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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

  如果从我不知道出生日和出生地,推测我有一个原始、贫穷、没有一点文化的家庭,也并不过分。不过,我们却是小康之家。惭愧的是,一直到年纪很大,特别向亲友查问,才知道我的祖父名叫郭统。除了这个名字外,对祖父本人,以及祖父以上的祖先,一无所知。只知道祖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郭学忠,二儿子郭学慈。学忠就是我父亲,从小念过四书,在清王朝政府被推翻、中国五千年**制度结束、中华民国成立之际,读过当时开风气之先的警察学校,后来当过一任河南省通许县县长,又当过开封市警察局官员。到了一九三年,中**阀大混战,父亲参加反抗军——第八方面军,在樊钟秀将军手下当交通科长。这一场内战,是地方军阀阎锡山、冯玉祥及樊钟秀等联合的反抗阵线,与中央军统帅蒋中正对决,在中原地带(也就是河南省)会战。这场会战中,反抗军一开始就失利,樊钟秀被中央军的飞机炸死。

  樊钟秀之死,说明了世界上确实有很多绝顶聪明人,实际上却是那么愚昧无知。那时候中央政府的空军,不过只有几架飞机,偶尔派一架到前线侦察或轰炸,全靠驾驶员的肉眼观察,没有任何仪器,威力有限。但是,每逢飞机在空中出现时,都会引起反抗军官兵的惊慌,恐吓力十分强大。因为人们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东西可以在天上乱飞,而且可以击毙人马。那螺旋桨的刺耳噪音,能使全城居民,像发生地震一样地呼叫。第八方面军总部设在许昌县城,官兵也因惊慌过度,叫嚷着四散奔逃。对于这一项来自天空的心战威胁,冯玉祥有一项心战的措施,他告诉反抗军说,乌鸦是拉屎的,乌鸦屎拉到你们头上过没有?飞机难道比乌鸦多吗?炸弹难道比乌鸦屎多吗?你们怕什么?

  这一项漏洞百出的心战教育,对那些几乎全部来自贫苦农村、头脑简单的反抗军官兵而言,是至理名言,完全接受,而且在酒酣耳热之际,还讥笑那些对空袭心怀恐惧的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认为自己才是天下第一智士。这种不允许别人反驳的安全感,成为一种理直气壮的信念,以至于连樊钟秀都确信不疑。于是,有一天,当他乘坐当时很少见的漂亮小轿车出城视察前线阵地的时候,遇到中央政府的飞机正好在天空出现,卫士建议停下来到附近躲避,樊钟秀嗤之以鼻说:

  “乌鸦屎掉不到我们头上,你怕什么?你这么胆小,还不如回家抱娃儿去!”

  那架飞机在天空上只盘旋了一圈,驾驶员虽然不知道车子里是樊钟秀,但可以肯定车子里必然是当时的重要人物,于是,投下炸弹,车子和车子上的人,全都粉碎。

  这件父亲亲身经历的往事,我从小就印在心中,刺激我产生一种思考,那就是,无论是哲学或科学,无论是政治或军事,无论是文化或商业,一旦最高指导原则犯了错误,一定是一场悲剧。而它是不是错误的,并不一定不可以验察,只要允许公开辩论就行了。一旦不准许公开辩论,指导原则变成皇后的贞操,不容许置疑,它一定会产生错误。

  我就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父亲郭学忠于樊钟秀被炸死、第八方面军瓦解、反抗阵线失败后,逃回开封,改业经商,从事花生进出口生意。在统一中国的国民党看起来,他是一个北方军阀的残余,政治对他,从此绝缘。

  至于亲生母亲是谁,我不知道,只记得她仿佛姓魏,家住辉县西关,如此而已。我不知道母亲的名字,不知道母亲的容颜,也不知道母亲哪一年死亡。在一个从没有人告诉我生日的家族里,更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母亲年纪轻轻竟然去世。

  而且甚至于一直到小学四年级以前,我都不知道我叫“妈妈”的那一个女人,不是我的亲娘。四年级的时候,我才听到一星点关于亲娘的消息。惟一的嫡亲姐姐郭育英,曾抱着几个月大的我,孤独地站在床头哭泣。育英跟我是一母同胞,她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就嫁给父亲一个朋友的儿子窦清淮。窦清淮长得什么样子,以及窦家情形,我并不清楚。我只和姐夫见过一面,但是没有交谈过一句话。那一年正是反抗军失败后的次年,一天傍晚,一个年轻人仓促地闯到家里来,和父亲在窗下密谈,然后满脸惊慌地踉跄离去。父亲告诉我说:

  “这是你姐夫,有人告他是**。”

  从此就再没见过他,后来听说他终于被捕,在刑场上被枪毙。育英姐一直守寡,带着惟一的小女儿窦芳爱,母女相依为命,直到老死、苦死。

  姐姐是这世界上最关心、最疼爱我的亲人。她比我更是时代的受害者,缠小脚,几乎不识字,使她无法维持自己的生活。她在继母进门之后,首先受到冲击——继母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迫使正在读小学二年级的姐姐停止学业,草率嫁人。以后,我回到辉县读百泉初中,欠了附近摊子很多的糖果钱,被债主追逼得无法招架,只好向姐姐求救。我是一个混沌的人,那年,我十四岁,根本不知道姐姐那么样的贫穷。姐姐拿出所有的储蓄,不过一串钱(当时的一块钱银元可以换四串钱),她托人带给我,嘱咐我千万节省使用。这一点钱,根本不够还债,不到两天我就把它用光。那个时候,乡下学生已经开始流行穿制服,制服的最大特征,就是裤腰跟传统式的裤腰不一样,而又是机器对口双线缝纫,跟手工的单线缝纫不同,我非常羡慕那种摩登的长裤。但是,已经中落的家道,供不起我做这样的制服,我天天生气,向已经出嫁、贫穷而又丧夫的姐姐要钱。姐姐没有钱,就亲手裁布缝纫,为弟弟做只有机器才可以做得出来的长裤,对口缝纫是那么样的辛苦,我仍不满意,扔在一边,连一眼也不肯看,惹得姐姐落泪。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一九四九年,我被战火驱逐到台湾。四十年后,重返故土,姐姐已于前一年逝世,临死还拿着我这个不争气弟弟的信,叫别人念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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