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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老人与海

  1. 受审与受勋

  1944年冬天,盟军已打到德国本土,战争接近尾声,但这个冬天特别寒冷。

  在这次战争中,海明威历尽艰险。他在战场上被传奇化为“刀枪不入”,12月里的严寒却把他击倒在床上,他得了重感冒。从头到脚的各种老疾新伤也一齐来助纣为虐,他浑身疼痛难忍,经常咳嗽吐血,特别是头,痛得像要爆裂。

  但是,若有来探望他的朋友问到他的健康状态时,他便立刻踢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伸出一条肌肉暴突的大腿来回甩动着说:“棒极了!”

  而他的比他小16岁的弟弟却说,他哥哥那副苍白的脸在浓密的黑胡子衬托下显得更苍白了,每次上厕所呕吐完出来,总得扶着桌椅等家具,才能步履蹒跚地走回卧床。

  情绪很容易波动的海明威不免有几分沮丧,这与其说是伤病引起的,不如说是因为不能“行动”。

  一不能行动,他就难受。可前不久,他说差一点被军法处剥夺了“行动”的自由。

  他卷入了“海明威案件”。

  战争是职业军人的事。日内瓦公约规定,战地记者的任务只是观察和报道,一律不得携带武器。

  可海明威未经授权而参加战斗,并率领一支没有军人纪律和未经训练的游击队打仗,应当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

  “海明威案件”由美军第三军团的军法部门和总检察署审理。库尔特·辛格说:

  调查进行了两个月。

  “你见过欧内斯特·海明威手里拿枪吗?”

  “没有,但是拿过铅笔。”

  “你曾见过欧内斯特·海明威射击吗?”

  “见过。”

  “在哪里?”

  “他给我弟弟射(摄)了一张照片,我打算寄给母亲的。”

  “欧内斯特·海明威是否想把你编入他的部队?”

  “什么部队?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才跟他走的。”

  “你看见过海明威打死人吗?”

  “看见过。”

  “请把细节讲述一遍。”

  “这事发生在巴黎近郊的树林里,一个男人,是个德国人,带着枪躲在一棵树后面。海明威和他格斗,把他的枪夺了过来,扔在一旁。他把那人紧紧按在树桩上,那个纳粹分子给按死了。”

  ……

  军法部把这个案子搁置一旁,查不到海明威犯罪的证据。除非严刑拷打,他们传到军部来的男男女女的证词不会改变。艾森豪威尔将军下令说,对于似乎会运用自己的想象力求得战争胜利的人应该不予追究。军法部长最好去清算罪有应得的纳粹战犯的全部罪行。

  军事法庭的审讯就此作罢。

  海明威本人也接受了审讯,他是运用“想象力”来对付讯问的。

  你为什么在战地不穿记者的蓝制服?

  当时是8月,天气很热,为保持仪容整齐,有时便脱了,但每次脱下的时间都不长。

  为什么会有人称你为“上校”、“将军”、“司令”?

  那只是出于一时兴趣,开开玩笑。正如新英格兰沿海一带,你只要有一条平底小木船,人们就称你为船长。

  你干吗在住地挂军用地图?

  那只是便于寻找采访地点,确定采访路线。

  那你房里堆放了枪支、弹药,如何解释?

  朋友寄存的,他们信任我,我那儿也方便。

  你到处收集军事情报做什么?

  没错。那是为了收集给报社写文章的资料。

  可有人说你向军方提供了军事情报。

  我只是当翻译,因为我的法语讲得流利,很少出差错。

  至于问及他是否跟随朗哈姆的部队打过仗,海明威的回答是:他的一举一动完全可由巴顿将军和朗哈姆上校证实,他根本没有摸过枪。

  在回答讯问之前,海明威履行了首先必须起誓的程序。从军法部出来,他找到一个酒吧间喝了一顿闷酒。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犯了伪证罪。“橡园镇”文明让他从小接受了以“诚实”为尚的教育,他敬畏的少数东西之一就是“法”,因为它公正无私。然而他却不得不欺骗公正无私的东西。被传去讯问就是很不光彩的事情了,更何况还要用神圣的誓言去把谎言包装成真话呢?

  后来,尽管有关方面宣布他无罪,他感到宽慰,还在朋友面前得意地说:“我的罪名已经解除。”但他一想到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痛苦。当时如果他承认了事实,他将声名扫地,灰溜溜地被遣送回处在世界末端的“瞭望田庄”,现在,他隐瞒了真相,摘除了自己头上的英雄冠保住了另一份荣誉。

  这滋味真有点儿像吞了一只苍蝇,还要说“味道好极了”,让人又恶心又恼火。实在难以猜透,人为什么总是要受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捉弄。

  但不论怎样,海明威不愿意老老实实穿上他的蓝色制服,端端正正地别上那枚战地记者徽章,这种枪林弹雨里的护身符,他不需要,甚至为之感到羞耻,他渴望的是同敌人厮杀。“海明威案件”尚未结案,他又挎着卡宾枪随二十二团沿齐格飞防线突进到西德。

  这倒不是他非要以身试“法”。

  他的“想象力”使他相信完全有可能出现这种奇迹,他将迎面碰上希特勒,那么,他只消一拳,就会把这个法西斯头子打个仰面朝天!

  可惜他最终没有到达柏林。病体困住了这位虎胆壮士和孤胆英雄。

  为真理、正义与进步、和平而战的人,历史不会让他蒙羞受屈。1947年6月13日,在哈瓦那的美国驻古巴大使馆里举行了一个授奖仪式,三年前曾经在军事法庭上受审讯的海明威,现在接受了美国陆军总部颁发给他的一枚星字勋章,授奖荣誉状上表彰了他的功绩:

  “海明威先生作为一名战地记者从1944年7月到12月,在法国和德国为盟军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熟悉现代军事科学,对敌我双方的军事情况做了实地调查和报告。为了取得第一手资料,他不顾生命安危,冒着猛烈的炮火在各战场进行采访。

  “海明威先生还把获得的资料进行整理加工,巧妙地写成文章表达出来,从而让读者对整个作战部队,对将士们面临的各种艰难和取得的辉煌胜利留下了完整的印象。”

  美国陆军总部这个荣誉状措辞审慎,只能把海明威的功绩界定在他的记者身份上。但闪烁其辞的表达和由军方授勋的事实都说明:海明威在二战中的欧洲战场上是一名特殊的战地“记者”,收集了特殊的“资料”,完成了特殊的任务。

  勋章和荣誉也许是来得迟了一点,但它们毕竟彻底扫除了“海明威案件”埋在他心灵深处的隐痛。正义和真理毕竟更具有永恒的意义。

  2. 美丽的港湾

  战争与爱情分别导源于人类情感世界中恨与爱的两极,一个在最高层次上反映出人的社会性,一个在极端位置上表现了人的个体性。也许正因如此,它们成为两个具有永恒意义的文学主题。

  甚至可以说,也是永恒的人生主题。

  二者如同冰炭,难以相处共存。

  海明威却是古往今来罕见的能将这二者化为鱼水关系的人和作家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与阿格纽丝的热恋,助生出《永别了,武器》;西班牙内战的炮火,点燃了他与玛瑟的炽热爱情,他写出了《第五纵队》和《丧钟为谁而鸣》。

  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第二战场上的飓风又把一个温柔娴雅而又聪明能干的玛丽卷到他的生活当中。

  玛丽将成为海明威人生旅程最后15年里的风和日丽的避风港。

  从欧洲战场回到古巴哈瓦那市郊区的芬卡以后,海明威的第一件事是将占地15英亩,带有一幢白色的西班牙式住宅、以及网球场、游泳池、拳击房和花园、绿篱的“瞭望田庄”装扮一新。它要迎接新的女主人了。

  在这个世外桃源里,海明威的身体和脑力得到恢复。久违了的“拜勒号”游艇又成为他的亲密伴侣,不过他现在只驾着它在附近海域巡游,就像一个远征归来的骑士在青青的草地上遛马。“拜勒号”停泊在港湾的时候,他就赤身躺在白净细软的沙滩上进行日光浴。已被人亲热地称呼为“大伯”、“爸爸”的海明威,仍以强健的筋肉和黝黑的皮肤为美。

  至于他同玛瑟的婚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1945年12月,玛瑟同他正式离婚。他把这个事件称作玛瑟送给他的最可心的圣诞礼物。他的朋友朗哈姆上校将玛瑟与海明威的母亲格莱丝相提并论。说玛瑟和格莱丝是海明威一生中遇到的仅有的两个敢于反对他的女人。大概正因为如此,海明威像过节一样庆幸自己与玛瑟的离异。

  三个月以后,他与玛丽在“瞭望田庄”结婚。

  像海明威前面的三个妻子一样,玛丽·威尔斯出身于一个宽裕而有教养的家庭。她的长相很像当时美国一个著名的歌唱家和电影演员玛丽·马丁,身材和体格却有点像一个匀称而健美的小伙子。

  如果略加理想化的话,玛丽的资质可以说兼有哈德莉、波林和玛瑟之长。她能够随着时间、地点和情况的变化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海明威的前面、后面和旁边。她既是妻子又是情侣,既是崇拜者又是批评家,既是钓鱼打猎时的陪伴又是书房里的秘书和编辑,另兼护士、厨师和“瞭望田庄”产业管理人。

  玛丽办事果断,但态度温和。她认定她的丈夫是个天才,所以在千百处细节上表现出自己对他的爱。海明威这个人很难理解,也很难相处,但是她听见过他在痛苦的睡眠中发出的呻吟,也知道他的**和心灵遭受过的创伤,她尊重他的意见,体会他的需要,感受得到他那结实的躯体里蕴藏的那颗温柔的心。他可能使用一些粗俗的语言,但她知道他骨子里是个文雅而有教养的人。

  玛丽对海明威百般体贴,但又从不试图占有他的灵魂,她有办法让海明威这头“斗牛”站着不动,又不伤他的尊严,如果他愿意,也允许他进攻。从与玛丽的共同生活中,海明威第一次感到爱情超过了他自己的那种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

  作家都是喜欢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的,但恐怕很少有人超过海明威对玛丽的赞美。他曾经写道:“玛丽小姐是始终如一的。她勇敢、妩媚、机灵,看看她就叫人感奋,伴着她就觉得其乐无穷,实在是个好妻子。她还是个很出色的捕鱼能手,枪法相当准确的猎人,游泳健将,第一流的厨师,品酒的行家,优秀的园丁,业余天文学家,懂艺术,懂经济,又懂斯瓦希里语、法语和意大利语,还能用西班牙语管理船只和家务。她也很会唱歌,嗓音准确,真实。她认识的陆军将领,空军军官,政界要人,数目之多,超过我所认识的阵亡的连长,营长、酒友、恶棍、草莽歹徒、酒店老板、飞机驾驶员、赛马赌徒、形形色色的作家……

  “她不在家时,整幢房子就像她曾拿开的倒得空空如也的空酒瓶一样空,我也就生活在真空里了,那种孤寂的情形活像电池用完后又没有电流可接的一个无线电真空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从谁开始,海明威周围的人喜欢亲切而尊敬地称他为“爸爸”,他也逐渐习惯,而且乐于听到别人称他为“爸爸”。

  与此相应,玛丽也常常自称为“麦克爸爸的快乐妻子”。她比海明威小八岁,她的第一次婚姻很不愉快,而与海明威的结合使她也感到自己找到了幸福的归宿,她乐于以一个职业女性的聪明才智当好“瞭望田庄”的女主人。

  3. 港湾里的骑士

  巴黎解放不久,海明威就搭乘一架返航的轰炸机先行回到了美国,他向“心爱的玛丽”写了好几封信,说他将永远爱她,一定对她忠诚不渝,永不变心。行将50的海明威确实也在内心深处想为自己寻求一个爱情的归宿,让自己那颗动荡的心停泊在一处美丽而平静的港湾了。

  曾经沧海的玛丽真切地感到了海明威这种爱情的沉甸甸的分量,她接受了。以后的共同生活证明,她的判断和选择是正确的。当她在海明威面前自称为“麦克爸爸的快活妻子”时,她感到自己又回复到了少女的时代。于是,“不易相处”的海明威的一切都转化成为美好,他的暴躁脾气和家长式作风使他像个古代酋长一样威风凛凛,他偶尔耍一耍的孩子气使他像个骑在牛背上的光屁股牧童那样烂漫天真,而他经历的超乎常人的磨难和创伤又使他身上产生一种令人“怜悯和恐惧”的悲剧效应。玛丽像情人,女神和学生一样爱慕他,呵护他,崇拜他。

  而海明威与玛丽结婚后,则对人生有了一大新发现,以前他总想到某一个地方去寻找幸福,现在才知道,幸福不是在哪个地方,而是在一个人身上。他遗憾自己到47岁时才找到玛丽,他又庆幸自己终于在这时候找到了玛丽。这迟到的幸福诱发了他的创作冲动,他兴致勃勃地写了一部新的长篇小说。他将这部小说定名为《伊甸园》,其中的重要内容就是他同哈德莉、波林和玛丽的爱情婚姻生活。至于与他有过短暂婚史的玛瑟,他不但将她逐出了自己的“伊甸园”,而且几乎将她逐出了自己的记忆。

  他那过于强烈的“男性中心意识”,使他一旦发现某个女性想要凌驾于他之上,便对她产生不共戴天的义愤。而当年的玛瑟总是时不时激起他这种不良情绪。因此,他的《伊甸园》里没有玛瑟的位置。

  他希望从女性那里得到的爱是一种带有崇拜和敬仰之情的爱,而且随着自己年岁与名声的与日俱增,他这种希望也日益强烈。当他感受到了这种爱的时候,他身上便焕发出一种勇敢而多情的“骑士之爱”。对此,玛丽有切身体验。

  玛丽与海明威结婚五个多月的时候,遇到一场大难,是海明威把她的生命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她怀孕后胎儿异位,致使左边的输卵管破裂大出血,剧痛难忍。送到医院去时,她处于休克状态,濒临死亡边缘,而该死的主治医生恰好不在,一位实习医生已找不到玛丽的脉搏。忙乱了一阵后脱下手套摇头叹息着要海明威赶快准备向妻子告别。

  关键时刻的海明威非常令人钦佩,他冷静而坚决地拒绝了实习医生的善意敦促。他匆忙披上白色工作服,戴上面罩,充当了临时主治医生,指挥那位实习医生在玛丽的手臂上找到血管,立即输血。血浆一滴一滴流进玛丽的血管,握着玛丽的手,海明威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守候在床前。玛丽那石膏塑像一般苍白的脸上慢慢出现红晕,脉息和呼吸逐渐恢复。这时主治医生也回来了,他又采取了一些有效措施,玛丽终于死里逃生。在以后的10多天里,海明威几乎寸步不离,而且滴酒不沾地陪护在玛丽身边。

  这个事件使海明威在接连几个星期里思考着生与死的问题。它证明,人应该与死亡作斗争,“与其说人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不如说可以向它挑战”。他与玛丽共同创造了打败死神的奇迹。事后他对玛丽的坚强与沉着大加赞赏,他甚至将玛丽列入了自己的“英雄录”名单中。而玛丽则被丈夫那种勇敢而多情的“骑士之爱”所深深感动。经历了暴风雨的洗礼,他们的爱情变得更加炽烈也更加深沉。

  在风平浪静的生活里,海明威常常表现出“不容易相处”的一面。但在紧急危难的关头,却是最可信赖最可依靠的人。每逢这种时候,他天性中的“英雄情结”便会遽然迸放出强大的力量和绚丽的光彩,驱使他奋不顾身地救助别人摆脱危难。

  玛丽的脑海中还有一个令她终生难忘的情景。

  海明威写小说《过河入林》的时候,从美国驻古巴哈瓦那的大使馆里临时雇请了一个协助记录、整理文稿的女秘书,叫朱安·尼达,是一个能干而可爱的姑娘,海明威称她为“女儿”。朱安来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正碰上海明威生日,玛丽为海明威张罗了一系列别开生面的庆祝活动。“瞭望田庄”宾客如云,热闹了好几天。其中有一项活动是领客人乘“拜勒号”游艇到海上观光。朱安把她的男朋友——美国大使馆的空军助理,一个叫雷拉的小伙子——也邀来一同乘艇出海。海明威很喜欢这对青年,像慈父一样与他们聊天。

  那天天气很热,海面上阳光灿烂,快到中午的时候,朱安和雷拉要下海游泳,海明威和玛丽嘱咐他们在附近海面上游一小会儿就回艇上吃午餐。他俩扑进海里,欢快地游起来。

  当他们游出几百码远,在水里嬉戏了一阵,便往回游时,出现了可怕的情景。

  在他们和游艇之间的海面上,冒出一条大鲨鱼,头像犁头一样划开水面,锯齿一般尖利的牙缝里嘶嘶地冒水花。朱安惊恐地尖叫起来。

  正坐在船头的海明威噌地一下站起来,艇上其他人还在惊慌失措,乱喊乱叫时,海明威找到一把一尺长的锋利的匕首,摘下眼镜,大喊一声“不要怕”,便口衔匕首,攀着船舷滑到水里,朝朱安和雷拉游去。

  玛丽和艇上的人都惊呆了。但是神话中的壮士下海屠龙斩怪的情景没有出现,那条鲨鱼耀武扬威地露了几下头以后,便没入水下不知游向了哪里。朱安和雷拉跟在海明威身后,游回“拜勒号”,宛如两只小鹰跟着老鹰飞回了鹰巢。两个年轻人惊恐的神情好久都没从脸上褪尽。

  海明威把匕首哐啷一声丢到甲板上,一边用一根粗壮的手指刮掉灰白色的大胡子上的海水,一边豪气冲天地说:“这条鲨鱼是个脓包,见我就怕。它不是爸爸的对手!”

  朱安后来说:“爸爸真勇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勇敢的人。他大概还有点失望,因为他的刀子没有发挥作用,失去了一次与鲨鱼较量的机会。”

  “女儿”的话说到了“爸爸”的心坎上。猎捕过无数猛兽的海明威确实非常遗憾。

  这件事情发生在海明威刚刚度过50华诞以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他即使身处平静的港湾,也在作着勇士的追求。

  4. 老人与海

  海明威计划写三个以海上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年轻时候的海》、《远离家乡的海》和《与大海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可以与仪态万方的大海融为一体。他有次在海里游泳,一直往深处潜,在海底看到一个地方真好,阳光明媚,白色的鱼儿在海礁、海草中游来游去,充满梦幻色彩,有一瞬间,他真想在那里长眠。大海使他感到无比亲近。

  他在《远离家乡时的海》中写进了阿德里安娜与他和玛丽生活在一起的愉快情景。当年,波林出现在他与哈德莉的生活中时,他经历了由“天真纯洁”演变为“邪恶”的炼狱中的煎熬。现在,他身上那种父亲一般的感情,或者毋宁说是那种成熟的硬汉子所特有的力量,成为他捍卫“真纯”而抵拒“邪恶”的坚固堤防。

  于是,这个从意大利威尼斯来到古巴哈瓦那的女孩,便成为引导他的灵魂进入真善美世界的天使和激发他创作**、创作能力的诗神。就在这种心情这种感觉和这种氛围中,他精神焕发地攀上了自己创作的顶峰,摘取到了一颗硕大的明珠。

  这就是三本关于海的小说之一,——《与大海在一起》,它发表的时候,叫做《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的封面是“诗神”阿德里安娜设计的,画面简洁、鲜明而辽阔、渺远,以白、蓝、褐三色为主,一角是山,山下是五间小屋,三艘渔船,对面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这是他出过的许多书中他最满意的一个封面。

  当海明威得知他的老搭档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决定印刷500万册《老人与海》时,他无比欣喜,说这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更光荣,更鼓舞人心。

  海明威是花八星期完成《老人与海》的,而其中的老人、大海、马林鱼、鲨鱼以及他要追寻的人的尊严、力量和勇气,在他的脑海里活跃了16年。

  《老人与海》的故事以古巴老渔夫桑提亚哥在海上三天三夜的捕鱼经历为中心。

  这老渔夫又黑又瘦,脸颊上长满被海面上太阳的反光晒出来的肉瘤,后颈窝堆聚着深深的皱纹,双手留下了网绳勒出来的伤疤。他在墨西哥海湾连续打鱼84天,可是一条鱼也没有捕到。他真是运气不佳,他船上那张补了一些面粉袋的帆,看去真像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帜。但他有一双像海水一样蓝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坚强的。

  头40天里,有一个名叫曼诺林的男孩跟他一起出海。可是过了40天没有钓到鱼,那孩子就被他父母叫回去,安排到别的船上去了。老头儿只好孤零零地一个人出海。但曼诺林很爱老头儿,他见老头儿每天划着空荡荡的小船回来,心里非常难过,尽量帮他做些事情,给他一点安慰。

  第84天黄昏,海边上别的渔船都是满载而归,可是桑提亚哥又是空着船回来。曼诺林帮他收拾好东西,请他到酒店去喝啤酒。酒店里很多人都取笑老头儿,但也有人在心里替他难过。

  喝过酒后,一老一小回到老头儿住的茅棚里。这茅棚用大椰子树坚硬的树皮做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饭桌,一把椅子,地上挖了一个烧饭的火坑,墙上挂着彩色的圣母像。以前墙上还挂着他老婆的照片,他看了就觉得凄凉,因此把它取下来了。

  老头儿那双像海水一样蓝的眼睛毫不沮丧。他虽然屡遭失败,但从来没有失去希望和信心。他决定明天到远远的海上去,不等天亮就出发。他对曼诺林说:“85是个吉利的数字,你想看见我捉到一条有1000磅重的鱼吗?”

  老头儿从床下取出报纸来,他喜欢看垒球比赛的消息。看着看着,他就在椅子上睡着了。男孩从床上拿起一条旧军毯,盖在老头儿身上,然后出了茅棚。

  男孩再转回时,带来了饭菜,他把老头儿叫醒一起吃晚饭。老头儿边吃边讲城里垒球比赛的情况,后来又对男孩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一艘装潢帆的大船上当水手,那船是开到非洲去的,我看见过傍晚走到海滩边上的狮子呢。”

  孩子让老头儿明天早晨叫醒他,他要送老头儿出海。老头儿不久就睡去,梦见了他小时候见到过的非洲:金黄色的海滩,高耸的海岬和灰茫茫的山,海滩上的狮子跟小猫一样在幽暗的黄昏中嬉戏。

  桑提亚哥醒来的时候,月亮还高挂在深蓝色的天上。他走出茅棚,冒着清晨的寒气来到曼诺林住的房子跟前,把他叫醒。他们到早市上去喝咖啡。早晨这顿咖啡加面包是老头儿一天的饮食,他出海时从来不带食品,只在船头放一瓶水。

  在海边上,男孩帮老头儿把小船推下水,说:“祝你好运。”老头儿在黑暗中划船出了港湾。

  海面一平如镜,老头儿不慌不忙地划着桨,他感觉到早晨正在一点一点地到来。小船顺着海流滑行,很快就到了远远的深海上。天亮的时候,他看到了刚苏醒过来的,新鲜净洁,一望无垠的海洋。他放了四个鱼食,鱼食呈半个花环状,新鲜的小沙丁鱼遮住了尖利结实的鱼钩,鱼钩把子系在铅笔杆儿那么粗的钓丝上,暗绿色的浮竿浮在水面,只要有鱼咬钩,浮竿就会抖动。

  天大亮了,太阳从海上升起,开始时是淡淡的光,随后越来越红,越来越亮,海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一只猛鹰鼓着长长的黑翅在天上飞翔,一条飞鱼从海里跃出,飞掠过海面。那鹰忽然俯冲下来,向飞鱼凶猛地追去。

  海岸变成一条长长的,绿色的线,它的后面有一抹淡青色的山,太阳已升到高空,在水上映出奇异的光彩。

  一根钓绳抖动了,老头儿赶紧放下桨,往回收钓绳,一条光灿灿的金枪鱼露出水面,但很小。老头儿朝鱼头打了一下,一脚把它踢到船梢的阴暗处。

  中午的太阳照在老头儿身上,汗珠一滴一滴从他脊背上往下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钓丝,忽然有一条绿色的钓竿急速浸入水里,那是一个100英尺深处的鱼食,咬钩的肯定是一条马林鱼。桑提亚哥赶忙去拉钓绳,底下像坠着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沉重得叫人无法相信。他松手让钓绳滑回去。

  水下那大鱼慢慢游开去,老头儿拉住钓绳,支撑着身子,抵抗着大鱼的拉力,小船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漂流。四个钟头以后,那条大鱼照旧拖着小船不慌不忙地游着,老头儿毫不松劲地拉住带在背脊上的钓绳,钓绳勒进他的皮肉。

  海岸线看不见了。太阳落下去了。天气变冷了。老头儿想:要是男孩在这儿多好啊,一个人上了年岁可不能孤零零的。

  漆黑的夜幕降临。那鱼突然掀起一个大浪,老头儿跌倒在船里,眼皮下划破了一个口子,血从脸颊上流下来,没流到下巴上就凝结了。他靠在船帮上高声说:“鱼啊,我就是死也要跟你在一起。”

  太阳又出来了,船还在不停地走。老头儿知道鱼还有力气。他说:

  “鱼啊,我爱你,而且十分尊敬你。可是,我今天要把你弄死。”一只鸟儿落到船梢上,接着又飞起,在空中打几个转,又落到钓绳上。老头儿对鸟儿说:“好好休息一会儿吧,小鸟儿。然后再试一试你的机会,人儿、鸟儿、鱼儿,不都是这样的吗?”正在这当儿,水下那大鱼突然把船扯得猛的晃荡了一下,老头儿险些被拖到海里,那鸟儿惊飞了。他盼望它还来跟自己做伴,可是它飞走了。老头儿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他从那条金枪鱼身上切下六片鱼肉吃下去。他的手忽然抽起筋来,他感到自己很孤单。

  水下那条大鱼忽然浮上水面,是一条比船身还长两尺的大马林鱼。在阳光下,它浑身明晃耀眼,头、背都是紫色的,嘴像垒球棒那样长,像剑那样尖。老头儿说:“哎呀,我真想不到它有这么大。”“但我一定要弄死它,尽管它是那样的大,那样的了不起。”“我要让它知道什么是一个人能够办到的,什么是一个人能够忍受得住的。”

  太阳落下去了。老头儿想起自己年轻时跟一个黑人码头工扳手腕比赛的事,他们相持了一天一夜。到天亮时,围观打赌的人都说算成和局。就在这时,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和勇气,逼着黑人的手落到了桌面。

  从那以后,桑提亚哥觉得:只要他愿意,什么人都会被他打得一败涂地。

  夜幕又降临了。老头儿的一根小钓丝钓到一条海豚,他又有了一天一夜的粮食。水下的大鱼似乎安静一些了,他决定趁机睡一觉。他弓身撑住钓绳睡着了。他又梦见了黄色海滩上的狮子……突然,他手中的钓绳飞快地滑出去,他一激凌醒过来,赶忙拉紧钓绳。月光下,只见那鱼猛地翻上海面,又猛地落下去,一次再次地跃起落下,溅起巨大的浪花。老头儿的手勒出了血,他把手浸在海水里,口里说:

  “不坏,痛苦对一个男子汉不算一回事。”

  太阳第三次升起的时候,大马林鱼开始在水下转圈了。它每转一圈,桑提亚哥就把钓绳收回来一段。他浑身透湿,筋骨酸痛,眼前有黑点晃动。他不停地往头上舀海水。

  马林鱼终于露出水面,深蓝色的海水上现出一片淡紫色,尾巴像一把大镰刀高高扬起。老头儿想:大鱼啊,你要把我弄死了,你有这个权利。兄弟,我从来没见过一样东西比你更大,更美,更沉着,更崇高了。来,把我给弄死吧,管它谁弄死谁。

  鱼靠近了船边,老头儿把鱼叉高高举起,使出全身力气,扎进大鱼的腰里。那鱼从水里一跳而起,悬在老头儿的头上,把它的长、宽,威力和美,全都显示出来,它仿佛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然后轰隆一声落回海里,浪花溅满老头儿一身。

  那鱼翻出银白色的肚皮,漂上了水面。殷红的血,像云彩似的在海面上扩展。老头儿把大鱼拖到跟前,把它和船并排绑在一起,然后挂起船帆,让风吹送着船向归途驶去。他感到很累了,半躺在船梢歇息。

  马林鱼的血沉到一英里深的海里,一条巨大的鲭鲨顺着血腥味追上了老头儿的小船。这种鲨鱼天生要吃海里一切鱼,没有任何敌手。老头儿手握鱼叉站立船梢,那鲨鱼飞快地游过来,猛力朝马林鱼的尾部咬去,一口就咬下来四十磅肉。老头儿一鱼叉扎中鲨鱼的头,那鲨鱼一下翻滚过来,带走了鱼叉,它肚皮朝上,用尾巴猛烈地扑打水面,后来就慢慢地沉下水去。老头儿说:“鲨鱼这东西,既残忍,又能干,既强壮,又聪明。可我比它更聪明。”“你把鱼弄死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卖去换东西吃。你弄死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鱼的。”“说到底,这个总是要杀死那个,鱼一方面养活我,一方面要弄死我。”“可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可就是打不败他!”

  船又走了两个钟头,又有两条鲨鱼袭过来。桑提亚哥用鱼刀向一条鲨鱼的头攮去,那鲨鱼从大马林鱼身上滑下去,临死的时候还在吞着它咬下来的马林鱼肉。另一条刚从船底下露出头来,老头儿也一刀把它扎下了水。

  追踪死马林鱼的鲨鱼越来越多。鲨鱼每一次袭击,都扯去很多肉。老头儿用刀子刺一条犁头鲨时,那鲨鱼猛地一滚,只听咔嚓一声,刀子折断了。

  黄昏时候,鲨鱼不断地袭来。老头儿说:“跟它们斗,我要跟它们斗到死。”他抄起棍棍棒棒不断向鲨鱼打去。半夜时候,又窜来一大群鲨鱼,老头儿知道这回斗不过了,但他仍然用棍棒拼命打,棍棒打丢了,又拽下舵把子打,他不停地打,狠劲地劈,简直喘不过气来,嘴里泛出一股怪味。后来,他往海里吐了一口唾沫说:“吃吧,鲨鱼,作你们的梦去,梦见你们弄死了一个人吧。”

  他知道他终于被打败了,大马林鱼的肉被撕光了。他问自己:“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他想了想,高声说:“什么也不是。”

  桑提亚哥返回渔港的时候,已经半夜了,他跌跌撞撞摸进茅棚,摸到水瓶,喝了一口水,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围在渔港边上,看到桑提亚哥的船边绑着一架巨大的鱼骨,一个人用绳子去量,足有十八英尺长。

  曼诺林来到茅棚,只见老头儿正在呼呼地睡,老头儿那双手满是伤痕,男孩大哭起来,又马上噤住,抽泣着出去,过了一阵,端着一罐热咖啡回到茅棚。

  老头儿终于醒了,接过男孩递来的咖啡,一口气喝完,说道:

  “它们把我给打败了,曼诺林。”

  “没有,它们没有打败你。”

  “我没有运气,我再也不会走运了。”

  “去他妈的什么运气。我会把运气带来的。”

  男孩又对桑提亚哥说:“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能跟你学会好多本领,样样你都可以教我。你吃了多少苦啊?”

  老头儿答道:“一言难尽。”老头儿让男孩去替他拿这几天的报纸。

  孩子出了茅棚又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下午,老头儿在茅棚里又睡着了,他照例梦见了金色的海滩和海滩上的狮子。

  这个故事是一座在海洋里庄严雄伟地移动着的“冰山”,它澄澈、清纯而又深不可测,晶莹剔透而又浩瀚无垠。它的“核心”明朗,讴歌硬汉精神;它的“光晕”模糊,能引起无穷思索。

  5. 从天而降的祸与福

  500万册《老人与海》带着新鲜的油墨香味撒向世界,随着便是激赏和荣誉的浪潮向海明威涌来。

  三年前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福克纳说:“时间将证明,海明威这本小书的质量将胜过我们任何人的作品。”

  海明威作品的一位意大利女翻译家读了《老人与海》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评论家们搜肠刮肚,用上了最高品位的褒扬性词语:这是一本“伟大的,令人欢欣鼓舞”的书,这是“人类向命运之神挑战的神奇诗剧”,这是“一部关于人与自然的悲壮史诗”,这“是海明威最成功地运用他锤炼多年的洗炼风格创作而成”……

  连续几个星期,海明威平均每天收到**十封读者来信,其中有学生、士兵、教授、码头工人,他在各地的老朋友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还有人打电话或者亲自找到他,感谢他写出这么好的作品。

  连教士和牧师们布道时也开始引用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写的那些饱含人生哲理,令人感奋深思的名言。

  1952年,《老人与海》获得美国文坛上最负盛名的普利策奖。十二年前,由于一个权威人士的反对,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与普利策奖失之交臂,结果,那一年的普利策奖空缺。这个空缺,海明威在十年后终于填补上了。文学圈里还传出了海明威可能会获诺贝尔奖的舆论。

  真正的明珠,其价值不必由珠宝商鉴定,人人都可看到它眩目的光焰。海明威通过桑提亚哥的形象,对人类拥有的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唱出了动人心魄的赞歌。“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老渔夫的生活信条,在功利主义、拜物主义、悲观主义、虚无主义搅得人晕头转向的时代,唤起人们清醒地意识到了自身拥有而且应该光大起来的勇气与尊严。

  《老人与海》获普利策奖的消息传来时,海明威正在筹划他一生中的第二次“东非远征”。他把奖金给了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受过重伤的长子约翰,又用这个小说的电影版权使用费的一小部分为玛丽买了一辆黄色的汽车。在“瞭望田庄”里接待了许多祝贺的来客以后,海明威和玛丽兴致勃勃地启程去非洲。

  他们首先到了法国和西班牙,会见了很多老友,看了斗牛,重游了旧地,特别是30年前他写《太阳照常升起》的一个山村,西班牙内战时他住过的马德里一家旅馆和《丧钟为谁而鸣》的背景发源地,引发海明威兴奋不已地跟玛丽述说往事。在欧洲时,海明威还接受了几个名誉头衔和一枚勋章,听到了朝鲜停战的消息,这也为旅行增添了愉快。

  但在非洲的经历却无比惊险,海明威和玛丽差点没能生还。

  他们于1954年1月抵达肯尼亚蒙巴萨港,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采访报道那里的种族冲突问题,当然,既来非洲,打猎活动也是不可少的。一次,他们租了一架单引擎小飞机行动。机上就海明威夫妇和一个驾驶员。飞行中,海明威忽然心血来潮,要驾驶员低飞,好观赏尼罗河源头气势最雄伟的默奇森瀑布。

  他们逐渐接近大瀑布了,震耳欲聋的水声穿过飞机引擎声传来。这时,前方出现一大群朱鹭,驾驶员被迫俯冲,飞机坠毁了。

  海明威和玛丽被抛出座舱,都受了伤,不过不严重,驾驶员也一样。

  天近黄昏,飞机坠落的地方是一片丛林,野兽出没,不可久留,三个遇险者惊魂稍定,便攀上附近一处平坦的高地,生起一堆篝火熬了一夜。晚上,海明威学野兽吼叫,野兽回报以吼叫,彼此都知道对方在什么地方。第二天早晨,他们寻到了通往尼罗河边的路,搭上了一条正在拍摄电影《非洲皇后》外景的小客船。

  与此同时,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一个驾驶员在瀑布旁的丛林里发现了那架失事的小飞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还有幸存者。驾驶员通过无线电报告了失事飞机的编号,于是,无数家报纸发表消息说,在默奇森瀑布附近发现了海明威夫妇乘坐的那架飞机坠毁了,虽然不能最后证实,但是,机上的人恐怕是九死一生。当地警察局也派人到失事地搜寻,无功而返。

  而这时候,海明威夫妇已乘着那艘拍电影的船到了阿尔伯村湖畔的布提亚巴,并且又租了一架12座的轻型飞机准备飞往乌干达的首都。祸不单行,这架飞机刚刚凌空升起,又一头栽倒在一个亚麻种植园,机身立即火焰腾空,海明威拼命撞开机舱门,他和玛丽,还有驾驶员从飞机残骸和火焰中爬了出来,立即有人拦住一部过路汽车,将他们送到了50公里外的马辛迪市医院。

  但飞机的大火、残骸和盘旋上升的黑烟都表明海明威夫妇已死于非命。世界各大报几乎都以头版头条报道了海明威遇难的消息:《海明威的坐机在非洲上空失事》、《海明威死于午后》、《海明威及其夫人遇难》、《海明威失踪》、《海明威机毁人亡》、《丧钟为谁而鸣?!》……

  而这时,海明威和玛丽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对他们作了全面而细致的检查。海明威的病历卡上记载:

  姓名:欧内斯特·海明威职业:新闻记者出生时、地:1899年,依利诺斯州,橡园镇病情:右肾挫伤,肝损伤,脑震荡,二到三度烧伤,关节粘连,可能并发眼疾和肠道功能紊乱。

  海明威头上顶着一个大冰袋,手里抓一瓶他自称的镇痛良药松子酒,记者围了一病房,摄相机不停地响,他的床上乱七八糟地放着25种语言的报纸,张张上面都有他的讣告。伤情使他糊里糊涂,他声如炸雷地对记者说:“我的运气好,玛丽也走运,还活着。能读到自己讣告的人不多,我读到了。”

  伤势和病情稍好一点,他给美国《观察》杂志写了一篇1.5万字的文章,描述他在非洲高原上“新鲜而又令人不愉快”的经历,这篇文章的报酬是2万美元。人们对这篇文章感到惊讶和敬佩,不是因为写得好,也不是看它报酬高,而是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处在那种逆境下,竟然还能写出文章来。

  这就是海明威!这就是他标榜的“压力下的优美”。英格丽·褒曼说:“海明威不仅是一个人,他代表一种生活方式。”人,在与厄运的抗争中,最能显示出勇气和尊严;即使死神逼近,人也“绝不能躺下不动”。

  海明威“生活方式”的节律,有如大起大落的海潮。几个月以后,曾经误发过海明威讣告的报纸,又用头版头条发布一道新闻,不过这次是确凿无疑的:

  海明威荣膺诺贝尔文学奖。

  瑞典斯德哥尔摩的诺贝尔奖金委员会多年来一直在考虑授予海明威诺贝尔文学奖。上一年,海明威的呼声仅次于英国首相邱吉尔。现在,在战争、拳击、斗牛、打猎以及种种无妄之灾中蒙受过无数创伤重击的海明威又接连两次差点因飞机失事而殒命,必须授给健在者的诺贝尔奖如不迅速行动,说不定会追不上海明威这位行动巨人的步伐,错失良机,留下不尽的遗憾。

  海明威以他的《老人与海》荣获该奖,这使他获得一笔不需交税的,折合3.6万美元的奖金。他是继刘易斯、奥尼尔、赛珍珠和福克纳之后第五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

  海明威从小就是一个既要执拗地走自己的路,又非常渴望被认可为“第一流”的人,要统一这二者决非易事。当年的校园小作家如今已是白鬓苍髯,但从瑞典来的崇高荣誉终于证明了他的成功。

  他当然很欣喜,但一反惯常作风,并不喜形于色。也许是十分激动反而使他十分平静。新闻界尚未披露时,他已获知消息,马上向他在军界的挚友巴克·朗哈姆挂了一个长途电话。

  “巴克,告诉你,我已经得到那个东西了。”

  “那个东西?什么那个东西?”朗哈姆莫名其妙。

  “瑞典的那个东西,这你是知道的。”

  “你,你是说诺贝尔奖吗?”朗哈姆的声音发起抖来。

  “是的”,海明威依然像拉家常,“你是我第一个要告诉的人。”

  “天哪!简直太好了!”朗哈姆激动地说,“祝贺你,祝贺你!”

  “那玩艺儿我早就应该得了。我正想要他们取消呢。”

  “千万别,你千万不能那样做,别发傻!”

  “好吧,听你的,也许我不会那样做。”

  海明威有一个“勇气来自信心”的逻辑,这使他公然宣称过:“我从不弄虚作假,但也是一个牛皮大王。”他按捺欣喜,强装镇静,还是忍不住要口出狂言。不过这是在好友面前。

  当消息正式宣布,“瞭望田庄”里宾客如云的时候,他在公众面前的姿态却十分谦虚,庄重,而且同样的坦诚:“我为所有当之无愧而获奖的作家感到高兴,也为所有当之无愧而未能获奖的作家感到难过,这使我受奖时内心惶恐。”“但我非常尊重瑞典皇家学院的决定,并引以为荣。不过,无论是谁获得这一荣誉,谁都应该特别谦虚。”

  这正是他19岁那年作为受伤的凯旋军人刚刚回到橡园镇那个严肃世界时的姿态。

  6. 击倒最后一头狮子

  几年前,他曾玩笑式地说:如果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将表示感谢,但不会跑到瑞典去参加领奖仪式。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和他对大海的深情让他履行了这个戏言。当美国驻瑞典大使在斯德哥尔摩代他领奖并宣读他的答谢辞时,他和玛丽正在“拜勒号”上悠然垂钓。

  但连续几个星期里,他一回到家,祝贺的人便纷至沓来,以至他抱怨“瑞典的事情”给他惹来一连串的麻烦。

  有天,一位来客把好话说过了头:“你在非洲飞机失事本来要丧命的,但是你大难不死,所以得了大奖。现在你再也死不了啦。”

  海明威没好气地答道:“我有朝一日会变成一具够你瞧的尸体,我不会再活五年。

  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即使你是铁打的硬汉子。海明威这句戏言又几乎成为预言。1961年7月2日清晨,他最后一次扣响了他那支心爱的双筒猎枪,应声倒下的不是狮子、豹子和野牛,而是他自己。

  不久以前,他曾经用这支枪打死了他的爱猫威利。那一天,威利的两条腿被汽车压断,它一路爬行,叫声不绝回到家里。它的伤势太重,已无法诊治,为了减轻它的痛苦,海明威向它开了一枪让它安息。他为此伤心落泪,威利和他相处已经11年了。但是,他在《丧钟为谁而鸣》中说过:“死亡,只在拖延时日、痛苦之至、令人难堪这点上才是坏事。”

  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对一个要为他写传记的访问者说:“我仍然健康,至少我认为如此。我比以前更爱生活。但是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我希望去得快点儿。我父亲是自杀的。我年轻的时候还认为他是一个懦夫,但是后来我也学会了正视死亡。死自有一种美,一种安静,一种不会使我惧怕的变形。我不但看到过死亡,而且读到过自己的讣告,这样的人不多。一个人有生就有死。但是只要你活着,就要以最好的方式活下去,充分创造生活,享受生活。”

  海明威在生活历程的最后几年里,健康状况急遽恶化,肾病、糖尿病、高血压和**创痛以及一系列并发症日甚一日地折磨他。他那强悍的精神与老迈的病体展开了严酷的抗争。他把后脑勺上的白发使劲往前梳,好盖住秃顶,只要不是在医院里,他仍然频繁地安排打猎、钓鱼、旅行活动,不放过每一次观看斗牛、拳击和各类体育比赛的机会,每天都想写出一点东西来。

  这个两岁时就喜欢说:“我什么都不怕”的老人,依然渴望自己能创造奇迹。

  但他的行动越来越迟缓,生活范围越来越狭小了。

  海明威已因**的病痛而导致精神抑郁症,他苦恼焦急,动不动就发脾气,时常出现失语和记忆中断。有次和几个朋友喝了几杯酒后,他的舌头灵活起来,说起在非洲打猎的事,可是怎么也记不起那些野兽的名称,他急得流下泪来。他想跟一些朋友写信,可是常常折腾一整天还写不好一封。

  他的医生有次给他量血压,他痴痴地盯着血压计,暗哑着声音说,他再也不能写作了,写不出新作品了。说时,辛酸的泪水夺眶而出,沿着暗熏浮肿的面颊滚进灰白的胡子里。

  他曾经热爱过的一切现在都失去了光彩,玛丽完全像照顾孩子一样对待他,细声细气地劝导他。他常常穿一身睡衣一连几小时坐在卧室的窗户前,凝望着对面山坡下的一小片墓地。

  他几乎事事都要别人管了,惟有一件事他自己特别关心:他总记得要遮住自己的秃顶。如果出外,他一定要戴上礼帽,一摘下帽子,他便把后脑的白发使劲往前抹过去,那样子使人看了又滑稽又可怜。

  这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勇士在维护自己最后的荣耀,这是一个不甘承认失败的硬汉子在与命运作最后的抗争。在他的心目中,也许遮住了这块秃顶,就是遮住了自己的衰老和无能。

  为此,他使他后半生里最要好的朋友朗哈姆既恼怒又伤心。他60岁生日的时候,玛丽从对他进行精神治疗起见,费尽心机为他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庆祝会,邀请了很多客人。

  朗哈姆特地从西班牙赶到海明威家里。那天晚上,许多来宾在客厅里跳舞,海明威坐在椅子上看。朗哈姆和一位女宾跳,跳到海明威身后时,朗哈姆亲热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祝他生日愉快。但朗哈姆转身时,不小心手肘碰到了他的头顶,他像突然挨了一鞭,暴跳如雷,大吼道:不论是谁都不允许碰他的头。

  朗哈姆气青了脸,立即离开客厅。海明威又慌忙追到后面去道歉,说自己只是不愿让别人看到秃顶。他伤心得流下了眼泪。又说要是朗哈姆原谅他,他明天就去把头发全剪掉。朗哈姆仍然很生气,而且听得恶心起来,他要海明威别说傻话了。

  这是他们从诺曼底登陆战认识以来的十多年里发生的第一次冲突,朗哈姆同情他,但也不愿意原谅他。

  与朗哈姆的冲突刚平息一会儿,海明威又当众取笑多年来全心照顾他并竭力组织了他这场生日庆祝会的妻子玛丽。那几天里,玛丽的脚受了伤,海明威嘲笑她跛着脚走路,又硬要在场的一位医生说玛丽的脚没有什么伤。他还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的往事,其中夹杂了许多粗野的语言。

  参加这场生日庆祝会的来宾们无不感到又震惊又悲痛。大家都明白,海明威精神总崩溃的时候来到了。

  1961年元月,海明威接到刚当选的总统肯尼迪的电报,邀请他和玛丽参加总统就职典礼。这是在他走向人生终点时使他精神亢奋的一件事情,他很高兴,但他已经无能为力到华盛顿去参加典礼了。他复电答谢,又选了一本书寄给肯尼迪,寄书时的几句附言,他写了十几张纸都不满意,整整忙了一天。

  这一年的4月底,海明威住进了明尼苏达州的梅耶医院。除了原有的病之外,医生诊断出他还患了皮肤癌。

  入院时,主治医生罗姆要他作了决不自杀的保证。

  两个月以后,他说自己的病已经大有好转,无论如何要出院,玛丽拗不过他。

  他们租了一部汽车回家。

  海明威晚年定居地从古巴哈瓦那的“瞭望田庄”迁到了美国爱达华州的凯奇姆,这里的气候和环境适于他疗养。从明尼苏达州梅耶医院到凯奇姆的旅途是1700公里。当时正值盛夏,为了减少旅途劳累,玛丽安排了五天时间跑完全程。

  6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回到久违了的家。

  7月1日晚上,玛丽在自己的卧房里正准备就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支古老的意大利歌曲:《人人夸我是金发女郎》。她于是穿过厅堂走进海明威的卧房,把这支歌唱给他听,他也轻轻和着唱了后面的几句。

  这就是海明威和玛丽共度的最后一个晚上。

  7月2日刚好是星期天,是上帝创世以后休息的日子。

  清晨,海明威穿着一件大红的睡衣——他平常称它为“东方皇帝的龙袍”——沿着铺了地毯的楼梯走下楼,找到钥匙,打开地下室,挑选了他最喜欢的一支镶银双管猎枪,又回到客厅旁的一间小屋,往枪膛里装了两颗子弹,然后,口衔枪管,扣响了他平生放出的最后一枪。

  这时候,清晨第一缕明媚的阳光正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当年的海明威正是在这种时候写作起来最惬意。

  枪声震破了旭日初升时的宁静。

  一个高明的猎人,在打着这头狮子的时候,就要想到下一头。海明威一生打到无数头“狮子”,而最后一头,竟是他自己。打不败的海明威消灭了再不能创造生活也再不能享受生活的海明威。他扣响的最后一枪震惊了整个世界,文坛痛失巨匠,丧钟为海明威长鸣。

  他的保险箱里还锁着四部长篇小说的手稿,这是他留给玛丽的遗产,也是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见证。

  他被安葬在他生前喜爱的一个猎场上。墓地周围,青山环绕,安葬仪式简朴庄严。

  他在《永别了,武器》中说过一句话:

  “世界毁灭了每一个人,但后来,在那毁灭的地方又有了许多健儿。”

  这,也许就是海明威看到的和期待的世界。

  太阳总是要落下去的。但是明天——

  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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