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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不吃眼前亏

  且说安德海一听丁宝桢说“没有勘合不行”,这个话茬很硬,安德海一想,丁宝桢这个人犟劲特大,越碰他是火头越足,去年冬天自己娶媳妇时,大闹天福堂酒楼时,就数他闹得凶。那还是在北京城咱的脚底下,据说他还发过话,如若我犯在他的手下,他要留下我的半截。这半截无论上半截还是下半截,留下哪半截也不行啊!而且这山东正是丁宝桢的一亩三分地,他发一发脾气还真不得了,他要真留下我的半截子,事情过后,就是慈禧太后不依他也不行啊!就是再把丁宝桢杀了,我也活不了啦。

  据目前情形,慈禧太后一时也救不了我,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先渡过这一步难关,于是把口气软了下来,说道:

  “丁大人,你老听我说。”

  哪知丁宝桢的口气并不缓和,而是硬邦邦地说:

  “你有啥子好说的?尽管说嘛!总要说得像话才行。”

  “丁大人!”安德海把双手一摊,做出一副无可奈何之状。

  “这就说不到一块了,我说奉了懿旨,你却跟我要兵部的勘合,这是两码事嘛?”

  丁宝桢毫不让步,他抓住安德海的话把,继续追问道:

  “怎么能说是两码事呢?你们归内务府管,譬如内务府的官员们出京办事,难道就像你这个样子,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只凭你一句话?”

  丁宝桢这句话,立即问得安德海张口结舌,不由说了一声“这——”,但他毕竟是多智之人,脑子一转立即来了话,他说道:

  “丁大人,我说句不怕你老生气的话,你老出了翰林院,就在外省,对京里的情形恐怕不熟悉。”

  说到这儿安德海把脸一仰,又来了神气,显得趾高气扬起来,这时他继续说:

  “内务府的人,不一定能当内廷的差使;就是内廷的差使,也还有讲究,有‘内廷行走’,有‘御前行走’。不奉圣旨,哪怕是王爷,也到不了内廷。”

  安德海以上说的这些话,就是卖弄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管事太监的身份。丁宝桢心想,这个阉奴,到了此刻这样的地步,他的神态、语气,还是如此狂傲,那么,他在京里是如何狐假虎威?就可想而知了。丁宝桢愈这样想,他对安德海的反感就愈大,因而打定主意,非要问他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可安德海这样的卖弄,就是想要借重慈禧太后,来压服丁宝桢。

  现在他们二人好像两只相斗的公鸡,各不相上下,即斗力还要斗智,非斗垮一个不可。

  丁宝桢既不买安德海的账,就跟他来了个装糊涂,反问道:

  “对啦,我是外官,不懂京里规矩,可是懂外边规矩,‘御前行走’怎么样?就凭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自己是钦差就是钦差吗?”

  安德海听得出来,丁宝桢还是不买他的账,而且还是一个劲的向他要凭证,他心想,这个丁宝桢就是难缠,我再压他一下,看他如何,于是冷冷一笑说道:

  “凭我口说?嘿,丁大人,我算得了什么?不都是上头的意思吗?”说到这儿安德海更来了神儿,他把脸一扬,振振有词地说:“你老请想,如果不是上头的意思,我出得了京吗?就算溜出京城。那顺天府衙门、直隶总督衙门,他们肯放我过去吗?”

  安德海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无可辩驳,当然这里边也给了丁宝桢的压力。他说完这些话冷冷一笑,言下之意,这些衙门比你丁宝桢的牌子还硬,他们不敢管我,你敢管?

  这丁宝桢不信那个邪,他也冷冷一笑说道:

  “顺天府管不管,直隶总督管不管,那是他们的事,在我这里就不能放你过去。”

  丁宝桢这话似乎有点蛮不讲理,依仗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耍“地头蛇”的势力,到了这个分寸,安德海当然不肯示弱,仿佛有些恼羞成怒了,高声说道:

  “怎么?丁大人,你预备把我怎么样?难道还敢宰了我?”

  安德海这是摔了,要跟丁宝桢叫个长短。丁宝桢也勃然大怒,腾地立起身来,还未开口,王心安早按捺不住,怒不可遏地,大步赶了过去,乒乒乓乓一连几个嘴巴,把安德海的脸扇得红肿起来,这是自从那年在承德避暑山庄挨过那一顿嘴巴之后,8年来,这是第一次挨打,只打得他晕头转向。

  王心安瞪着眼大声喝道:

  “混账,你若再不老实,胆敢胡言乱语,就吊起来打!”

  看来王心安这一手还真起了作用,安德海有点气馁了,也许他抱的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用手捂着脸,好久才说了句:

  “有话好好地说呀?何必这个样子!”

  “跟你说好的你不听,偏要歪缠;不打你打谁?”王心安吼道。

  丁宝桢“哼”了一声,冷笑着接口说道:

  “你甭想错了,以为我不敢宰你?”

  “听见没有,快说!”王心安揎了揎胳膊,又打算要挥拳动手。

  看来安德海还是怕挨打,赶紧问道:

  “要我说些什么呢?”

  “要你说实话,你是怎么私自出京的?”丁宝桢问道。

  “我不是私自出京的,我在慈禧太后跟前当差,一天不见面都不行,如若私自出京,回去不怕掉脑袋?”安德海哭丧着脸说。

  安德海这回说的是实话,丁宝桢也相信这是实活,但丁宝桢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他这个说法,如若承认了,不但不能杀了,就是把他扣下,也要担干系,他回到北京还不在慈禧那里无事生非,最低也要敲自己的竹杠。

  丁宝桢摇着头说道:

  “你说来说去就这一点。在慈禧太后眼前当差的人多得很,像你这样全成了钦差了,那还像话吗?再一说,太监不准出京,这是朝廷的祖制,慈禧太后如有什么差遣,什么人不好派,非得派你不可?”

  丁宝桢这话当然驳得很有道理,但安德海却有他的辩护理由,立即接着丁宝桢的话答道:

  “宫里人多不假,为什么派别人,单单挑上我?”他说到这儿,刚一仰脸,想着来神气,忽然想起了王心安的巴掌,立即低下头,用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才低声说:

  “这也有个说法儿,上头有上头的意思,不是天天在跟前的人,就说了也不明白……”

  “慢着!”丁宝桢终于抓住了安德海话中的漏洞,毫不放松地追问:

  “原来你也不过是揣摩皇太后的意思!啊?说!”

  虽然让丁宝桢抓住了话茬,但安德海有恃无恐,依然嘴硬,他说道:

  “上头交待过的,还有许多意思,我也不便和丁大人明说。”

  丁宝桢既已抓住了狐狸尾巴,如何肯轻易放松。

  “你还敢假传圣旨?”丁宝桢拍着炕几,厉声喝道:

  “你携带妇女,擅用龙风旗帜,难道这也是上头的意思?”

  丁宝桢这句话,正卡住安德海的脖子,他无可辩驳,不过他想到仅凭这点还杀不了他,为了避免引起更多的麻烦,他干脆不辩护了,而是直接承认:

  “这是我的不对!”

  “还有那面旗子,上边画的那玩艺,我来问你,那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也是上头交待过的?”丁宝桢说到这儿,十分激动,厉声斥责道:

  “你一路招摇,惊扰地方;不要说你是假冒钦差,就算真有其事,也容你不得!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一则是丁宝桢的神情;二则是丁宝桢宣布的安德海这两条罪状,安德海这回可真有点害怕了,他的脸色,从青而白,从白而黄的青一阵,白一阵,终于认真了:

  “我该死,我该死!求丁大人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话说到这儿,人已矮下去了一截。

  丁宝桢是不会放虎归山的,不用说下跪,就是叫亲爹,这会也不管用,只听丁宝桢大喊一声:

  “来啊!”

  站在廊下的“戈什哈”,闻声进来了有四五个,“唰”地站立两旁,诸参将诸承过来,直到丁宝桢面前,请了个安听候指示。

  “搜他!”丁宝桢一声吩咐。

  “□!”诸参将答应着,回身把手一招,立即过来两名彪形大汉,如同老鹰抓小鸡似抓住安德海的衣领往上一提,安德海的双脚几乎离了地;另一个就解开安德海的衣裤,亮沙袍子里面,雪白地一件洋绉衬衣,小襟上有个很深的口袋,里边摸出一个纸包,随手交给诸参将。他用手捏了一下,发觉里边是硬纸片,便不敢打开来看,转身又呈给丁宝桢。

  丁宝桢看完了那两张纸片,“哼”了一声,冷笑着说:

  “太监不准交结官员,干预公事;凭这个,就是一条死罪!”说完,他把那两张纸片揣入怀中,谁也不知道那上边写的是什么。

  “跟大人回话,他身上别无长物!”诸承报告着。

  “先把他押下去,找僻静地方看守,不准任何人窥探。”丁宝桢吩咐道。

  “是!”诸参将挥挥手,示意那几名“戈什哈”,把安德海带下去。

  被挟持的安德海哪里肯走,他尽力挣扎着,扭过头来,用接近哀嚎的声音喊道:

  “丁大人!是真是假,你老把我送到京里一问就明白了。”

  丁宝桢根本不理他说些什么,等他出了花厅,才对王心安说道:

  “这家伙在做梦,还想活着回京里!”

  “大人!”王心安说过之后,过了一会才说:

  “缚虎容易放虎难啊!”

  丁宝桢点点头说:

  “治平,你不用往下讲了,我明白啦。”如果不是诸承在场,丁宝桢也许让王心安把话说完,过了一会,丁宝桢大概是冷静了一下,便又对诸参将道:

  “把另外两个太监也带到这儿来!”

  工夫不大,陈玉祥、李平安被双双提到,早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浑身乱颤,连路都走不稳,一进花厅,便自行双双跪倒,取下帽子,把头在青砖地上碰得咚咚作响,不用问便自行投靠,并请求丁大人开恩。

  “你们要说实话,是谁叫你们跟着安德海出来的?”

  “是,是安德海叫我们跟他来的。”年纪大些的李平安说。

  “你们俩都归他管吗?”

  “回丁大人,我们不归他管。”

  “这就不对了,既然不归他管,他怎能指挥你们,叫你们跟他出京就出京?”

  “回丁大人的话,安德海是大内总管,又是慈禧太后最得宠的人,他的话我们不能不听,也不敢不听。”李平安怯怯地,但非常谨慎地回答。

  “那么,为什么安德海不找别人,偏找你们俩呢?”

  “回丁大人的话,不只我们两个,一共是5个人。”陈玉祥似乎为了立功,又似乎辩白似地插嘴答道。

  “为什么单找你们5个?总得有个缘故在内吧?”丁宝桢又问。

  这下子李平安、陈玉祥一时卡了壳:

  “这……”李平安迟疑了一会说:

  “想来是我们在平时很敬重他的缘故。”

  这就不用再往下问啦,显而易见,这5个人都是安德海的同党了。丁宝桢改变了问话的话题:

  “你们一起来的,共有多少人?”

  “总共有三十多个。”

  “都是些什么人?”

  于是,李平安和陈玉祥,一个一个报明跟来人的身份,除了安德海和他的亲属、下人、5个太监以外,还有车夫、马夫、剃头的修脚的,还有5个镖客,一个和尚。

  丁宝桢问道:

  “怎么还有和尚,他要和尚干什么?”

  “我们也不清楚,是到了天津才请的,据说这和尚的武功甚高,大概他是为了安全。”

  押下陈玉祥、李平安之后,又提黄石魁。问到宫里的情形,他知道得甚少,但是对安德海出京的经过,他却回答得很详细,原来在4月中旬,安德海就有出京的打算,可是直到6月下旬,才定了下来,那些跟来的人,除了那5个太监,大部分都是黄石魁找来的。

  “安德海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丁宝桢不解地问。

  丁宝桢相信黄石魁这句话是实话。因为不安分的人,多喜欢来这一套,包揽词讼,招摇跋扈,即由此而起。接着,他又问起黄石魁如何假充前站官抓车。黄石魁都一一做了回答,而且他所说的,符合事实,也是令人满意的,初步的提审,也就告一段落。

  这时,山东臬司潘蔚、济南府知府、历城县知县,都已得到了信息,赶来伺候。

  丁宝桢再三地考虑,把安德海等人秘密押在历城县监狱,要分别关押,不分任何人都不许接见,更不许让外人知道。对臬司和济南知府一概挡驾。为什么丁宝桢不见他们呢?因为他尚未同自己的智囊团——文案商量妥当以前,不便对掌握一省刑名的臬司有任何表示。

  回到了“宫门口”签押房外的厅上,早已摆下了一桌盛馔,丁宝桢无心饮宴,把所有的文案都请了来,他向众人说明案情,并征询他们每个人的意见。

  “宫保!”有一个人这样说道:

  “我在屏风后面听着,还有一层可疑之处,提出来跟宫保请教,在安德海的随从当中,有一个和尚,说是为了预防不测,请来防身,这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是,怎么还有一个绸缎铺的掌柜和一个古玩店的掌柜,而且各带一名伙计随行,其中必有隐情。”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丁宝桢点了点头。那人接着又说:

  “我以为安德海带这些太监,必有作用;他本人胆大妄为,跟他来的那些太监,总得有明白事理的,他们不会不知道太监不准出京的规定,犯了这个规矩非同小可,难道他们就不顾自己的性命,稀里糊涂地跟了他来?”

  “是啊!我看还得严加拷问,真相才会大白。”王心安建议。

  丁宝桢道:“问不妨问,但无须用刑。”随即派了一个差官到历城县传达他的口头命令,设法问明真实情形具报。

  历城县的知县也很有才能,他知道安德海不好对付,便把陈玉祥、李平安隔离开来,分别进行审讯;话里套话,终于摸到了底蕴,刘同意和王增平都是跟着去做买卖的,只是性质正好相反,刘同意是卖,王增平是买。刘同意有珠宝要带到江南去卖,所以带着古董商人去估价,以免吃亏;王增平想从苏杭等地,买一批绸缎运到北方去卖。这自然要带着绸缎商人。

  珠宝是从哪里来的呢?陈玉祥、李平安虽然推说不知,但从话头话尾中,可以推想到是窃自大内。

  丁宝桢接到禀报,暗叫不好,我需小心为上,如若株连过广,兴起大狱,不知要牵扯到多少人,也能牵连到王公大臣,未必会取得好的结果。于公,非大臣持重之道;于私,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挨骂是小事,也许引起后患。还是只杀安德海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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