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今年三月中,我曾经为本报写了一篇极长的通信,论到当时勤工俭学生在法的情形。彼时正在蔡孑民先生来法以后,勤工俭学问题闹得最喧腾,也是最难解决的时候。我自问那篇通信中所叙的事实,和我所加的评论,很少的出于我个人的偏见,或者是从他人得来的暗示。我在那篇信中有几句最扼要的话,是“留法勤工俭学生求生不易,勤工无力,俭学尚未可能,盖又于穷途暮日之境”,“今日之结果,是必然之事也,然则过将焉归?曰:仍不得不归诸热心创始之诸先生”。“勤工尚可能也,俭学须视各人之个性与自治力如何为定,凡欲作勤工俭学生者,须自认愿为现代制度下之劳动者,而以劳动自治为[第]一条件,俭学为附带条件。”这是就当时情形看来实是如此。那封信登在本报五月中的每天要闻栏内,全文的大概,想读者犹能记忆。现在又半年多了,时光走得快,变化也生得极速,近一月多的勤工俭学问题,竞走入一个不得解决而终至于葬死的途中了。在这个时候,国内的人,方兴勃勃的送了一百多新科贵人,来到里昂大学中国海外部。一方法国政府退还庚子赔款办教育的声浪,在东亚西欧也宣传得很利害。为什么在同一时期中,勤工俭学生却得到一种相反的遣回待遇呢?我想这是国内的人所急于要知道的。被解回国的同学们,在我这封信没到以先,他们必已经到了上海。不平的待遇,悲惨的长途,他们身受的痛苦,岂能“默尔而息”!不过他们终是问题中人,无同情心的社会,看待他们总要另换一副眼光,怀疑同卑视的心理或者竟难免掉,况且他们正是“不名一钱”,又未尝博得个学士博士的头衔。我因为这种缘故,我遂不能不写这封通信,并且还要写得长些,说得透彻些,阅者诸君要拿这篇文字作有宣传鼓吹的意义在内亦可,因为记者身临此境,目睹种种惨况,焉能使我对他们不表无限的同情,不致无限的愤慨,不替他们求社会上极大的援助呢?但是各界人士如想开了,谁不应生产?谁不应求学?谁是应该享福?谁是应该受罪的?看高了,想远了,或者这一千多的勤工俭学的学生们,还要比我们这用笔墨混饭吃、买书念的人,真实得多。他们是要生产而不能,求学而不得,终受被押解回国,他们岂真是愿意一无所得便回国么?是谁害得他们如此?社会上终应知道,一千多人中固然说不到全是健全分子,全是认清了途径的人,但是这话也未必尽对,没有健全的社会制度,那容许多的健全分子生出?黑暗布满了的环境,有几个人能将他认清了?他们这次归去,虽说才一百多人,然而接着走的,恐怕要同大队的华工被遣送的差不多了。他们虽自己承认一无所得,但是他们岂真一无(所)得?数万里的海程他们辛辛苦苦的来了,更悲悲惨惨的回去,劳动的真实的生活被他们尝着了;中法文化提携的假面具被他们识破了;社会现象的不平,东亚西欧如同一辙,也被他们发现了;纯洁的青年人格,更从他们身上表现出来了,这岂不是他们大有所得。至于几句法国话说得流利,多念了几本书,还不是他们的大成绩,他们因为要做工,他们不能多同人说话,多得机会念书,所以便是来了一二年,只会说几句平常话,看书阅报,动要乞助字典,这也不算得什么奇怪。我的导言说得太多了,或者要讨读者之厌,但是不如此,我终怕社会上的人们误解更深。我的通信被诸君冷淡不要紧,只求诸君不要冷淡一堆穷苦无告被押回国的学生们,那便是记者最大的盼望,最后的祈求。〔2〕
(一)半年来维持费之经过
半年前我的通信上曾说过,有一部分勤工俭学生因工作寻找,俭学不易,跑到驻法公使馆去请愿,当时号召了五百多人。请愿的结果,虽说失败,但是无工作的学生须设法维持,却已经得到中国公使馆同法国政府方面的默认了。勇敢的同学们,当时多不直请愿的行为,另行组织劳动同盟等等团体,始终不参加要求维持的会议,这种人约占了二三百人,其余多是依违两可的,做工固然不能反对,请愿却也赞成。在请愿时期内,公使馆同留欧学生监督处,华〔3〕法教育会接连不断的向国内北京政府及各省打电报。各省通电,也有略微地接济一点经费;也有主张遣送回国;也有全数补上半官费的;也有毫不闻问的。至于北京政府的办法,则是有法可想,还是维持;万分无法,便往回送。一方法国政府眼看着四五年内一批一批的勤工俭学生由马赛登岸,中法文化提携的呼声,因着他们提高起来,亲善的内幕,也得以相机而行。现在忽然因为经济的恐慌,学尚未成,便冒冒失失的要召回去,这明明是与法政府的期望相反。因此当时他极力阻止公使馆遣送回国的办法,并由法外交部、教育部及法国政界要人会同中国在法重要各机关,组织一少年监护委员会。这个委员会是为的要设法维持得不着工作的勤工俭学生,中国公使馆也都派员加入。而陈箓又很自负的说,这个委员会的成立,他曾出过很大力量。实在说来,拿钱出来维持勤工俭学生的生活,是法政府另有一番意思在内,与陈箓何尝有什么关系?法国方面助款的人,不仅是外交部,法国资本家也有款捐入。他们这样地热心维持勤工俭学生,他们岂真是一无用意么?七月底在巴黎中国学生及旅法各界所开之拒款大会中,廖世功领事便说,法国某银行家曾气愤的向他说:“我们助款维持他们的生活,他们还来反对我们,是何道理?”九月十四日陈箓面告学生代表及第三者代表,说:“这次少年监护委员会停发维持费,系法外交部的意思,因监护委员会之成立,几纯是法外交部秘书长正洛特之力,每月维持费均由外交部支付。此次中法大借款于彼个人及法国远东利益均有莫大关系,而中国学生不解,平日受其救助的竟出而反对,且叉欧伤使馆秘书。”(此事前次通信已述过,他所以才有这样忿怒)以上两段话,就是法外交部同他们资本家所以肯出钱来维持中国学生的心。中国学生,岂真不解?正因为了解了,才得到现在停止维持同被拘被押解回国的结果。他们当时本着这种心肠来维持勤工俭学生,组织了少年监护委员会,中国的伟人政客也因为外交的场面,捐助了一点带来的公款在里面,支出的款项,毕竟是法国政府助的多。他们如此地用去,固然另有他们的用心,但在别一方面,他们也有一个倚靠,便是退还庚子赔款的事。退还赔款,法政府确是有意要买这个好,将在中国得到另外长久的报酬。这件事情的实现,只要法政府下一决心,国会中总能通过的。他们有了这个后援,他们焉惧将来没有偿还这笔费用的时期?原来赔款退还后,终须有一笔为办教育的支出。
(二)类似华洋义赈会之救济
法国外交部本着这个心理和后援,他们便竭力地尽地主之谊,来维持这帮勤工俭学生。平心而论,自从三四月后,他们对于救济事业总算做了不少,但是他们只是救济,没有办法。中国人参加在少年监护委员会内,更是没有长久的打算,有钱便说维持话,无钱便推出不管,领款分款是他们的职务。这样的情形,要说他们没有别的作用,也只能加他们一个“华洋义赈会”的名称,因为他们除了“赈饥”外,便无办法。法国人如此,就有可说,他们本来对于勤工俭学的事是隔膜得很。但是中国的委员,他们也都忽视了永久的解决。陈箓出来帮忙,一方是他的责任不能不管;一方是对于蔡孑民、李石曾诸先生提倡的事业,要有所打击。勤工俭学提倡起来,留法界的空气着实变化不少。本年蔡先生因为停止华法教育会的接济关系,又加上对于勤工俭学生认识的错误,很受一部分人的埋怨。陈箓遂藉此出来大施本领,以图利用,其心本不可问的。最近廖世功领事之被外交部召回,闻说便是陈箓忌他太接近学生所致。同官尚且如是,又何况不同道的人呢?!
(三)颁发维持费之缺点
少年监护委员会维持的方法,也很多令人不满意的地方。总计该委员会由公使馆中发出的维持生活费计六个半月(三月至九月十四日),以前每人每月发一百八十方,以后减至百五十方,按星期发给,须各人亲往使馆领出。本来一百八十方的费用,如何能够一月开支?减至百五十方,真是仅够最低度的食宿费了。别的全不能希望,并且每星期发给一次,又须各人亲领,最大的缺额有四:(一)群居巴黎,毫无事事;(二)巴黎生活太贵,更增经济上的痛苦;(三)现状时变,连自修的心都不能安;(四)钱太少,势必大家团住一处,不仅不能读书,恐怕更有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害处。这四种情形是半年来巴黎与哥仑布(华法教育会所在的地方)间常见的现象。人穷而不至于死,又能有面包吃,总是想得步进步,求点智识,救济他精神上的饥荒。乃委员会的办法竟以把他们困在一处,锻炼这种无聊的生涯为得计。这个与国内逢着水旱的年头,盖起席棚来赈饥如何分别?若说一大部无业可做的勤工俭学生,也只有赈饥的办法可以对待,那么委员会的目标,必有所指。否则,国家或者是委员会中的中国当事人,稍为有一点爱惜青年的心,成全这帮尚有所为的人们的意思,则半年来的办法,总应该不承认是得当了。〔4〕
(四)留法勤工俭学生之人数
若说根本的办法,在大家的希望,总是能进学校。据各省勤工俭学生委员会的调查,勤工俭学生的总数有一千五百余人,内中俭学生占四百五十九人。今先将各省的人数列下:
省名勤工俭学俭学总数
湖南 32521 346
广东27 224 251
江西26 228
福建 38689
浙江85 186
河南24 125
陕西 4 3 7
贵州 9 0 9
四川 35226 378
直隶 13017 147
奉天 2 3 5
山东 11415
湖北281240
江苏531669
山西 52328
安徽35 540
云南 5 1 6
广西 6 1 7
总数1120 4591579
在此表中所分别的勤工俭学生同俭学生,也不能说他尽当,因为勤工俭学生同俭学生的名称,也只有在名称上去分别了,实质上早已不能分别。原来是以勤工俭学生名义来法的,一旦家中能接济他了,或者得到点省中的补助费,也就可跑到学校去念书;反之,原来是俭学生,一旦家中断了接济,也只得离开学校,走入工场,有时找不着工作,或是做不来苦工,更难免跑到公使馆去领维持费。所以说勤工生与俭学生在实质上早就不能分别。此事我在三月中通信也曾提过。还有一层,有些勤工俭学生,因为法国话说得好点,或者朋友交得多点,他便自己去找工,不来劳动华法教育会的执事。偶然他们失了工作,也是借债生活,不去搅扰公使馆。因此他们便被认为俭学生了。在这种情状之下的同学,也有二百多人。统起来说,勤工俭学生有一千五百人,也不为多,严格而求,亦有一千非作工即不能维持生活者。在这种状态之下,必定有人想“如此便做工好了”,并且我也曾说过“勤工尚可能也”的话。话虽如此说,但是各人的心理与事实上所发生的变化,我们也不可忽略。我说“勤工尚可能也”,是指着少数人说的。同时我又有一条件是“凡欲作勤工俭学生者,须自认愿为现代制度下之劳动者,而以劳动自治为第一条件,俭学为附带条件”。既说附带,则可能与否,实现与否,均不能为他保险,主要的意思,只说能勤工。假如大家不承认在现代制度下做极苦的工作,或是不承认能够积蓄,或是为求知识欲望冲动得利害,或是长久工作下去,觉着不是合宜的事,那么“只有做工去”这句话便有点难说。不想做工,完全希望别人来救济,这种态度,是一部分有志气勤工俭学生在二月的请愿的潮流中所极力反对的。但是他们所反对的是乞怜而不自振,并不是对于一切的求学运动都反对,也更不是对于监护委员会所能设法解决一部分求学问题而加以反对的。他们立意不领维持费,是他们表示他们不为苟且的妥协,并不是反对一切妥协。他们虽然跑入工场,做那极苦的工作去,但他们希望根本办法实现,同计划进行方法,一日未尝或息。他们在四月中也组织了各省勤工俭学生联合会,也屡向中法各界要人表示根本解决的意见,最后的办法,他们也是希望一千多同学都能得到生活上的安定,同求学的机遇。至于本年多领维持费的同学,天天踯躅巴黎市上,团聚哥仑布小旅馆中,看透了炎凉,饱受了冷落,他们更何尝不希望根本的问题早日实现呢?勤工俭学生的办法内容如何,留在下边再说,我先提一提监护委员会的意见。〔5〕
委员会每月发给各人一百五十方的维持费,在巴黎漂泊,自然是不足。若是用此款将勤工俭学生送入各地的官立学校,则所差便属有限。也有廉价的地方还用不了百五十方,食宿费同学费、书籍费全管的,有面包吃,有书念,虽然不能满各人的志愿,都入专门学校,然暂时的预备法文,终较困守巴黎为佳。并且多数勤工俭学生来法也止有二年多的程度,经济的压迫,也不见使他们法文得有多大根底。这种计划,虽非长久的解决,但是很容易办,监护委员会也未尝不知道,可惜他们竞不能如此做,等到他们要实行了,外来的风波,又让他们有了借口之辞,其实也止有如此借口,因为他们心中早没了诚意。关于委员会的变化,各省勤工俭学生联合会有个通告,说得很清楚。通告是九月十一日发出的,现在把他内中要紧的几句话录在下面:
查四月间勤工俭学同事潘君融曾有函致使馆,请其宣布捐款数目及领维持费之人数,使全体同学知使馆经济状况,免致发生误会,致误前途。公使此时将该函张贴领事馆,数日以后,虽未有正式宣布,而公使馆一等秘书王某曾对勤工俭学同学表示捐款可达一千万方内外。旋见青年会周刊载有为勤工俭学生捐款,中法合计有两千万方,监护委员会八月初一宣布于是月十五日将现领维持费同学,一律送入学校,为蒙达尼、三圣满、沙多居里等处,已送去不下二百余人。迨八月十三日开全体旅法拒款会后,监护委员会会长即时对同学发言谓学生不应干预政治。仅旬日间,遂停止维持费。最初开拒款会时,廖领事到会报告法人欧铎谓他们银行白送了勤工俭学生一些钱,今日还要反对他们借款。总以上数事观之,官厅对于勤工俭学生之维持,确含有借款交换条件之意味。一时宣布款有余裕,一时又莫名一钱,纯系政治上之操纵,今后必更有操纵之法。同人等只得本良心之主张以待,惟千余同学除少数有工有款者暂不发生危险外,约有七百人内外,将陷于绝地,终不免与使馆发生关系……
看了上面的通告,便知委员会不是不能替勤工俭学生解决问题,乃是故意地行他操纵手段。通告中所说的监护委员会已捐得两千万方、一千万方的话,或者说得过分些,但是我们就过去的六个半月计算下,领维持费的同学以七百人说,每人在最小限度内亦得到一千方,总数当已快到百万。九月十四停发维持费后,法外[交]部经委员会之请求,又捐出十万佛郎作为最末次之济款。勤工俭学生的生活,遂又得延至本月。由这两种情形看来,中法两方的捐款,百万方以上尚不是难事。七百多没工作的学生,一年半读书费,总应有点希望。这种推想和论断,不仅是指出我们对于监护委员会的失望同不满,并且也可以让大家知道监护委员会一切行动,都与这次最后的悲剧有绝大关系的。因此我们对于他以往的事实,不能轻轻看过。〔6〕
(五)求学事须自身解决
我们现在可以转过笔来,谈谈勤工俭学生本身的感想同进行了。勤工俭学生在二月底请愿以后,显然已分出两大派别:一派的主张是“现今的工作如斯难觅,高谈勤工者,直妄人耳。即使工作勉强可得,亦不过为资本制度下多添一牛马,于改造社会何有?且工余储蓄直欺人之谈,即使能事储蓄,工作数年后,年龄渐老,头脑简单,尚何能安心从事于读书?”他一派的主张是“吾人终信勤工俭学具有可能性,果使有工可作,勤俭之人必可蓄余资,以为他日俭学之用。即使不能储蓄,则劳动自治,亦足自豪,终胜仰人生活不事生产者。”(此言均见吾三月中通信)这两派的主张,各有各的见地,仔细研究一下,从他们退步的想头上立论,则知两方面原有同一的意见,不过他们的着眼点不同,所以结论便大大的异趣。不主张做工的是属于前一派,他们想即使有工作可作,有储蓄的可能,求学的机会已飞去不可复回了。因此他们想唯一的办法,只有向政府当事人要求生存权、求学权。求得紧了,他们总能想办法,手段便是请愿,“大队的请愿”。主张做工的属于后一派,他们想即使储蓄不易,求学不可能,也应当立在劳动地位上与他人谈根本解决,不应当向人乞怜,求苟且偷安。这两派人在勤工俭学生中,并不能算大多数,但是他们的意见,却暗示中立而无所主张的人不少。因为无所主张,前后的行为便不能一致:请愿的时候,也去请愿,工作有了,又去做工;一旦有了维持费,复又退了工作来领维持费。这种情形,在一千多人实在是常发现的,好坏的影响,他们都负着很大的关系。但是主张,他们却很难具有。我们先置此等随声附和的人不论,细说一说两大派别主张的变迁。
半年来中法政治当局,对于维持费的发给,总算是极其踊跃。这件事的成功,请愿的学生实在与有大力。然而他们请愿的目的,岂仅是得到维持费便算满足呢?据主张坚决的人看来,他们实在是想从请愿上得到较为可靠的办法,希望是政府中人能渐渐了解勤工俭学生实在的内情,而施以相当的相援。他们如此〔7〕地想,不料中外的要人终始不能了解他们热诚的期待,以为请愿不过是穷极无聊的手段。“你们大队来告帮,我们极力筹划点捐款布施你们,已经很够得仁至义尽了。根本解决,谈何容易?”两方的见地如此不同,又加上捐款尽力的人“各有各的怀抱”,根本的解决绝大的期待,毕竟要在这“少年监护”的名义下埋没了。有目的有见地的同学们,如何能不焦急?并且领维持费的人一天一天加多了,巴黎城内,哥仑布市中,布满了勤工俭学的漂流者,这种现象,又岂是有心的同学们所忍见乎?
老实来说,二月底请愿后,领维持费的人还不甚多。五六月后,便显得拥挤不堪,内情也有几个原因:(一)在请愿潮流的时候,有一部人很勇敢的随着主张劳动自治的人,走入工场里去做苦工。他们的意气很健,他们的志趣很高,但是他们的身体和技能却不肯做他们极坚强极有把握的后援,他们终为被苦工相弃,回转过来投入“少年监护”名义下,来领那一日五方的维持费。(二)有一部分俭学生,他们出国时候带来的汇票,多存放在华法教育会中,当着勤工俭学生极困窘的时候,教育会中人常常移动他们的存款,接济勤工生。最后华法教育会破产了,他们的存款遂拖欠着不能取出。但是他们也是一样地要吃面包,要进学校,他们更不能去勤工,家款又因带来少了,接济不上,结果也只好变转脸来做个领费的勤工生。(三)华法教育会找工的本领,在三月中很有些成效,但也多是克鲁邹地方的苦工。等到五六月后,连苦工的位置都不易见了,候工同失业的人,自然是愈增愈多。(四)更有一部分人,他们本是俭学生,或者在学校还有书念,或是在工场有工可作,只因为他们的钱花尽了,工做厌了,他们也乘着机会跑到巴黎领略这漂流者的异样滋味。单是二月底请愿的人便已经有了四五百,再加上这各种情况中的陆续增加,聚到九月初,至少也要有七百人。这虽不是极精确的统计,因为监护委员会同公使馆始终不宣布领维持费的实在人数,但是据理想同事实上的合证,再加上前表所列各省勤工俭学生的实在总数,大致总差不许多,总数是一千一百二十人。实际上在各工场勤工的不过二百多人,中以在克鲁邹做苦工的为最多,处在特殊情形状下的有一百多人(以借债维持生活或者暂时受个人的接济)。除此便全是受那“华洋义赈会”的救济了。人是一天比一天聚得多,办法是丝毫没有。主张请愿的人们,至此当然要进一层觉悟,根本的事情,期望别人来解决,是终不可靠的,何况求学的事呢?中华民国的国都北京城内不是也闹“读书运动”么?他们半年来的牺牲时间,是同勤工俭学的问题闹得一般长了,但是他们请愿的结果怎样啊?担保品,临时费都不甚有把握了,是以海外一部分勤工俭学的领袖,他们终须放弃了恳求哀诉的态度,采取那自决的直接手段。第一朵开放出来的花儿,便是占据里昂大学的壮举。〔8〕
(六)勤工学生之难忍
在请愿潮流极盛的时候,反动的一派,便是走入工场里去的朋友们。他们究竟得了什么工作?偿了什么志愿?说起来却也伤心。那时候反对做工的人,说工作一定找不到,主张劳动的人说他们说得太武断,竭力向各处请托,务期得到多数的工作位置,好证实他们的主张不是不可能。同时华法教育会也极尽其力地帮忙,但是结果找到的都是些散工、苦工的位置。布告贴在华法教育会,也可说宣告在请愿势力布满的当中,乃终至于无人过问。勤工的危机到了,在现制度下的劳动主义要破产了,人人都不想做工,主张做工坚决的人们岂能看着?他们毕竟为热心所趋,遂“饥不择食”地号召一大部分有思想有目的的同学投入散工队中,去做那人世间极辛苦的劳动。同时还有几个工场利用中国勤工生需求工作紧急的时候,定了几条严酷的合同。资本家的意思是恐惧勤工俭学生工作做不长久便辞退了,妨碍他的生产定额。最要紧的一条,便是“每日扣工资半方至一方作保险费,三年满期,方得发还,半途工人辞退厂主,此款即作为赔偿损失费”。在这样情形下,遂将二百多有主张的同学们的岁月,销磨了半年多。一阵散工潮,卷进了如许人们,自此后华法教育会找工的成绩,便无甚可纪述了。这二百多实在做工的人(也可说长久做工的人),大半在克鲁邹为最多,因为那个地方多散工位置,他们因为贯彻他们的主张,维持他们长久的劳动生活,他们投到现制度下做那为资本家任意鞭策的散工,他们岂是得已?一样的人们,劳动不劳动的分别不用说了,便是做工的,散工也与非散工的在待遇上有大大分别。做粗活的还不能同看管机器的受一样看待。而勤工生的工作,便都是散工粗活,他们本来就受尽风霜,才能奋斗出国,到法后更无丰衣足食的可言。
至于剩钱的希望,二百多人中,普通的工多是每天十方上下,除去星期不算,每月的收入,也不过在三百方以内。衣食住零用四项,衣裳还说不到,便要开销净尽。储蓄一层那谈得到?即或有工资多一点的人,用款又经济些,也许能剩得若干,但是剩得到能够求学的数目,还在那不可知的将来。况且人类的同情和朋友的义气又时常驱使他们在那不能不用的时候,便要将血汗积来的工资,一一地借与人用。一时的失业,一阵的罢工,更是这个剩款摇动的日子。这样的情形,去谈勤工俭学,真是除去特殊人外,难见有效。主张勤工到底的人,他们岂是不知道?他们并且亲身尝着。半年多的磨练,愈使他们的见解更加清楚,主张更见鲜明。他们积极地走入工场,他们岂仅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只少他们也要给一千多勤工俭学的同学们留一个勤工可能的印象,表示出劳动可贵、仰人可耻的气概。他们的精神总算表示出来了,但他们的后援却越发稀薄。法国的工人,失业的日见其多,工作的空位便要与他们成反比例。连散工、苦工都是如此,所以赞成他们主张的同学们,也难得实现他们的同情。一方做不了的,被辞退的同学们又有好些,越发使他们觉得孤单了。虽说是艰难正是玉成他们志愿的预兆,但是前途总得有些生路,他们才可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寻找。劳动的情形,总可说从这一派人们的力上表现得很清楚,并可从他们身上更加一层认识。要想在这样的勤工状态下,求俭学可能的实现,武断着说便是万难做到。
(七)勤工学生之呼吁
本来是同共患难的朋友,只因为一时意见不合,便各自分开了。各人都勇猛地求他们主张的实现,一方请愿得了维持费,一方走入工场,两方的生活都算暂时有了着落。但是何能算安定?至于求学的大目的,在这两条道上,更成了绝望的倾向。途穷了,终须改换方向;势单了,力薄了,更需联合起来。马克思同昂格斯〔9〕合声嚷道:“世界的工人们,联合起来啊!”他们如今也觉悟了,“全体勤工俭学的同志们,赶快团结起来啊!”朋友终久是朋友,共患难的更当亲近,他们弃了往日的意气,做工也罢,领维持费也罢,大目的便是切身问题的求学运动。他们的心都改了,他们[的]血也沸腾起来了,他们很自信地必可得达到最后胜利,达到最大的要求。赞助他们的旁观人们,也何尝不为此信?万不料他们有了目的,有了办法,敌人更早准备了抵御的武器。他们方遣派先锋队冲入第一战线,而敌军已大队包围起来。将他们前后分开,使他们首尾不能相应;更出奇兵截断他们的粮草,使一个个勇敢的战士,都困饿得四肢无力,势血洒出去了,饥寒的冷气直从心坎中向外发出,眼看着先锋队一个个俘虏去了。第二次的冲锋,终是没了希望。处在如此的情势下,一定有人要说道:“还是学生太猖狂,一件事情要同(用)诚恳的态度,和平的办法去商量,未尝不可以成功的,何必定要取直接手段呢?”我想承认这种话为对的人,在现在的中国社会上,十个人中必有九人,不但国内的人要作为此想,便是勤工俭学生自身方面,又何尝不作如是想呢?他们不但想,并且如此地做了,然则结果如何啊?我说到这里,我便不得不把他们先礼后兵的情形公布出来,免得此人还要向他们发这类事后的责备。〔10〕
(八)社会上误会之一般
凡不是勤工俭学的个中人,对于勤工俭学生的认识,可说是模糊极了。因为不但是局外人如此,便是提倡勤工俭学者,到了现在,也多是埋怨勤工俭学生不能体谅他们创始的善意。他们果是不能受他体谅么?勤工俭学生对他们的信任,可以说到了一百二十分,这固然是他们皎洁的人格照临在人们中间,但是勤工俭学生总算是没有以怨报德。最近蔡孑民因为误解勤工俭学生的意思,遂使勤工俭学问题中了致命伤。吴稚晖来法,更送终了这个问题。李石曾更是他们信仰最深的人,然而他所引用的人,差不多已经将勤工俭学问题做坏了一大半。问题到了这步田地,这几位先生的埋怨程度,恐怕更要增加,但是他们所得的,却是勤工生的以德报怨。原来埋怨与诅咒没有多大分别,我说句“以德报怨”或者也不算过分。最近一百多人被解回国,此地的同学还是打电给李石曾,请他到上海设法援助他们,这也是他们对国内只此唯一希望的证据。而社会上对于勤工俭学生的误会,确已很深了。其尤误会的,便为程度问题。关于这件事,这次勤工俭学生联合会的通告中,曾有一段声明,特志之于下:
(二)国人之误会:勤工俭学生程度不齐,已成为舆论。江苏只有六十九人,近汇来十三万八千方,将近可以全体在法国中等学校读书一年。非款不足可知,而江苏政府只作送归船费,盖谓勤工俭学生不堪造就,不如根本取销,其他各省分不汇款来者,意亦同此。
勤工俭学生总数共一千五百七十余人,自大学毕业生至高等小学毕业均有,且有学校教职员六十余人,工厂技师六十余人,程度本极复杂。然大学生占九十人,中学生及各项甲种实业学校学生近千人,而高等小学学生不过三十余人。一律进法国高等专门学校,程度或有不及,然法文既有根底,至低也可入法国各种实习学校,一二年后陆续有人毕业(现已有毕业者,有教育会会计之报告书可证)。有款可以再入高等专门学校,无款时也可以归国,较之不待成功送归者,其利害悬殊矣。
有谓宜用一种普通考试定取者,说亦近理。但大学生与高等小学生不能用一种试验,且专门以上学校学生,已受高等考试,断无再受试验之理。又有中等学校毕业生,到法即作苦工以至今日者,科学非无根底,特荒疏一二年,倘无临时预备,未必无落第之人,将何以慰其苦心乎?总之,能在法国实习学校听讲,迟早可以成材,于国家终属有补。程度高者,研究学理;程度低者,练习应用;归国时相辅助而行,较之专谈理论者更善。又高等小学毕业生,年龄较轻,希望更远,非可轻视也。故判别程度,祈可问其能在法国中等学校听讲,及受学校试验与否为已足,不必专以进法国大学及专门学校为目标。
此论可谓极其平允,勤工生不赞成全体施行一般的普通考试,也正有他们相当的理由,他们所举的勤工俭学生来源的类别,他们是根据华法教育会的表册,同各报上所载的勤工俭学生的履历说出来的,我现在将这个统计表列出:
(一)在国内外学校出身者,高等小学三十余人;工业专门一百余人;师范一百余人;商业专门二十余人;大学九十余人;中学四百七十余人;农业学校三十余人;医学校七十余人;路矿专门十余人;陆军十余人;法政三十余人;茶业五人;由日本转来者三十余人;由南洋转来者二十余人;海河工程学校五人;京、保、辛、布、沪、川等法文预备学校三百余人,总数约计一千三百余人。
(二)在国内有职业者,工厂实习及技师五十余人;银行服务者五人;农场服务者五人;普通经商者二十余人;政界十余人;学校教职员六十余人;新闻记者十余人;医院服务者二人;曾任军官者九人;书店服务者四人,总数约计二百人。
两次总计,当在一千五百人以上。这个与上边所列的一千五百七十九人的总数表,其大致已相符合,不过上边是按省界分的,此处是按职业、学校分的,自然有难易之别。
(九)学生一千余人之着落
这个问题,在我们看了一大堆的人们出身以后,一定要有这种感想,我现在先回答如下:
(三)在法国入学校之人数,根据教育会民国九年的表内,工业实习学校二十七人;电气学校三人;农业实习学校七人;高等农业学校八人;无线电学校二十一人;普通中学校五百二十二人;造纸专门学校二人;医学校二人;飞机学校三人;巴黎大学四人,总计五百九十九人。
在一千五百多人中,仅仅五百九十九人有了着落,并且他们的着落还是在去年华法教育会有力量接济各人念书的时候。其余九百余人又怎样?入年以来又怎样?这个回答,我在上次通信同这篇信中前文已经很费力的将他解答过了。在这里我只要指出这九百多人中实际上做工的有二百多人,其余的七百多人便都是巴黎、哥仑布间的漂流者、候工生,最后也是投在“少年监护”的名义底下到公使馆去领维持费的人。从这一方的计算,也证明我前边所信有七百多人没有工作、没有学校的数目是对的。不过这七百多人同那做工的二百多人,在学校中的五百多人中,他们的界限类别并不是能分得十分清楚,他们的地位也时常更换,决不能用一定的眼光去测量他们。〔11〕
(十)学生方面之解决希望
勤工俭学生,本身既说明社会上对于他们看成不可造就的动念是错误的。然则关于解决的方法如何,此层他们也曾想过。他们曾在通告中说道:
勤工俭学生一千五百七十九人,除广东、山东、山西已有津贴外,余如江苏仅六十九人,浙江仅八十六人,以江浙之富,有何困难?奉天、云南、贵州、广西等省,多者止九人,少者止五人,以一省之大,何难担负?惟四川、湖南人数至三百余,颇觉困难。近湖南省教育会已组织有勤工俭学分会,专进行此事;四川省议会也有加捐之提议,迟早总有解决之望。惟患无舆论之援助,与国内父老一确实之证明耳。再者里昂中国大学创办之动机,本为解决勤工学生求学问题,虽闻现在办法似稍有不同,然主持此事诸君,终不能置勤工俭学生于不顾也。庚子赔款亦早闻有退还之说,迟早必可实现,亦可供解决之用。
他们这种希望并不能说过奢,并且也实在是当然的途径,不如此勤工俭学问题恐怕将永无解决的机会。他们如此地要求,各方地奔走,什么是他们得到的结果?江苏的款汇虽到,终是要逼着他们回去;贵州、云南等省的回电来了,看着五六个人好像似不甚关心;别的省分回复到教育部的电报倒着实不少,但是汇款而又允许长久接济的,却仍归是广东、山东、山西三省。里昂中国大学海外部的开放,在今年五月十九日曾经有旅巴同学三百数十人的署名,上书蔡先生,请以里昂中国大学海外部改办工学院,解决勤工俭学生求学问题。蔡置之不答。最后里昂中国大学在国内招生的消息传来了,更是宣告勤工生求学问题的死刑。庚子赔款,法政府虽有意退还,但是还没十分决定,国会更没通过。即使一旦成为事实,两方政府中人经手此事,以他们平日对待勤工俭学生的态度,加上心目中布满了不堪造就的信念,赔款的余泽,几何能滴到勤工生的身上?并且他们要再办起“清华”式的高等预备学校,一贫如洗的勤工生岂不是更绝了进身之希望?
(十一)里昂中国大学开放之运动
解决求学问题希望国内各省的补助,远而且难;期待庚子赔款的退还,更难而且空。凡是一件事情,要没有十分坚固的办法,不关紧的人总不会先来过问的。里昂中国大学果真能够开放了,勤工生有了安身求学之所,国内外的观听就要变了些,然后请补助,退赔款,也就要增加点把握。对于解决求学问题热度很高的勤工生,对此当然见得更加真切。在克鲁邹地方的做工同学,因此发刊了一份《求学运动》的半周刊。在第一期上即说出他的旨趣和任务,且表示勤工俭学生一致的呼声。他们所提之里昂中国大学和勤工俭学生一致的呼声。他们所提之里昂中国大学和勤工俭学生历史上的关系,他们还忘了吴稚晖先生也曾说道:“里昂中国大学是公开的、普遍的、劳工神圣的。”而今竟如何了?一朝天翻地覆过来,变化得便会这样快。他们在半周刊上有几句最痛切的话:
有钱的公然有人从他们故乡将他们招来入大学。受了大学专门的知识的,公然有人将他们招来当大学特待生。眼面前的一群穷而无告的人们,宁肯出五佛郎一天将他们当“残废者”供养,再一面从数万里外用三等舱恭迎一群阔绰的学生来。人们究竟对于里、比两大这种态度作何感想。
里昂中国大学海外部招生的广告,同离国的新科贵人,国内人总该有所见闻。在法国的人们,岂是对于他们好为诅咒,并且他们现在也成了留法的一分子。巴黎留法中国青年会《星期报》有几句话说得很好:
国内新来一百六十几个同学,都是像我们一样学问饥渴的兄弟,虽或保母护新舍旧,却不能怪新弟兄们把我们的乳夺去,起了恨心。
他们也实在没有起了什么恨心,不过立在不是一个环境内,并且还带了些彼此妨碍的怀疑。他们发出言来,自然是难免于些微的攻击。〔12〕
(十二)争回里比两大学之运动
当着国内招考里大学生的消息传到法兰西后,感受这个影响最速,而又从事于里、比两大学开放的人,要算克鲁邹工场的勤工俭学生。他们勤工的一百四十七人在九月初曾经发出了一篇宣言,一个通告,虽是仅为一百四十多人的宣言,但是他们在真正做工的同学中已占了大多数。并且他们这种要求,确是一千多勤工俭学生醒时梦时环绕脑际不去的要求,所以也可以作为全体的宣言看。他们对于争回里、比两大学运动的办法,在他们通告中也拟了几条,大致是:
第一步,宜就各地同学组织,筹商办法,举出办事人员;
第二步,即由各处团体产生一全体争回里、比两大运动的同盟;
第三步,即向法国方面及中国在法各要人运动,请为有力之帮助,并向里、比两大学之当事人,作正式之谈判,据理力争,总期以和平达到争回之目的。
在他们运动初起时候,其主张原是很和平的,要不是四围的空气压迫他们过甚,又何至于便取直接手段,实行占据。他们希望援助,旁观者给他们的同情只是一个“冷”字;他们期待谈判,里大当事人回覆他们的只是给了一个拒绝的暗示。在另一方面停发维持费的日期,又确定在九月十五,人们的心不是麻木的,血更是热的。援助失了,学会绝了,他们也只有向同境地的朋友,求坚团体的固结,试一试他们最后的胜负。受同样的待遇,处同样的悲境,他们终于会团结起来的,不牺牲终久也是牺牲,他们如此,他们岂是得已?!
(十三)各方面之联合进行
关于争回里、比两大学的运动,克鲁邹工场同学的叫声,总算起得最早。但在同一时期内,散在别处工场的勤工俭学同学,对于求学问题的解决,他们已经感受到同样的需要,不过眼光注射的地方较为散漫,不像克鲁邹同学来得勇猛,看得精细。然而一经呼出“争”同“干”的声浪,便响应殆遍,人多的地方组织团体,人少的地方来信赞成,声势汹汹,居然把半年来极沉闷的空气变了紧张。从此里昂中国大学名义上又同勤工俭学生恢复不了的旧缘。在这个时候,头绪最纷乱的要算是在巴黎的勤工俭学同学,因为他们在巴黎住着,不仅焦虑他们的求学问题难以解决,便是“生活问题”,“眼前的面包问题”,也是他们每日难忘的一件事。散在各地的同学,或是做工,做是暂时住在中等学校内,现状虽说也是不安,但较着投在“少年监护”名义底下领维持费的人,究竟妥贴点。然而他们终属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巴黎城中、哥仑布市上的漂流者。他们做了漂流者,他们的心何尝一日安于漂流?公使馆、监护委员会拿他们当做“饥民”一般看待,预料至穷极了,饿极了,自然会感到故乡好的,现在拒绝归国,总有一日会反过身来到公使馆领一张归国的船票,原来人情谁不感着故乡可恋,何况是落魄天涯,“游子梦”、“闺中怨”,在在是向回牵的情丝,他们便是忍不住回去了,谁又应该来讥笑他们。不过他们的勇气毕竟胜人,两三年的挫折,各方面的折磨,他们都忍过了,他们还是至诚不息地向前进,终要使忘却他们的幸福,还来寻着他们。如此的勇气,如此的忍耐,在现今的青年中有几?!在现今的中国青年中更能有几?!《求学运动》第三期中有几句话说得最痛切:
举千数百曾受中等以上教育之青年,或投之散工之群,顿其精力于煤灰、铁屑之中;或以最低生活费集而豢之于巴黎附近。工作既同于牛马,豢养又等于鸡豚,受之者能无冤乎!施之者能无罪乎!视同秦越之肥瘠而不加喜戚于心者,又岂能逃于别有肺肝之责邪?
以勤工俭学之所得,与中国之需求相权,其能等量齐观邪?当今中国所需求者为大学者,为大工程师,而勤工俭学所得,充其量仅得为东鳞西爪、片纸只字之垃圾堆,鼓锉掺锥之机械人,则长此以往,将何所益于中国社会?若仅以垃圾堆、机械人自足,则在国内亦尽有其机遇,又何必倾中人之资,逋逃万里为?以此观之,勤工俭学之目的固别有所求,即努力谋与国人之所需求相应焉耳。勤工俭学同学颠沛流离,无其他成绩可言,而此心实可以对天地鬼神而无愧色。
这篇文的见解,固然还有不尽当的,因为勤工俭学生的求学问题便是全体解决了,也不是希望人之都能当大学者、大工程师的。这层意思,在前边所引的勤工俭学生联合会的通告中已叙明,但是我们要知道的俭学勤工生在法国要解决的决不是五佛郎一天的维持费,求学实在是他们的大问题。他们如此希求,而结果不但求学的问题没有些微的消息,便是一天五佛郎的维持费也动摇起来了。远大的还没计算好,眼前的苦恼又复寻来,他们的环境也算窘困到极点。〔13〕
(十四)奇耻大辱之不可忘
半年来,川流不息的维持费,打着监护少年旗帜的少年监护委员会,为什么款要停止发了,七八百个少年,委员会也推出不管了?是维持费支完,还是这群少年人不受监护?这个关键,我在通信起首的一段中便已提过。果真是少年们不受监护?他们也太作怪了,拿着钱还不安分,这种话也只有法国官僚、资本家可以公然说出。我们毕竟不会这样想,便是陈箓、吴鼎昌、朱启钤,他们也只得在暗中气骂。七八百少年们,因为反对借款,妨害了法国的远东利益,更影响了中法政界有关系人的升官发财的机会,在他们看来自然是罪无可恕。你破了他的大饭碗,他自然也要打碎了你的小饭碗。然而这七八百少年们,岂能因为怕饭碗打碎,他们便销声匿迹起来,不去破他们的大饭碗?果如此,或更可以从他们大饭碗的加增中,分得[些]余羹,他们的求学问题也许有了些眉目,这是很有把[握]的事。他们毕竟没做,大家要是笑他们傻,说“管他什么钱的来源,只要我们取来用得正当”,他们也只能安于他们的“傻”了。委员会宣告停发维持费的日期是从九月十五日起,宣告的日期是在九月初,与各地方争回里昂中国大学的呼声,正是同时而起。在第一次旅法各界在巴黎开拒款大会的时候,法国资本家欧铎已有那样的宣言。第二次拒款大会,情势更加激昂,公使馆的王秘书竟替陈箓挨了一顿打(两次大会及借款情形,均陆续见诸本报通信)。五万万的佛郎借款终受了点暂时的影响,滔天的大祸惹下了,勇敢的少年们怎能不受点惩戒?在九月十四陈箓面告学生代表及第三者代表的时候,更说道:“法外交部秘书白特洛,对于此次学生反对中法借款事件,非常忿怒,当时便通知我,谓已定妥一千四百船位,分两次将勤工俭学生运回。我力反对,谓陈箓在法一日,决不使送学生回国之事实现。白特洛又谓‘即不送学生回国,亦当令王秘书起诉。’我以为原被两造,均中国人,为起诉辱我体面。白特洛谓‘既不遣送,又不起诉,我外[交]部决不能再垫款维持。’”这种事实彰明的原因,我们大家应终不至于将他忘掉,大家如果永远忘不掉,勤工俭学生便是因此饿死异邦,或者全体被遣回国,他们也终得到些须影响,他们也不枉在这个人类残杀史中留个悲惨的纪念。
(十五)巴黎各省联合会之召集
停发维持费是少年监护委员会制勤工俭学生死命的第一条妙计。面包眼看着就没有吃的了,旅馆“贷间”没有钱付,也要被主人下逐客令了。时机紧急了,事务愈加繁重了,奔走商榷的任务,真足以忙乱了巴黎、哥仑布间的少年漂流者。少年监护委员会的委员们,只须会长说一句话,他们的脸色便会立时变转过来。勤工俭学的少年们,他们从何机会能得见会长的颜色?他们也只得低声下气的往所谓第三者的伟人名士的门下,诉诉苦衷,更免不掉公使馆、领事馆门前多跑几次。但是贵人的时光是有限的,接待这群勤工俭学生代表的时间,更是限中又加了限制。可怜奔走了数次,才能侥幸的见着一次,而一次中又不定能得到好的效果。于是团结了巴黎最大多数的勤工俭学生,组织了各省勤工俭学生联合会。他们向各工场、学校发出去同样的通告,让各地都遣派代表到巴黎,商议他们的生存和求学两大问题。求学问题解决了,生活自然随着安定,这是各地工场、学校中的勤工俭学生一致的见解。但是在巴同学便不能不求两件事的同时解决,因为当着他们从事求学运动的时候,生死神也随着他们后边,争夺不休,他们终不能不向死神诅咒几句。当在巴同学的通告发出后,在克鲁邹工厂的勤工俭学生又发出争回里、比两大学运动团的第二次宣言。他们这次主张更明确了,更坚决了,他们的目标有两项:
(一)我们争回里、比两大学的运动,是在使两大学能合于全体勤工俭学生之需要,绝对不是使勤工俭学生迁就两大学;
(二)我们争回两大学的运动,其目标是全体的,绝对非部分的。
他们根据了上列的主张,他们又定了几条办法:
入学问题,凡勤工俭学生自愿入两大学,两大学均无条件的容纳;
经济问题,由学生举代表与当事人合组一“经济筹计委员会”商榷之;
课程管理及学校内部组织问题,课程需按入学学生情形而分别编制,管理当由学生自治,学校内部组织,在事前当许可学生举代表参与核议之。
同时他们还答复在巴同学的通告,提议了几件事情。要紧的是他们不赞成组织各省勤工俭学生联合会,而弃掉现在法国情状下的各地联合于不顾。他们并建议在巴代表委员会将争回里、比两大的旗帜打得鲜明了,因为问题紧急简要,易于号召。他们对于面包问题,主张以和平的手段,请求公使、领事两馆继续维持,以一月或半月为限。〔14〕
(十六)里昂中法大学之通告
当克鲁邹同学第二次宣言发表后,同日里昂中法大学协会,也用法文向留法中国学生发了一个通告,其译文如左:
留法国的中国学生,都已经毫无疑义的听说我们协会,不久将使中法大学于最近开学。这个学校为一高级教育机关,其中学生应随里昂大学各科或与彼相系属的高等学校上课。在我们的意想中,我们学院所养成的青年,在回中国的时候,定当做教授,从事于各种相当科学的研究,将他们在法兰西所当研究的方法与智识传播于各地。
里昂中法大学应带有这种师范学校的性质,保有收录与养成的一定条件。对于收录与考试学生,应呈验文凭或经过考试,由此可行甄别,以便适于高级教育的科目而利于其乡国。在造就方面,课程分为两部,预科方面学生应受特别的教科(以补习法语和科学),两年之后,即依次升入正科,在各大学校与法国学生随班上课。
考取的学生,即当预计他留校五年或六年,以从事于适当的研究。在此期内,他们应付食宿费,享受特待权,并支用私人用度,若非官费或有支付款项的确实保证,不能收录,并应当鼓品励行。
在中国招考学生亦应与上列财力、智力、操行的条件相合。这种种条件,已在北京、上海、广东各中文报章披露。
对于在法中国学生,我们愿考取一定的数目。但我们自应听命于校长(指吴稚晖先生),他不久就从上海到此,在他未到以前,我们毫无决定的意见,时变到了,再发出新的通告。
一九二一·九·十二
这个通告发出来,可以说里昂中法大学协会已经表明态度向勤工俭学生宣战了。他们说招收中国学生的意趣,是在养成教授、科学研究和其他学识运用的三种人材。言外便是说:“你们勤工俭学生很难有这种资格的”。尤要的是说,非有财力上相当的保证,断难入此学校,这更是给勤工俭学生一个最大的打击。考试文凭,尤在其次。“当着矮子说短话”,这何尝是向留法的学生通告,直捷了当地是响应克鲁邹同学的第一次宣言同巴黎同学向各处发的通告的拒绝书。同样内容的一篇长通告,在中国京、沪各报上的确发表过,那种文白合用、语调特别的文章,大半是出自吴稚晖的手笔。在那篇报告上,已经将里昂中国大学海外部同勤工俭学的关系,推得干干净净,并且他宣言说:里昂中国大学海外部不是栖流所,不是大蔽天下寒士的广厦万间。文章要果是吴稚晖所做,因彼系校长,他说出来的话,自难更改。本来有身分的人说话与他的环境总有关系的,那能容勤工俭学的寒士们任意要求?所以吴先生没来法国,里昂中国大学当事人还以考试的话搪塞留法学界,及至校长来到,连考试都不闻消息,想是时变又过了。〔15〕
(十七)致李石曾函
当里大通告没有发出之先,克鲁邹勤工俭学同学一百五十一人还联名给李石曾先生发了一封信。信的原文是:
我们敬爱的石曾先生:近来在法找工,很不容易。教育会尽其力也只能找到极少数的散工,大半是华工回国空的位置。且厂主渐渐减少工资,而生活需要并不减低。同学中做散工的,普通七八方一天,技艺纯熟的也只每日十一二方,计算起来,简直衣食住都算不周全,所以勤工俭学现在处于极困难的地步。
大家没饭吃了,请求官僚维持。官僚们平素就讨厌这些苦学生,正好借机施行阴谋伪计,操纵大家的行止,剥夺大家的自由,并且还要一律送回中国。什么“留法中国青年监护处”,正似华工朋友们的陆军部。
勤工俭学自身既感偌大的困难,官僚们复乘机威压利诱,陷大家于绝途。我们乞丐学生当只有回国、奋斗两条路走。回国呢?“既然如此,何必当初”,来法所耗费的有用时间,到何处取偿?回国后又怎样呢?这条是我们的死路,我们誓不愿走。奋斗呢?我们要从十八层地狱里打出来,乃是有心无力,也只有另辟新路啦。
里昂中、比两大学,和我们的历史有密切关系,先生很明白的。我们现在工不能做,学不可求,流离漂荡被诱入笼的时候,倒反诬我们为流氓无赖,多在中国招一般有钱的贵族子弟来,真合世所谓“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
先生,我们的宣言,我们的通告,望先生加以详察。先生既为勤工俭学的发起人,又为里、比两大的筹备者,责任所在,我们也很愿和先生开诚相见。
至于里、比两大经济一层,庚子赔款法国也已声明退还,拿一部分津贴勤工俭学生,且各省也有款来,这件也不成重要问题。
先生,勤工俭学生困苦极了。社会上的笑骂都起来了,表同情的人也完了,先生感想及此,谅也伤心。
先生的病状好了么?念念,此颂幸福。
信中关于经费一层,他们的推想是不致大谬的。在前边也说过,如此散漫的一大堆勤工俭学生,没有工作做,没有面包吃,要想中法政府当局人在庚子赔款退还额中提出一部分来解决勤工俭学问题,[是][难][而]且空;要想国内各省汇款来接济这群人,更难而[且][远]。但是勤工俭学生要都有安身之所,并且也能求点[实]学,到那时让各方面为力,他们因着教育英材美名,他们也会能相助。所以勤工俭学生争回里、比两大,简单的说一句,便是争回他们求学的地盘。有了地盘,一切需求,才可乘机发展。
(十八)共同签字之目标与信条
维持费停发了,眼前的难关闯不过去,里大的通告宣布了,将来的求学希望,更加一层绝望的证明。浓云重雾,真是愈聚愈多。各地代表的集合,自也随着反动力的生长,愈加坚固。他们的目标,也因着周围空气的压迫,更使他整齐画一。临时的办法,就是极力向公使馆交涉继续维持在巴同学的生活;长久的办法,便是要求里大开放为唯一方针。中比大学同别的筹款方法都是后事,所以他们都不提他,免得分他们的精神,给别人以推托之辞。九月十五日公使馆委员会的维持费毕竟停发了,各地集合在巴黎的代表四方奔走,结果才由华法教育会借来办公费三百万〔16〕,由李副领事处借来临时维持费一千万〔17〕,方得将最困[难][同]学的面包问题救济一两天。在这样窘迫的时期内,[他]们又通过了一个重要的宣言,要紧的几句话,录在下边:
诸君,我们本身的事,我们自己应得有一种主张,专赖他人想法子,是难望有好结果的。九月十七日各地代表大会,已将我们此次运动的大目标决定,全场一致署名通过。我们的目标是:
为谋勤工俭学生全体的根本解决,以开放里昂大学为唯一目标。我们的信条是:
(一)誓死争回里大;(二)绝对不承认部分解决;(三)绝对不承认考试。〔18〕
(十九)时机之危迫
目标定了,信条有了,他们唯一的办法,便是进行不懈。进行的手续,原本分作三派:(一)主张在巴黎请第三者作调人;(一)主张静候里大考试消息;(一)主张先以一部[分]人迁入里大,再办交涉。这三派的主张,自然是后一派属于急进,他们是主张直接行动,所谓“与的不如取的”。第一派的代表本想由第三者方面,得到比较好的消息,能够将此事公道的主张出来,似乎较武装平和终胜一筹。第二派是要看看中法大学协会究竟主张,再实行冲锋的计划。他们如此的缓和想,不料周围的空气却不肯如此的温和来接待他们。他们听了第三者的言论,大都与他们主张相反,什么部分解决了,优秀的选拔了,全与他们的信条“背道而驰”。他们更得到最后的消息,说里大由国内招来的同学,于二十四日可以入校,而法国方面的考试,从二十六日起才能报名,至于什么人可以合格,更无从得知。时机真是紧急了,外援更是断绝了。从绝望的境地中,嚷出来的呼声是凄惨的,做出来的行动是悲壮的。不牺牲终久也是牺牲,他们除了走入直接行动外,更无别种办法。他们如此,他们岂是得已?
(二十)紧急之决议
时机既逼得他们不得不如此,最后的决定,便在二十日那天早晨,他们发出了一个紧急的通告,内容是:
本会十九日通告宣布,根本解决全体勤工俭学问题,唯一的目标“争回里大”与三个信条(同前),而后,接着严密的讨论争回里大方法。因历史的教训,四面空气的压迫与时机的紧急,决定左列三事:
(一)本会今日移驻里昂中国大学,巴黎方面留驻巴代表五人。
(二)由本会于巴黎、圣日尔曼、芳丹白露、克鲁邹、沙多居里、墨兰、蒙达尔等处同学中,组织先发队百人,随同本会出发,占据里大。
(三)各学校、各工厂勤工同学接到这通告后,请即日组织援里队,陆续向里昂出发,最迟于通告到后四十八小时内有代表三人以上赴里昂。
勤工俭学生等又以机会不可再,亟当善用机会,遂趁吴稚晖氏未到法以前,即以有组织的有秩序的占住里大,及占据之后的行动:(一)由各地勤工俭学生联合委员会主持一切;(二)用中法文宣言向国内外宣布,争回里大的理由苦衷,及今后建设的方法;(三)通电中央政府、省政府及全国父老速汇款接济;(四)吴稚晖氏到法后与之正式谈判;(五)占据里大后,根本解决全体解决的详细方法及分配等等,由全体勤工俭学生大会议决定之;(六)联络各省教育会及旅欧各界运动庚子赔款退还的团体,运动赔款提早退还,并请驻法海外政府帮助这种举动;(七)至于暂时维持生活费,海外政府决无坐视我们饿死之理。
这个决议发出后,各地代表又往见陈箓,请他务必设法救济在巴同学的生活问题。陈箓满口答应,当时复向他借得临时维持费两千方,合上在巴同学每人捐助一方,共约二千七百多方,除分配了情形最困难的同学生活费外,仅能供三十人上下往里昂去的车费。因此巴黎方面,只决定去三十八人,其余按通告中所指定之地点分队出发。巴黎去的人中,各地代表去了十八人,留五人在巴奔走一切。联合委员会为旅行便利行动自由起见。限定每人只能带小皮包一个,并且出发后一切行动都须听从委员会的指挥,也为的是慎重一切秩序。〔19〕
(二十一)先发队之冲锋
时机真是不等待他们了,眼看着吴校长带来的一百二十多位同学二十四日便要到马赛,二十五日便要入里大,从此双门一闭,恕不招待的条儿便要高揭出来,勤工俭学生真休想染指了。他们此时再不出发,更待何时?九月二十日晚上巴黎的里昂车站(站名),静悄悄的走了数十位悲壮的少年。在同一夜中,各地应出发的少年们,也都很严肃的上了他们冲锋的道儿。等到二十一日早晨高踞在山上的旧日里昂炮垒中,已聚集了新冲锋到的九十七位少年;又一会儿,增到一百二十五人。这个炮垒的遗址,现在已经变做里昂中国大学新收拾好的校舍了。先发队到后,校中好似早有了准备,各处房屋都下了锁,他们没奈何,只好先择后边草地休息。派代表往见里大当事人,交涉一切,均被褚民谊(褚亦里大当事人之一)及大学协会书记法人某严辞拒绝,并说将往告诉省长。不久的功夫,果然褚与柔勒省省长代表到了。起首问他们何故来此,被何人指使,何以各处的人同时均到里昂,既说无钱生活,何以有路费,事前何以不早通知,委员会代表一一的答复,但问的人终不能谅解他们的苦衷。最后谈到居处问题,他们允许预备一间空屋,向军营中借用几副铺盖,惟出入不能成群,并说“要是你们不安分,便将你们送到马赛去”。这是里大当事人给这群冲锋的少年们“下马威”,同时里昂大学校长儒班并给陈箓一个电报,说“今日突有一百二十五人占住里昂大学”。陈回电请其等中国主持里大校务方面人来,自会解决。
(二十二)居留证之没收
这时候大学门口,来了警察八人,严重监视所有勤工俭学生,许入不许出,于是他们一切电报电话和书信,都不能向外间通达了。他们来占据,当事的人便回敬他们一个无名义的拘留。到了下午四时半,空气更紧强[张]了,大学协会书记伴着五六个警察来到众人面前,将所有人的护照逐一查验,最后复行收去,说了一句明日退还的话便走了。居留证没了,他们的自由更失丢一半。挨到晚间,每人给了军用床一架,并无被盖。悲壮的少年们,忍饥受气奋斗了一天,至是更得互相慰藉,“枕戈待旦”的渡那凄凉的秋夜。里昂的情形是如此了。在同一天中,巴黎嗷嗷待哺的六七百位同学,居然在极不幸的境遇中,忽又得到延长二十多天生命的赏与。法外[交]部不知怎的变了一个着儿,特捐出十万佛郎作有最后之接济。公使、领事两馆有了这笔捐款,便又将“华洋义赈会”式的门开了,领款的少年们才又有暂时的生路。
(二十三)先发队之被虏
里昂方面,到二十二日,便有警察数十名来到校内,让先发队赶紧迁出。大家不肯,遂被逼上汽车,俨然一群待罪的囚犯。十数辆汽车,载满了一群勇敢的少年,绕了几条路儿,便带到一个大兵营中,做了俘虏。当时有里昂市长送了些面包与他们,做接风的礼物,他们不受,毕竟让他们派人出去买来吃了。他们在军营中起首几日,营房以内的行动,尚甚自由,每人给一出入证,许在营中出入,饮食也归营中供给,但是营房以外的自由,便不能得到了,确是一个俘虏式的待遇。这个消息传到巴黎后,大家都更加着忙,根本的问题还没议到,就眼看着先锋队遭了牺牲,若是接续着向前出发,必致人人都陷在阱中,去领着那俘虏的滋味。甘苦本应共尝,但是也不能让他一网打尽。因为行动一失却自由,指挥生死的权便在敌人手中掌住了。几曾见被俘虏的人们,能向敌人开谈判?他们也都见到此层了,所以他们很慎重地商量后事,便是被虏的朋友,也都愿意他们另杀条生路,不要一齐都奔到这难冲的重围中来。留巴的代表往见陈箓,让他赶紧向法政府交涉,解除监视,恢复各人的自由。陈箓二十三日晚上派季骏副领事往里昂调查情形,这面上是说前往交涉,那知他不去还好,去了更送了表百余人的无限前程。〔20〕
(二十四)国内大批新贵之抵法
国内里昂中国大学的招考章程,在报上登得好久了,考试情形如何,社会上的注意到如何程度,身居海外的人,还无从得知。但是屈指计行期,一群新科贵人确是要到了。最后的消息,吴稚晖先生领了新同学一百二十余人,从马赛登岸,当时便有勤工俭学生代表二人亲往欢迎。一行人征尘甫卸,代表也只能向他们诉诉苦衷,问问劳累,正式的谈判还说不上。二十五日吴校长领了学生来到里昂,这时候兵营中被拘留的勤工俭学同学,却受了严重监视,不许出入,仅有代表十人被允许出营到车站上表示欢迎中的无限诚意。时光仅仅差了五天,四周的空气便差异得似冬夏那般多。这新到的一行人威风凛凛地跟着吴校长走入炮垒,好似战胜军入了挂白旗的城中一样,一无阻挡,各处的门也开了,一切的预备都齐全了,只是“恭候驾临”。本来他们是有财力,有学力,并且还有最高的志趣。如今的社会,正应该优待这类人,正无所用其奇怪。不过人们仔细想想里大成立的来源,总不能免掉今昔异观的憾慨。谁是被抛弃者?谁是被接待者?“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人们总不应忘掉在那前五天,在此同一境地的异样待遇,更难禁止人们想到在那同一城中,差不多同一数目的少年们,所处的是如何景况,旁观的人许作如是想,当局的人又怎样呢?更苦了那新来的一百多位贵人。他们本是毫无历史上的关系,他们凭着学力、财力同志趣,蒙里大选拔出来。无限的前程,正在他前边照着,不幸来到海外,方离了惊涛骇浪,便又入了是非之场。虽说他们是一无关系,但是因为利害的冲突,两方作战的时候,总不免在他们身上褒贬几句。人还没来到,贵族子弟的名义已经被人家毫无犹疑的承认,真更是他们的不幸。勤工俭学生的代表也知道这一件应该抱歉的事,为他们大家到了校中,代表又特为开了一个欢迎会,声诉他们的苦衷,同欢迎新同学的诚意,更盼望新同学能谅解他们的情状,而更与以至大的援助。欢迎会散后,他们便守约跑回营中。孰料入了营后,守门军警即将他们的出入证收去,并禁止他们彼此晤谈。他们见着这种情形,知道时局又有了变化,问题更扩大了。当由联合委员会中派一人前往巴黎,向陈箓催促速行交涉恢复学生自由的事。〔21〕
(二十五)第一次谈判之开始
千呼万唤的吴先生,终于来到了里昂。学校也进了,欢迎会也开了,系着一千五百多人的生存同求学问题,便一下子放在他的肩上,求他解决。想来吴先生是很热心做这类事情的,况且他这次来法,更负了各方面属望的重大使命。提倡勤工俭学的领袖李石曾是病得不能出国,蔡孑民又另有他的公务,千斤重担,除了他外,更有何人能负?这也是勤工俭学生的唯一盼望了。在紧接着二十六、二十七两日,学生委员会代表同吴先生开了数次谈判。据吴先生宣布的办法,谓里昂中国大学绝对不能用以解决勤工俭学问题,即竭力设法,亦只能由大学经费中裁出中文教员二名,薪金八干元,招收勤工俭学生二十人,此外中比大学可收二十人,勤工俭学的全体根本解决,仍须另想法子。并谓他由国内来时,亦曾与各方面有所接洽,大概湖南可望年筹三万元,四川可望年筹三万元,其他各处共筹三万元,再要求政府津贴三万元,每年共有十二万元,约合六十万佛郎。即以此六十万佛郎为勤工俭学生教育经费,每月限定只用五万佛郎。但此五万佛郎既不够生活,更不够读书,仍希望全体同学做工,与工厂特别交涉,用此款作津贴,希望作到半读半工地步。最后他说,如诸同学承认他的办法,可同他到巴黎见陈箓,要求先垫六个月费用三十万佛郎,以后再尽力着手筹款。吴先生这个计划,听着未尝没有道理,但是按诸事实,实在难行得下去。照着现在情形说,巴黎穷无所归的候工同学便有七百多人,每月十万方的维持费尚散之顷刻即尽,五万方便是拿来“救饥”也不够用。当时学生委员会即举出种种困难之点,请吴先生另想办法。他们最扼要的话是,按着三年来作工同学的经验,半工半读事实上万做不到,而每月五万方的津贴,每人每日不过分得一方七十几生丁(法币一百生丁为一佛郎),生活不能维持,更难谈到求学了。他们虽拒绝了吴先生的提议,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们却承认了,便是解散先发队。因为当时里昂方面盛传遣送这百余人回国的谣言,代表等怕万一不测,岂不将这一百多人的前途葬送了。所以便允许解散先发队,同吴先生及李副领事到巴黎去开谈判。这句话可说了,事实上的实现却由不得他们。〔22〕
(二十六)陈箓之陷害
本来占据里大,在勤工俭学生方面是凭着他们的勇气,执行那无可奈何的最后手段。然而在旁观存心陷害他们的人,却已经有了“请君入瓮”的观念。第一个赞助他们占据里大的人便是陈箓,陈箓也便是陷害他们的一人。陈箓何以要陷害他们呢?勤工俭学生联合委员会代表最后的通告中,曾有一段提到此事:
《新青年》八卷四号载:“陈箓在中国起身来法的时候,有人说起豆腐公司,陈箓说这是党派机关,他们现在还要办里昂大学,实是政党支部”。我们看了这段话,也就可以推知陈箓对我们的认识了。
当二八(二月二十八日的请愿)运动的时候,蔡元培因对于勤工俭学生的认识错误,陈箓乐得出来显本事,借款维持,组织监护委员会,未尝不想拉拢学生,遂其私图。谁知这般铁铮铮的青年,终不入他网罗。借款事起,反加他以绝大打击。勤工俭学生一日在法,他卖国的奸谋,决不得遂。又勤工俭学问题一日不解决,陈箓亦决不得安宁。陈箓恼恨之极,因与法外[交]部联络下此毒手,骤然停止维持费,利用勤工俭学生争回里大的心理,助之到里昂,使陷入牢笼,然后借外力驱逐回国。
观此便知陈箓事前的花言巧语,全是有一番用意在内,所以等到百余位同学被拘后,李骏副领事奉着陈箓的命,到里昂活动了几天,不但恢复自由的希望绝了,并且更加重了监视的程度。在二十八日里昂市中,忽谣传各地将有五百勤工俭学同学到里,这便是加重监视的理由,而李骏也于次日早晨回巴黎复命了。同时这个问题更由里昂地方移归法外交部办理,于是遣送回国的恐慌更大。留巴代表因此连请陈箓速向法外部交涉解除监视的事情,陈箓忽转向代表说:“法政府甚不满意这一百余人的行动,已决定遣送回国。”并说这百余人在法律上造成四罪:“(一)不得主权者许可,擅入人室;(二)侮辱市长;(三)发散传单;(四)与共产党的新闻记者接近。”代表当回说:“同学此举纯为求学运动,且进行极守秩序,法人所称的罪状,充其量也不过违警,况且法兰西共和国家,又非戒严时代,何能凭一面的诉词,强入人罪?要说是按法办理,凡被捕的人,如有人请求,当于二十四点钟内出庭,何以日久不见明文?”这全是应该反问的。总之,陈箓的话,全含有恐吓的意义在内。法国政府、地方如此的对待被拘的同学,更与他有串通一气的嫌疑。不然,法国现在军阀的气势无论如何大,总不能驾乎法律之上。区区的一个违警罪状,何至于拘入军营,何至于囚禁不开审讯,更何至演了一出同中国学潮中拘留学生的一样怪剧?不是惯经此事的陈箓暗示他们,默许他们,他们又何能目无中国至此?至于说到散传单同新闻记者接近,举眼看一看巴黎、里昂市上,那一天不有成万的传单飞出,试问都是经警厅许可的么?共产党的《人道报》,飞满法兰西全国,更何能禁人们同他的记者接近?事情本是越出越新奇,这次被拘同学最初的运命,实是断在中法大学协会手里。中法大学协会里大职员告他们的罪状是“无钱无学革命党”。无钱诚然了,但西欧各城市中布满了失业流民,也没闻他们因为无钱被军警监禁;无学更是他们承认的,因为无学才来解决求学问题,更没闻无学的人须得剥夺自由者也!〔23〕
(二十七)双〔24〕十节之绝食
吴先生既回到里昂,全体勤工俭学同学的视线也移转过去。这时候第三者方面有石英、黄齐生两先生出来担任调解。他们的办法,是将吴先生前拟方法斟酌修改,假定真正勤工俭学生有八百人,分为“现在即领费者”与“作工两年后再领费者”两种。前者每人每月补助百二十方,以两年为限;后者亦每月补助百二十方,以三年为限。他们预计的人数,是前后两次各四百人,所以每人能得到一百二十方一月,而总款每月五万佛郎的筹画,仍照旧不增。这种办法,可说是仅仅的将吴先生施行的方法修改一次。至于他根本上的两条原则,里大不开放,勤工生实行工读,仍然未变。两年内做工的同学,不能求学毋庸疑了,便是每月得到一百二十方补助费的人,他们又何尝能解决他们的求学问题?一百二十方连衣食住都弄不周全,更何能说安定?进一层还要求学,岂不更是不可能?至于半工[半]读,试问资本主义下的工场,谁家肯雇佣极不经济的工人在他工场中做短时间的工作?工人分心他向,更要影响他的生产无形中的损失,试问谁能如此慷慨?!工读既不可能,求学又力不从心,只得仍然在巴黎、哥仑布间继续他们的漂流者的生活,而被拘者于双〔25〕十节亦宣告绝食。
(二十八)最后之悲惨
双〔26〕十节里昂被拘同学绝食的消息传至巴黎后,留巴代表当即往见陈箓,要求三事:(一)拍电安慰被拘同学;(二)用电话请吴先生速来巴黎,商定根本解决的事;(三)严重向法政府交涉恢复学生自由,即不能立时全体释放,亦请先放十代表,好与吴先生来巴磋商一切办法。当约次日候回信。十二日留巴代表到使馆,由沈秘书出见,沈谓公使前两日已有电请吴先生来巴磋商进行办法。代表当说:“前两日的电报系已过去的事,并非昨日向公使要求的。”沈秘书知把话说错了,立即改口说公使不在使馆,昨日交涉他一概不知,代表等只得暂为别去。在这各方面几度迁延中,陷害他们的人已将网罗布得周密了,执刑期也到了。霹雳一声,忽有送往马赛上船的消息。
(二十九)回国之情形
里昂方面的情形,自十二日警厅命被拘同学填写履历后,监视的情形更加严厉。这一百多人从入营以来,已被拘了二十多天,一切行动都不得自由,精神上的损失已大,再加着国庆日的绝食,更显得人人都带有病容。十三日在里昂中国同学有同他们去言别的,见他们面色饥黄惨无人色,都相对而泣。当日午前里昂市长入营同他们演说,略谓“中国政府对于勤工俭学生无办法,法政府亦无力补助,现在已由两政府商定将全体送回。”于是他们知留法的希望从此绝了,市长出营后,当有全副武装警兵一队,自行车警兵一队入营,为的是押送他们起行的。晚饭后,去了四辆大汽车,将他们百余人分着载上,运往附近小车站。车行时,两旁警兵持枪带剑,随着缓走,怕的是他们乘间逃去。一群类似临刑囚犯的少年们,更有何法可想!汽车到小车站后,他们被押进火车,进车后防范得更严。火车开往大站,附上通行车,便直开马赛。到马赛后,听说搭上波儿加邮船中的五等舱,于即日(十四日)下午四时,便启碇东去了。憶!〔27〕
【注释】
〔1〕本文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18—25日、27—31日以及1922年1月1、5、6、7、9日天津《益世报》,署名“恩来”。写作时间作者未注明,此处是编者考订的。
〔2〕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18日天津《益世报》。
〔3〕《益世报》原文作“英”,当是排印之误。
〔4〕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19日天津《益世报》。
〔5〕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2O日天津《益世报》。
〔6〕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21日天津《益世报》。
〔7〕《益世报》原文多一“此”字,当是排印误增。
〔8〕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22日天津《益世报》。
〔9〕昂格斯,今译恩格斯。
〔10〕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23日天津《益世报》。
〔11〕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24日天津《益世报》。
〔12〕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25日天津《益世报》。
〔13〕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27日天津《益世报》。
〔14〕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28日天津《益世报》。
〔15〕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29日天津《益世报》。
〔16〕《益世报》原文如此,疑“万”为“方”字之误。
〔17〕《益世报》原文如此,疑“万”为“方”字之误。
〔18〕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30日天津《益世报》。
〔19〕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12月31日天津《益世报》。
〔20〕以上原载一九二二年1月1日天津《益世报》。
〔21〕以上原载一九二二年1月5日天津《益世报》。
〔22〕以上原载一九二二年1月6日天津《益世报》。
〔23〕以上原载一九二二年1月7日天津《益世报》。
〔24〕天津《益世报》原文为“三”,当是排印之误。
〔25〕《益世报》原文为“三”,当是排印之误。
〔26〕《益世报》原文为“三”,当是排印之误。
〔27〕以上原载一九二二年1月9日天津《益世报》。
2007/09/10
勤工俭学生在法最后之运命〔1〕(一九二一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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