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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听我说,中国小姑娘,您的身世不会那么简单!”

  ○毛岸英连忙找到爹爹,把我在德国寻找父亲的事情告诉了他

  ○在我的纪念日中.似乎只有1月30日显得有些特殊和神奇

  ○我颤抖着手,撕开牛皮纸的信封

  ○“听我说,中国小姑娘,您的身世不会那么简单!”

  我在这个遣送难民的集中站度过了寂寞难挨的两个月。进入 1945年5月,德国法西斯举手投降,战争罪魁祸首希特勒也自杀身亡。世界人民终于结束了腥风血雨,迎来了和平的一天。中国也开始对日寇最后一战,加快了结束战争的进程。

  这些局势我当时并不知道,也不懂得,是一位苏联红军告诉我的。听见这些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我内心更加焦急,到处都在庆祝胜利,人们在为最后胜利而战斗,可我呢,至今还流亡在苏联以外的地方。

  尽管内心很急很累,有时心焦得想自虐,自己抓自己胸口,把毛衣撕咬得一条一条……但一到人们跟前,我嘴上却什么也不说,好像这自由的世界属于天下所有的人,独独不属于我,因为我觉得这宝贵的自由时光会很快被法西斯拿走,有一种在梦幻里生活的感觉。

  几年的囚禁,我的心理已经不是生活在正常环境中的女孩心理,法西斯留给我心灵的伤痕太深太痛,笼罩在我头顶上的阴影太黑太沉,以至把其他美好的东西都遮盖了。即使这些美好的东西来到我面前,我也不敢去接受……是不是我们被苦难岁月挤压变形的心脏丧失了承载美好事物的能力?不然,我真无法解释获得自由后,我怎么变得更加孤僻和敏感,甚至自暴自弃呢?

  我对谁也不信任,总想,我讲的话谁会相信?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的真实身分。

  因为自由后,我碰过钉子,有过教训。最初找到我的红军部队要开拔回苏联时,我特别想跟他们走,就找到他们的指挥官,用试探的语气问他们:

  “如果我是共产党大官的女儿,你们会怎么样?带我走吗?”

  那个红军一听先是哈哈大笑,然后说:“您真会开玩笑,小姑娘,您应该问纳粹分子怎么办。”意思很显然,他们根本不相信共产党领导人的孩子能活着走出纳粹集中营。

  就这样我失去了跟随苏联红军回莫斯科的机会。红军当然不会让一个身分不明的孩子跟随部队走东走西的。

  这以后,我再也不敢贸然提这类让人发笑的问题了。

  一天,我们这个收容站换了一个新政委,军衔中尉。他和以前的政委不一样,他喜欢直接和难民们交谈,特别和蔼,像典型的俄罗斯大叔那样有副好心肠外搭一副好脾气。开始他看见我是个亚洲人,也和他的前任一样,很好奇地打量我一番,仔细地问了我的经历。有了以前的经验,我还是照搬老黄历:爹爹是中国的老中医,送我到苏联南方养病,后来战争爆发,我就被德军抓走,现在我想回苏联,寻找在中国的父母。

  这个军官很有意思,听完我天衣无缝的身世,不是满意地点点头,或者发出遗憾和同情的感叹声,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听我说,中国小姑娘,您的身世不会那么简单!”

  他这一说,吓我一跳,好像我的身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需要他告诉我一样。

  言多必失!我赶紧不再说话了。

  我越是保持缄默,越是让这个政委好奇。

  过了几天,他又来了,和我一起削土豆,反复问我在苏联时的细节问题,比如到明斯克之前到过莫斯科吗?上过学校吗?叫什么名称?老师中有没有中国人?

  我的破绽就出在这个中国老师问题上,我说我在的学校有中国老师。

  这个军官马上敏感地抬起头说:“我也是莫斯科人,莫斯科有中国老师的学校可不多。据我所知,国际儿童院就有中国老师,您是不是从那里来的?”

  我吓坏了,好像大祸要临头了,无论他再问我什么,我死也不再开口了。

  红军政委见我不开口了,估计这里面一定有秘密,也不追问我了。把话题岔开,想缓解我紧张的情绪。他给我讲了许多外界新鲜的事情,告诉我世界各个国家的人将不再受战争的磨难了。中国八年抗战也快结束了,你应该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应该上学,学习文化。

  他一提到中国,我的眼泪止不住潸然而下……

  中国,这个离别了四年多的祖国在我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感情波澜,我真想立即回到祖国怀抱,让所有苦难的日子在她的怀抱里融化,变为永远过去的历史……

  我要不要把我的真实身分告诉眼前这个和蔼可亲,可以让人信赖的莫斯科军官呢?

  我内心剧烈地斗争着,最后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一切。我怕他不相信,说我骗人。我流着眼泪看着这个军官摇摇头,转身走了。

  这一夜,我失眠了,眼前老是出现爹爹朦胧的身影,好几次努力,想回忆起爹爹真切的模样,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被自己迅速衰退的记忆惊惧出一身冷汗,真怕再也不能回到祖国。可转念一想,难道我就这样回国?两手空空去见寄厚望与我的爹爹?

  我一个人越想越伤感,觉得我太孤独了,孤独得没有人能分担我的苦恼,也没有人能知道我的心。我像一个被遗忘的人,在远离祖国的地方过着无人能体会的孤独寂寞的日子,而且整天被过去的阴影困扰着,提心吊胆地度岁月。如果有人能宽慰我,鼓励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或许我就不会被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折磨得神情恍惚了。

  我以为红军政委不会再来找我了。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政委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这是一间简易的木板房间,木质地板踩上去吱嘎吱嘎直响,让人更加紧张。

  政委乐呵呵地给我拿了张椅子,让我坐下,他也在他办公桌的后面坐了下来,我们面对面……

  突然我眼睛一亮,他的桌子上有一束不知从什么地方采来的鲜花,失去根的淡红色花在没有任何美感的罐头瓶子里,依然浓烈地开放。我心头一热,久违了,迎春花!这是我最喜爱的花!

  “这是迎春花,是春天的使者。瞧,它们开得多好。”政委看见我惊喜的目光,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花,从瓶子里取出一支递给我。我接过来一闻,一缕淡淡清香袭人肺腑。这花真新鲜,估计是才摘来的,花瓣上还带露水呢。

  看见这些花,我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刚才怦怦跳的心也被这美丽的花抚平了。

  政委依然用和蔼的语气问我:“昨天我给你讲了许多道理,告诉你,你的国家也快要和平了,这个消息对你很重要,估计你昨晚没有睡好……”

  这个莫斯科人真厉害,好像穿透人的五脏六腑,我昨晚失眠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昨天我一讲到中国,你就哭了,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回家。所以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帮助你找到中国的父母,让你早日回去和家人团圆。”

  我的鼻子又酸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时“中国”和“父母”字眼是我心灵深处最脆弱最容易受伤害的一根神经,谁要一碰它,就好像提起我感情的闸门,牵出我许多的悲伤和委屈。

  “不过,你一定要告诉我真实情况,我才能帮助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以前我说的是假身分,我是中国八路军总司令朱德的女儿!”

  “什么,再说一遍。”政委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身子歪了一下,差点跌倒。他站立起来,两只眼睛瞪着我,像不认识我一样,发出惊讶的目光。

  我被他这目光盯得心里直发毛,身子也不由得矮了半截下去。

  我就知道我说了真话他们不会相信的!

  “赤英,我没有听错的话,你刚才说你是朱德的女儿?就是中国共产党总司令的那个朱德?”

  “是的……”我低下头,小声回答。

  “这简直……简直是个天大的奇迹……八路军总司令的女儿从德国集中营活着走出来,这不是天大的奇迹是什么。要知道,我的中国小姑娘,你奇迹般从德国鬼子眼皮底下活了下来,这要让法西斯分子花一辈子的时间去追悔去捶胸顿足的呀……哈哈……”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傻傻地盯着这个手舞足蹈的红军政委。我的身世就这样让他兴奋?但看见政委这样高兴,我的心情也受了感染,快乐了起来,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我手里的花朵也跟着我起伏的身躯颤抖起来,我怕抖掉花瓣,赶紧用手护着。

  我收住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原来太快乐也会流眼泪的,这泪流得让人心里爽快,舒服!我看见政委不笑了,就起身想出去干活。我在这里耽误了半天,土豆还没有削。

  “你到哪里去?”政委奇怪地问。

  “我去削土豆呀!”

  没想到政委走到我跟前,用手按住我的肩头,又让我坐下。

  他转身叫来一个士兵模样的年轻人,吩咐说:“这个中国姑娘以后不再去做活了,从今天起她就搬到我办公室旁边的房间住,你再去找一位苏联姑娘来陪她,负责照顾她的日常生活。”

  我刚刚踏实的心又悬了起来,我有手有胳膊,怎么能叫别人照顾呢?连忙说:“不行不行,中尉同志,这样不行,我会不习惯的。”

  “在这里,我是领导,你要服从我的命令。”

  以前只知道暴露身分会被法西斯杀死的,却没有想到现在暴露身分会被当做重要人物,受到隆重礼遇。这天壤之别的变化,前后不过一个小时。这戏剧性的转变,让我觉得是在云雾里行走。脚底下的大地变得不踏实不真实,飘忽飘忽的……该不是在做梦吧?

  ○毛岸英连忙找到爹爹,把我在德国寻找父亲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在这个好心的中尉帮助下,开始写信寻找我的爹爹。

  我激动地坐在桌子前,展开白纸,哪知一提笔,我却把老祖宗的字忘的差不多了,怎么想也写不出来几个字。俄文我又没有学好……这可好,朝思暮想能给自己的爹爹写信,如今有了机会,我这个昔日的初中生,却被法西斯摧残成了一个既不会中文又不懂俄文的文盲!

  看来寻找爹爹,我这文化水平肯定是不行了,我只好又去找中尉。

  我找红军政委,告诉他,我不会写中文了。这让他也很惊讶,感慨这地狱的魔力,能把人改变得这样厉害。

  他答应帮助我写信。

  和第一次寻找爹爹相比,这次更难。

  上次是周恩来伯伯找到了我,我是被寻找者,而这次我是寻找者,特别是我什么线索也没有,就是请这位关心我的红军政委代笔寻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在莫斯科只生活了3个月、对那里的地名街名都不了解,甚至连我在的国际儿童院在什么地方都说不清楚,只知道我们国际儿童院是共产国际负责创办的。

  这个信息让政委高兴,他说他知道这个地址,很快帮我写好了一封信。

  信中说一个叫赤英的中国女孩要寻找在中国的父亲,并且将我在国际儿童院的情况也介绍了一下。因为我们还在靠近德国的边境,怕信件丢失,没有敢直接写上爹爹的名字。但我忽视了一个关键问题,没写上我真实的名字——朱敏。

  信倒是没有丢失,寄到了莫斯科,可共产国际已经解散了,无人受理我的信。信在莫斯科停留了一段时间,被热心的邮递员转到莫斯科红十字协会。

  工作人员打开信,看我原来是国际儿童院的孩子,就准备转国际儿童院。

  正在这个时候,毛岸英来了。他在苏联卫国战争结束后听从他父亲的安排,准备起程回国。他离开苏联前,正好到红十字协会办理手续,碰巧我的信放在工作人员的办公桌上。他看见,问这是谁的信?工作人员看见毛岸英也是中国人,就问他认不认识儿童院里有个叫赤英的中国女孩,她要寻找在中国的父亲。如果当时告诉毛岸英是朱敏,他或许根据姓氏推,还能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可一听叫赤英,他想了半天,实在没有印象了。我在国际儿童院时,毛岸英哥哥已经考入大学,只有星期天才回儿童院住,加上我们年龄差距,他和我只有几次点头之交,3个月后,我又失踪了。他当然记不住一个叫“赤英”的新生。

  不过他答应回延安打听一下,谁是赤英的父亲。

  毛岸英心里默默记住了赤英这个名字。

  这一次幸运女神又走进了我的命运里,我的名字在毛岸英脑海里留下了记忆,他为我以后和爹爹再次取得联系立下了汗马功劳。

  以后我常想,如果那次不是毛岸英到红十字协会办事看见我的名字,或许我寻找父亲的时间会更长。

  就这样毛岸英带着我“赤英”的名字回到了延安,一次无意和父亲毛泽东说起有个叫赤英的中国女孩寻找她的父亲。说的时候他并没有指望他父亲会知道这个古怪的名字。没想到,他父亲一听赤英,马上停下手里的事情,问:“你知道赤英在哪?”

  难道父亲知道赤英是谁?

  毛岸英连忙把在莫斯科红十字会看见一封信告诉了父亲。毛泽东伯伯连忙高兴地说“这是我们朱老总的千金啊,这个化名我知道。这可好了,好多年没有音信了,没有想到她还活着,你赶快去告诉朱伯伯,让他也放心。”

  毛岸英连忙找到爹爹,把我在德国寻找父亲的事情告诉了爹爹。

  当时爹爹没有说什么,第一个反应到桌前坐下,拿过纸和笔,要写信给我。

  毛岸英想想说:“信上说,赤英的中文已经忘记了很多,你写信给她,不知她能不能看得懂,还是我执笔,写信给她,好吗?”

  爹爹放下毛笔,连连说:“好好,你写你写!”

  毛岸英写好信。寄到莫斯科红十字协会,请他们将信再转给赤英。

  1948年毛岸英再次来莫斯科,听说我已经从德国返回伊万诺夫了,就来看我,一见我,和苏联人见面一样,高兴地拥抱了我,拉着我的手上下一顿打量说:“你真是命大,能从德国集中营回来!”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德国集中营?”他这才告诉我,我那封寻找爹爹的信是他最先看见的,也是他把我的情况告诉了爹爹……原来这样!我一下子对年长我几岁的毛岸英有了兄长般的亲切感。

  1950年夏天,我回到北京度暑假,毛岸英又来中南海看我,我们又热闹地谈了许多。那时抗美援朝战争还没有爆发,他也不知道会去朝鲜战场,而且将一去不复返。我送他出大门,他像个淘气的大哥哥,又开始拿我赤英这个化名和我逗乐,揭我的短,说我不仅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把老祖宗的文字都忘了,连爸爸都丢了……听见他说中国话像打机关枪一样流利,把我可急死了,中文说得更加蹩脚,真想狠狠捣他几拳头。他见我扬拳头,一溜烟跑了。我在他身后用俄语“警告”他说:“你可小心点,我去告毛伯伯,说你欺负我。”可惜毛岸英哥哥在同年年底牺牲在朝鲜。我1953年回国,才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心里特别难过,以后我再也见不着他了,再没有机会向这位敦厚的哥哥“撒娇”了,国内也没有人知道我流亡在外寻找爹爹的那段曲折遭遇了。

  我知道毛岸英在延安给我写过信,就专门去红十字协会打听,当时我希望信还能在红十字协会。那里的叔叔告诉我,他们早已将毛岸英哥哥的信按照红军政委留给的地址寄走。然而,这回幸运女神和我擦肩而过,等信在邮车上周折数万公里,来到我们集中站时,我们已经全部到了波兰境内,离苏联边境很近的地方等候国际火车通车,回莫斯科。

  毛岸英哥哥的信再次成为无人查收的“死”信。

  在很长时间都没有苏联和中国消息时,这位红军政委并没有“原地待命”等候,依然想办法和苏联方面联络。

  在我们到了波兰和苏联交界的地方,政委利用和苏联联系方便的条件开始一层层地往上报告,终于我的情况被报告到斯大林的办公室,我的身分一下子大白天下。

  斯大林一道急令飞往波兰境内:立即护送朱德将军的女儿到莫斯科。

  没有几天,我被安排坐战后第一列通住莫斯科的国际火车,踏上了离别后的第一次归程。为了我的安全,路上专门派了两个士兵负责护送。

  眼前这条伸向远方的铁路,我三年前走过,那时是走向地狱,如今我又一次从它身上走过,从此,我将远离地狱。人生中这一来一去,不仅仅是归返某地某处,而是在经历生命截然不同的旅程。铁路还是这条铁路,国界还是这条国界,可我的生命含义已经完全不相同了。

  我这哪里是在乘坐火车?分明是在搭乘一班历史的列车。

  政委用吉普车送我到了站台。我突然看见绿色车厢,心里感到一阵颤抖,难道这就是千次万次用生命去争取用心灵去盼望的时刻吗?可我怎么一点也激不起喜悦的浪花,只有一肚子依恋的泪水在翻腾?

  我依依不舍望着这个帮助我重返莫斯科,帮助我从心灵上彻底走出法西斯阴影的红军政委,内心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对着正在指挥士兵往车上拿东西的政委说:“政委叔叔让我参加红军吧,和你们在一起战斗。”

  政委一看见我正儿八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的红色公主,您是我们最高统帅亲自下令保护的重点人物,我怎么能让你参军?斯大林同志要是知道了,他可要……”他做了一个撸的动作,

  “他可要撤我的职的。”

  “我真不想离开你们,你们对我真好,我不想走了……呜呜……”

  真讨厌!我要当红军,他却不帮我,我委屈得眼泪流了出来。

  红军政委这时眼睛也湿润了,他走过来,紧紧拥抱着我,最后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上车吧,你应该继续读书,以后还要回中国,建设自己的国家,你的任务很重啊,不要忘记给我来信!”

  我没有理由再留在站台上了,只好上车吧。

  ○在我的纪念日中,似乎只有1月30日显得有些特殊和神奇

  1946年初,我历经磨难,九死一生,终于回到了阔别五年的莫斯科。

  以后我给这位红军政委写过信,可他没有回,再后来我听他的战友说,他在后来一次意外事故中牺牲。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为他点燃了红蜡烛,默默悼念这位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叔叔。

  按照宗教的说法,死去的人都会去天国。我想,我眼前这摇曳的烛光一定会叩响天国的门扇,向这位善良、聪明而淳朴的红军叔叔带去我迟到的谢意和无尽的思念。

  我又回到了莫斯科,又回到了国际儿童院。

  这天是1946年1月30日。

  我一生中有几个日子是不能忘记的,一个是我的生日,一个是爹爹和妈妈的生日,再一个就是1月30日。爹爹去世时,我记忆中又多了1976年7月6日这个忌日。

  在这些纪念日中,似乎只有1月30日显得有些特殊和奇怪。但不知为什么,我老是不能淡忘这个日子,因为它在我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成为命运中生死交替,祸福变换的转折点。

  1941年1月30日,我离开了延安,踏上了去莫斯科求学的旅程。深切地记得飞机在延安机场起飞时,我看见机翼下那一个个渐渐变成小黑点的亲人,我的心都缩了起来,他们好像会永远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以后无论我是跌倒还是站立,我再也够不着他们的手,让他们牵我一把。这一天,我品尝了更加惆怅甚至带有恐惧的离别滋味。

  1944年1月30日,我和难友们在德国集中营已经关押了3年。一个喜怒无常的德国宪兵为我们拍摄了第一张在集中营的合影照片。本来这一天,我就很伤感,又面对黑黑的镜头,我的心很痛。但这苦涩的乡愁和这张相片一直保存了下来,直到今天,照片背后的字迹依然那么清晰,依然能让我透过小小照片,去体会当时那种刻骨铭心的乡思和悲愁。

  1945年1月30日,我们在惊慌和惊喜中获得了意外的自由,拼命地逃离了那座阴森恐怖以后将无人再来问津的集中营,开始了寻找归途的流亡生活。

  一年后的今天,我站在了莫斯科的红场上。

  这些大起大落,大悲大欢的遭遇,都是发生在这个神奇却又十分普通的日月里。

  正因为有这么多个1月30日的奇特遭遇,才有我生命中一条由必然和巧合组成的历史隧道,将我最终送到了自由和光明的天地之中。从此,这个苦难且温暖的日子自然而亲切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我在红场信步。街道、房屋、古老建筑、艺术雕塑和克里姆林宫红墙……景色依旧。在列宁墓前,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列宁纪念章,带在前胸。这是获得自由后第一次佩带纪念章,一份自豪的感觉油然而生……走着走着,我内心涌上了柔和的感受,仿佛这场战争从来没有来到这片土地上,我也从来没有去过什么德国集中营……这眼前一切的一切,居然让我感到和5年前的岁月焊接得如此完好无缝!

  柔和安详,和平宁静,弥漫了我的心房……

  突然,一阵寒风吹来,脖子上至今没有愈合的淋巴肿块又开始隐隐作痛。这铭刻残酷岁月的伤口好像在提醒我,这段伤痕累累的人类历史无论如何是无法用柔和的心情去焊接的。我刚刚轻松的心情又开始沉重起来,整整4年荒废的岁月又化作不易申诉而又焦急的石块压上了心头。

  我必须用很短的时间来弥补4年。不然我除了年龄增长以外,其他什么都在原地踏步,以后怎么回去向爹爹妈妈作交代啊!每想到这个揪心的问题,我都会想起爹爹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这几乎成为我回到莫斯科后的一道无声的军令,促使我不得不拼命地学习。

  ○我颤抖着手,撕开牛皮纸的信封

  我一走进国际儿童院的大门,依稀又记起了以前的往事——教室、宿舍和那令人陶醉的大草坪。记得有些好斗的男同学,常在这块大草坪上进行摔交比赛,有的男孩个性强,输不起,摔着摔着,就当起真来,结果大家混战一场,哭的哭,骂的骂,只好不欢而散。那架势好像这一辈子都势不两立结了世仇似的,可不出两天,敌视的双方又好得恨不得穿到一条裤子里。

  我们女孩子最爱在草坪上做游戏,过家家。最令人羡慕的是被选出来做

  “新娘”的孩子,她可以羞答答地扮演“婚礼”中最风光的角色。

  时隔四年多,我走进这些认识似乎又不认识的同学中间,陌生中,大家相互发现,经过这几年的艰苦环境的锻炼,我们这些当年无忧无虑的孩子,无论是调皮的,还是听话的,无论是大打出手当“拳王”的,还是羞答答当

  “新娘”的,都在战争中长大了,成熟了,个个脸上都挂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老练和沉稳,甚至还有些世故。

  我到伊万诺夫国际儿童院不久,收到了爹爹从延安的来信。那时中共中央机关还没有撤离延安,世界大战结束后,中国和苏联之间又恢复了正常的邮路通讯。

  这是我离开祖国后收到的第一封中国来信!

  爹爹是用毛笔写的信,我颤抖着手,撕开牛皮纸的信封。爹爹写了一页信纸,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我还是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爹爹在信上说:苏联4年卫国战争也是中国国内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候,而没有及时打听你的下落,让你受了苦,爹爹对不起你!全苏联都在遭受战争的苦难,我不能因为个人的事情麻烦苏联政府,想必女儿能谅解爹爹的。……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滴在脆黄的信纸上。很快,信纸就烂了,拿不住了。我只好把信铺在桌面上,用手绢把不断涌出来的眼泪堵住。

  我好想家好想家,好想立刻回到爹爹的身边啊!

  爹爹给我写来这封信后不久,也就是1946年6月,国民党蒋介石悍然撕毁停战协定和政协决议,大举进攻中原解放区,中国内战全面爆发。由于战略任务发生了根本变化,解放区各部队由八路军、新四军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爹爹任总司令,彭德怀任副总司令。他们依然是搭档。此后不久,解放战争在中国大地拉开了序幕。

  解放战争的第一个攻打大城市的战役是1947年11月6日拂晓在河北石门(现在的石家庄)打响的。

  战前爹爹亲自到河北安国南关的晋察冀野战军司令部,进行攻打石家庄紧张的战前动员和攻坚准备。

  敌人在石门四周建筑的碉堡达6000多,虽然没有城墙,但深沟层层,暗堡林立。电网、铁丝网交织,地雷密布,被称为“地下城墙”。国民党反动派得意地宣称:石门是城下有城,凭借地势可以坚守3年。

  强行攻克国民党军队坚固设防的大城市,在解放军历史上还是第一次。爹爹对炮兵、步兵、工兵协同作战极为重视。这一天上午,爹爹骑着战马,马不停蹄,连续到了6个村庄,视察了两个团、两个营和4个连队。到下午两点才返回旅部吃午饭。当天下午,爹爹又给炮兵旅团以上干部讲话,说:

  “要打石门必须学会打攻坚战,打下石门就学会如何攻打大城市,还可以把晋冀鲁豫和晋察冀两大解放区连成一片,在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意义都很大。”

  “勇敢加战术”,这是爹爹在攻坚石家庄动员时最响亮的口号,开战以后这句口号响彻阵地前沿。

  战役中,毛泽东伯伯知道总司令在前线,就致电刘少奇伯伯让前线指挥官们劝请总司令回到安全的地方。

  后来几乎在杨得志下逐客令的情况下,爹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炮火纷飞的前线。

  可是回到安全地带的爹爹却把心留在前线上。他一刻不离电话,通过电话下达作战命令。在部队进入石家庄城区进行巷战时,爹爹又嘱咐部属杨成武:一定注意城市政策,特别要保护好几个大工厂。石家庄是我们占领的第一个大城市,要做出榜样。我们军事上要打胜仗,政策上也要打胜仗。

  石家庄解放战斗经过6个昼夜激战,守军2.5万余人全部被歼。

  在解放战争战略反攻形势图上,第一个在大城市上空插上解放军军旗的就是石家庄。也是爹爹在解放战争中直接指挥的一次战役,为以后解放全国大城市做出积极的表率作用。

  有关爹爹在解放战争中的消息是我以后知道的。

  自从和爹爹取得了联系,我心里平静了许多。我想,现在什么牵挂的事也没有了,剩下的就是我自己怎样把学习搞上去,赶上同学们的进度。

  战争时期,在莫斯科的同学虽然没有直接投身战争,但他们也没有能正常地上课,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为前线服务的工作上,也耽误了不少功课。所以我和他们的差距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遥远。只要我肯吃苦,一定能赶上的。

  学习这事,就是一个吃苦用功问题。我先在儿童院补习俄文,不到一年,就掌握了俄文。然后就转到伊万诺夫学校七年级学习。苏联学制和中国不同,他们是初小、高小、初中、高中联贯起来计算学年的,分为十个年级。七年级相当中国的初中一年级。进入中学,就要开始掌握物理、化学、生物等自然科学的课程,学习内容也就加重了许多。因为我的底子比较薄,我想起中国一句俗语,“不耻下问”,遇到不懂的问题就向同学请教,有时为做一道难题,常常要到半夜十一二点。

  这种“艰苦作战”的学习状况持续到第二年才有所缓解。我升入八年级后,和同学的差距才逐渐缩短,再往后,就越学越轻松了。

  我跨越了用俄文学习难关的同时,我的中文却出现了危机。有时我给爹爹写信,常常因为不会写汉字,图省事,就用俄文代替。我想,爹爹年轻的时候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过,会点俄语,所以我在信中的俄文越来越多。开始爹爹还能对付,连猜带蒙,一封信的内容也就差不多看懂了,可是随着我信中的俄文数量不断升级,爹爹不得不去找中央机关懂俄语的人翻译,才能把我的信看完。

  一次爹爹来信,他那时已经撤离延安,在转战途中给我写的信。叫我注意复习中文,使用中文,以后回中国工作,干什么都离不开汉语,它是母语,是中国人交谈的语言,切切不可丢掉,以后写信最好不用俄文!

  我这才从俄语世界中清醒过来。是啊,我是中国人,不使用中国文字怎么行?我赶紧找来中文字典,写信遇到生字,就查找字典,给爹爹写信再不敢使用俄文了。但是我的中文并没有多大的提高,特别是汉话,几乎忘得差不多了。一个人说什么语言,语言环境很重要,不要说我这个在国外生活了六七年的人了,就连来莫斯科儿童院才一年的孩子,也把自己国家的语言都忘完了。

  1949年,我读完苏联十年制的学习课程,完成了高等中学的教育。

  这本应在4年前就可以实现的目标,因为战争,因为命运的波折,整整向后推延四个寒暑。这时我已经快是23岁的成年人了,才开始迎考大学正当我全力冲刺,准备报考列宁高等教育学院时,国内传来一个好消息: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垮台了,共产党解放了全中国,一个崭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即将在世界东方站立起来……随着这个好消息的传来,一个何去何从的选择也摆在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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