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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母

  “人皆有母,我独无!”这是我对自己身世的叹息。

  西方有一句话:“上帝不能跟每一个人同在,所以赐给他一个母亲。”但上帝并没有赐给我一个母亲。正确地说,是赐给了我一个母亲,但在我最需要母亲的时候,上帝却把她夺回。带我长大的是继母,这位继母是满洲人,她非常漂亮,也绝顶聪明(可悲的是,她只有聪明,没有智慧),没有人比得上她更能说善道。她原来是一个满洲籍官员(河南省怀庆府道台)姨太太所生的儿子的妻子。一九一年代,清王朝灭亡,民国建立,那位满洲官员从高位上跌下来,一病而逝。不久,继母的丈夫也一病而逝,全家只剩下婆媳二人。大概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中匮乏人,就把寡媳娶进家门,也把婆母接过来。婆媳的身份变为母女,问题是,她们到底不是母女。这位可怜的婆婆,孩子们都以北方的习惯叫她“姥姥”。

  继母共生有两个男孩跟两个女孩。以我判断,继母一定携带了她丈夫与她公公的全部财产,嫁到郭家。所以,她在家庭中,居于强势地位,颐指气使,没有任何顾忌。因为她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缘故(那个时代所有妇女受教育的机会非常少),她时常对父亲破口大骂,侮辱到祖宗三代。而且,她撒起泼来,简直像一头疯狂的野兽,趿拉着鞋(鞋子被压下后跟,当作拖鞋穿),不只是在家里叫骂,而是到门外大街之上,有行人来来往往的地方,一面走,一面挥动着手,高声叫喊,每一次几乎都是父亲把她半劝半吓,扶持回家。吵闹本应该就这样结束,但是不然,这不过是更大吵闹的开始。她回到家里,仍然继续她的诟骂,愤怒得擂着桌子,把桌子上的东西掷向窗户或掷向墙壁上的字画,砸碎东西的声音和家人围在她面前祈求息怒的声音,使她更觉得自己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反而加倍兴奋,然后再悲从中来,号啕大哭。等到眼泪哭尽或她觉得哭下去已经没有意义的时候,她就干号,干号过久,她会上气不接下气,艰辛地气喘,并口吐白沫,眼看就要毙命,这时父亲总是从抽屉里拿出经常放在那里的“喷射管”(一种可以伸进口腔,把药粉喷到喉咙的管状器材),将一种粉剂(到现在我也不晓得是什么药),喷到她喉咙深处。这时继母脸色苍白,双手与双臂痉挛,骂声渐小,最后变成呻吟。这种闹剧每次都需要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而每隔一月半月,总要上演一次。

  夫妻吵架到这种程度,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烙痕。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继母不是亲娘,但对继母的泼辣手段,早生出强烈的反感。除了这种镜头之外,我跟每一个孩子一样,对一个并不知道不是亲娘的母亲,仍充满了孺慕之情。我是多么渴望继母能够抱抱我,亲亲我,喊我一声“乖儿子”。然而,在我的童年里面,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每一天早上,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被各人的奶妈安置在桌前,吃各人的牛奶和荷包蛋时,只有我没有人理会。我也站在桌前,既饥饿又渴望温暖的心灵,使我东看看、西看看,左跑跑、右跑跑,希望有人也给我一碗,结果当然没有。眼看着香喷喷的荷包蛋和牛奶,进入弟妹的口中,有时候,有些弟妹还拒绝早餐,也没有一个奶妈愿意把它递给我,她们总是自己径行坐下,把它吃光。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呆呆地望着那红红的荷包蛋和热腾腾的雪白牛奶,口水从嘴角淌下来。只有一次,我喊叫说:“妈,我也要吃”。

  继母冲过来,一耳光打到我脸上。她愤怒的倒不是我胆敢要求吃荷包蛋和牛奶,而是我的口水,继母认为我没有出息,诟骂说:

  “叫炮头(这是开封土话,就是被枪毙的头),你也配吃?”

  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再期待妈妈会给我牛奶和荷包蛋。每一次,我都是自己用袖子擦干口水,默默地走出房间,仍然饥肠辘辘。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全家孩子,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吃。

  开封街上有一种贩卖江米甜酒(南方叫“酒酿”)的小贩,一根扁担前面挑着一个小柜子,柜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泥制火炉,炉子右边有一个小小风箱,左边放着若干小碗,柜子下面放有一大罐酒酿和一大罐白糖,后面挑着一点木炭、木柴和一桶清水。在当年,江米甜酒是足以使全城小孩欣喜若狂的美食。小贩经常把担子放在有小孩购买的地方,拉开嗓子高叫:“江米甜酒!江米甜酒!”

  兄弟姐妹们只要听到这样的叫声,立刻争先恐后地跑出院子,冲出大门,站在担子边上,用同样的声音高叫:

  “江米甜酒,江米甜酒!”

  江米甜酒不久就到了兄弟姐妹的手上。我像一个冥顽不灵的小动物,每一次都随着大家飞奔而去,也站在担子前面,高叫:

  “江米甜酒,江米甜酒!”

  然而,江米甜酒永远不会到我手上,因为小贩明确地知道,弟弟妹妹身上都有钱,吃过后各人都会付各人的,而我身上则从来没有一个铜板。所以我每一次都似懂非懂地,慢慢把手放下,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绕着那热气熏面的酒酿,一直看到弟妹们吃完后付罢钱一哄而散,才自言自语,用脚踢一下地面的小石子,低着头回到我的破床上,直等到几天以后,那种“江米甜酒”的声音再起。

  后来有一天,我从别人口中(大概是佣人吧),忽然发现娘亲原来是继母,不但有前夫,而且跟前夫还生了一个女儿。这消息对一个孩子来说,应该是一个晴天霹雳,但我似乎比其他男孩子粗糙得多,并不因这个原因而去探听亲生母亲是谁——也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身边并没有可以探听的人。亲姐姐和继母以前所生的姐姐都已经嫁出去了,没有人能告诉我更详尽的讯息。而我对继母也没有敌视的心理反应,甚至忽然间为继母的未来,忧心忡忡。因为有一次,我去城隍庙游逛,看到“十八层地狱”的一个场景:一个女人赤身**地跪在那里,被两个面目狰狞的小鬼,用钢锯从她头上锯下,把她锯成两半,血水顺着锯口流下,凄惨可怖。城隍庙里的道士告诉我,这是再嫁妇人的下场,凡是再嫁妇人,死了之后,小鬼就要把她锯成两半,一半给前夫,一半给后夫。我被这种残酷的手段吓怕了,连做梦都梦见继母被锯成两半,我深为继母的命运悲哀。但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没有办法解决继母这种灾难,所以很多次,我从梦中号叫惊醒,束手无策,但是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城隍庙那个景象,使我隐约感觉到:再嫁是一种丑闻,所以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内心的焦虑。

  当然,继母对我并不是没有和颜悦色的时候。记得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光着脊梁,趴在院子里一张竹床上,迷迷糊糊乘凉。父亲正要出门搭火车南下去许昌(第八方面军司令部所在地),穿过院子时,关心地对我说:

  “快回去,快回房间睡觉,这里会受风寒。”

  送父亲出门的继母,也柔声地重复一遍说:

  “快回房间睡觉吧!这里会受风寒。”

  这是我记忆中,继母给我惟一一句最温暖的话。我这个十几岁小男孩的幼弱心灵里,觉得忽然温暖起来,第一次尝到母爱给自己的力量。我趴在那里,咀嚼这份母爱,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幸福感充满全身,渐渐地睡去。

  可惜这童年第一次美梦——真正的美梦,几分钟后即行破灭。继母送走了父亲折回房间,经过庭院时,劈头盖脸地就对我暴打。我脸上的血,顺着继母戴着戒指的手指流出来。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听到她尖声地叫骂说:

  “你这个叫炮头,每次你爸爸在家的时候,你就仗着爸爸的势力不听话、找别扭,叫你回房睡,你偏睡在院子里,叫你爸爸认为我不疼你是不是!现在你爸爸不在家,你还仗势谁?我要活活把你打死!”

  那一次不知道谁救了我,当我回到房间时,浑身疼痛不堪。我一个人住一间大房子,只有一张床、一条褥子、一个枕头、一条棉被和一个尿壶,春夏秋冬都是这样。没有人给我打扫整理,我自己也不会打扫整理。尿壶放在枕头旁边,每隔两三天,提到厕所倾倒一次。夏天的时候,这间房子会发出一种臭味,那是尿和汗的混合体。而冬天是我最大的灾难,我从小时候开始,一到初冬,双手就开始发红发肿,那是严寒引起的皮肤反应(也就是所谓的冻疮)。手背被冻以后,天气稍微转暖,即痒不可止,忍不住要去搔它抓它。孩子没有分寸,往往抓破了。接着天气再冷,手再红肿,再搔再抓,血痂破裂,血再流出。等到天再转冻,旧肿未消,新肿再生,旧痂未愈,新痂重结。这样反反复复,不到一个月,双手就肿得比原来要厚一倍以上,全是冻烂而被抓破的鲜肉或鲜血,痒痛交集。每一个到郭家的访客,都会感觉到吃惊和怜悯。我常听到客人们叹息:

  “可怜!你是一个没娘的孩子!自己要保重!”

  我这才逐渐地感觉到,继母跟亲娘不一样,悲哀和怨恨在心中滋长。不过,事实上,我不是一个可爱的男孩,我倔强、逃学、功课不好、总是打架,也就是在一般情况下,被认为是不听话、不乖的男孩。我虽然努力讨好继母,但是我的性格使我学不会卑膝奴颜,也说不出讨人欢喜的一些话。而我又好吃懒做,据我记忆所及,几乎没有一个长辈真正由内心喜欢过我。我除了爱吃零食外,还爱买书。那时,我最爱看的有《小朋友》杂志,以及一些薄薄的儿童读物,像《牛话》、《鬼话》之类,这是一个少年人无力负担的。我曾经欠当时开明书店将近两块钱的书费,那时学校的伙食一个月才三块钱,这个天大的数目字,逼得我暗暗地写信给远在许昌的爸爸,要求爸爸悄悄寄钱给我还债。做父亲的不会体念一个孩子的穷困和恐惧,他写信给继母,责备我乱花钱,要继母给我钱还债。当我痴痴地在暗中盘算父亲会不会来信、会不会寄钱,以及如何寄钱的那些日子,一个孩子的神经完全绷紧,不能承受任何一点点声音的刺激。有一天,继母把我叫到跟前,面带微笑地用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绳,绑住我一条腿和反伸在背后的两只手。我知道事情严重,而且预感到我写信给父亲的事件暴露。我想挣扎抗拒,可是看到继母的笑容,不像是要责备我的意思,而心中也暗暗期望父亲并没有写信。等到竹棍劈头盖脸打下来时,我已经无法逃走。我只有跪下来哀号: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不知道再不敢做什么,对一个无助的、被捆绑的小孩,惟一的希望是借着“不敢”两个字减少遭毒打的痛苦。继母收回她的笑容,用另外一个使我的心都冻结的面孔说:

  “你长大了,可以给你爸爸写信了,是不是?”

  然后是竹棍一次一次的打下,以比急雨还快的速度,遍布我的全身。双手被绑在背后,我无法抱头,于是把头埋在床下,脊背和小腿承受了所有棍棒。我哀号的声音终于引起了家人的营救,他们把房门撞开(继母是关着门打我的),大叫:

  “太太,你会打死他的!”

  这一次,我终于逃出一死,但我逃不出灾难——一个没有亲娘的孩子的那种灾难。

  学校每次放学,小朋友的家长都纷纷来接,只我没有,我始终是一个人孤单地来、孤单地往。清晨,我爬起来,悄悄走进父母的睡房,在床头小桌上,总有父亲前一天晚上给我放的一个铜板(二百钱)。我就拿着,到巷口摊子上吃一顿早点。有时,父亲忘记放那个铜板,我就饿着肚子前去学校,没有一个人会关心我的饥饿和冷暖。有时父亲不在家,我明知道床头不会放铜板,但是仍痴痴地蹑手蹑脚,前去探个究竟,然后失望地跑出家门,听到自己肠子发出的咕噜声音。

  我对这种现象,从没有感到难过,因为我从小就没有过温暖,可是每天上学、下学,我却感觉到孤儿的凄凉。有一次,忽然大雨倾盆,最后一节下课铃响,成群结队的家长们,拿着雨衣、雨伞,在走廊上,或闯进教室,纷纷找他们的孩子,孩子们也叫跳欢闹,扑到他们亲人的怀里,大手牵着小手,或小手牵着大手,纷纷离开学校,最后,终于走尽。雨势仍然很大,空无一人的教室,空无一人的校园,只有大雨倾泻的声音及满地冒出来的空泡。雨像钢丝一样地穿过天空,十几岁的我,感觉到无情的冰冷。我明知道没有人会来接我,但仍盼望家人会突然出现。一个男孩心里的眼泪,像雨一样地流下,我靠着窗子,呆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紧抱着书包,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只是呆在那里,像睡梦一样地迷蒙。终于我猛然惊醒,一位老师站立在前面。

  “你等家人来接吗?”老师问。

  “是的。”我回答。

  “他们怎么还不来?天都快黑了。”

  夜幕已经降临,而雨仍未停止,我不知道怎么样回答老师的问话,愣了一下,然后,拔起脚,顺着走廊,奔向校外。大雨瀑布一般地泼到我的身上,一路上,我听到店家们的惊喊:

  “这个小学生怎么在雨地里乱跑?”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冲进家门。家人都聚集在堂屋的台阶上看雨,小说上那种温馨的镜头——妈妈紧抱着冒雨归来的孩子——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声吆喝,那是继母的暴怒,她跳起来,抓住我的头发,开始打我耳光,叫骂说:

  “你这个叫炮头,看你把自己淋成这个样子。你知道你爸爸今天回来,故意淋给他看是不是?那我就打给他看。”

  在家人劝解下,继母终于松开了手,我逃回到我的小屋,自己脱下衣服,钻到被窝里发抖。我从继母口中得知爸爸今天就要回来的消息,感到无限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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