过程,也就是南朝年号从卷二十八起一时大量出现的过程。郦道元是做得正确的,假使《水经注》的撰写是按他的早期思想而以北尊南卑作为基础,毫无疑问,此书就不可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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