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大战后难了之问题
大战停后，过去三年间之欧洲现象，吾人从表面上观察，似甚有刷新可言，但细究内情，则知此种种刷新之表现，殆无不为弥补战争中之所破坏摧残者而设，真正战后之改造事业，百未见一。此颓坏现象，在欧洲实已成为普通的，而非局部的，其中蒙伤既甚，而又不善为根本治疗者，尤以战胜国为甚。盖俄德虽同属因革命而致败，然却亦因将败而革命，国内政情，尚得获有几多改善，视英法政治因战胜而退步者犹为较胜。至中欧经济紊乱，其过多不在其本身，西欧之坐视不救，实有以致之。若其他诸小国间穷兵黩武之念，则尤为英法所养成者也。故英法在地位上，实握欧洲之大□，而其操纵指导之不善，与其彼此间之猜疑攻击，又无一不足以使欧局中致命之伤。锁封俄国，俄人既艰苦困顿于内，而俄国向日供给欧罗巴半洲之粮食，遂亦不得输出俄境，中欧因是困饿，西欧之机器及工艺品亦复缺少一重要商场。加重德国赔款，严视德人行动，德国之财政因之紊乱，金价因之低落，物价因之腾贵，致德人谋生不易，而外货亦难望畅销。中欧经济之危险，直足以摧残中欧之文化，盖生计艰难，虽极具学艺之人，亦不得不舍其所习好者，从事于苦力工作，以苟延残喘。此外若希腊之用兵于小亚，罗马尼[亚]与波兰之对俄，捷克斯拉夫、奥地利、匈牙利在中欧间之问题，南斯拉夫与意大利之争与阿耳巴利亚之事，芬兰与瑞典之争，波德之争，其间或因地域之争夺，或因种族之憎恶，而复益之以英法从中操纵，遂致一问题之生，经年难平，影响及于欧局者，直至于今日。此就英法国外情状言者已纷纠如此之甚，若再就其国内之财政、产业、劳动种种情况，如吾近一年中每次通信所述及者，一一取而考察之，则知欧洲之所谓安定者，仅为凡尔塞和约中欺人之语耳，事实上宁有是处。且凡尔塞条约中主要条文，在产生一国际联盟。今国际联盟成立两年矣，其能为欧洲解决此纠纷者，果有何事？芬瑞间之亚郎群岛，波德间之上西里西亚，或足取以为其解决之近功。然此两事之得委于国际联盟解决者，果因何故，其在联盟中解决此事之主要代表，又皆属于何国，苟稍加深思，则知国际联盟云云，仍不过为协约国最高会议之变相耳。但即此英法犹嫌不便，协约国最高会议之开，此过去三年中又不知经几许次矣。故凡尔塞和约条文中最重要之国际联盟，其成效且无可言，则凡尔塞和约之等于废纸也明矣。
欧洲各小民族之得以独立，与德国之受协约国限制，固赖此和约为之保证。然即使无此和约，经此大战后，经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休战条约签定后，各小民族得以独立与德国将受惩罚之必然情势，实已昭然若揭。凡尔赛和约中关于此项之规定，特不过加一层证明，岂得认为凡尔赛和约之功！且就此两事论，民族独立之问题，果因和约规定后安然解决耶？德国惩罚问题，德国果默然承诺耶？协约国又果洽意而无他求耶？此证之于事实上又皆知其为非然者。故三年来协约国……易言之，即英法两国……每主动[一]次最高会议，即声言维持凡尔赛和约之实现，此事在直接上已证得凡尔赛和约之未能实现也甚明，而在间接上更可知不能安定欧局之凡尔赛和约，尚未能实现，则欧局之不安定与安定希望之辽远更无疑矣。欧局之乱，万众根源，唯在一经济。经济现象，足以影响一切政情，此事理至明者，而于大战后，则尤足以支配一切。盖欧洲今日……或竟不仅欧洲……因大战中人口壮丁之丧失，机械产业之耗废，土地工场之摧残，商业运输之破坏，贫寡孤独之增加，金融行市之低落差异，食料燃料之缺乏，此种种经济现象不仅难望持以与一九一四年以前相比较，即此战后数年中，改善与恢复之成绩，亦甚廖廖可数。而工人失业与工场倒闭之现象，虽在英法两国中，亦时有增加之虞也。
现状如此紊乱之欧洲，岂真不易言恢复耶？此在稍信进化说者观之，断难承认。吾人私测，固亦颇以世界文明中枢之欧洲，固不能因一时现象之不安，而遽损其近数世纪来左右世界之地位。隔洋之华府会议，美日虽已隐然有握世界重心之机，然凡事尚不能外英法而言，而被摈不与会之德俄，尤时时引美人之重视。是知欧事不安，决不足以牵动其在世界之地位，且恐因其现象愈加不安，而使世界各国亦同受其牵动也。赤俄政况，已足为之证明。故英法各国每言救济欧事，而欧洲以外之国家，虽如美政府屡次声言不愿与闻欧事者亦不得不加以注意，诚以世界关联日深，而欧事又实影响至大也。由此以知，欧事之解决在欧人，而欧事之与闻实在全世界。然则使此解决欧事消息以与吾东方人士听闻者，果何若耶？吾请以一九二二年开幕后之新消息撮记之以报国人。〔2〕
（二）英政府之经济救济策
欧事之要点在经济，其解决之重心则在英法。过去三年间，英法两政府对于经济现象，非不欲速图恢复，而更谋战后之发展也。特以双方自私过甚，无复有诚意为欧洲全局着想，故其所图，失败于计画方法之不善者半。葬送于彼此牵制中者亦半。三年之时光既空空过去，而欧局乃愈见纷纠，此英法当局者所以有最近力图接近之表示，以明其非至死不悟者。接近之结果如何？加恩会议，现方开始，尚难定其究竟。惟溯因定果，吾人固不能不先将加恩会议未开议前之英法意见稍加叙述，以明英法最近之趋势。按国际间对外政策言，固难有一时骤变者，今番英法两政府之解决欧事方针，亦自不免有依附旧日轨道之处，然其变也虽非骤，要亦较诸以往之政策变得多多矣。英政府对欧意见，向持一商业为主之学位，故其对俄罗斯也能有英俄商约之协定出现。对德意志之产业界、金融界之恢复旧观，亦较其视追求现时赔款为急，对于中欧各国，亦咸注意其经济能力之恢复，以图畅销英货。因此数点，与法政府之监视德国，排斥俄国，破坏中欧之意见遂常不能合。而英政府同时所以谋此商务恢复之道者，亦并非兼为俄德中欧诸国着想。其所计议仅在如何能使不列颠之工业品多向欧陆运输，而英伦岛上之工场得以增加，失业工人得以减少耳。此种排斥他人一意武断之商业政策，不适宜于战后待救济之欧洲，亦正为法政府之狭义的国家主义不适宜于欧陆者相同。打破英政府此种迷梦者，前有俄罗斯通商不易实行之暗示，继有中欧财政破产之预示，及于最近，则德国金融行市之低落与外货之难销，而德国产业家、政治家复先后访英，为救济德国经济状况必须之说明。于是英政府似恍然省悟，对于全欧经济问题竟有试行解决之决心，其出之于劳特乔治之口者，固尚无几多正式宣示。唯全欧经济救济会议势在必行，且须使俄德两国列席与议，此实英政府所最坚持者也。
次之者有商业恢复与金融救济之议，其方法曾为英国产业经济代表提示于去岁年终之巴黎产业经济会议中。按英政府意见，全欧产业团体必须建立，且尤当加入美国于英、法、德之外，使美国果允许加入者，一切资本亦须均平担负。此外其他协约国及中立国亦当邀其参与，惟俄国如何，尚未闻其提及。此团体中之第一目的，在使国际间之信用与商务得以安定，并将研究所有关系国中产业生命改造之必要方法。至改造之第一事务，乃为一切运输制度，海港交通，与联合事业之重新组织。关于此团体之运用须募集一极大资本，对于运输与原料之供给，尤当十分尽力。此重要条件中，辅助私人事业有关，且将使其国中职业问题得以解决，其最重之条件关系于财政者，则为解决金融行市之高低不定，使其向持平状态中回复旧观。资本全额，据英代表意见，最少须二千万金镑。分配方法，则英法各国可向私人募集，而德国则须自其国家支出，将来获得之利益，德国亦须以其所得之半或多数，归为赔款偿付之用。英代表之提议大致如此，法代表当时并未能明示赞否之意见，盖年终会议不过为英法双方提示意见用者，真正决定，还以加恩会议为依归也。
法政府对于英政府之意见，其中不能无所踌躇者为允许德国加入共同事业之组织一事。法政府年来对德除监视之、挟逼之以外无他道，而英政府一旦欲尽行解放，与之同堂论事，与之共图救济，此实法政府之最大恐惧。且英政府之解放德国主张尤不仅此也，英政府固知法政府最近已改变对英方计颇欲与英人结攻守同盟者，英政府遂乘机微露其英、法、德三国协定之动议。此外事之范围小者，则以此次加恩会议，必须使德国代表得以列席陈述其赔偿能力为要求。举此数事，皆英政府所认为救济欧洲现象之必要条件，持之以临加恩会议者（中间产业团体之提议，其中办法亦有不尽为英政府意见而为产业界委员所提出者）。其主要意见，殆以解放全欧束缚……国际间资产阶级政治之彼此束缚……为救济全欧经济入手办法。其提议是否出自诚心，抑仍本昔日故与法人为难之主旨，而试提其所不易赞同者，以为他日交谈之地步，此尚在不可知数。惟英国舆论间固已有闻风而从事鼓吹而从事赞扬者，鼓吹固足为事实实现之助，至赞扬者则未免使劳特乔治事事骗得虚名以去矣。〔3〕
（三）英法同盟之呼声
英法接近，动机实开始于法总理自华府会议归来之日，而其第一度之表示，则在于法总理渡海访英相之时。法政府之所以改变其对英方针，实亦由于四周情势有以逼之，此层吾于前两次通信中已曾言及。其中除因美政府不愿即时过问未经整理之欧事外，德国之无力交付偿款，亦足以动法政府之心，使之不得不出于联英之一途。盖欧事须欧人先行解决，已成为不易之论。法政府环顾欧洲，亦觉惟有英政府能有力解决欧事。使英法果能一变初衷，推诚相助，未始不可保法国于欧陆上之安全，奠定欧事以图谋较长久之平和。此种见解是否可靠，是否可以实现，姑不具论，惟法政府之联英，确为具有此种见解而要求者。法政府联英之方法，最大之希望为同盟，使同盟之形式难成，则以协定继之。其目的首为防德，次为对俄，防德为直接手段，对俄则为间接之效用也。原英法之协商在大战中曾大著其功效，自大战停止后，和约告成，同盟协约之名虽存，而其实已不似昔日之协商为能较有依据，一旦德人报复之军复起，英人能为法助与否，是在不可知之数。因和约中只言和平未及彼此之防御，而国际联盟中又未许德人插足也。联英为防德之目的在此，他方面更有对英之交换作用存于其中，是即英政府因欧事之难决，提倡召集全欧经济会议，使俄德均得派代表参与。此事在德政府虽多有所顾虑，然目睛欧事纷纠，经济恐慌至于此极，舍此又实无他道解决，故法政府乃以同盟或类似同盟之要求提出，俾便于为交让之承认。且协定若成，则法政府已有英人保证，德人虽欲为法人之患，亦将慑于英法之势盛而不敢发矣。法政府存有是心，其态度上之表示遂甚急切，当加恩会议开议之前三日，巴黎英文《每日邮报》特揭载法总理白里安氏一段公开之谈话，其文曰：
全欧地位之关键实为法兰西之安全，英法间同盟契约吾人固已有此要求，有此动议，但尚未求得有此契约之要求，实足证明吾人在海军上之建设程度，断非对待吾不列颠之友人可知。此举实足使欧洲之改造得以有效，而长久建立于此盟坛之上。
白氏此言系对该报访员言者，其时适当白氏在国会中为预算案之长时答辩后二日，由国务会议散归外交部时，而第二日白氏即将南往如恩赴会。在此百忙期中，白氏忽有此极慎重之宣示，是其于英法同盟契约之渴望，已不待会议开幕便负责揭晓矣。《每日邮报》既公布法政府之意向后，英法各报竞相评论，法国舆论除社会党报纸外，殆无不以法政府之提议为甚合时宜者。至英国方面，则有以同盟之举为不当者；有以法人之诚意可允许者；有以协定须加入德国为言者；有以法政府之注意点在莱因流域，莫若将莱因流域作为远东之太平洋观，联欧洲关系之国，共同为一中立地带之保证平和协定，虽德国亦许加入者。此最后一议，英政府实暗中主持之，故加恩会议于前日开后，英代表便有此类似之表示。盖英政府不甘受英法协定单独之束缚，而欲扩充之以西欧平和为主体，加入所有关系国，是实英政府对法之又一谋略也。惟英人以莱因流域比拟太平洋，是欲以德国拟战矣。吾国即不幸而竞如德国，亦宜于太平洋之协定中加入吾国，方属允当称合，乃华府会议中之所决定者竟摈吾国于四国协定之外，是吾人今日在太平洋之地位尚不能如德人之在莱因流域尚得为英人所重视也。此吾人所宜自省者。然英之于德，或亦不幸如美之于吾，结果为莱因流域所规定之协定而竟使德国除外，变为异形同类之又一太平洋四国协定，是亦人事政变所未敢逆料者也。〔4〕
【注释】
〔1〕本文原载一九二二年2月20-22日天津《益世报》，署名“恩来”。
〔2〕以上原载一九二二年2月20日天津《益世报》。
〔3〕以上原载一九二二年2月21日天津《益世报》。
〔4〕以上原载一九二二年2月22日天津《益世报》。
2007/09/10
一九二二年开幕后之欧洲（一）〔1〕（一九二二年一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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