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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经小记·水地记》
《水地记》,今《安徽丛书本》按微波谢本刊印,共一卷。段玉裁说:“盖所属草稿尚不止此,葓谷(按:孔继涵字)取其可读者为一卷刻之,其丛残则姑置之。”②今能读到的仅此一卷。《水地记》的首条是:中国山川维,首起于西,尾终于东,河水所出其地,曰昆仑之虚,其山曰紫山。其未条是:其南沁水,东丹水,西曰太行。
全书共记二十四条。可见作者的用意是写自昆仑山至太行山的中国大地。全书的写法犹“词典条目加词典的释义。”戴震采用的这一写法是中国古书最常见的写法,有人说《易经》也是一部词典①,事实正是如此,因为它以卦起首,然后详释之,六十四卦详释毕而《易经》成,这不是词典型范又是什么呢?戴震既按“条目加释义”的方法给中国大地来一番规划范畴,这就发生了两个问题:一是条目与条目间的关系的处理,二是释义本身的体例方法。
条目间的关系,正是贯串了戴震最根本的指导思想:地理学必须以大地为对象,而不是其他。也就是段玉裁所说的:“盖从来以郡国为主而求其山川,先生则以山川为主而求其郡县。”②“以山川为主”,就是以大地来研究地理,这就能把对象的研究置于科学的基础上,这是完全正确的科学思想。在“山川为主”中戴震又更深层地处理山和水的关系,他是以水领山的。如果说这一点在《水地记》中表现得还不明显,那么,在校《水经注》和修《汾州府志》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戴震叙《水经注》说:“因川源之派别,知山势之透迤,高高下下,不失地阞(按:地的脉理)。”①在《汾州府志发凡》中说:“以水辨山之脉络,而汾之东西山为干为枝,为来为去,俾井然就序。水则以经水,统其注入之枝水,因而遍及泽泊、堤堰、井泉,令众山如一山,群川如一川,府境虽广,山川虽繁,按文而稽,各归条贯。”②“山川为主,以水领山”,这就是戴震的地理学思想,也是《水地记》的指导思想。这一指导思想使戴震的水地研究除了为解经服务外,还成为独立的研究对象和门类科学。《水地记》的二十四条目的确立及条目间的关系,完全贯彻了“以山川为主”的思想,同时也努力贯彻“以水领山”,无水源可寻时则叙述其山脉走向。除举出的首未两条外,其余二十二条是:2 河北之山,昆仑东千里而近日积石。3 鲜水西北,白龙堆沙之东日三危,是山不协② 《戴震年谱》,见《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483 页。
① 见《辞书研究》1985 年6 期。
② 《戴震年谱》《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483 页。
① 《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483 页。
② 同上。
禹贡之文,其名盖后起也。4 北迤东日嘉峪。5 弱水所出日穷石。6 北迤西日合黎。7 河惶之北大山曰祁连山。8 逾猪野之南,河西大山曰贺兰山。9 北河之北高阙东曰阴山。10 河曲外曰缘胡山。11 汾水所出日燕京之山,桑乾水所潜也。12 汾西河东自燕京别,而南离石水所出曰梁山。13 黄栌之南,胜水所出日歧山。14 西望孟门,夹束河流日壶口。15 汾水之左,自燕京别而东南,漳水所出日少山。16 右转历镣武而西,少水所出日谒戾之山,少水者泌水也。17 沁西彘水所出日霍山,是为太岳中岳也。18 历东陉而南曰析城。19 迤东沇水所潜日王屋。20 自东泾别而西,讹水所出山曰清野。21 又西南日薄山。22 西抵河曲中,雷水所出日首山,是为雷首。23 自轑武、侯甲左转, 水、蓝水、潞水所出,日发鸠之山。①从戴震对二十四条条目的解释中可看出哪些科学思想呢?这些思想,都是从其释义本身的体例和方法体现的,一是继续贯彻“山川为主,以水领山”的基本体例。大山之外有小山,干水之下有支水,基本体例不仅用于条目的确立和条目间的联系。而且用于解释条目。如第1 条下以山水释昆仑:《禹贡》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昆仑,今西番名枯尔坤,译言昆仑也。有三山白阿克塔沁,日巴尔布哈,最西而大日巴颜哈喇??由洪济粱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狭,春可涉,秋夏乃胜舟,其南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日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也。又南迤西连接恒水所出山,今番语呼冈底斯者,绵亘二千里,皆古昆仑之虚也,犛水出聋石山,与河源相去仅三百六十余里,中隔一岭,即巴颜喀喇之岭,犛水亦呼犛牛河,语之转为丽水,今名金沙江。西番呼木鲁鸟苏,至喀木境又呼布赖楚。
解释对象,当然要设立参照物,戴震解释地理条目的参照物是郡县治所等等。但《水地记》毕竟不是标准的辞书。戴震是立意一反传统的地理学“于古郡国为主而求其山川”的做法,而“以山川为主而求其郡县”的。这一做法的目的,归根到底是以地理体现行政建制。例12 条解释梁山:山在今永宁府州东百三十里,东接交城县界,北连赤谼岭,接岚县界,西逾溪谷,为临县,一名吕梁。
又如14 条解释孟门山,并纠正历史上的错误:山在吉州西南七十里,河西则陕西宜川县东南二十里之孟门山也。《汉志》河东郡北屈,《禹贡》壶口山在东南,今州东北有北屈故城,然则山当在其西南,作东南误也。在解释条目中,经史子集无不俱引,与其说用水地山川来解经,倒不如说以经典文献为历史证据为解释地理条目服务。例如首条解释昆仑山引了《尚书. 禹贡》、《尔雅. 释丘》、《史记. 禹本纪》、《山海经》、《淮南子》、《水经》、《汉书. 地理志》等等。其中一段说:昔相传《禹本纪》、《山海经》、《淮南鸿烈》及《水经》诸书所言昆仑河源,辗转蹈袭,鲜能证实。《史记.大宛列传》,张骞使西域还,为天子言于闻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则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
① 《安徽丛书》第六期《水地记》一卷。
书本文献仅仅是证据之一,有时更需古今对应和实证,戴震以其朴学的求实精神,是很注重名和实的现实状况的,例如第三条的解释:鲜水今之青海,番名呼呼淖尔,值沙碛之东,西宁府之西,肃州甘州之南,积石之北。潞江自发源即成池三,皆黝黑,其池殆所谓玄趾者欤?三危盖其所经之地,岁久名湮,无以证实耳。昆仑、析支,《禹贡》于雍州言之。此水导源三池,去河源金沙江源不远。三跂置如鼎足,皆在冈底斯东北,然则雍之西南境至此水上游,梁之西境至此水,可无疑也。有时戴震以地理实情与文献中的史实挂钩,有极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例如,戴震以地理中的潞江之源的“玄趾”和“三危”来回答屈原提出的问题,他说:今所谓三危山者,其下亦无水径通《禹贡》之黑水,三危不在河北甚明,《屈原赋。天问篇》曰黑水玄趾安在???潞江发源即成池三,皆黝黑,其池殆所谓玄趾者欤?三危盖其所经之地。
值得注意的是,戴震以相应的历史事实傅之于山川,写山川,实际上是写相关的历史事实。第9 条写阴山时通篇为之,从赵武灵王一直写到唐代天宝年间,通篇历史故事,读来不觉枯燥。掩卷而思,戴震这一写法的精神,和顾炎武言山川重视历史递变的态度确有某种共同之处。他说:《史记》赵武灵王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秦始皇三十三年,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徐广曰,在金城,今兰州府治,本汉金城县),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三十六县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陶山、北假(按:地名)中,筑亭障以逐戎人。《汉书》:竟宁初,呼韩邪愿保塞,因议罢边备,塞吏卒,郎中侯应日: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孝武出师征伐,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列屯戍以守之,然后边境得用少安。幕北地平,少水草,多大沙,匈奴来寇,少所蔽隐,从塞以南,经深山谷,往来差难,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
元和七年河溢,西受降,域南面多毁坏,八年振武帅李光进请修城,兼理河防,李吉甫请移治于天德,军北城。李绛、卢坦以为旧城当碛口,据虏要冲,得制匈奴上策,又丰水美草,边防所利,今避河患退二三里可矣,奈何舍万代久安之策为一时省费之谋?况天德故城,僻处确瘠,去河绝远,烽侯警急,不相应接,虏忽唐突,势无由知,是无故而蹙二百里也。城使周怀义奏利害与绛、坦同。上卒用李吉甫策。九边考自阴山而北,皆大碛,碛东西数千里,南北亦数千里,无水草,不可驻牧,中国得阴山,则乘高一望,寇出没踪迹皆见,必逾大碛而居其北,去中国益远,故阴山为御边要地,阴山以南即为漠南,彼若得阴山,则易以饱其力而内犯,此秦、汉、唐都关中,必逾河而北守阴山也。
读戴震上述注释文字,可谓完全没有书卷气,后一段不仅重历史,而且重军事,强调阴山在军事上的重要性。类似的文字在第24 条注释中也有:《金史·地理志》济源县有太行山,以沁水为界,西为王屋,东为太行。考河北八陉,起西南,迄而东北,一曰轵关陉,在济源西北十五里,当轵道之险。《史记》苏秦说赵曰:秦下轵道则南阳危是也。
清顾祖禹(1631—1692)《读史方舆纪要》是军事地理,戴震引用该书时强调某地的军事性质:山在今肃州西北七十里之西麓,即嘉峪关。《读史方舆纪要》云:国初收河西地,西抵玉门,北至沙漠,而仍以嘉峪为中外巨防。
第四曰溢口陉,山岭高深,实为险厄,《读史方舆纪要》云:滏口为自邺西出之要道。诚然,戴震与顾炎武,顾祖禹所处的时代不同,不大可能说他仍有亡国之痛和排满情绪,但他的经国济世的求实精神则是与顾炎武、顾祖禹一致的。《水地记》无疑也涉及到军事地理。
《水地记》作者还写了大好河山,体现了作者热爱中华大地的丰醇情怀。他说:祁连山??有松柏五木,美术茂草,山中冬温夏冷,宜牧放,牛羊充肥,乳酪美好,焉看山东西百余里,南北二十里,水草丰茂,宜畜牧,与祁连同。匈奴失祁连、焉耆(按:后译为“胭脂”)二山,乃歌日: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耆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焉耆一作焉支。
如此看来,《水地记》是叙述中华史地的教科书,内容之博大,规模之宏伟,前无古人。作者思想方法的内在逻辑,确如段玉裁所说:“令众山如一山,群川如一川”。①然后由总而分,以水领山。在解释中,“自《尚书》、《周官》、《春秋》之地名,以及战国至今,历代史志建置沿革之纷错,无不依山川之左右曲折,安置妥帖,至赜而不乱。”②全书是以中华历史文化为贯串来叙述中华大地的山川水流的。著《水地记》的初衷,与清代朴学一贯主张的窄而小的研究很不一样,以其内容和规模,“此书固非旦夕之所能完成,先生志愿之大,以为必有能助之者,而不料其所成止此也。”③尽管如此,《水地记》既为《七经小记》之一,治经者当有所稽,又从其撰著体例、思想方法、内容和实际作用,以及其学理逻辑看,《水地记》在戴震那里是作为独立的史地学而存在的。《水地记》成为学人研治相关内容的依据。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陉”字下即引据戴说④。《水地记》也是清代史地学史上以水为主的奠基之作。《水经注》已越千余百年,清儒大有赓续其业的志趣。早先就有黄宗羲的《今水经》,但过于简单,塞外之水尤多误。《水地记》也是出于续《水经》的初衷的。继戴之后,有齐召南《水道提纲》二十八卷等等著作,开其宏基的实为戴震。戴震尤善制地图,段玉裁曾说:“用晋裴秀法,而里数之远近,即可计北极之高下,凡直省府厅州县方乡四至八到,无少差误。”①此外,戴震史地学成就与他对天文的精湛研究也是分不开的。① 《戴震年谱》,《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483 页。
② 同上。
③ 同上。
④ 段玉栽著《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734 页。
① 《戴震年谱》,《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48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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