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海明威 > 第六章 在世界的末端与中心
1. 在湛蓝的大海上
海明威的目标始终盯住下一部作品。他认为一个作家在生前的名气是看作品数量,死后的名气则看作品的质量,他既要前者也要后者。
紧接《死于午后》,他又出了一个小说集《胜者无所获》。这个集子包括《一个清洁明亮的地方》、《向瑞士致敬》、《暴风雨之后及其他故事》、《杀人者》、《世界之光》、《胜者无所获》等14个短篇。他对“胜者无所获”这个标题非常得意,因此把它作为小说集的名称。
他认为这个小说集有特殊的价值,可以帮助读者了解世界全貌,最少了解到作者本人经常看到而别人还不太熟悉的那一部分世界的面貌。除了少数几篇外,这个集子里的作品大都是暴露性的。
《胜者无所获》又招致了很多批评。它成了作者进入思想危机的标志。九年前升起的这颗太阳,看来要落下去了。
海明威当然高兴不起来。但对于指责他的评论家,他绝不过多计较。他在文友中扬言:他决心走自己的路,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用作品来对所有反对他的评论家进行有力的回击,他计划每两年打倒一个,先从伊斯曼开始,其他的按抽签的次序进行。他计划一次定一个专题,写别人没有写过的东西。
而且,他现在的目标是要把创造生活与享受生活结合起来,这把他引向了钓鱼和打猎。这是他从小就喜爱的活动,但多年来总是零敲碎打。他现在有了条件,他要轰轰烈烈地展开。
但他可不是单纯地消遣,他要在钓鱼中钓到大马林鱼一样的小说,从打猎中猎到大狮子一样的作品。他善于从平凡中发现深刻,从特殊中发现普遍。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海明威从决心当作家的那一天起,就把自己的全部生活过程当成了文学体验过程。
基韦斯特岛上的家使海明威感到很舒适,但他那种生命等于运动的观念使他并不满足于这一份舒适:“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家,意味着一个人离开原住地外出远游,回来后有个栖身的地方。人很快就会变老,而经验则往往在家以外的任何地方获得。”
他曾经一次带上2.3万发猎枪子弹驱车2000公里在怀俄明打猎。
他和波林也常出外旅行,到过蒙大拿、纽约、西班牙和古巴。
而最频繁也最便利的运动是出海捕鱼。开始海明威是租船出海,1933年在非洲打猎回来后,他定制了一艘快艇,长40英尺,带卧舱,取名“拜勒号”。这条快艇既是渔船,也是游艇,像皇后一样庄严华丽。他常常驾着这条船在墨西哥海上遨游,一边钓鱼,一边写作。
船上装备齐全,有一个大柜专门储酒。他一出海便是十天半月。最长的一次是一连在斯特里姆海湾度过了100天。这个数字刚好相当于哈德莉当年严令海明威与波林隔离的天数。
波林的地位经常被“拜勒号”取代,于是,她耿耿于怀。
而海明威则自得其乐,他沉浸在大海赋予的愉悦之中。从船舷往外望去,只见银色大鲢鱼在水面游弋觅食。当季风从东北方向吹来,深水里的马林鱼便露出水面,高高竖起镰刀状的尾巴,在海面上犁出层层白浪。
他每次出海,都要钓捕到几十条大鱼。他喜欢吃鱼,有各种各样的吃法,他认为多吃鱼对写作有利,因为鱼能补脑子。有一次船上的冷冻设备坏了,害得半舱鱼**变质,他非常气恼。
在马罗卡索海面,海明威的鱼钩曾钩住一条三米多长的马林鱼。他同那条鱼较量了一个半小时,拖着它走了八海里。他跪在船尾,腰间缠着钓绳,船上其他人不断往他身上浇海水,帮他系稳拉绳,以防他被拖下海。
马林鱼的力气渐渐小了,海明威一下一下地收钓线,眼看鱼就要到手了,不料钓竿折断,那鱼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他浑身透湿,坐在船上骂了半个小时,直到想起他同那条大鱼相持了这么久,而这又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他才恢复神气。
他累了就和衣躺下来,在甲板上睡一觉,让船随波逐流地漂,醒来再去捕鱼。
他一发觉写作把自己弄得情绪激动,就驾船出海捕鱼,让海水把自己浑浊的感情荡尽,只留下像海水一样明净而又深不可测的成分。
他曾把一条470磅的马林鱼从浅海中拉上沙滩,花了65分钟。那鱼在沙滩上使劲蹦跳的时候,他靠拢去,让人给他拍了一张骄傲的“渔夫和大鱼”合照。那条大鱼在他身边跳了37下。
如果和朋友一起出海,谁钓的鱼比他的多,比他的大,他满脸的气恼,简直要与人决斗。他摆脱评论家对他的作品指手画脚的最好方式也是出海钓鱼。
他有过捕鲸的经历。一次他驾着“拜勒号”遇到一大群鲸,一共22条。鲸喷出的水洒到了他的船上,他向鲸群放了一炮,那些鲸耀武扬威,不慌不忙地游走了。
他钓到过一条很难碰到的大金枪鱼,把这条鱼拉出水面的时候,天色渐晚,大雨将临,他使劲收线,不料几条大鲨鱼从深水处像鱼雷一样冒出来,扑向金枪鱼,只听得爆出一阵牙齿撕开鱼肉的破裂声,海面一片血红。最后金枪鱼只剩下了头尾和中间的一副骨骼。
还有一次他和同伴钓到一条大马林鱼,鲨鱼立即袭来,他用船上配备的小型冲锋枪去扫射,结果适得其反,鱼血的腥气引来更多的鲨鱼,将马林鱼吃得只剩下一小截。
他的“拜勒号”在古巴和墨西哥的蓝色海域,在加勒比海沿岸和巴哈马群岛之间逡巡。他比渔民还会预测海上气候,他看到飞鱼跃出海面就知道水下一定有金枪鱼和海豚。
在基韦斯特,比米尼岛和后来定居的古巴,他都以一个专钓大鱼专写好书的大作家而成为当地最受崇敬的公民。渔民们还把一种玫瑰色的鱼命名为“海明威新马林鱼”,他成了当地钓鱼俱乐部的首脑。
30年代初、中期的好几年里,他都是在施行自己的钓鱼——写作计划中度过。他远离了当时席卷西方世界的经济危机、独裁者崛起、埃塞俄比亚战争、中国东北局势动荡等一系列世界历史中的重大事件;罗斯福和胡佛竞选美国总统而竞相发表演说的时候,他把“拜勒号”开到海上躲避电台里的“狐叫狼嚎”。但也许是早年驻欧记者的生涯训练出了他的敏锐,他一边钓鱼,一边竟然做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将在1937—1938年爆发的预言,而且,竟然被他言中!
而他真正的收获,还是那些活蹦乱跳的马林鱼、金枪鱼敲响了他的打字机。
他早年在河边钓鳟鱼的生活,就使他的笔下出现了《大二心河》中用钓鱼来医治战争创伤的尼克,和《太阳照常升起》中在钓鱼中打发时光的“迷惘的一代”。到他在加勒比海上钓大鱼的时候,更写出了《一封古巴来信》、《在湛蓝的大海上》等作品,后者就是16年后写出的《老人与海》的雏形,叙述一位古巴老渔夫一次钓到一条大马林鱼,在海上与这条鱼搏斗周旋了四天四晚,由于鱼太大拉不上船,结果被鲨鱼抢食了。摘取到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老人与海》就是以这个故事为框架而写成的。
在根据海明威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中担任过女主角的好莱坞影后英格丽·褒曼说:
“海明威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种方式中,就包括把创造与享受、爱好与事业融为一体的高超技能。在一般人那里,这二者往往是分道扬镳的,在特殊的人那里,能够协调好二者的关系,而在海明威那里,二者竟常常达到了近乎“同一”的化境。
海明威承认自己的作品中有很多虚构的成分,但在三个方面没有虚构,这就是钓鱼、打猎和拳击。作为“渔夫”、“猎人”和“拳击手”的海明威与作家海明威完全浑然一体。
2. 东非远征
“作家应该像吉卜赛人那样过着动荡的生活”。海明威对自己这句名言的实践方式是旅行、打猎和参加战争。
1933年11月,海明威组织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往号称“黑色大陆”的非洲,这次行动被称为“东非远征”。
其目的主要是打猎。
波林同往。他们七个月以后才回到基韦斯特。
对于“黑色大陆”,海明威神往已久。
1922年,他在巴黎当驻欧记者时写过一篇书评,评黑人作家雷索·马兰的获得法国龚古尔文学奖的作品《巴托阿拉》。这部作品叙述了一个非洲土著民族酋长的生平,控诉了殖民主义者的罪恶,描写了非洲的风土人情。它诱发了海明威到非洲去的愿望。
但他当时无力实现这一愿望,他正处在一边吃陈面包一边写小说的生活境遇之中。
1930年春天,海明威了却这一夙愿的时候到了,他积极筹划非洲之行。波林的伯父古斯慷慨解囊,拿出2.5万美元资助海明威这一壮举。
但由于海明威受伤、生病及其他种种原因,那年没能成行。后来只在怀俄明山区搞了一次中等规模的狩猎,打了几只大黑熊和一些山羊、野鹿。
《死于午后》和《胜者无所获》出版以后,海明威又将三年前的“东非远征”计划提上了议事日程。他向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许诺:他将以非洲打猎为题材写一本书。帕金斯于是预支给他一笔稿酬,加上波林的伯父那笔大额资助,足够这次轰轰烈烈行动的开销了。
他们从法国马赛港启程,在海上航行了半个月,经过苏伊士运河,1933年12月抵达肯尼亚的蒙巴萨港,然后乘了300公里火车到内罗毕,在这里正式组建起狩猎队。
海明威请了两位经验丰富的白人猎手当指导,邀了一批土著猎人当助猎者。在法国启程时,海明威本来还约好了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有两个临阵退却,跟他一起登上了“黑色大陆”的只有汤普森。
他们装备了两部专门运载帐篷营具的货车和一部专供狩猎队成员乘坐的大型越野交通车,在内罗毕稍事休息就向野兽成群的平原、森林和山地进发。
他们的西南面是一望无际的高地平原,东北方是峰峦形成的天然屏障,乞力马扎罗山终年积雪的山峰直插云天。
在选择营地的途中,他们碰到大群野兽迁徙,从天际起漫地涌来,估计有300多万头,宛如一片涌动的兽群的海洋。很少流露惊诧的海明威瞪大双眼,心情异常激动,那股兴奋劲远远超过当年坐着出租车在巴黎城内追赶炸弹。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在东非高原上竟有如此壮观的景象。
他们在塞伦尼亚河畔扎下第一个大本营,以后边打猎边迁徙。头十天,海明威就打到4头狮子、30多只鬣狗和许多红羚,战果辉煌。
陪猎者穆柯拉告诉海明威:“豹子是猎人常打的五种野兽中最危险的动物。”因为受伤的豹子总是要反扑。海明成立即兴奋起来。他要打的就是豹子。鬣狗和羚羊太容易打到,海明威对它们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在穆柯拉的指导下,海明威把打死的斑马或羚羊挂在河边的树上当诱饵,引诱出来喝水的豹子去撕食。
这项工作很不容易,豹子特别机警,必须消除周围一切可疑的踪迹,还不能留下人的气味,“诱饵”的安放处也很有讲究,不能让天上盘旋的猛雕看到,否则不等招来豹子,“诱饵”便被啄食。
他们埋伏了三天,“诱饵”终于引来一只豹子。海明威准备开枪,穆柯拉却不同意,说这只豹子还太小,大猎人要打大豹子。海明威很惋惜,但也不敢轻举妄动。陪猎者经验丰富,熟知各种野兽的习性和心理,会恰到好处地把握时机,叫不打,必有不打的道理。
他们果然发现了特大豹子的踪迹。足印之大,令穆柯拉也吃惊。海明威激动起来。
他在头天黄昏时候安好诱饵,第二天清晨便去伏击。豹子最喜欢清晨出外喝水。海明威在很远的地方就用望远镜看到,诱饵被撕食了一条腿。那么按常规,那只豹子应正在附近守卫着它的美味。
“真的在那里,”近前察看的穆柯拉退回来说。然后又以惊畏的神态补充道:“这是我平生看到的最最大的一只豹子。”
他们慢慢靠近去,海明威瞄准豹子的胸脯,扣动扳机。枪声响彻树林,那头豹子却不见了。海明威视力不好,又太紧张,他瞄准的根本不是豹子的胸脯,而是臂部。
受伤的豹子会发怒反扑!死神在狩猎队游荡。波林又惊又恐怒气冲天,当着众人斥责海明威。海明威闷声不响。
那只豹子怕是注定要死在海明威这个大猎人之手,或者它是要伺机报复。过了两天,它又进入了狩猎队的伏击圈。
海明威这次沉住气,确信无疑地看清了豹子的胸脯以后,瞄准它的喉下扣响了扳机。只见那豹子应声猛地一头栽倒,随即像挨杀的鸡那样踢弹蹦跳,跳了足有10分钟,突然恢复雄风,站起身来,极敏捷地钻入草丛。
海明威头皮发麻。时间和周围的一切突然凝固。不知过了多久,他前面的草丛里传来索索声,眨眼间就见那豹子沿着之字形路线像蛇一样奔过来。可是,就在它蓄力猛扑的那一刻,它的身子忽然可怕地抽搐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满脸煞白的穆柯拉惊恐地大叫:“它死了,死了。”
猎手们把海明威抬起来欢呼。那只仍然温热的豹子被装进了汽车,它身长8英尺,毛色油光,神志安详而威风凛凛地躺在车上,白色的肚皮下的肌肉像有电流经过一样还在微微抽搐。它的主人海明威成了了不起的白人英雄。
海明威的好胜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次狩猎中他还有很多复杂的体验。
有一次,海明威和陪猎者在平原边上看见一棵大树下站着一头威武的雄狮,它的后侧躺着一头雌狮。那雄狮的口张得大大的,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拂,海明威朝它开了一枪,雄狮应声倒地。那雌狮跳起来,拼命逃窜,跑到很远的地方以后又回头张望。然后孤零零地消失在峡谷之中。
海明威和陪猎者走近那头雄狮,只见它那浓密的鬃毛上流着鲜红的血。“你打中了它的脖子”,陪猎者说,“真是好枪法。”
那雄狮的伤口上围聚着一群苍蝇,争相吮吸流渗出来的鲜血。一头威风美丽的雄狮躺在他的脚下,海明威心里升起了胜利者的自豪。但想到另一头消逝在峡谷中的狮子,他又有几分伤感。
他还想到这个兽中之王现在只能任苍蝇捉弄,而它活着时也必须与小小的苍蝇作斗争,心里又为它感到耻辱。
这是一个强者为另一个强者而羞愧。
另一次在草地上追猎三头野牛时,海明威也体验到类似的心情。枪声一响,那三头野牛便拔蹄狂奔。海明威和陪猎者在后面追猎,不久,他们就击倒了两头,还有一头在继续奔逃,它身上已中了四枪,血流如注,仍拼命地向灌木林跑去。陪猎者又放了一枪,那野牛摇摇摆摆又向前冲了五码远,才倒在地上。泥土顷刻间便被染红。海明威赞美那牛的耐力和猛劲,但也不无伤感地说:“它跑得还是慢了一点,一开始我就预感到它逃不出我们的手心。”
他与波林为打狮子发生了不快。
狩猎队猎到的第一只狮子,其实是他打的,但大家都以为是波林打的。那天傍晚,他们在一片树林里发现一只黄毛大狮。海明威、波林,还有汤普森和两个陪猎下车去打。
波林最先放枪,随着“砰”的一响,只见那狮子纵身一跃,立即奔逃。海明威接着放了一枪,那狮子便应声栽倒在草丛里。
陪猎的穆柯拉一口咬定狮子是波林打死的:“肯定是夫人打中的。”回到营地时,他又第一个向大家报喜。大伙把波林高高抬起,唱着打猎歌庆祝胜利。波林非常高兴。只有海明威心里明白,那狮子是他打死的。他对穆柯拉混淆真相的做法很不满。大家赞扬波林的时候,他的心头却隐隐地生出几分恼意。
朋友汤普森有一天的战绩也使他生了一晚气。那天他们分头行猎。晚上回到营地,汤普森带回的猎物让他大吃一惊,其中有一对又长又大,弧度优美,色如墨玉的野牛角,大家都说这是世界上质量最好、分量最重的野牛角。海明威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情不自禁地说:“真了不起。”
可他心中又同时升起一股无名的妒火。他知道绝没有任何人想要对他显耀,包括汤普森。可他一夜没睡,辗转反侧,十分痛苦。
那一头无比雄健的野牛应该是他海明威的猎物!
直到天亮,他才想通,妒火烧尽,爬起来就跟汤普森的陪猎帕西威尔去比高矮,两人一样高,海明威笑了,帕西威尔说:
“看到你好了我很高兴。我们都有很原始的思想感情。一个人如果好胜心不强,什么事都做不好。”
一旦没有取胜,海明威会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和别人都弄得很不舒服,但也不会让自己和别人老是处在不舒服当中。
更何况他在东非高原上找到了豹子。打豹子是最危险,最需要也最能检验出猎人的智慧和勇气。而他打的是最大最威猛的一只豹子。
狩猎队正打得酣畅淋漓轰轰烈烈的时候,海明威碰上了倒霉事,他染上了阿朱巴痢疾。
他双膝发抖,浑身冒冷汗,又气又恼。开始几天他仍坚持打猎,直到身体虚弱得无力走路时才罢休。卧床休养时,他开始构思他的关于非洲的作品,在写作记事本上作了很多笔记,列了一些提纲。后来病势加重,他不得不离开营地,搭一架两座的小飞机,返回内罗毕。身体复原以后,他又回到了狩猎队。
他后来说:“我爱非洲,我喜欢那个地方,在那里我觉得很自在。一个人在自己出生地以外的某个地方觉得很自在,就该到那个地方去……地方的好坏,我一看就知道。那里有的是猎物,鸟儿多,而且我喜欢当地人。我可以打猎和捕鱼,再过一年我还要去。”
海明威这次“东非远征”的猎物大部分成了永久性的纪念品和装饰品。他把猎物从肯尼亚的蒙巴萨运到纽约,由纽约一家动物标本制作公司加工剥制。野牛角,羚羊头制成为挂在墙上的装饰品,狮、豹的皮毛制成垫毯,保留了张牙舞爪的形状。
他更具永久性意义的纪念品当然不是动物标本,而是关于“黑色大陆”的书。
3. 峰回路转
从非洲回来以后,海明威写了《非洲的青山》一书和两个著名的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和《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在《非洲的青山》中,海明威试图采用游记与小说结合的形式,把自己在非洲经历的一切作为真实的故事写出来。书中着重描写了非洲特有的自然景物和民俗风情,同时又穿插了人物的活动和对话,并且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写出了最动人的狩猎场面。
海明威在校阅这本书时,对帕金斯说,这是一本自传体小说,内容真实可靠,文笔和质量也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能够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帕金斯曾提议请个非洲问题专家帮助校改,海明威立即表示他的书不需要去请教大学问家。
《非洲的青山》在1935年由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出版,并没有像海明威所设想的那样引起强烈反响。评论界照样是说长道短,有的认为这是写狩猎的最好的书,描写出色,行文流畅,也有人认为这本书没多大特色,是作者最差的作品。但是海明威坚信它会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今后会越来越得到好评。
《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和《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则获得了一片赞扬之声。它们是海明威全部创作中的名篇。
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海明威充分利用了他在非洲打野牛和狮子的经历和内心体验,又将现实生活与硬汉子精神糅合在一起,强调了“勇气”问题。
小说的主人公麦康伯是个很有钱的运动员,但生性怯懦,精神软弱。他的妻子玛戈很迷人,但内心阴险,她本来不爱麦康伯,只是贪恋他的财产才与他结婚。婚后同他貌合神离,用种种诡计把他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他们夫妇到非洲去狩猎,请了一个叫威尔逊的英国人当向导和陪猎。玛戈与威尔逊私通,不仅不回避丈夫,而且欺他软弱,故意在他面前卖弄自己的无耻。麦康伯发现妻子不贞,却又无力制服她,心中非常痛苦。有一次打狮子,麦康伯在受伤的狮子面前吓得魂不附体,狼狈而逃。事后他感到很羞耻。
第二天,他们三人一起追赶一头野牛,那野牛被射中后突然向麦康伯扑来。这时麦康伯面对死亡,反倒变得无所畏惧,继续开枪射击,终于将猛扑过来的野牛击毙。麦康伯发现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个强者,因此感到了幸福。
可是他的幸福是短暂的。玛戈发现丈夫坚强勇敢起来,为此担心自己的权势将受到威胁,不能再控制住丈夫,于是开枪把麦康伯打死。
《乞力马扎罗山的雪》描写作家哈利在非洲生毒疽而气息奄奄的时候,对自己一生经历的回忆。其中隐含着“作家去挣钱是危险的”这一思想。哈利由于被金钱引诱,一生无所作为,因此陷入孤独绝望的境地。
海明威曾谈到过这篇小说的构思缘起,说他刚从非洲打猎回来时,一个很有钱的女人曾请他到茶馆里喝茶,并主动提出她愿意出钱支持他再次到非洲旅行,条件是他们必须带她一同去。
海明威没有接受这份盛情,但后来常常就这件事往深里想,设想如果自己答应了那个阔妇人,将会产生什么后果。
小说中的哈利,便是他这种思索的产物。某种意义上说,海明威是要用气息奄奄的哈利来影射自己,如果那位阔妇人的金钱和庸俗生活使他上了钩,那他就会落得哈利那样的结局。
这个小说中也隐含着海明威对波林的不满,埋怨波林用金钱销蚀了他的创作力,把为他营造了基韦斯特那个安乐窝的妻子称为“富人”,正是这份安乐使他没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内容相当丰富。海明威说他把足以写成四篇小说的素材集中写到这篇里去了:“我把全部真实的材料都用到这篇文章里,其内容的丰富是任何一个短篇小说所没有的。”
这两个短篇小说相当典型地体现了海明威的“冰山原理”。
海明威在《死于午后》中,首次提到“冰山原理”。他说:“如果一位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的真实,会强烈感觉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
他后来作过更精当的概括:“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原理去写作。写显现出来的那一部分,而八分之七是藏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省略掉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但如果一位作家省略某一部分是因为他不知道它,那么在小说里就有破绽了。”
研究海明威的英国批评家贝茨对“冰山原理”做过这样的描述:“海明威孜孜以求的,是眼睛和对象之间,对象与读者之间的直接相通,使人产生光鲜如画的感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砍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他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他删去了解释、探讨,甚至于议论;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清除了古老神圣、毫无生气的文章俗套;直到最后,通过疏疏落落,经过了锤炼的文字,眼前才豁然开朗,能有所见。”
“冰山原理”就是用简洁而鲜明生动的语言、形象,传达出深厚丰富的意味和思想感情,用可感的“八分之一”表现可思可悟的八分之七。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和《乞力马扎罗山的雪》都有这样的特征,人物、事件、情节都很单纯,而内涵却极为深广,耐人寻味。
海明威在基韦斯特过着写作和钓鱼、打猎的生活时,欧美国家正遭受着经济危机的冲击。工人运动和农民运动蓬勃开展,左翼文学有了很大发展。
海明威的创作也随之发生变化,由回避社会矛盾而开始接触社会矛盾。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30年代中期的长篇小说《有的和没有的》。
故事发生在30年代前半期佛罗里达半岛南端,古巴的哈瓦那和墨西哥湾的海面上。主人公哈利·摩根是个渔夫,他有一条摩托艇,专门租给有钱的旅游者到海上钓鱼。但是由于经济萧条,到这里来的旅游者越来越少,摩根找不到雇主,而且没有渔具,不能靠捕鱼为生。他还要养活妻子儿女一大家子人,因此不得不另寻谋生之路,铤而走险,去搞走私活动。
在一次私运烈酒的行动中,他同海岸警备队遭遇,被打断一只胳膊,而且失去了赖以求生的摩托艇。
饥饿的威胁迫使摩根进一步冒险。他又私运中国苦力,杀死了人贩子赛德,最后驾船运送古巴“革命者”时,企图占有他们从银行抢来的巨额钱款,同他们相互开枪射击,中弹而死。
摩根是个“没有者”,本想靠诚实的劳动来生活,但在资本主义社会却做不到这一点。他问自己:“为什么人们不能体面和诚实地生活,不能靠体面和诚实劳动赚钱糊口?”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他和他的家庭需要吃饭。“我不能让我的孩子饿断肚肠。我不知道谁制订法律,不过我知道没有叫人挨饿的法律。”
迫使摩根走上犯罪道路并且使他毁灭的是剥夺了他的劳动权和生存权的资本主义制度,是有产阶级。
小说揭示了“有者”和“没有者”之间的对立。小说中对“有者”世界的描写表明:资产阶级是真正的罪犯,他们对劳动者进行疯狂的掠夺,使他们处于极端贫困的状态中。
但海明威无法解决“有者”和“没有者”之间的矛盾。摩根对一个古巴人说他曾经数次参加罢工,但他并没有显示出现代产业工人的品质。他听到古巴人谈论革命,心中暗想:“革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向他的革命吐唾沫。”
摩根仅仅停留在对富人的憎恨和孤军奋战上,他没有能力对抗他生存的那个社会人吃人的法则。相反,他还屈从这条法则,也企图靠牺牲别人使自己富裕起来。他只相信自己,只依靠自己。为了取得生存权,他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
摩根同海明威笔下的很多人物一样,是个单枪匹马的个人主义英雄。
海明威在这部小说中表现了个人主义反抗的破产。摩根临死前在昏迷状态中说:
“一个人不行了,现在一个人不行了。”
这是摩根对自己一生走过的道路的总结,也是作者对个人主义人生哲学的批判。海明威接着感慨地指出:“摩根费了很长的时间才说出这句话,懂得这个道理花费了他整整一生。”
小说的这个结尾不是在基韦斯特,也不是在钓鱼打猎中写出的,而是在西班牙内战的前线完成的,海明威此时又投身到了异国的捍卫民主的战争之中。他对个人主义哲学的这种新的认识,标志了他思想的发展变化,是他参加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一大收获。
但在美国批评界,《有的和没有的》这部小说却没有受到赞扬。库尔特·辛格在《海明威传》中说:
这是他最不成功的作品,主要因为他想迎合时势,写一部具有警世之力的社会小说。左派和**人争取他的支持已有些时候,他受到了经济萧条、抗议、失业和不安定潮流的影响,试图描绘这一新时期。
但是海明威毕竟不是左拉,不是法朗士,也不是辛克莱。他感兴趣的只是以真实环境和色彩为背景的爱和恨,生和死,妒忌和友谊这样一些永恒的感情。大体上可以说,他对贫困知之甚少。诚然,他在西班牙、古巴和非洲也见到过穷困的景象,可他本人却从未真正体会到饥饿的痛苦和穷愁潦倒的困境。他见到的穷人都因受到他的接济而喜笑颜开,感恩不尽。他们中间有笃信宗教的农民,口口声声地宣扬上帝的旨意;也有谦卑的渔民,命再苦也不怨政府而怒海潮。他们不是革命者,也不是权欲熏心的人物,他们并不希望把世界颠覆过来,让自己身居高位。
海明威对人的复杂感情有深刻的了解,对经济学和政治学却不甚理解。所以他试图在这些领域写作的时间固然不长,却都失败了。“我对公牛比对混帐的经济知道得多一些。”
在他作为一名左翼作家试图从政治上分析并描述他们的社会动机时,作品的调子就显得虚假和空调。
这本书尽管读者和作者都不满意,却使海明威这位孤立主义者懂得了“在现代世界上,谁也不能孤独地有所作为”的道理。然而天知道,海明威却曾试图这么做。
大作家总是说不尽的。
海明威当然不例外。
但是,谁都能从《有的和没有的》当中看到:“一个人不行了,现在一个人不行了。”
4. 敏感的神经
海明威不甚理解经济学和政治学,这不等于他不理解经济和政治。他20年代当驻欧记者时,常在欧美世界的政治漩涡中奔波。他与报界闹翻,成为职业作家后,才极力想摆脱政治。
但是,这恐怕不会比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更容易。
大作家即使身居世外桃源,他的心上总有一根十分敏感的弦应和着世界的脉搏颤动。
海明威从非洲回来以后的第二年,驾着他那艘像皇后一样庄严华丽的“拜勒号”在加勒比海中找到一个叫比米尼的小岛。
从基韦斯特到这里,刚好要在海上航行一天一夜。
他对朋友说,比米尼岛的发现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这里有美丽如画的海滩,附近海域是马林鱼、金枪鱼和鲨鱼遨游天地,岛上有些简陋的小木屋,有一个酒吧间,居民的数量刚好可以打破小岛上曾经有过的蛮荒时代的静寂,洁白的沙滩上长着疏疏朗朗的椰子树和棕榈树。要不是偶尔飞来泛美航空公司的水上小飞机和三五艘停靠在码头边上的游艇,真会让人感到这个小岛是处在地球的最末端。
从此,海明威常常来这里捕鱼、度假。他在这里钓到过一条785磅的大鲨鱼,只差12磅就达到了当时钓鱼成绩的“世界纪录”。他在这里还第一次钓到一条300多磅的金枪鱼,这种鱼还从来没有人用钓钩钓上来过。
当他的“拜勒号”停泊在码头边检修、上漆时,他便在洁白的沙滩上摆下拳击擂台,说要是有谁能和他打上四个回合,他便奖给对手200美元。
岛上一名渔夫和他较量了一番,失败了。一个甘蔗工人和他刚交手,就仰面朝天一筋头跌昏过去。
著名的英国重量级拳击冠军汤姆·希尼也正在比米尼岛避暑,他接受了挑战。全岛居民都汇集到了沙滩。打了几个回合之后,希尼哼哼着说:“咱们算了吧,拳击赛都要收门票的,可咱们什么也拿不到。”
海明威甩着被打痛的手臂说:“我本来打算在第五回合击败你,到第九回合你就会丧命。逢上厉害的对手真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就在这个仿佛是世界末端的小岛上,就在钓鱼、拳击的生活中,海明威那根与世界脉搏同振的神经跳动起来。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他写下了《注意下一次战斗:一封措辞严肃的信》,寄往《绅士》杂志。
文中,他重提起1918年他在意大利战场上受伤时所发的誓言。他当时心想,如果那天晚上他能度过死亡关,他以后就要不遗余力地反对新战争。这个誓言,他每年都向自己重提一次。
就是在这篇文章里,他预言第二次世界大战将于1937年或1938年爆发,美国毫无疑问会卷入这次战争。原因是多方面的,或出于国际影响的需要,或由于贪婪成性,或渴望通过战争来摆脱内部危机。他在文中说:
任何独裁者和蛊惑人心的政客,当他们无法实现夸夸其谈的计划或治理国家不得法而引起人民不满时,他们就设法向人民大谈特谈爱国主义,分散人民的注意力,把他们引上邪路,使大家相信发动战争的好处。而我们应该看到,在美国,不论是谁,不论地位高低和能力大小都没有权力把这个国家拖入早已预谋筹划,并即将爆发的战争中去。
不论他是凭直觉还是凭思考,你都得佩服他的敏锐。你可以指责他关心不够,但他决不糊涂,而是异常清醒。
海明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1934年7月。
第二次世界大战在1939年全面爆发,比海明威的预言推迟一年。但作为导火线的日本大举侵华、意大利侵占埃塞俄比亚正是发生在1937年到1938年之间。
还有西班牙的全面内战。
西班牙,这是海明威的第二故乡。他第二次旅居欧洲的将近十年时间里,年年都要到西班牙看斗牛。
他的生日在7月,这正是西班牙庞普洛纳圣佛明节的狂欢,斗牛活动期间,他一生中几乎有1/4的生日是在西班牙斗牛场上度过。这个国家在他生前每次来访时,在他的生日,后来还在他的逝世日,都要挑选几头公牛以海明威的名义举行斗牛。
西班牙内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演习场,它使海明威热爱的国家彻底分裂,血流成河。他发誓要竭尽全力反对战争,他不会空喊,正如他要当作家却不愿泡在沙龙里空谈理论一样。他实践誓言的方式是——行动!用行动去支持他认为正义的一方。
他在基韦斯特的安乐窝里坐立不安,在比米尼岛这个地球的末端再也呆不下去,大海中的马林鱼、金枪鱼和丛林中的野牛、豹子都不能让他兴奋了。
因为西班牙共和国正在与法西斯分子进行战斗。
1936年冬,海明威为援助西班牙共和政府展开广泛的募捐活动。他个人捐献了4万美元,购买了战地救护汽车支援西班牙人民。以此为起点,他用各种方式,与西班牙人民一道,一直战斗到西班牙反法西斯战争的最后失败,也即马德里陷落。
1937年初到1938年底的两年间,海明威四次踏上西班牙大地,先是以战地记者身份进行采访、报道西班牙内战情况,后来参加国际纵队,直接拿起了武器。
在这场反法西斯斗争中,海明威进一步了解了西班牙人民,接触了国际纵队的战士和很多**人,这极大地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改变了他对待生活的态度,使他的创作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海明威从不媚俗,纽约的批评家很难改变他,但他愿意追随时代的潮流,特别是两个世界发生大搏斗的时候。
他在西班牙战争中获得了新的创作源泉,写出了剧本《第五纵队》,电影解说词《西班牙大地》以及一些特写和短篇小说。西班牙内战以后,他又以这场战争为题材创作了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他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品都表现了放弃个人幸福、献身正义事业的思想。
几乎与此同步,他在家庭与婚姻上也打了一场内战。
《丧钟为谁而鸣》1940年出版的时候,他与波林的婚姻解体,同第三个妻子——作家兼记者玛瑟·盖尔荷思结婚。随即从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基韦斯特迁居到古巴哈瓦那附近的瞭望田庄。
5. 西班牙大地
1936年7月,西班牙的法西斯头子佛朗哥发动了反对共和政府的武装叛乱。几个月以后的1937年2月,海明威就踏上了西班牙流血的大地。由60家报社组成的“北美报业联合会”聘请海明威到西班牙去作战地采访。
海明威一到西班牙,就急于履行一名反对法西斯战争的战地记者的职责,他冒着雨雪,奔向离马德里仅50公里的前线战场。
他看到了他所热爱的人民的涕泪,看到了大教堂被炸成瓦砾堆,斗牛场变成废墟。美丽的西班牙现在到处是断垣残壁,遍地是丢弃的枪械与车辆,泥泞的战壕里躺着战死者的尸体。
他的心情无比沉痛。
更为痛心的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支持佛朗哥,苏联支持共和政府,英美法等国政府对佛朗哥空喊抗议,实则采取绥靖政策,隔岸观火,静候事态发展。西班牙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揭幕前列强显示各自军事力量的彩排场所。
他那充满战火硝烟气息的报道从西班牙飞往北美报联,然后又通过电台、报纸传向整个世界。
西班牙内战中居然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共和派战士被列队枪决。“报数!”“一、二”,“一、二”,随后枪弹齐发,报数“二”的都倒在血泊之中,无姓名也无罪名,只因为报的数是“二”。
海明威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人类世界的苦难。他痛恨法西斯暴徒。
然后,更令人气愤的是,西班牙的教会都支持佛朗哥。佛朗哥大元帅对教会虔诚而慷慨,佛朗哥大元帅从来就是个好教徒。
海明威对教会第一次产生了反感和嫌恶。他并不是虔诚的教徒,但从来也不怀疑宗教的善意。然而,在正义、和平与人类苦难的试金石上,西班牙的宗教却与法西斯主义狼狈为奸,海明威对此十分气愤。
气愤之下,他竟然抛弃了他的基督教信仰。卡罗斯·贝克在他的《海明威传》中说:
“惟一能使他的生活过得体面的是基督的教规和宗旨对他的约束和指引。问题是西班牙国内的教会都站在敌人那一边。这种事实深深激怒了他,一气之下他连祷告也不做了。一种宗教信仰竟同法西斯主义这样紧密勾结。这种现象多么奇怪,多么发人深省。”
海明威与苏联记者接触频繁。苏联也是支持西班牙共和政府的。
他早就听说,他的作品在苏联很受欢迎,销售量大大超过德莱赛,帕索斯,刘易斯和其他许多美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他的《死于午后》在美国受到攻击时,在苏联读者中都引起了轰动。
他定期到苏联记者下榻的盖洛德旅居去,从苏联《真理报》记者爱伦堡,高尔特索夫那里得到不少新闻情报,以致“北美报联”的经理维勒对他发回去的电讯经常皱眉头。
他也接触了一些帮助西班牙共和军打仗的苏联军官。他对朋友说:他喜欢行动中的**人。
海明威这次到西班牙的一项重大工作是与荷兰著名的电影导演伊文斯合作拍摄电影文献纪录片《西班牙大地》。他想用这部纪录片去争取美国政府对西班牙共和派的支持。
1937年4月的整整一个月里,他一心扑在这部纪录片的拍摄和制作上。
海明威要求这部电影中一定要有真实的战争场景。
有一天他们得到一个可靠的情报,说共和派军队将向盘踞在马德里西北山上的佛朗哥军队发动进攻。这天清晨六点,他和伊文斯,还有两名助手,来不及吃早点就扛着摄影机出发了。
他们开始选中了一片林间高地。这里可以看到两军对峙、交战的情况。但不久就飞来几架轰炸机轮番轰炸,炸弹掀起烟火柱,刚好挡住了视线。敌人的狙击手也发现了他们,向他们开火。
他们拼命保护住摄影器材,在炮火硝烟弥漫的山坡上另选摄影地点。最后找到了一栋空无一人的山间住宅,房前有一个水泥平台,几间房子都弹痕累累,有的只剩下断垣残壁,只有一间房子还有一个顶楼,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拍摄到山谷里的战斗情景。他们用破布将摄影机伪装起来,在这里整整拍了半天。林间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的坦克,迫击炮弹在空中划出白光,漫山遍野时而奔跑时而匍匐的士兵都进入了他们的镜头。
黄昏时候,他们把笨重的摄影机化整为零,躲过了好几次炮火和飞机的袭击,冒着生命危险把摄影机扛回了住地。
战斗仍然在进行。他们第二天清晨又摸到那个房顶上,还带来了一大群美国记者。拍摄中,海明威忘记了自己的角色,情不自禁地当起了军事评论员。
他激烈地批评佛朗哥军队方面的坦克行动太慢,像老牛拉破车一样没有一点威力。其他人指责他这是为敌人喝阵,他方回过神来,忙又制止别人对自己的攻击:“我们千万不能暴露目标,否则会招来敌人的炮火。”
海明威经常产生置身在斗牛场的幻觉。
西班牙行动中,战争与爱情在海明威的生活中同时出现。将近五个月时间里,年轻貌美的女作家玛瑟陪伴他始终。
他又重温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意大利米兰经历过的“战地春梦”。
来西班牙之前的两个月,即1936年12月,海明威与玛瑟在基韦斯特岛上初次相识。玛瑟和她的母亲、弟弟来基韦斯特度假,她正在马沃学院念书,已经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狂热追求什么?》和一个短篇小说集《我意识到的问题》。
玛瑟很有抱负,决心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职业女性。
他们在一个酒吧间里碰到海明威。玛瑟那本长篇小说的卷首引语就是来自海明威作品中的名言。海明威与玛瑟很谈得来。
几天以后,玛瑟的母亲和弟弟启程返家,她自己则成了海明威家的客人。深知丈夫性格而且富有“洞察力”的波林陷入痛苦,她尝到了十年前的哈德莉的滋味。
海明威的家里又出现了“两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局面。
西班牙的战火使海明威迅速摆脱了家庭中的尴尬。也许是志同道合,有约在先,也许是阴差阳错不谋而合。总之,海明威一到西班牙,就与玛瑟不期而遇。
可海明威的态度有点不冷不热,玛瑟为此感到气愤,她觉得在这样的时候和这样的地方见面应该充满热烈而浪漫的气氛。过了好久,海明威才没头没脑说:“好姑娘,我料想到你会来的,因为我早就这么想过。”
玛瑟还没有战地记者的正式身份,海明威把她介绍给新闻督察机关的官员,问题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玛瑟也得到了住宿证明,供应汽油的证明和安全通行证。
他们一同爬上红土山冈,观察共和军发起的进攻,一同盘坐在前线的战壕里,与士兵们边谈笑边抽烟,一同实地拍摄《西班牙大地》。
开始时,其他记者都不清楚海明威与玛瑟的关系,只觉得玛瑟总喜欢捉弄海明威。直到有一天早晨,一颗炮弹把他们住宿的旅店里的锅炉炸坏,热水四处流淌,旅客们纷纷出屋,看到海明威陪着玛瑟从卧室里出来,这才明白他们正在相爱。
他们的爱情随时都有可能湮灭在炮火和枪林弹雨之中。有一天,一颗子弹射进玛瑟的卧房,把房里的穿衣镜打了一个圆圆的枪洞,幸亏当时房里没人。还有一次,他们坐着共和军的装甲车到4800公尺高的卡达拉马山地中心防线去采访拍摄时,途中碰到佛朗哥的军队用机枪扫射,装甲车外壳的钢板被子弹打得砰砰作响。
拍完《西班牙大地》以后,他们带着拷贝回到了纽约,三个月以后又重返西班牙大地。这期间,海明威办了两件大事。
他带着玛瑟参加了全美作家代表大会。
大会在纽约的卡纳基大礼堂举行。这是一次盛会,与会者有3500多人,大厅、阳台和两侧都坐满了人。
海明威是带着普通与会者的心态去参加会议的,没料到开幕式的当晚,他被安排做大会发言。他是这天晚上的四个发言人之一。其他三个是:美国作家联盟主席斯迪华特、美国**书记布罗德和与海明威一同拍摄《西班牙大地》的伊文斯。那晚会议的执行主席是马克西莱。
卡罗斯·贝克描述了海明威发言的情况和引起的强烈反响,而且从中可以看到这次美国作家代表大会的倾向:
“布罗德的发言既克制又直率。他说,欧洲的独裁者已经用炮弹把象牙塔炸得粉碎,作家当前的职责是关心人民的疾苦、反映人民的生活和要求,人民的生活才是艺术的力量和源泉。伊文斯在会上介绍了《西班牙大地》的拍摄经过和影片的内容……海明威和玛瑟、马克西莱坐在一起听前面几个人的发言。天气很热,他衣服穿得太多了,领带系得很紧,感到呼吸不自如。轮到海明威发言了,当马克西莱向大家作介绍时,会场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额头冒汗,眼镜片上有一层雾气,黄棕色的脸颊上湿润润的,他十分激动地站起来,掌声刚落,他就开始了他那历时七分钟的讲话。他说:
一个作家要面对的或者说要解决的问题是不会变的。作家本人及其思想可能变化,但那个问题是不会变的。这问题就是如何写得真实,和有了真实的材料之后,如何写出来使读者读后感到是他自己生活经验的一部分……任何一个好作家几乎都能在任何一个他的能接受的政府统治下写出好的作品,受到人民的赞扬。但有一种政府是例外。在这种政府统治下不可能出现好作家。这个政府就是法西斯主义。因为法西斯主义是靠子弹和刺刀欺骗人的,而不会欺骗人的作家在法西斯主义的统治下是不可能生存的。
这次大会以后不久,1937年7月8日海明威和伊文斯应邀为罗斯福总统放映了《西班牙大地》。这次重大行动实际上是玛瑟通过总统夫人伊丽诺争取来的。
那天他们在白宫吃晚饭,饭后,半身不遂的罗斯福总统坐在轮椅上看完了影片。总统和总统夫人都很受感动,表示应该广泛宣传这部电影,以取得更好的效果。
遗憾的是,总统并未表示美国政府将给西班牙共和派以实际行动上的支持。
两天后,海明威和伊文斯又带着这部纪录片到电影城好莱坞去为西班牙共和派募捐。他们在好莱坞举办电影招待会,伊文斯当放映员,海明威作演讲。海明威精心准备了一份长达17页的演讲稿,听众很受感动。
在四周时间里,海明威像旋风一样在好莱坞进进出出。由于他的名望,他的热情,他的一片忠诚,再加上电影所起的作用,他们在好莱坞募到的捐款足以购买20辆救护车。
海明威喜欢离群索居,却绝无孤芳自赏的文人雅士病,他一旦跨入时代的潮流,便是能量极大的社会活动家。
因为,他信奉行动,他拥有赤子般的热诚。
6. 烽烟与情变
海明威在基韦斯特度过了他的第38个生日。由于家里危机四伏,这个生日过得很不顺畅。
他要重返西班牙。波林不同意,10年前她就发过誓,一旦成为他正式妻子,她就要反对一切方式的分离。波林的母亲也向海明威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劝他改变主意。
海明威向波林的母亲回了一封意味深长的信,他说:诚然,他的妻子波林美貌贤惠,三个孩子也都很可爱,全家倍享天伦之乐,但他已经答应了西班牙人民他将再次到他们那里去。当世界上某个地方的人民正处在危难之中,一味考虑个人或小家庭的利益,未免太自私了。
而且,他估计共和派很快就能打败佛朗哥。“有一个时期我们认为共和国能取胜……那是我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能打倒野牛、狮子和豹子,是勇士的自豪。而共和国取胜,才是英雄的幸福。
海明威又踏上了西班牙大地。他和玛瑟,还有一位名叫马修斯的记者,是第一批到西班牙内战中最艰险的战区——贝尔柴特地区——进行全面采访的美国记者。
他们爬上陡峭的山冈,骑马通过山间石径,坐着卡车行使在坎坷泥泞的新公路上;白天,经常在露天烧饭,晚上,就睡在敞篷的大卡车里,卡车停在农民的院子里。每天天刚亮就被鸡鸭牛羊猫狗的叫声吵醒。
山地里已经下雪,刺骨的寒风从车后档板飕飕地往车里吹。玛瑟以罕见的勇气和沉着忍受着艰苦,海明威对她的英勇和吃苦耐劳的精神非常赞赏。
他们的车子经常遭到佛朗哥军队的炮火袭击。海明威幽默地说:“炮弹嘛,就是那么回事,不打中你,你就没有事迹可写;打中了你,你就写不成。”
在高寒山区的共和军一个指挥所里,海明威听到嘴唇冻得发紫的士兵唱歌:
我的先辈给我留下一笔遗产,
那就是太阳和月亮。
它们航行全世界,
不知疲倦,
永远不落。
这支歌使海明威倍感振奋,后来长久保存在他的记忆中。
弹痕累累的乡村、硝烟弥漫的城镇、国际旅的指挥部、共和军的前沿阵地、游击队的营寨、老百姓的农舍,都有海明威的足迹。
他帮士兵修理枪械,跟游击队员学习用酒瓶制炸弹,与军官一起研究战术,和同行记者讨论时局。
他还跟游击队员们一起吃坚硬的玉米饼,喝山里人自己酿成的酸酒。他随身带着一本“英雄录”,记满了他钦佩的人的姓名和事迹。他的挎包里时刻装着军用地图。他的照相机拍下了荒芜的田园,无家可归的儿童,死难者的尸体,和被炮火摧毁的断垣残壁。
他蓄着浓密的胡子,外貌很英武,即使看东西写东西时要戴上眼镜,也还是仪表堂堂。熟识他的官兵和老百姓都亲热而充满崇敬地称他为“将军”。
海明威为西班牙共和军和国际旅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真诚,直到共和军退守到最后一个城市马德里的时候,他仍战斗在这个城市里。他一边发急电,一边还在帮助共和军训练新兵,西班牙共和政府崩溃时他十分痛心。他“像难民一样越过比利牛斯山逃进了安全的法国”。
西班牙内战期间的两年里是海明威30年代中的创作高峰,他重写并出版了长篇小说《有的和没有的》,同伊文斯合拍了电影《西班牙大地》,写了剧本《第五纵队》和十多个短篇,向“北美报联”发出价值1.5万元的新闻电讯——合约规定,每1500字付酬1000元。
这一段岁月还使他在两年以后写出了长篇战争小说《丧钟为谁而鸣》。
更重要的是,他向世人展示了一个作家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对人民的热爱、对真理和正义的追求。
《第五纵队》在海明威的创作中独具一格。它是海明威唯一的剧本,是在不断遭受敌机空袭的马德里写成的。它把西班牙内战与海明威在家庭婚姻爱情生活中的个人体验融合起来,表现了放弃个人幸福、献身于伟大正义事业的基本思想。
剧中的男主人公菲力普·劳林斯具有自传性质,剧中的女记者朵罗西·布里杰斯则是玛瑟和波林的综合。
劳林斯是个美国人,名义上是美国某报驻马德里的战地记者,实际上在西班牙共和军中从事反间谍工作。法西斯分子的特务组织第五纵队潜入了共和国首都马德里,破坏社会治安,四处搜集情报,为法西斯空军轰炸马德里指点投弹目标。劳林斯和他的战友的任务就是迅速侦破这个特务组织,保卫马德里的安全。
劳林斯住在佛罗里达旅馆,紧张地工作着。他在这个旅馆里遇见一个有钱而且漂亮的美国小姐朵罗西,并且爱上了她。朵罗西要劳林斯放弃工作,离开西班牙,同他一起返回美国。
两人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劳林斯只消迈出一步,就能得到金钱和美女,但因此却必须离开正义的事业。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毅然断绝了同朵罗西的关系。
为了防止敌人新的空袭,劳林斯和**人马克斯一起勇敢地袭击了敌人的观察哨所,抓了一名佛朗哥军队的高级军官,获悉了敌特的地址和接头暗号。他们为侦破法西斯第五纵队间谍网,保卫马德里,做出了重要贡献。
劳林斯是海明威以前的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的新型人物,他没有迷惘和空虚之感,他的生活态度是积极的,他具有崇高的生活理想。他虽然有时也免不了产生消极情绪和疲惫感,但能在正义事业的鼓舞下自觉地克服它们。为了西班牙人民的自由和幸福,他把个人幸福和生死置之度外,在同法西斯间谍的斗争中不畏艰险,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终于胜利地完成了战斗任务。
劳林斯和朵罗西的关系既是海明威同玛瑟在西班牙生活经历的写照,也表露了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中隐含的嫌弃波林的内心情绪。朵罗西的战地记者身份和美丽迷人的外表,是以玛瑟为原型的,而她的富有和企图让劳林斯离开西班牙回到美国,沉迷于家庭生活的小圈子,则又是隐射波林。
海明威总是不满足于已经拥有的东西。他与哈德莉在巴黎塞纳河左岸那个锯木厂楼上艰苦奋斗的时候,金钱问题在他心目中是有分量的。
但30年代起,他在基韦斯特村有了安乐家庭,富有的波林家族给予他们慷慨的资助,他自己的创作,特别是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的那些作品,给他带来相当可观的收入;这时候,他又日益深切甚至是不无惊恐地感到:金钱与安乐很容易变成侵蚀作家创造力的鸦片。
而他的“终极关怀”是要在前辈大师们没有涉足过的领域里写出世界第一流的作品,为世界文库增添文学瑰宝。
当他在西班牙内战的炮火中构思《第五纵队》的时候,当他在马德里的旅馆里写出劳林斯不愿随富有而美丽的朵罗西回美国去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已经产生了摆脱波林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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