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看书
“中国人”专著(8部)

第二节 漠然现世

  公元前770年,周朝的统治崩溃了,离他们战胜商朝不过三个世纪。这没有导致商朝的再现,国家反而经历了将近半个多世纪无正常统治者的时期。周王被外族部落驱逐出他们西部的王室领地,虽然先开始保留了名义上的统治者身份,但他们的作用被严格限制在宗教和祭仪事务中。因此,他们在这些领域里保持着最长久的影响,此领域曾是他们驱逐商朝巫祝的地方。然而当时普遍认为,在以下两者——即被视作是指导祭祀上天的某类高级祭司的君王,和被视作是“王国保护者”的富有权势的诸侯——之间权力的分割,颠倒了正确的秩序。这些诸侯如今已经独立,先前却是封地上真正的统治者。一切秩序的瓦解,封地之间无尽的征战,人民痛苦的不断增长,这一切都更加确认了上述看法。除此之外,在智识事务中还存在着某种欺诈。当周朝僭取了王权后,许多由商朝创造的概念,特别是宗教概念,必须和周朝所使用的一致起来,或者结合在一起,尽管从原初意义来说,两者毫无关联。这种暖味不清导致了以下后果:虽然它们表面看上去也许更有趣,但事实上却经受着实质意义的丧失,因为丰富多元的含义彼此抵消了。

  对于这种趋势来说,一个非常富有特色也非常重要的例子是“天”这个词。最一开始,它显然是代表了商朝统治者的祖先。古老的象形文字清楚地显示出一个人形,它有着一个庞大的头,以及强健发达的四肢。但周朝的统治者当然无意对商朝的先祖尊重致敬了,这很自然,不过他们也不愿抛弃这么一个重要的概念。因为周朝的宗教也崇拜天,所以他们把这个最早的祖先确认为“上帝”,即“高高在上的神/皇帝”,非常敬畏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丧失了许多独特性,渐渐仅指周朝最古老的祖先“在帝皇左右”执掌王权的地方。所以,“天”不仅失去了他作为一个人的特色,也失去了直到那时他所拥有的作为人的亲近感。结果是,文献中记载着“天”自己“说话”以及并不仅仅是自发地行动(那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的那些章节,变得越来越罕见。相反的,我们看到的是和这个词本义截然相反的意思,在这些记述中,越来越多强调的是天和人之间的区别。比如说,在先前提到的编年体《左传》中,我们发现在公元前524年下面,记载的是如下资料:“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

  18在商朝,此界和彼界这两个王国还是非常紧密地整合在一起,如今,它们的分离虽然迟疑,却已明白无误了,任何人都可以注意到。假设苍天之广袤无法测量,那么早在将“天”和“天堂”的等同中已暗示出此界和彼界之间的鸿沟。致天的祭祀和《易经》的使用,渐渐被当作是宇宙法则的象征,这意味着人们不再期待彼界对此界的直接干预。这其中反映的是一个更表怀疑的态度,一种已回归自身的精神。另外,《易经》中的二元论加强了早已被接受的存在之两极性,暗示出天(阳)和地(阴)的相对。这个新概念在两个方向上使用。心理上,对天的认知意味着一个新的世界被创造出来,可以很好地成为庇难所,有着美丽的远景和幸福。但是,它也建立了清晰的界域;它让大地成为人的居所,而且和以往不同,是活人的居所,同时提出,隔绝灵魂的那道分界应尽可能地难以穿越(这包括了那些家园并不在上天而在彼界的另外一些领域的灵魂)。

  可能是巫师发现上天是福佑的准存在空间。他们中许多是女人,和占卜师一起在商朝扮演了重要角色,特别是祈雨时。甚至在很久以后,他们仍然在某种习俗中继续着他们的活动,这种习俗主要存在于中国南部。占卜这种行为的本性,使他们的活动应该不会留下什么文字记载,而且是那么早的时期,则更不可能。但是在《楚辞》的一组像歌一样的诗里——这本书成于公元前2世纪,其中最早的一些部分可追溯至公元前4世纪——我们找到一些诗句非常清楚地、风格化地传达了这些神秘的概念和巫师的宗教体验。通过“兮”这个词(它仿似悲叹),这一组诗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激情语言,描绘了巫师飞向天宫的狂喜旅程。巫师在一种几乎色欲般的经历中和住在天上的神相遇,组诗都在此达到高潮,而且通常结束在巫师返回大地的苦恼中。这组诗一共有九首,题为“九歌”。其中一首如下: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浸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竚,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还有一首名为“招魂”,可能是《楚辞》中较晚期发现的一首,和周朝末期发展起来的某种祭奠死者的仪式密切相关。此诗辞藻华丽,充满胜利之情,它描绘出在死者魂灵飞向天国的途中,世间所有美人都容光焕发,呼唤着死者(当然了,只有天子王公才能得到如此充裕的美人)。同时,彼界所有令人不快的事物都被诗人提及,这样,飞翔的灵魂在最后一瞬就也许能被引导回自己的身体。在所有令人不快的事物中,甚至天本身也不被排除在这种警告之外,比如以下句子中就能看到这一点:“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

  某种意义上,这些诗句显示出了相反的态度:如果幸福可以被找到,那是在地上(人间),而不是在天上。这种思想里含有此世倾向,认为惟此世才好,这让人只有费很大力气才能说服他们,“彼界”要比这个世界好得多。比起信仰“彼界”,热爱此世是中国典型的信仰。其强有力的说服证据是:上面这个文本里的此世思想非常明显地带有一种宗教感,我们在其他文本里也可看到相似情况。但是此世思想在那些着力于描绘此世和现世的文本中更为明确,而且它们只从这个角度来看待外部一切事物。这些文本主要就是被经典化的儒家作品。

  孔子和中国人本主义

  孔子(前551-前479年)是中国第一个真正明确表达世俗思想的哲学家,虽然在孔子出生前几个世纪,这种世俗思想早已渐渐发展着。孔子将它们糅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体系。尽管他本人好像没有留下什么著作,但他的影响全部通过他弟子流传下来。他的伟大发现是“人”和“仁”德(“人”、“仁”两个词在古代中国没有什么区别)。不管“仁”的概念在各方面显得多么含混,它带来了划时代的思想上的转变。因为从“仁”的角度来看,先王的君权神授式微为仅仅是种门面,因为“君权神授”这种公理得自超自然,得自灵魂、死者以及自然界多种生灵的存在,得自在此意义上统治生命的东西。君权当然还保留着一定价值,不过它的所有源泉都来自于人的权力,而且本质上是道德的审美的,当“天”变成一种在历史进程中并不随意干预的权力,并和人、道德规范紧紧联系在一起时,它不再是从世界分离出来的一个地方,分隔此世和一个或许存在的彼世之间的墙就被强固了。《论语》是孔子教义的惟一权威来源,曾表述过“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不是不可知论,而是对所有和神鬼领域往来的事件的清楚拒斥。它想要阻遏以下情况所含的危险:如果世人接受毫无理性的、也不是此界的法则,那么他们就会抛弃“仁”的普遍法则。《论语》中的以下两章无疑表明了这点: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这样,所有的力量和希望都被集中在此时此地。孔子看到,面对他所处的时代,在上彼界和在下此界之间的分裂使一个任务变得非常急迫:即在其合法性来自于个人道德完善的统治者之统治下,带着一种新等级秩序的世界如何再生。当孔子详细描述这么一个“君子”的时候,他却很少谈及君子所要建立的统治的类型和所要创造的这个有序世界的本质。君子以“德”治人。但“德”本身显然属于所有需要重估的价值。“德”()这个字符,其古老形式在字形和字音上都和“直”相近,一个“目”(眼睛)和“直线”是其书写形式的基本构成。它的基本意义,特别是在和神鬼相关的事情中,似乎是“目不转睛”、“盯着看”、“被一个符咒固定住了”,“(神)力”和“朝前”两个意思都源自于此。从这个角度来看,孔子所说的有关统治之正确形式的许多话,都获得了一个具体的含义,而且几乎像文字游戏,比如以下这句:“子曰:‘为政以德,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德”像北极星一样将群星凝聚于一身、静止不动,这导致了它不能变更的运程,从而获得了强大的平静。这也是这个世界和平和秩序的关键。德,辅之以“礼”,代表了一个统一的、内在完善地等级化的系统:“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齐”(使等同)这个词,最初是指已到适婚年龄和通过婚礼获得“平等”(equality)的女人与纯粹是女孩的女子之间的区分。这个词非常显著地显示了孔子对于“平等”(同)的概念:统治系统在整体上有连贯性,影响到所有人,于此中存在着平等。统治系统不是靠将各组成部分的约束力施加到每个人身上来实现自己的统治的。相反,“德”和“礼”使人民将社会等级视作与己攸关之物。这比一个管理机构(政)或一种刑法(刑)更有效,管理机构允许人民脱离统治者影响范围,而刑法则摧毁了不同阶层之间的界限,变得“无耻”:“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接下来的引文也必须用相同的方式理解。在此,“同”(equal)这个概念指的是相同的事物,尽管它通过不同的词来表达,这些词的基本含义都是“均”(level):“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因此,在孔子的思想中就可以找到理想世界之秩序、它的平静和平等的根本平衡,虽然这个理想世界的形式让我们回想起不平等的不稳定状态。在孔子的看法中,完全实现了这种统治的时期是西周(甚或更早[前1050-前770年])。后来,这个时期在孔子眼里渐渐成了“黄金时代”,我们先前已经提到过。但是,认识到以下一点非常重要:对公元前6世纪来说,这意味着它并不存在于最古老的时代,而是仍然处于历史的光辉之下,刚刚才在200年前结束。

  最开始,孔子的学说并没有任何专注过去的倾向,后来却凸显出来。和同时代辩敌相比,这种学说相对来说显得现代一些。孔子从情感上觉得和周公相亲。他是周朝建立者武王的弟弟,多年来为自己的儿子和继承者周成王(据传统记载,在朝为公元前1115-前1078年)摄政。将自己和生活在500年前、并一再出现在《论语》中的某个人联系在一起,当然并不是基于此人的古老,而是基于某种自我赞许。对孔子——而且不仅仅是对他——来说,周公是周朝精神上的建立者,正如武王是政治上的建立者。一切都表明孔子渴望着担当起相似的角色。以下情况并非不可能:摄政和向皇帝献策的位置,在某种程度上比皇帝本人更重要,孔子对这个位置明显是非常尊重的。这和对巫师之间接权力的记忆也并非不相干,虽然,孔子作为辅佐政治和献策者的作用带有伦理而非宗教的特色。许多论述向我们归结道,它们能证明孔子坚定地相信自己负有非常重要的、“天授”的使命。他似乎早就知道这个在他死后一个世纪里流传的传说,据这种毫无疑问地被证实存在的传说所言,理想王国能被保存,并且每500年通过一个真正有精神力量的统治者得以恢复。胡适不仅提出了我们先前提到过的备受争议的有关巫师的救世主信仰,同时他还做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工作——提出并用文献说明在孔子时代以后的年代也存在着这么一种说法。然而,很奇怪,在后来的时光里,我们从来没有从巫师嘴里听到救世主预言这回事,而是从其他人那里听到,他们通过一种可疑的计算方法,认为自己是被人民焦急地等待着的传统修复者。这不仅显示出一种赤裸裸的自我主义,而且,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它强调了在中国思想里,被动的等待不是一个成熟的概念。人们信仰以上天“授权”的方式统治世界,一代传至一代,和这种信仰相似的,是坚信一个伟大的传统恢复者将每500年出现一次,因此更有可能源自孔子创造的这个先例。孔子就反复强调他和周公之间的紧密联系。23当这样一个时代到来时(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是其中之一),在那些总是把自己视作人民长久期待的救赎者的人当中,就有一些人的权势接近于当权者、皇帝和觊觎王位者。世界的改善是两个阶段(政治改革和文化改革)同时进行还是接续进行,或者是通过一个“哲人王”(philosopher king)的出现一举成功,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的解答。

  孟子和第一个社会乌托邦

  如果能够相信孔子言论的真实性——而且假设它们在孔子言说挫折的时候最为真实——孔子一生的最后岁月充满了对自己政治影响之稀微的深深失望。他最喜爱弟子颜回,甚至也许有时候希望能把他培养成未来的君王,但他年纪轻轻就死了,死的时候孔子哀叹“天丧予”,这句忧郁的短语,显出悲伤的语气,在孔子最后时光的表述里,屡屡回荡着。事实上,孔子学说的直接政治影响是很小的,然而,终其一生并不足以衡量其传至未来的间接影响力之深度。孔子最著名的继承者是孟子,他把自己看成是将孔子思想开花结果的人,这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只有靠孟子,孔教才贴上了政治标签。比起自己崇敬的典范——孔子,孟子要严肃沉着得多。他采纳了——或者也许是建立了——世界拯救者周期性归来的传说。孟子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直接宣称这个角色就是自己,因为时机早已成熟,他要在从属的附加条件中消除这种时间的不一致。他通过以下学说强化了这个传统:即世界具有节奏地循环进行自我净化。“天下之生久矣;”他说,“一治一乱。”这句话充满着孟子对“性善”的坚定信仰,这种性善论不论是对普遍事物而言,还是对特别的人之本性而言,都是如此。这也同样说明了他对“民”的尊重。通过详述那优雅而精确的短语“天不言”,他将此体现为真正的“上天之声”,比君王更有价值,甚至也比自然之神更有价值。因为,对他来说,只有人民才能请求和决定一个王朝需不需要“托管”。新的统治者在他能坐上其位前,必须同时给上天和人民“过目”。因此,每个理想统治的前提是,君与民以“同样方式”享有一切。于是,孟子一有机会就描述这种统治的形式,而且举出了古代的例子来支持自己的观点: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於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

  在这样一种统治下,很自然人民不可能变得无礼,而且也产生了造福一切的安宁康乐: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从儒家意义上看,以上对一个国家的理想化功能,描写得相当细致。这是种清醒冷静的认识,不可能期望孔子会说出同样的话。孟子反复说明什么是“井田制”,将之作为人民和统治者之间作物公平分配的关键。井田制因汉字“井”而得名,它的中心理念是,将天下分成一组一组的网状土地。每一组包括九块田,其中八块每块满足一个家庭(私田),而在中心的第九块,是大家给君王及国家耕种(公田)。孟子这么描述这种井田制:

  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馀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

  从这些论述中,并不能十分清楚地看出,这个系统究竟是由孟子作为一种统治计划而发明的,还是过去或他自己所处时代的实际范式?井田制的管理模式是典型的中国现象。虽然这种形式在实践中并没有实现,但其想法本身对中国所有的理想政体概念之发展有着相当的影响力,也许恰恰是因为它的陈述语气是那么冷静理智吧。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甚至这以后,当现代的社会政治理念变得深具影响时,东亚和一些西方学者对井田制的历史真实性争论不休。他们的讨论使中国社会史研究领域诞生了一个特殊的学术分支。当然,井田制的问题并没有最终得到解释,但争论的确揭示了那些关注普遍意义上的理想政体的作者们的各种主观观点。

  墨翟和中国社会主义的基础

  虽然孟子满怀热情强调民的重要性和他们希望君王“与民同之”的愿望,而且使用“同”来表达“平等”——这个词在孔子那里是指低级阶层里小人的“互相勾结”,因此对君子来说不适用,要抛弃掉——但这种热情肯定不是意味着这种“平等”暗示了理想政体中地位差异的模糊。反而正相反。因为孟子的思想比孔子更为清晰明确,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可以找到对地位差异的更清楚的描述。一个想依靠完全不同的、纯粹人类的等级来把所有阶层联系在一起的共同体,它不消除社会的结构,反而给这个社会结构以更深的含义。在孟子的一个对话中,这种态度明白无误地浮出表面。在这个对话中,据说孟子和某个学派的弟子争论了起来。这个学派,其起源可以追溯到传说中的神农,农业的发明者。农家学派的文献没有留存下来,所以采用公元前2世纪儒家和道家的二手材料也足以重要。26当代中国有种趋势要将农家看成是共产主义的先驱(部分是因为他们穿着朴素的工作服[衣褐])。但不管这是否确定,它并不能得到证实,也无法被否定,因为我们对农家的了解大致是建立在孟子对他们的评论上: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食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孟子曰:“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於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孟子以这种方式向许行解释,只有通过圣人的劳心,社会才能渐渐地从难以忍受的、无比危险的自然条件中慢慢发展起来,最后变成文明之地,并且通过忠孝维护了社会等级差异,27让所有人的幸福都得以可能。这种思想,从南方蛮地来的许行,自然不能理解。)通过最后的反驳,许行回答:“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在孟子的所有著作中,这篇对话所显示的雄辩与口才是非常富有特色的。孔子只需讲道,孟子却不得不与人争论。但是农家是最不堪一击的对手。真正危险的对手是墨家(墨翟,前479?-前381年),它是由儒家的次级分支形成的一个学派。这个学派向组织起来的弟子严格训练辩论的技巧。墨子已被遗忘了两千年,这个哲学家几乎像上两个世纪西方和中国同时重新发现的某种东西,假如西方和中国用的是不同方法切入的话。一方面,墨子鼓吹尚同、兼爱,让西方学者包括传教士非常震惊,因为它产生在公元前四世纪;另一方面,中国(言之有理地)将这种对人类的爱认作是西方类型的社会主义之清晰的早期形式。同时,他们也很惊讶地在墨子的著作中,找到正是带给西方权力和进步的那种科学——逻辑和技术——之萌芽。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儒教在墨家身上的胜利,似乎就导致中国放弃了那条也许会带她比西方早许多时候走入现代世界的道路。另外,我们这个世纪让墨子带上浪漫光环,是因为阶级斗争的缘故。著名学者(江缐和钱穆[生于1895年])提出了非常受欢迎的理论:即,墨,而不是翟,才是这个哲学家的姓,28这表明墨(“墨汁”)在此的作用是个绰号,意思是“打了烙印的(奴隶)”。他们还认为,这种解释非常容易就和以下说法对上了:墨家是儒家分裂出来的一撮人,在他们的教义中,非常粗鄙的概念“利”忽然有了重要地位。根据传统阶层和家族等级的原则,这利是不能分享的,但在他们那里,却是以真正平等的方式分享利益。不同的组成部分构成了墨翟的理想政体:一种没有区别的爱,不像在儒家那里限制在家庭内;一个显著的宗教观点,作为提高道德的保证;苛俭;一个作用于每个人的钢铁般意志(这个概念先前并不为人所知);最后,是国家间的和平。墨子非常乐观,他相信通过完美的防守、而不是进攻的武器,可以获得和平。连接起所有这些理念的贯彻成分再次是“平等”,在此又一次变换了它的形式。对墨翟来说,“平等”意味着“渗透性”,是社会所有组成部分之间不断更新的纽带。在《墨子》一书谈论“兼爱”的章节里,这个观点早已非常明显了。整本书所有部分都辩论性很强,所以它的辩术反映在每个字句中:

  然而兼相爱交相利之法,将奈何哉?子墨子言:“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今吾将正求与天下之利而取之,以兼为正,是以聪耳明目,相与视听乎,是以股肱毕强,相为动宰乎,而有道肆相教诲。是以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今唯毋以兼为正,即若其利也。”三篇纲领性的文章也讨论了怎么通过不断的实践来学习这种“兼爱”的问题。它们的标题是“尚同”,这是墨家制造出来的一个概念。从字面上直译的话,它的意思是“趋同于在上者”。这其中有某些暧昧的地方,或者说,意义两极分化的地方。因为它可以指将在上者同化在下者,同样,也可以相反,虽然对后者的强调没有对前者的强调那么强烈,而且只是被当作能接受的去建议。29因为人之间存在着差异,这种互相交流就非常重要。在以下这段文字中,墨翟描绘了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

  子墨子言曰:“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文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正长既已具,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若闻善而不善,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弗能是,上之所非,弗能非,上有过弗规谏,下有善弗傍荐,下比不能上同者,此上之所罚,而百姓所毁也。’……古者有语焉,曰:‘一目之视也,不若二目之视也。一耳之听也,不若二耳之听也。一手之操也,不若二手之强也。’夫唯能信身而从事,故利若此,是故古之圣王之天下也,千里之外有贤人焉,其乡里之人皆未之均闻见也,圣王得而赏之。千里之内有暴人焉,其乡里未之均闻见也,圣王得而罚。故唯毋以圣王为聪耳明目与?岂能一视而通见千里之外哉!一听而通闻千里之外哉!王不往而视也,不就而听也。然而使天下之为寇乱盗贼者,周流天下无所重足者,何也?其以尚同为政善也。是故子墨子曰:‘凡使民尚同者,爱民不疾,民无可使,曰必疾爱而使之,致信而持之,富贵以道其前,明罚以率其后。为政若此,唯欲毋与我同,将不可得也。’”

  通过对在上者的顺应(或趋同),整个民族的思想在许多个体细胞内得到逐步发展。它强调领袖的强大,强调人民和他保持同一。因此,统治者的知识和意愿被得到了加强,而只有在领袖的知识和意愿中,人民的想法才能够实现。人民的“顺应”不是简单的屈服。通过通报,贤人和暴人的行为就在一条稳定的传送道上以下达上;当领导者犯下大错时,国民能够而且必须将“建议”传达给领导阶层,这样,回馈系统就产生了。这也许并不是直接强迫那些在上者改变他们的做法,它不过是让他们能从下层社会状况中吸取教训罢了。滥用权力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神秘的影响只有在爱的支持下,只有在指向爱的过程中才会发生。

  将墨家和儒家分裂开来的鸿沟是对爱的完全不同的理解。墨家将爱这个概念含义搞得太广泛,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温暖处。儒家则将“仁”解释成“爱人”,将父母孩子之间的爱推而广之为所有的仁。但对墨家来说,亲人间的爱只是许多爱中的一种。它是利己主义的极端形式,如果给它太高地位,那将是世界上所有恶的根源。和儒家相反,墨家始终鼓吹禅让制。对他们来说,夏朝就是例子。圣人尧舜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王位,因为他们想让最配得上这个位置的人戴上王冠。观察一下儒家的这个对手怎么将过去当作典范,模仿圣人言行,非常有趣。他们将他们的黄金时代定位于更遥远的时期,因此也将过去拓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度。他们否定具有进步性的社会区分,而且觉得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因为当人回到过去,社会“平等”就增加了。在对这些事情的思考中,墨子并没有将“爱”这个概念追击到它逻辑的局限性上。在他所描绘的“尚同”这个概念的发展之“原始条件”中,他所讨论的前提条件比起孟子所言,更像一个天堂,虽然我们在孟子言论里找到了同样思想的更精确描述。孟子所描绘的状况,更正确地说,是一片荒野,自然依然残酷地压迫着人类。只有通过圣人创造出秩序,世界才变成人的世界,这世界才得以配得上这么崇高的称呼——“天下”。

  然而,农家思想早已暗示出,肯定有其他学说也提出过某种“尚古主义”的主张,而且表达的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论语》中,曾有奇怪的一段指出了这一点。一次,当孔子和弟子子路出游时,子路向两个和自己隔了一条河沟、在路旁耕地的农夫问路,还提到了他老师的名字,但这两个人只表现出轻蔑,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

  很有可能,这些人也是农家学派的弟子。他们对“滔滔天下”有点悲观的看法,但暗示出另一学派有可能在儒家兴起的时候同时兴起了,但是只是通过反对儒家而获得自己的特色,那就是道家。在道家思想中,我们能发现它试图要调和以下如此极端的两极:道家之无际的恣意漫游和农家切实的社会纲要,并试图为此提供共同基础。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 推荐:抗日战争书籍 心理学书籍 茅盾文学奖作品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