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依着辛弃疾的指点,投宿在路边不远一座小村落里。行到这一带,人烟已开始慢慢稠密起来,但看去仍然有些荒凉寂寞。时常见一些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空房,门前屋顶长满了杂草,绿色植物的蓬勃生机反而渲染出衰落死亡的氛围。
房主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他皮肤粗糙黎黑,面容憔悴干瘦,说话时那双混浊的眼珠不知在盯向哪里,透露出一种沧桑迷茫。
才稍微躺了一会儿,辛弃疾就又坐了起来,想想明天就能到家了,他有些激动难抑,推了一把睡在身旁的党世杰。
“怀英兄,睡着没有,起来出去走走好不好?”
“时间不早了,去哪里?”党世杰揉了揉眼睛,也翻身坐起。
“去老爷爷那边聊聊天吧,这么大的房子只他一个人住,多寂寞啊。”辛弃疾说着就扯着党世杰走出房门。
老人独住在一间低矮的草棚里面。辛弃疾和党世杰二人心里暗暗诧异,上前轻轻扣了扣柴门上的铁环。
里面闪动着跳跃不定的烛苗,却不听有人应答。
两人用力又敲,仍然没有任何响动。辛弃疾透过缝隙往里看看,竟见那老人手持镰刀,龟缩在床头,一脸警惕与恐慌地盯着这门。
“老爷爷,是我们,睡不着觉,和您聊聊天好吗?”辛弃疾尽量把声音放得更轻柔和善了一些。
半晌,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条缝,老人站在门边用怀疑和稍带敌意的眼光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公子哥可有什么事情?老朽这里除了性命已再无他物可取。”
辛弃疾一眼瞥见老人手里仍然死攥着镰刀,刀是新打磨过的,衬着明亮的满月反射出柔和的光。
两人连忙解释来意,满脸的真诚和彬彬有礼的态度终于赢得了老人的信任。老人丢下镰刀敞开门让他们进去。屋里和辛弃疾他们借宿的房间几乎一样什么也没有,除了床,就是油腻破烂的被褥。
原来老人姓高,祖居此地,1127年山东失陷于金人之手后,因为舍不得辛苦置办的家业和世代耕种的田地,便不顾乡邻劝说硬是留了下来。谁知从此命运的乌云就笼罩在了一家大小的头上。先是遭遇饥荒,小儿子夭折。等大家好容易从死亡的边缘爬回来,想要重新经营起家,谋一个好生活时,却又被四周接连不停的战伐粉碎了梦。不久老人自己就被金军抓去作了壮丁,每天打骂无常,视同牲畜一样驱使对待;任用无度,到和宋军开战的时候又让他们走在前面抵挡自己同胞的弓箭刀枪。几年下来,几百号被抓的壮丁只剩下稀稀落落一百多人,看上去全部瘦骨嶙峋,血气微弱。终于有一天老人装死趴在地面尸堆中,捡了一条命回来。一路上忍饥挨饿,东躲西藏往自己八年以来日日思念的家里奔去,他想象着妻子儿女正坐在桌边吃饭,正谈论着他的踪迹,盼望着他。她和孩子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平安归来,就在他们正吃饭,正觉伤心的时候,自己推门进去了。
满心希望和幸福的老人走到村边才发觉到情形不对,曾经虽遭种种苦难,却仍顽强矗立的村落现在透露出一股掩不住的破落荒败,到处都是残砖破瓦,断墙荒草,渺无人烟的样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他的心,他不禁嗓子发干,有些慌乱。跌跌撞撞往家里扑过去,却只见那扇熟悉的柴门紧紧锁着,锁上已落了斑斑黄锈。窗户上的纸历经风吹雨打,无人更换,早已破得不成样子,从结在窗棂间的蜘蛛网望进去,里面只剩下几条断腿的板凳和一把扔在角落的笤帚。
搜寻了一遍废墟,在村子东头找到了一对老夫妻,两人儿女或抓或逃都已不在身边,只留他们在战争缝隙里打发着风烛残年。从老夫妻嘴里这老人了解到了自己走后家中的变故。大儿子四年前就被金人掳去,那一次村落中仅剩的十几户人家家哭得死去活来,因为长年打仗兵源不足,金军便将所到之处年满十五的男孩全都带走从伍。妻子苦熬数年,一心等着父子回来,却又被一家金朝贵族掳去作了婢女,一走之后再无音讯,生死不明。丢下两个还小的一儿一女,生计无着,稍有点主意的小姐姐便领着弟弟离开家,四处流浪讨饭。
说到这里,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这时夜已三更,万籁俱寂,老人压抑不住的抽泣听起来格外沉重,令人心碎。辛弃疾和党世杰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从1125年,灭亡了辽国的女真族正式从河北、山西两路出兵,直取开封,整个北方土地的命运就注定了。1126年冬开封失守,徽宗赵佶和钦宗赵桓被掳。当这两个可怜的皇帝百般遭辱的时候,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也痛受着失去亲人朋友的悲哀折磨。
此后,河北、山东等大面积土地易归金人手中,康王赵构渡江南奔,在杭州坐下半壁江山,建立了南宋政权。不及或不愿离开故土的人们从此便开始忍受各种各样的蹂躏与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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