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追新中的怀旧
海明威1938年出版了《第五纵队和第一个四十九篇小说》,他在自序中写了一句话:
“作者怀着诚挚的爱谨将此书献给玛蒂和赫伯特。”
“玛蒂”就是玛瑟的爱称。海明威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新的爱情公之于众。
从马德里到巴塞罗那,从巴黎到纽约,谁都知道了海明威与玛瑟的关系。
波林竭力挽救她与海明威的婚姻。海明威第二次西班牙之行以后,没有回美国,而是到了巴黎。波林也赶到巴黎,她有意留长发,梳成玛瑟那样的发式,以取悦于海明威。为玛瑟的事与海明威大吵大闹时,她甚至威胁要从旅店的阳台上跳下去自杀。
海明威很暴躁。他这时患有肝病,他心灵深处很痛苦,他清楚是自己对波林不忠诚,是自己不道德。但他生就不愿认错。不甘服输的要强性格,这促使他内心的自责转化成为与之逆反的行为,他常常将自己置于疯狂、野蛮的境地,认为“自己反正是个坏蛋”,干脆破罐子破摔。他不想回家,也不想见到波林。
但听说基韦斯特岛流行小儿麻痹症时,他非常担心自己的几个儿子染上,写信汇款委托朋友把他们接出危险区,安排他们到纽约的少儿夏令营里去生活,后来还带他们到怀俄明山区去打猎。
海明威又第三次、第四次去了西班牙。
分离的时日里,波林逐渐明白自己与海明威已经成了路人。回顾十多年来,自己当海明威的妻子也当得很不容易。海明威的性格和他那种时刻处于行动之中的生活方式要求她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变换自己的角色:钓鱼的同伴,打猎时的陪猎,拳击方面的行家,作品的鉴赏者和听读人,头脑清晰的秘书,技艺高超的厨师,迎接各方宾客的贤惠女主人,三个儿子——哈德莉生的约翰,她生的帕特里克和格雷高里——的母亲……最后还必须是心胸宽广不争风吃醋的妻子。
总之,她要既在他的前边,又在他的后边,还要在他的旁边。
一个人能同时分身几处吗?她感到很累。
海明威最后一次从西班牙回来,还未到基韦斯特就从朋友那里了解到波林已做好离异的打算了。
波林是明智的。事实上也没有更佳选择。
但海明威不愿承认原因是由于他与玛瑟相爱,却把责任推到波林的妹妹吉尼身上,把她当替罪羊,说她挑拨与恶化他们夫妇的关系。这是海明威的习惯,他有充分的“自知之明”,扪心自问的时候,他可以痛心疾首地自责,但若要他向别人承认自己的过失,那就相当困难了。
一个拳击手可以被对手打倒,也可以接受裁判判输,但他自己是不会甘拜下风的。
海明威回到家里,与波林过了一段貌合神离的日子。
海明威与波林在一起时已无法从事写作了。西班牙内战的生活经历在激动着他,他已经构思了一部长篇小说。“我现在必须做的事就是写作。过去我经常这样想,只要战争存在,你迟早总会被杀死,所以你根本不需要顾虑什么。可是现在,我并没被杀死,所以我就得工作。”
但他在基韦斯特的安乐寓里已经找不到灵感了,他去了古巴。1939年2月,他在古巴开始动笔写作后来命名为《丧钟为谁而鸣》的长篇小说,进展很顺利,三个星期以后,就写出了好几章。
三月中旬,他回到基韦斯特看望回家度春假的约翰。家里闹哄哄的。波林以前常为接待海明威那络绎不绝的来客而发愁,现在却热心当一个好客的主人,她结交了很多朋友,常邀请他们来家里喝茶、谈天。
海明威气恼地说,任何一个哪怕只知道海明威名字的人都似乎理所当然地可以到他家里来做客,他那间靠近游泳池的书房里失去了安宁。
能干而又善解人意的波林根本无意于改变这种局面。她似乎想表明,没有海明威,她的生活并不寂寞。
海明威很快又返回古巴,在哈瓦那市郊租了一个住地,过他的“写作——钓鱼”生活,附加的内容是游泳、喝酒和打网球。他也不寂寞,因为玛瑟很快也来到哈瓦那。
玛瑟是第一次到古巴,并打算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海明威曾答应替她找一处住房,但她到达时,房子并无着落,她自己在一个叫芬卡维吉亚的村子里找到一套房子。那房子建在临海的山坡上,站在窗口望去,附近海面和哈瓦那市的风光一览无余。但房子有些破旧,玛瑟领海明威第一次去看时,海明威看不上。他甩下此事不管,自己出海钓鱼去了。
玛瑟于是决定一个人租下那套房子,她雇了一些工人把房子又装修一番,并仿照自己家的摆设精心布置。海明威钓了几天鱼回来再去看房子时,房子里里外外焕然一新,他很高兴,立即搬了进去。后来他们把这里叫做“芬卡”。
海明威在这里写了两个多月,写到八月中旬,又与玛瑟一同去爱达荷州中部山区的太阳谷,在那里继续写。不久玛瑟接受《柯里尔》杂志的委派到芬兰去采访欧战情况,海明威就一人在太阳谷写到年底。
临离开太阳谷时,他向波林的父母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信中,他把与波林婚变的主要原因归咎于波林和她妹妹吉尼;他也表示今后还是会继续照顾好孩子,关心波林的物质生活;他还就他正在进行中的长篇小说谈了很多,说自己是在非常孤寂的境况里写手头上这本小说的,到目前为止,书里还没有使用一个不文雅的词,他非常希望这本书出版以后会得到好评。
波林的母亲回了一封信,字里行间充满深情,说她和波林的父亲为女儿女婿的不和而万分痛苦,欧内斯特和他们一起生活已很多年了,实际上,他们已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事情来得那么突然,他们思想上毫无准备,刚刚过去的圣诞节是他们一生中过得最不愉快,最令人心酸的一个圣诞节。他们认为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家庭关系的破裂,尤其是大人的事还要连累到无辜的孩子。末尾说,她愿永远为欧内斯特祷告,她还盼望在那遥远的彼岸世界真有蓬莱仙境,那么他们将在那里重逢。
这封信使海明威感到难受。
不过,他不会因此回头,他从来就只知道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朝前走,在写作上是如此,在家庭与婚姻上同样如此。遇到障碍时,他会迷狂躁乱,但这往往是短暂的,这以后便是清醒坚定。
玛瑟完成三个月的欧战采访任务,回到芬卡,海明威已先期至此,并很顺利地写作了一些时日,而且他已下定决心,把芬卡作为自己建立第三个家庭的基地。
他在芬卡一直写到他42岁生日前一个星期。这段时间里,他的一切生活都围绕写作来安排。白天,写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四肢无力,晚上喝点酒舒舒筋骨。每逢星期天晚,他吃几粒安眠药早早上床,充分休息一晚,第二天清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又精神抖擞地开始新一周的写作。
他对他的出版商斯克里布纳说,他写作就像得了一场病,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一样,他为此感到高兴,他必须像得病一样才能写好。为了写得比别人高明,他要赋予作品以巨大的魅力,这种魅力要靠心血换来。
为了保证质量,他每写完一部分就送给朋友去看,征求他们的意见后再作修改。他心里最遗憾的是,波林现在视他如同仇敌,根本不会看他小说稿了,而她有很高的文学鉴赏力,十多年来,波林一直是他创作的第一批评人。
但他对别人却说,过去他是在波林身边写书,现在离开了她,但写出来的东西无论在数量上和质量上都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写到6月里时,他已是精疲力竭了。头发、胡子都是老长老长,乱蓬蓬的。他发誓,小说没写完,决不去理发。当他写到小说快结束的地方,也即西班牙共和军防区边上的一座桥梁被炸毁时,好大一阵,他感到全身无力,仿佛就会死去。到7月初,他向帕金斯拍了一封电报,说
“所有的桥梁都被炸断了,本书的最后一章即将写完”。
这本小说写了18个月。在写到小说的第35章,也即完稿前的两个月时,他才开始考虑书名的问题,他曾想冠以“未被发现的国家”,但不满意。他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翻阅了《圣经》和莎士比亚作品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书名。
后来他又翻阅《牛津英语散文集》,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的一段话引起他的注意,它说明了人类相互依存的道理:
“人,不可能像是一座孤岛,孑然独立。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走崖岸边的一块石头,那么大陆就会减少一部分。我同整个人类是一体的,个别人的死亡,也使我减少一部分。因此任何时候你都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是为别人,也是为你而敲响。”
海明威很高兴,他发现约翰·邓恩这一段话的意思正好切中他即将写完的长篇小说的主题——战争给人们带来了灾难,却也促使人们觉醒并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丧钟为谁而鸣”!
就用它作为小说的名称,没有更好更合适的了!它有诗意,有哲理,有鲜明的形象,有无穷的意味。
这部新作写完的第二天,海明威就把它装进公文包,从古巴启程前往纽约。他在纽约住下,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送来清样后,他连续96小时不停地校改,然后才用他那有力而审慎的手笔签名付印。
《丧钟为谁而鸣》1940年底出版。它描写了主人公乔丹为炸毁一座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铁桥,深入敌后,在一支游击队里三天三夜的活动,反映了国际纵队战士和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一个侧面,歌颂了反法西斯战士的英勇献身精神。几乎与此同时,海明威与波林的婚约解除,离婚以他遗弃妻子为由而在基韦斯特得到终判。
三个星期以后,海明威与玛瑟举行了一个小型的世俗婚礼。再婚者没有资格进教堂。玛瑟从初识海明威到取代波林而成为他的正式妻子,恰如波林当年取代哈德莉一样历时三年。
2. 冲突与和谐
海明威把《丧钟为谁而鸣》献给了玛瑟。
18个月的辛劳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评论界对《丧钟为谁而鸣》的反应使海明威得意洋洋。
多纳尔德·阿丹斯说,这本小说是海明威写作以来,内容最深刻、最真实的作品,特别是爱情描写的技巧远远超过《永别了,武器》,堪称美国的最佳小说。鲍勃·谢写撰文称它是一部罕见的书,不但充满活力,坚持精神,也有优雅动人之处,在多方面表现出作者的独创性。
最使海明威高兴的是约翰·张伯伦的赞赏:“这本小说的质量,简直可以与上等白兰地媲美。”海明威知道白兰地是何等的诱人,他喜欢这种活生生的、老朋友式的夸奖,虽然不得要领,却使人家畅饮美酒一样晕乎舒服。
这本小说的销路出奇的好,斯布里布纳出版公司一下就印了16万册,曼斯书刊联售机构马上又同海明威签了一个要出20万册的合同。
好莱坞用13.6万美元买下了它的电影版权。
海明威感到心满意足,他还从来没有哪本书有如此大的销量和如此高的报酬。他正需要钱用,他历来开支大,加上婚变期间波林又在经济问题上制造这样那样的麻烦,他欠了不少债,这下可忧虑全消了。
海明威与玛瑟在芬卡新居里度过了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新居被称为“瞭望田庄”,它将成为海明威永久性的居地,但不是玛瑟永久性的家。五年以后,这里的女主人换成了玛丽。
玛瑟是个不愿意仰起头去看海明威的妻子,是个不甘于当家庭主妇的女性。她有着与海明威相似的追求,要做有名的记者与有名的作家。她年纪轻轻,已出了几本小说。作为记者,她拥有比海明威更多的政治敏感和热情,她关于时局的评论,使海明威也由衷赞赏。
他们第一次到西班牙时,同行的战地记者就觉得玛瑟喜欢捉弄大名鼎鼎的海明威。
玛瑟领着她母亲与海明威在芬卡第一次见面时,海明威跟一个朋友到酒吧间聊天去了,忘记了约见的时间,害得老太太等了许久。而且老太太来得不巧,正是海明威发誓不写完《丧钟为谁而鸣》就不去理发的时候,仪容自然很不礼貌。玛瑟为此大发脾气。
最使海明威恼怒的恐怕是他们四年以后的一次“交火”。那是在二战中的法国,他们坐着朋友朗哈姆的车去美军驻地采访。路上,他们第一次目睹德国的新式武器V型火箭,在高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白带。玛瑟立即把目击的时间和地点记下来,并用铅笔指指点点地说:
“请记住,海明威,V型火箭是我发现的,不是你发现的,所以应由我来报道。”
海明威表情冷漠,一言未发。
诸如此类的事情,在他们共同生活的五年中络绎不绝。
而海明威呢?他有一个经常把自己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只笼而统之地作个男女之别的性格。经常评论他作品的爱德蒙·威尔逊在《海明威的道德标准》一文说,海明威似乎有一种同妇女相对抗的情绪,他那若隐若现的害怕女人超过男人的恐惧感使他在《丧钟为谁而鸣》中,写了一个女主人公玛丽亚。对此,海明威并不恼怒,甚至“还钦佩他自己的高明”。
玛瑟对钓鱼、打猎都不感兴趣,海明威爱之如命的酒,她望而生厌,她不喜欢在“瞭望田庄”过安闲舒适的日子,却热衷于到二次大战的各个战区去采访,而且不必要与海明威同行。
他们的朋友说过一句精辟的话:“玛瑟的聪明与资质经常同海明威的天才和天性发生冲突。”
海明威与玛瑟的婚姻注定不能长治久安。
但是,眼下正是新婚燕尔,他们在“瞭望田庄”的第一个圣诞节过得温馨而浪漫。而且他们正在筹划一次轰轰烈烈的行动——到远东战区,到中国战场去采访,去继续度他们的新婚蜜月。
到东方去,这是海明威19岁的时候就有过的梦想,他的叔叔曾在中国的山西行医,还到拉萨见识过藏传佛教的隆重庆典,童年的海明威就听叔叔描绘过遥远而神奇的东方。
在想去东方的问题上,玛瑟与海明威倒是毫无分歧。她向柯里尔报社提出,派她到中国采访正在进行的战争。报社欣然同意。海明威则接受了《午报》主编英格苏尔与他订立的协议,带着美国人所关心的问题,去考察中日战争的现状,去看看美国与日本的冲突是否可以避免。此时,日本已占领了大半个中国,并对东南亚各国造成巨大威胁,德国则攻陷了大半个欧洲,正蓄谋对苏联发动进攻,美国虽然尚未参战,面临的形势也十分紧张。中日战争和日本的下一步动向既关系到美国的利益也关系到世界反法西斯运动的全局。有战略家头脑的海明威当然是十分关注的。
他不热衷于政治,却很关心作为政治斗争最高形式的战争。他早已不是19岁时那个满脑子好奇和发热的愣头青。
3. 中国行
1941年1月,海明威与玛瑟从纽约启程,取道洛杉矶、三番、夏威夷,一个月以后抵达中国香港。他作为刚出版的畅销书《丧钟为谁而鸣》的作者,整个旅途都伴随着愉快和荣耀,途中停留的每一站,都有友人、崇拜者或文化界人士为他举行集会和欢迎酒会,到好莱坞时,那里正在筹拍《丧钟为谁而鸣》的电影,由正走红的大明星库柏和英格利·褒曼分别扮演乔丹和玛丽亚。库柏夫妇在洛杉矶机场迎接海明威夫妇,褒曼则从600公里外的度假村赶来与他们见面,他还收到了好莱坞老板签发的一张10万美元的支票。再加上有新婚妻子陪伴,海明威情绪兴奋,一路上飘飘欲仙,整个旅途一帆风顺。
他们在香港逗留了一个月,住在铜锣湾一家豪华的旅馆。他们在香港四处走访,与香港市民广泛接触,跟中国人交谈,也跟日本人交谈了解中国人所想所为,观察日本人的嚣张气焰。当时日本人还没有武装侵占香港。这个城市外表上还有平静气氛和繁华景象,食品丰富商贸兴隆,跑马场照样赛马,橄榄球赛和扳球赛几乎每天都有。但在长街闹市之上横冲直撞的日本人也能使敏感的人感觉到,这个国际都市必将在战争中面临着劫难逃的命运。
海明威在香港认识了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英国人莫里斯·柯恩。柯恩个子不高,身体却很结实,总是随身佩带一支左轮手枪,他曾在20年代担任过孙中山先生的贴身警卫,后来当上广东省的警察厅长,一直当到1938年广东沦陷。他是个中国通,能讲中国国语,又能讲流利的广东话,还能讲几种其他地方的方言,而且对政坛风云,世界大事非常了解。
海明威在采访笔记本上的“英雄录”里记下柯恩的名字和传奇经历。他有过为柯恩写本传记的想法,不过这只是昙花一现。
柯恩很熟悉蒋介石,跟海明威讲到许多关于蒋介石的故事,但他对蒋介石没有好感,他跟海明威还谈到了中国大革命前后很多军阀的情况。
宋庆龄当时正住在香港,经柯恩的介绍,海明威拜访了宋庆龄。通过与宋庆龄的会谈,海明威认为她是宋氏家族中最出色的女性,对她表示敬仰。
海明威的最大兴趣是到中国战场作实地采访。
在柯恩的建议下,他选定的第一个目标是广东韶关,这里是蒋介石正规军第七战区的司令部。
3月25日,海明威夫妇乘飞机越过日军封锁线飞抵广东南阳,再改乘汽车到达韶关,一路上风尘仆仆。第七战区的将领举行宴会接待了海明威夫妇。
第七战区的范围相当于一个比利时。军官们陪同海明威和玛瑟考察各处的前沿阵地,一起查看军事地图,研究战争形势。海明威很喜欢中**人的爽直诚恳,也很佩服他们的见多识广。
海明威在文人中是刺儿头,成名以后更傲慢,但对军人,却有一种出自天性的亲近。
他喜欢与第七战区的中**官一起喝中国米酒。当时正是阴雨连绵的季节。不能外出时,他常与中**官对饮。
一次喝酒时,他领略了一位中国将军的机智。
中国将军问他,香港的英国人对中**队评价如何?
海明威已有三分醉意,不禁模仿英国绅士的神态和腔调说:
“中国人不错,确实不错,可是中国人不会打仗……我们不指望中国人会打胜仗……”
“他们说的是什么中国人?”
“中国人嘛,就是中国人”,海明威答道。
“真有意思”,那位中国将军说,“那么我给你讲个中国笑话吧。你知道英国人为什么喜欢使用单片眼镜吗?”
“不知道。”海明威回答。
“英国人之所以爱用单片眼镜,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看到比自己眼前的东西更多的事情。”
海明威哈哈大笑道:“我见到英国人时一定把这个笑话转告他们。”
海明威在韶关有点乐不思蜀了。
但玛瑟适应不了,天气寒冷,她水土不服,手脚浮肿,中**官建议她喝蛇酒,蛇酒可以消肿去寒,可她一喝就呕吐。
他们离开了韶关,取道桂林,到了中国抗战时的陪都重庆。桂林很美丽,但他们只停留了两天。
海明威是访问国民党统治区的第一个美国记者。
在重庆,他们夫妇受到了国民党政府当局的隆重欢迎。蒋介石和宋美龄为他们举行午宴,并进行了长达三个小时的会谈,宋美龄为他们当翻译。
海明威和玛瑟感到,蒋介石虽然竭力想成为一个政治家,但实质上只能算是一个军事领导人,他考虑问题,都是着眼军事,他没有民主思想。他直言不讳地对海明威夫妇说:“当一个国家处在战争中的时候,根本没有民主可言,即算有也不可持久。因为战争使一个国家不得不实行**统制。”海明威对蒋介石的谈话持保留态度。
玛瑟后来回忆说,他们并不轻易听信蒋介石夫妇灌输给他们的观点:“我们俩不知道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恐怕蒋介石夫妇也不清楚。对他们来说,权力就是一切。他怕**,而不怕日本人。日本人总有一天要从中国消失。对他们权力的真正威胁是中国人民,也就是生活在人民之中,领导人民的**。”这种精辟而富有远见的见解,出自40年代的美国记者之口,实在难得。
在重庆,国民党的财政部长、教育部长、交通部长、国防部长等都会见了海明威夫妇。
他们还会晤了周恩来。
这是他们的中国之行中不同寻常的经历。
海明威夫妇作为记者,见过世界各国、各政党的众多首脑和要人,周恩来给他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曾在西班牙与海明威拍战地记录片《西班牙大地》的荷兰导演伊文斯,此时正在中国拍摄另一部纪录片,与周恩来结下友谊,通过伊文斯的介绍和安排,海明威夫妇甩开重庆国民党特务的盯梢,与周恩来在一间地下室里秘密会见。周恩来用法语与他们交谈,宾主谈笑风生,一见如故。后来玛瑟回忆说:
“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觉得和一位中国人相处好像在家里一样,十分愉快。”
在交谈中,海明威向周恩来介绍了广东的情况,周恩来向海明威分析了中国抗战的基本形势,阐述了中国**反对内战和联合抗日的主张。
当时,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刚刚过去两个多月,周恩来特别针对何应钦、白崇禧歪曲事变真相的声明写了两份纪要交给海明威,揭露国民党的**阴谋。后来海明威将纪要带回美国,交给有关政府官员作为分析中国局势的重要参考。
海明威真切地感到,周恩来将军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英俊的人,他很勇敢很机智,在国民党特务遍布的重庆工作得相当出色,他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家,是能够接近蒋介石的少数持反对派观点的人之一。玛瑟认为,周恩来先生落落大方,平易近人,但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可能会成为胜利者,如果他是中国**人的典范,那么中国的未来必定属于他们。
海明威夫妇预测:抗日战争以后,**将接管中国,中国最优秀的人物是**人,他们能得到人民的支持和信任。
后来,海明威在纽约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说:“中**队现有300个师,其中有3个师是**领导的,这三个师防守的地区极其重要,而且他们进行了出色的战斗。”
作为国际知名记者和著名作家,海明威关于中国抗战和中国问题的态度和倾向,也给周恩来留下深刻印象。他与周恩来的交谈中,明确表示反对中国内战,中国人应当一致抗日,赞成统一战线和民主政权,不满意蒋介石国民党政府的独断专行和消极抗日,关注中国**的抗战态度和政治经济、外交政策。
根据海明威的谈话,周恩来认为**在争取国际友人的支持上“大有活动的余地”,并致电廖承志和**,提出了相应的建议。
海明威与玛瑟在重庆期间,中国新闻学会,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等九个社团联合举行招待会,欢迎他们,与会者有中外各界人士300多人。席间,海明威夫妇欣赏了中国古典乐曲,品尝了中国的佳肴和美酒。对这二者都很内行的海明威不停地称赞“好极了”!
离开重庆以后,他们又到了成都、昆明,看到了古老高大的城墙,从西藏远道而来的骆驼商队,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民工抢修机场的沸腾场面,民工们一边拉石磙,一边喊着低沉浑厚的号子……
40年代的中国给海明威的印象是:中国还很落后,但中国很有前途。回美以后,他出席记者招待会,写连续性的报道文章,站在和平、民主、进步的立场上,谈自己在中国的见闻和感受。
4. 海洋陆地天空
海明威与玛瑟在缅甸仰光“分道扬镳”。玛瑟飞往印尼雅加达继续采访战事,海明威则又到了香港,然后经菲律宾马尼拉回到美国。
这次中国之行成为海明威与玛瑟的婚史上最光辉的一页,此后,他们的婚姻便逐渐褪色。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烽烟四起,古巴哈瓦那郊区的“瞭望田庄”却远离烽烟,海明威与玛瑟都不是在这样的时候还追求“独善其身”的性格,“瞭望田庄”那栋白色多层建筑掩映在树林中,面对海上吹来的贸易风,很舒服很安宁,可海明威与玛瑟在这里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并不多。
1941年12月7日晨,日本人偷袭了在军事上有“太平洋心脏”之称的珍珠港,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受到重创,数百架飞机、数十条战舰和数千名官兵,一个早晨就灰飞烟灭了。美国和世界为之震惊。
两个想躲避二战炮火的大国——美国和苏联——都没有躲避得了。继苏德战争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向日本,向“轴心国”宣战。
在《永别了,武器》中,海明威曾让他的主人公与战争单独媾和。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海明威本人却向日、德“单独宣战”。
罗斯福发布战争令的当天,海明威就自动“加入”海军,而且“指挥”一艘战舰。
这艘战舰就是海明威心爱的,像皇后一样庄严华丽的“拜勒号”。这条油漆闪闪发光,甲板明净如洗,渔具齐全储酒丰富的游艇兼渔船,现在装备了来福枪、机枪、火箭筒、手榴弹、反坦克炮和一满舱炸药,还有用于军事联络灵敏度很高的电台。武器取代了钓鱼工具,但酒吧间必须保留。
战舰“拜勒号”上有十多名水兵,海明威成了“海军上将”。这位“海军上将”指挥着“拜勒号”,在古巴、洪都拉斯、巴拿马运河区、墨西哥和佛罗里达的加勒比海沿岸搜索敌人的潜艇。
“拜勒号”装饰了海上的各种伪装,海明威运用他懂得的海上游击战的知识,在加勒比海上巡视。当时,这一带经常有间谍船或走私船为德国的潜水艇提供油料和食品。一旦发现了潜艇或间谍、走私船,海明威第一步行动是击沉之,第二步行动是将装满炸药的“拜勒号”开到最高速度,让它像一枚巨大的渔雷冲向敌船,“海军上将”和水兵在两船相撞爆炸前的瞬间跳入水中,然后各尽所能,自己拯救自己。
当然,“拜勒号”也有可能在两步行动都来不及实施就被敌人击沉,但海明威对此全然不顾。在这一点上,海明威的性格也是两个极端的组合,你可以说他贪生,但他绝不怕死,甚至还认为,在轰轰烈烈中死去,还是死得其所。
海明威的“上司”不是海军司令,而是美国驻古巴大使布拉东。这位大使是一个热情的爱国者,也有几分海明威式的英雄虎胆,海明威与他讨论了作战方略,马上得到了布拉东的“批准”。
后来海明威又与美国情报参谋部建立了联系,他们对海明威的作战方略表示钦佩和赞赏。
“拜勒号”没有击沉过敌船,它自己也没有遭遇袭击,但它发现过11艘纳粹潜艇,其中好几次都是眼力不济的海明威捕捉到了潜艇露在海面的潜望镜的蛛丝马迹。他马上用无线电向美国情报机关报告敌情。飞机出动了,把潜艇炸沉。
“海军上将”海明威获得了嘉奖。与此相应,他的皮肤被海上的骄阳晒成古铜色,胡子长得像灌木丛一样浓密。这位将军的着装常是一条褪了色的蓝色运动裤,一件满是油污和汗渍的衬衫。人们常看见他一双赤脚走在哈瓦那市区的街道上,行色匆匆,那多半是到美国大使馆去向“上司”汇报情况。他虽然外表粗野,但在高大魁梧的大使布拉东面前既礼貌又谦虚,毕恭毕敬。
这位“海军上将”经常亲自掌舵。舵盘前的支架上挂有一个大酒壶,他一手把舵盘一手端起酒壶喝酒,并美其名曰“喝掌舵酒”。有时喝得东摇西晃站不稳。可酒醉也好,他醒也好,但能连续掌舵好几小时,不出半点差错。他有豹子那样的机警,再迷糊,这根弦也不放松。
海明威的巡逻猎潜活动前前后后进行了两年之久。“拜勒号”的航海日志记录了这些日子里的活动情况:
……
1942年6月13日,凌晨2点至上午7点监视海面。天亮后外出巡逻,至天黑返航。
1942年6月14日,凌晨4点起监视海面,天亮后外出巡逻,下午1点返航,停靠码头,装载补给物资。
……
与此同时,这位“海军上将”还负责一个主要在陆地上活动的情报组织,名叫“骗子工厂”,成员皆为自愿参加者,各色人都有。他们从各种渠道收集与战争相关的情报。通过驻美大使馆提供给美国情报参谋部。这些人行踪诡秘,经常出没于酒吧间、咖啡屋或者灌木林中。海明威不出海巡逻的时候,经常跟他们在一起活动。
与此同时,海明威与玛瑟的矛盾加深。
玛瑟不否认“拜勒号”和“骗子工厂”行动的正义和热忱,但她本人却对这种散兵游勇式的工作不感兴趣。从亚洲采访回来以后,她曾经一度扮演以前波林在基韦斯特担当的角色,当好“瞭望田庄”里的女主人。但海明威常把他在“拜勒号”上发号施令的方式用于处理家庭事务,玛瑟对此特别反感,而一旦抵制那些号令,她又成了海明威生活的局外人,备受悠闲恐怖症的侵扰。她与海明威的关系越来越僵。海明威那种既有家长作风又有顽童习气的性格使她无法忍受。
玛瑟决心重操新闻旧业。她本来就热爱这项工作,同时这也是对海明威那套大男子汉作风的还击。
也许是有意的选择,玛瑟在海明威生日的前几天离开了“瞭望田庄”。以致海明威在43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心潮翻滚,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了与哈德莉在一起的日子,试图用美好的回忆来填补眼前的寂寞和空虚。
玛瑟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柯里尔报社派她采访荷属奎亚那,苏里南丝林,曼哈顿商业区,还到白宫见了罗斯福总统,当她回到哈瓦那的“瞭望田庄”稍事休整时,海明威讽刺她是回来“进行家庭采访”。这个讽刺倒符合事实。玛瑟不久又去了欧洲战场。
追猎敌人潜艇的海明威追不上妻子的两只脚。
1944年春,美国海军消灭了加勒比海地区的全部纳粹潜艇。“拜勒号”再无目标搜寻。“海军上将”海明威很快找到了新的位置,这次是穿上了飞行员的皮制服,飞上天空。
他凭借自己的名气,通过乐于助人的朋友,应邀签约而成为英国皇家空军的战地记者,负责报道皇家空军对德国的空袭。
海明威生平第一次到了伦敦。他迫不及待地要跟飞行员去执行任务。英国皇家空军负责同记者联络的乔治·荷顿立即与海明威商定了他随空军活动的计划。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上天就碰到了倒霉事。一同到伦敦的记者纷纷请他做客,一天晚上,他与一群记者聚会到凌晨3点,喝得酩酊大醉,开车回住地时,外面一片漆黑,走了不到半里,汽车猛地一头撞到一个塔上,海明威的头被挡风玻璃划开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浸透了他那一大蓬胡子。医生给他缝了57针,他被撞出了脑震荡。
几天以后,玛瑟也到了伦敦。听说海明威是在通宵晚会上喝多了酒以后受伤的,她很生气。她历来就反对海明威喝酒。在战时的伦敦还这么放肆,就更令人憎恶。她怀着这种心情去医院看海明威,可是一进病房,看到海明威满脑袋绷带,像个包着一头白头巾的穆斯林,禁不住哈哈大笑。海明威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妻子会怜悯他。他心里很委屈,事后对人说,玛瑟简直“傻到不懂人之常情”,“没有良心”,“在我养伤期间,只来看过两次。”
但海明威不会太伤心,他刚到伦敦就认识了《时代》周刊的女记者玛丽·威尔斯。她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
伤好以后,海明威随英国皇家空军执行了二十多次飞行任务。参加了英美两军联合发动的诺曼底登陆战役。
在诺曼底登陆中,他乘坐第一批登陆艇。德军的圣洛防线突破之后,不待命令下来他就参加到他喜欢的第一军第四步兵师的队伍中,跟士兵们一起冲进滩头堡。后来又趁滩头堡登陆和闪电攻击中的混乱,成为著名的英雄团——第二十二步兵团的一员。跟随这个团,他们一仗接一仗,一直打到霍根森林。战斗进入最**时,弹如急雨,尸横遍野,鏖战二十天后,这个团的3000多人牺牲了2500人。
海明威自始至终处在这场浴血奋战之中,他为受伤垂危的士兵写家信,他在英雄墓前肃立致哀,他还以战术家的眼光和人道主义者的悲愤大发雷霆,批评这种正面强攻太愚蠢,伤亡惨重。
以至后来有个英**官说:海明威这个人“迷恋于扮演海明威这个角色,但太过火了。这好比一个19世纪的感伤主义演员去扮演20世纪一个行动鲁莽的小伙子”。这话不太友好,却不能不承认很有几分敏锐。不过海明威绝不是演员,他的“感伤”和“鲁莽”都是本色的。尽管有时候有点夸张。
但不管怎样,眼下海明威正跟这支急遽减员的队伍向着炮火密集的地方挺进。
第四师的将军说,在一次战斗中,海明威深入到了前沿阵地,侦察两翼的德军情况,发回有关德军兵力和装备的准确的报告,并建议派坦克增援盟军。
诺曼底登陆战胜利后,海明威返回伦敦,继续采访英国空军的作战情况。他到战区观察空军击落德国飞弹,随机执行轰炸德国飞弹发射场的任务。有一次空战演习,飞行突击队长巴奈请他坐到驾驶舱内,飞上天空后发现敌人的许多飞弹擦着机身穿过去,还被高射机枪封锁。对这次差点丧命的飞行,海明威感到十分过瘾,返回战地后彻夜难眠,要趁着新鲜,把经历写下来。
这时候,海明威的记者意识正在日益消解,几个月里,他只向翘首以待的报社发回寥寥几篇电讯稿,他不自觉地把自己等同于了反法西斯的军人。
5. 角色变了
进军巴黎是盟军下一个重大战役。
海明威又从伦敦回到诺曼底,从英军回到美军,仍旧以巴顿将军的第四步兵师为采访基地,跟随他们不停地向南移进。
有一次,他和另外两个人驾着巴顿将军配给的摩托车去前沿指挥所,误入德军反坦克炮阵地,遭到了对方的机枪射击,摩托驾驶者一个急刹车,车上的人全被甩到路边的一条深沟里,海明威的头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又受重伤。
这时候,他在伦敦车祸中落下的脑震荡还没全好。他最需要保护的是头,可他的头老是受打击。他写信向玛丽诉苦,不得已休养了几周。
进军巴黎的战役正式打响,他又上了火线。他是最早到达前沿的少数几个记者之一,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记者身份。在巴黎近郊的雷姆波立特镇,他干脆脱掉了记者的蓝色制服,率领一支自发性的战斗小分队,四处寻找任务,主动地配合正规军出击。
海明威当了这支地下军的司令官,在一家三层楼的小旅店里建立了指挥部。他依照他在西班牙内战中学到的游击战方式指挥小分队行动。他们的主要行动是侦察敌情,他们化装成农民、手艺匠、江湖艺人或神父、卖花女,四处察访,把有关德军的兵力部署、火力设置和其他军事情报带回“司令部”。一遇到有利时机,他们还抓“舌头”。
如果抓到“舌头”,总是由海明威亲自审问。他坐在司令部的桌子后面,神志威仪,俘虏无不敬畏。虽然他的德语半生不熟,但获得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
不久,大批记者也从伦敦、诺曼底来到巴黎城下,许多人在海明威那里看到他没有穿记者服,他的房间简直是个武器库,墙上还挂有军事地图,他的蓝皮小本写满的不是战地采访笔记,而是审讯记录和有关德军的情报。
按国际法,记者是不能参战的。16岁时,就因“苍鹭事件”而上过法庭的海明威对“法”始终有几分敬畏。
但他更崇拜真理、正义与和平、进步。他一如既往而且越干越欢地率领他的战斗分队实施他认为对解放巴黎有意义的各种武装和非武装行动。他的部下由18个人迅速增加到200人,其中主要是法国人,此外有波兰、捷克和德国的难民,大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当奉命执行解放巴黎任务的法**队——勒克莱将军的第二装甲师——开到巴黎城外时,海明威向勒克莱的参谋部提供了有关德军的详尽情报。勒克莱将军后来对戴高乐将军说,海明威的贡献拯救了千百个法国人的生命并提前了解放巴黎的作战时间表。
而总攻开始时,海明威的战斗队比盟军的正规部队更早冲进巴黎城。勒克莱将军的装甲师还在塞纳河南岸进行激烈的阵地战时,“海明威司令”的那支“义勇军”就已经开始了城内的巷战,正在凯旋门附近奋勇歼击敌人。
“海明威司令”的行动不是正式战争的组成部分,他不必依军令而行动,他只服从一个最高命令:为自由与和平而战,为消灭法西斯匪徒而战。
他率领他的部下挺进到他非常熟悉的瑞兹旅馆,这家旅馆因为它的窖存美酒而享誉巴黎。他立即叫人在旅馆门口贴上一幅广告:
“海明威占领好旅馆,地窖里美酒喝不完。”
这时巴黎城内的战火硝烟还未平息,性情急躁的海明威总是先行一步,他要喝酒庆功了。
盟军攻克巴黎以后,《法兰西义勇军报》率先载文报道了海明威及其战斗队的事迹,文章说“他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强悍者”。其他各报也随之纷纷报道。
海明威成为一个传奇式的英雄。
他把战地记者的职责完全丢到了脑后。德军驻巴黎总司令向盟军签字投降的那天,他也顾不得发电报道这一重大消息,他与朋友狂欢痛饮,他高举酒杯说:“在这最后极度兴奋的24小时中,我们谁也不要写一行字。谁要写了,他准是一个大笨蛋。”
胜利的喜悦岂能言表!
8月底,几个月前结识的玛丽从伦敦赶到巴黎来看望海明威。胜利的时刻也是收获爱情之果的最佳时刻。
但是,战斗还未完全结束,在德军建立的西墙防线上,两军鏖战正酣。玛丽刚到巴黎,海明威的朋友——两个月前最先冲上诺曼底滩头的步兵英雄团上校团长朗哈姆——用军用密码发来一个私人信件:
“见鬼去吧,海明威,我们正在与敌人激战,你却躲在后方!”
来日方长,海明威顾不上玛丽了。挎上卡宾枪,他带了一批志愿者,去追赶朗哈姆的英雄团,追赶正在德军西墙防线上进行的激战。一路上与零星德军发生几次遭遇战,海明威队伍里牺牲了6个人。他写信对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说,要不是自己会动脑子,一天得当几次俘虏。
三天以后他出现在朗哈姆的团指挥所,半个月后,他参加了摧毁西墙防线的战役。在那炮火纷飞,每一秒钟都有可能死亡的地方,海明威坦然自若,毫无惧色。
战斗胜利的当晚,朗哈姆在他的指挥部举行了牛排晚宴。此时纵深区域的德军炮兵仍在时不时向盟军营地打冷炮。朗哈姆关于这次晚宴的回忆令人动魄惊心:
正当牛排刚刚端上桌来,突然一颗88毫米的炮弹打穿了海明威对面的那道墙,接着又穿过了另一道墙,但没有爆炸……这种炮弹的飞行速度几乎和光速相等,人们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到了你的眼前。转瞬间我部下的人全都躲到贮藏马铃薯的地窖里去了。我跟着最后一个走到通往地窖口的楼梯头。我回头一看,海明威仍坐在桌子旁边不动声色地用刀子切着牛排。我大声喊他快躲到地窖里去,但他不听。我转身走到他跟前同他理论。蓦地,又一颗炮弹穿墙而过。他仍继续吃他的牛排。我们又争论开来,可他仍然无动于衷,于是我也干脆坐下。这时第三颗炮弹又射过来。我要他把那顶该死的钢盔戴上。他也不听,于是我也把自己的钢盔摘下来。我们边吃牛排边争论。
你可以说这表明海明威有一种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也可以说海明威对“生”与“死”的判断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
有两件事也是朗哈姆亲眼所见。
诺曼底登陆成功以后,朗哈姆在圣·米歇尔山附近的一所教堂里建立了一个新的指挥所,环境安全而优美。海明威一次开车到了这里,正遇上朗哈姆和军官们正准备举行庆祝宴会,新指挥所里喜气洋洋。朗哈姆邀请海明威参加。这类活动海明威几乎从未拒绝过,可那天他却心神不定,拒绝出席,朗哈姆再三挽留,他还是开着车匆匆走了,仿佛这个新指挥所里有什么让他感到可怕的东西。
海明威走后不久,德军的炮火忽然猛烈轰击指挥所,几个军官被炸死,还有多人受伤,伤者中包括朗哈姆。后来朗哈姆问海明威那天为什么反常地急躁,匆匆离开,海明威说:“我在那个地方好像闻到了死人的臭味。”
另一件事是发生在突破德军西墙防线以后。朗哈姆任命一个少校担任第一营的代理营长,一天,朗哈姆和海明威一同乘吉普车到这个营的阵上去视察。回团指挥所的路上,朗哈姆说,第一营这个代理的少校营长力不称职,要在近日内免除他。
海明威听了没吭声。可过了好久一阵,他突然喊道:
“朗哈姆,那个营长非要免除吗?”
“怎么啦?”朗哈姆有点不高兴地说。
“他活不多久了,他快要死啦。”
10分钟后,他们的吉普车回到团指挥所,一个参谋副官匆匆走上前来对朗哈姆行了一个举手礼:“报告上校,第一营代理营长阵亡。谁接替他指挥?”
朗哈姆和海明威离开第一营不久,一颗德军的炮弹击中营部防空壕,那位代理营长当即被炸死。
一阵惊愕之后,朗哈姆问海明威:“你他妈的怎么知道他会死?”
海明威喃喃地说,他也讲不出所以然,只是在视察阵地时,好像闻到那少校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这两件事,海明威自己也说不清,朗哈姆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海明威的眼睛不好,但是其他感觉,尤其是嗅觉,特别灵敏。他不抽烟,但嗜酒,原因之一就是他认为烟使人感觉迟钝,酒则恰恰相反。而他的写作,他实践“冰山原理”,创造冰山效果,必须依靠灵敏的感觉。
海明威的敏感也曾帮助他自己和他的同伴死里逃生。在欧洲战场上最激烈的赫特吉纳战役中,海明威和几个记者一天开着一辆吉普车在泥泞的路上走。那天雾很大,能见度低。突然,他们听到天空中传来一种奇特的撕裂声,这种声音只有海明威熟悉,是一种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老式飞机发出来的。德国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得已又将这种飞机拿出来参战。它的特长是低空俯冲,如若未被击落,其杀伤力相当可怕。
海明威大声喊道:“跳车!”
大家立即跳下车,奔到路边的土沟里。眨眼间,一架飞机朝公路俯冲下来,紧接着是机关枪的疯狂扫射。一阵空袭过后,那辆吉普车被打成了蜂窝。
奇怪的撕裂声远去之后,匍匐在地上的同伴们才抬起头来,他们看到,海明威站在那里,一手端着随身带的酒壶,正泰然自若地喝他的马提尼酒。那神态,宛如东非高原上一头君临百兽,迎风伫立的雄狮。
躲避飞机的俯冲扫射,趴倒是没有用的。海明威的战场经验之丰富,不逊于职业军人。
这是海明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上最后一次历险,也是他一生与战争永远告别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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