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他们从前线回来，给雪人点燃一支香烟
○周恩来伯伯秘密来到成都，没有带走我却带走了我的照片
○国共开始摩擦，姨妈突然失踪，我的命运因此改变了轨迹
○皖南事变突发，中央领导人夜以继日地谋略对策
○考取秀才的爹爹破碎了全家人用汗水积攒的希望
○爹爹当体育老师，却被封建势力一顿“拳打脚踢”
○爹爹顶住“好男不当兵”的压力，由此开始漫长的职业军人的生涯
○爹爹他们从前线回来，给雪人点燃一支香烟
我到延安不久，就进入了隆冬季节。延安的气候和成都不一样，这里是黄土高原，一进入冬季后，空气变得异常干燥而寒冷，昼夜温差很大。经常刮西北风，只要大风一起，顿时震耳的呼啸声和飞扬的黄土像奔腾的黄河水，浑浊地在山沟峡谷里“穿行”。大风过后，窑洞里的物件上覆盖着一层细腻的黄土，用嘴一吹，尘土直扑脸庞，鼻孔里立即闻见特有的土腥味。
1941年元旦快要来临了，延安下了一场雪，干燥的空气变得湿润起来。
瑞雪兆丰年！
这场大雪给延安久旱的田地带来了来年丰收的好兆头。
那天早晨，我一起床，透过窑洞的窗户往外一看，好家伙！天地一片白茫茫。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披上了洁白的银装，真是好看极了。我连忙起床，也不顾外面天寒地冻，雪花还在飘落，衣服也没有穿好就奔跑了出去。松软的积雪踩在脚底发出嘎嘎的响声。我伸手抓起一把雪，捏成一个雪团、像抛石头那样，远远摔下山坡。我是在温暖潮湿的成都长大，从来没有看见过雪。没有想到在延安开了眼界。看见了这场罕见的大雪，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堆雪人。整整一个早晨我忙得不亦乐乎，先把院子里的雪扫到一起，然后堆积成了一个胖胖的大雪人。太阳从山梁上探出了头，银白的大地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反光。这时，杨家岭的大路小路上晃动着扫雪人的身影，中央领导人也和大家一样扛着扫帚和铲雪的木板，在路上清除积雪。大大小小的雪人随着扫雪队伍的足迹，一个个站了起来，好像一排站岗的士兵。我把雪人堆好后，就开始为雪人打扮起来。我用康克清妈妈的两颗黑色的钮扣当作雪人的眼睛，又找到一个红色的瓶盖，安在雪人的脸下面，正好当嘴巴。有了这个奇特的嘴巴，雪人活像受了惊吓，张着滚圆的红嘴，瞪着黝黑的眼睛……那可爱又滑稽的模样，谁见了谁都会忍不住放声大笑。眼睛有了，嘴巴有了，鼻子的位置还空着。我得想办法给雪人找个“鼻子”来。我看见窑洞门口挂了许多红辣椒，这尖尖的辣椒使我想起童话故事里的木偶的鼻子，只要木偶一讲假话鼻子就长一截。
这不是现成的“鼻子”嘛！我连忙上前去摘，可是辣椒挂得太高，我跳了好几下才够着。
这种红辣椒是陕北地区家家必备的食物。几乎每个窑洞前都挂有这种红辣椒，一串串、红艳艳的，铺满了窑洞两旁的土墙，远远看去，像一个个火红的大灯笼，十分好看。
原来以为中国只有我们四川人吃辣椒厉害，看来陕北人也不逊色。像爹爹他们这辈参加革命的人，大多是湖南、四川出来的，个个爱吃辣椒。有好几次我看见毛泽东伯伯在他窑洞的门前摘红辣椒吃。一口一个，一点也不觉得辣。我爹爹也是，饭菜好坏不要紧，没有辣椒可不行。
我挑选了一个最大最尖最红的辣椒安在雪人脸上，雪人一下子活了起来，模样更加逗人。
我的手被冰冷的雪冻得通红，一阵阵钻心地疼。可我进入了这个神奇的世界，顾不得寒冷和疼痛，围着自己的“杰作”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时我多么希望大人能看看我的雪人，听见他们的赞叹。可是爹爹他还在前线指挥打仗，康克清妈妈在延安抗大学习，表妹也在学校里住宿，他们都不在，看不见这可爱的雪人。不过听康克清妈妈上礼拜回来说，爹爹可能快要回来了。
雪人雪人，你可要坚强地“活”下去，千万别化了，让我的爹爹也能分享到我的快乐……我默默地对着雪人祷告。
几天过去了，爹爹还没有回来。雪人在阳光下已经开始融化，生动的五官变得面目全非了。一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说话，我想可能是爹爹回来了。起身一看，果然是爹爹他们。爹爹披着棉大衣，正围着“千疮百孔”的雪人看。我想喊爹爹，可是实在太困倦，倒头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床出来，看见冻得硬邦邦雪人的红嘴边叼着半截香烟，才想起爹爹昨晚回来了。爹爹虽然不吸烟，不过爹爹身边可有一群“虔诚的烟民”，一定是他们中间谁从嘴里取下来安在雪人嘴里的！
没有想到整天打仗的人还挺幽默呢！我心里直乐。
我连忙跑进爹爹的房间，蹑手蹑脚想吓爹爹一大跳。
进去一看，爹爹的军被叠得整整齐齐，和昨天白天一个样子，如果不是炕桌上多出了许多文件袋，我还以为自己昨晚在做梦呢！
爹爹好像一夜没有睡觉，油灯瓶里的煤油已经耗干了，灯芯也黑秃秃剩下一点儿长。
爹爹这一大早到哪里去了？
我顺着爹爹常散步的小路往山坡下走，希望能找到爹爹。可是我走了一大圈，也没有看见爹爹的影子。一阵寒风袭来，我打了个寒战，快乐心情也被寒风吹散了……
我站在寒风刺骨的山坡上，心里觉得空荡荡的，充满了寂寞的感觉。我离开成都已经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外婆和姨妈她们怎么样？她们想念不想念我们？反正我很想念她们。因为怕国民党特务监视外婆家，我也不能写信给她们。
我又一次感到路途遥远给人带来的不痛快，以前我梦中思念从没有见面的爹爹，就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只是瞬间的感觉，没有像今天这样久久无法排解。现在所有的寂寞和苦恼，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了，爹爹妈妈他们都有自己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时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像一个多余的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说实在话，如果不是成都国民党特务开始怀疑我的身分，外婆是不会让我离开她的。毕竟成都是我长大的地方，那里有我童年的记忆，有我的亲人，对那里我充满了感情。
○周恩来伯伯秘密来到成都，没有带走我却带走了我的照片
周恩来伯伯找到我的时候是1938年，我才12岁。那一次，周恩来伯伯和邓妈妈本来想接我去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然后再送我去延安和父亲团聚，可我外婆一听去那么远的地方，死活不肯放我走，说我太小，身体又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周伯伯和邓妈妈只好依了外婆，将我又留在成都。他们临走前让我给他们一张照片，说是带给我爹爹。我便到成都照相馆拍了一张穿学生装的半身照，照片只有一寸大。周伯伯拿在手里，眯着眼看了半天，说：
“照片大小了，你爹爹要戴老花镜才能看清楚你的模样。”“那我再去拍一张。”“来不及了，我们今天晚上要回重庆。以后你长大还是去延安吧，不是比让爹爹看照片更好！”我点点头，觉得周伯伯太可亲了，这种亲切的感觉一直扩展到未见面的爹爹身上，爹爹一定也是可亲的人！
我到延安后爹爹还拿出这张小照片给我看。爹爹随身带的笔记本里还有我刚出生不久在莫斯科郊外草地上照的照片。照片已经发黄卷角了。我看见自己小的时候的傻样子直想笑，却不知道这小小照片寄托着父亲多少思念？那时的我还不懂得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什么样的一种爱，对爹爹收藏我小时候的照片这个细节并没有往心里去。以后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细节却在我脑海里日渐凸现，越加感到这份父爱的珍贵。
爹爹不善于表露内心丰富感情，他内向含蓄的性格，不长时间相处，是很难从他平静外表中体察他内心炽热的情感。如果一旦察觉，就会备受感动。因为这种情感往往来的持久而深沉。
○国共开始摩擦，姨妈突然失踪，我的命运因此改变了轨迹
我虽说和离别了十多年的父亲取得了联系，因为外婆不让我离开她，使得我又继续在外婆温暖的羽翼下平安地生活。可是好景不长，仅仅两年，这种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了。
1940年秋天，我刚刚进入了成都最大的公立学校——协进中学读初中。突然
发生了一件事情，迫使外婆松开了她的双手，流着眼泪把我放飞！我在具有开明家风的外婆家里，从小和母亲一样，接受新式教育。外婆曾经亲手送我母亲和姨妈走进被封建势力咒骂为大逆不道的新式学堂，后来又送
我的母亲出国留洋，可见我的外婆是个何等不同寻常的女性！我的童年虽说没有父母的疼爱，但善良的外婆和姨妈，尽她们的可能，给予了我人间最温暖的爱。尽管外婆和姨妈都很怜爱我，但我婴儿时期，随同母亲在异国他乡四处奔波，影响了身体的健康发育。从苏联回国时，我才1岁多，就患有哮喘病，如果不是外婆和姨妈精心照料，我很难活到看见爹爹的这一天。
1940年这一年是国共关系开始恶化的一年，也是共产党领导八路军和新四军向日寇主动出击的一年。八路军和新四军在华北、华中地区，开辟了敌后抗日根据地，这一个个直接威胁日军腹背安危的抗日民主根据地，成为日军的眼中钉，几乎全部变成了他们“扫荡”作战图上围剿的主要目标；同时，八路军建立的抗日民主革命根据地也成为蒋介石的肉中刺，在他心头上留下了黑色阴影。
蒋介石不会忘记自己和共产党血腥争斗的10年历史，更领教过共产党唤醒民众武装民众的神奇魔力。国民党宣传机器开始发出摩擦的信号，不断制造八路军和新四军违抗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命令的种种“劣迹”，迫使矛盾升级，以达到国共两党合作再度破裂的目的。
因为我是八路军总司令的女儿.在外婆眼里，我和共产党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她几乎每天都看报，十分关心政治动态。当她看到报纸上老是指责八路军和新四军这不是那不是时，外婆敏感地意识到，一场政党之间的风暴正在酝酿，悄然逼近……
她开始担忧我的处境，想让我停学在家一段时间，先躲躲风头再说。
可不等我按照外婆的意图停学回到家，我的姨妈突然失踪了！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让全家人措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姨妈失踪的那几天，我们好像熬了好几年。
外婆老是紧张地注视着大门，生怕有人冲进家里，把我抓走。我更担心姨妈的安全，如果姨妈有个三长两短，外婆可无法活了。她一生养育了两个女儿，我的母亲又不在身边 （那时我还不知道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就剩下姨妈和她相依为命过了一天，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我们才知道姨妈被国民党警察抓走了。大家一听，连忙安慰外婆，说可能是警察抓错人了，姨妈那么安分守己，不会犯法的。可外婆不以为然，她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其实她心里有着数，警察没有抓错人！姨妈是地下党，我又是朱德的女儿，无论哪一条，都够上“触犯王法”！
看见外婆如此惊恐，又看见姨夫四处奔走救人，再看看年幼的表妹因为突然不见了母亲而悲伤戚戚的……我心中升腾起一种仇恨，一种从没有过的冲动，真想冲进国民党警察署，大声对那些龟儿子坏蛋说：我就是朱德的女儿，你们要对付我就冲我来好了，不要折磨我的家人！
这种仇恨和冲动在心里蔓延着，盘错着，压抑着，搅得人思绪不宁，饭茶不思，非常烦躁不安。
当时我还小，只知道自己内心的气忿和焦急，却不知道外婆内心的活动。姨妈的失踪，她已经猜想到和我的身世有关。她决定早日送我离开成都，躲避这场灾祸。
一天早晨，外婆在被窝里，叫着我小名：“飞飞，外婆不能再留你了，你姓朱，是朱家的后代，是共产党的娃娃。万一被那些特务知道了你的身世，外婆我……担待不起啊！……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怎么向周恩来先生和邓女士交代？更对不起你死去……的妈……”外婆吸了一下鼻子，哽咽着说到这里，扭过视线，避免和我的眼光对视，她怕看见我留恋和惊讶的目光。
我愣了一下……14岁的我，第一次知道母亲离开人世的消息。也不知道是我的年龄小，还是和母亲没有感情，听见母亲死去的音信也没有感到伤心。可外婆就不一样了，母亲是她十月怀胎，一手拉大的亲骨肉。如今却是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世问悲惨之事莫过于此，当时外婆悲伤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尽管我无比依恋外婆和成都的家，事到如今，我只有“走”这一条路了。我不想让外婆再伤心了，故意作出很轻松，好像愿意离开外婆的样子，赶紧收拾自己的衣物。
经过这一系列突发事件的打击，外婆的心都快碎了，愈加显得苍老。自1927年夏天，她让我姨妈从成都万里迢迢赶到苏联边境，从我母亲手中接过不到一岁正在患病的我，就意味着外婆和姨妈接过一个弱小生命的同时，也接过了一个做母亲的全部责任和爱心。十多年中，外婆和姨妈始终像母亲一样呵护着我。现在真要离开她们，我的心好痛。外婆的心更痛，外婆帮助我收拾东西时，看见她老是转过脸去抹眼泪。
那种离别的滋味别提多么难受了，至今想起来心里都一揪一揪的。在我要离开成都时.姨妈终于被放了回来。这时.我才知道，在国民党当局不断制造摩擦事端的同时，各地的特务四下活动，寻找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我不是贺家的孩子，可能是八路军总司令朱德的女儿，就将姨妈秘密绑架，想从姨妈那里得到口供。姨妈不是软弱的人，一听特务问我的身世，就一口咬定我不姓朱、姓贺，叫贺飞飞，随她姓，是她亲生的女儿！无论特务软硬兼施，姨妈死不改口，说我是她的亲生的孩子。最后，特务见实在得不到口供，只好把姨妈放了。
没有多久，邓颖超妈妈又一次秘密来到成都，接走了我和表妹。
○皖南事变突发，中央领导人夜以继日地谋略对策
离开成都，离开亲人身边，也离开了童年的无忧无虑。
到延安后，我还常为失去了习惯的生活环境和亲人的爱抚而苦恼。以前从没有这种体会，是不是只有远离从小生长的故土才会有这样的苦恼？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能感觉内心苦乐，意味着一个人正在成长，这种苦乐渐渐会变为人生道路上的指引，告诉我们，这是人生必不可免的经过，也告诉我们，这会使自己更坚强、更成熟一些。
孤单引发的苦恼更加令人难耐。我突然觉得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至少应该去读书。只有做事情才会驱走寂寞。我知道我要去当兵打仗是不太现实的，但应该争取早点学点知识或者什么本领，为前方服务。
我应该和爹爹好好谈一谈。爹爹不是要送我去学习吗，早点知道去什么地方，心理上也好有个准备。可这次爹爹匆匆忙忙从前线赶回延安，根本就没有离开会议桌和文件堆，压根没有时间和我说话。有时一整天也看不见爹爹的影子。我真有点生气，别人孩子的父亲都有时间，就我的爹爹没有时间！
后来我才知道1941年1月4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新编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奉命北移的途中，在安徽南部遭到国民党军队的突然袭击。国民党以9万人马围剿新四军军部9000将士。结果才进入山区的新四军军部9000多人全部落进了国民党精心布置的“口袋”里，尽管军长叶挺率领部队与敌人激战七天七夜，最终寡不敌众，未能突围出去。军长被扣，军部打散，除1200多人突围外，其余不是牺牲就是被捕。壮志未酬身先死！抗日将士没有倒在日本鬼子的枪炮下，却倒在了自己同胞的枪口下，这是何等的历史悲剧！
随后国民党当局又无理地取消了新四军的番号，妄图削弱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战力量。
爹爹日夜兼程赶回延安时，中央已经预感到新四军要出事情，抓紧部署新四军向江南转移，然而新四军军部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难逃国民党蓄谋已久的厄运。
这桩千古奇冤，令全国人民痛心疾首。这时，延安以快速的反应向世界发表了事件真相的通电。要求国民党当局立即停止屠杀，制止反动黑暗势力的膨胀，以挽救抗日的危局。
那几日，爹爹、毛泽东、王稼祥、任弼时还有八路军各师的师长们，都聚集到延安，他们几乎彻夜不眠，紧急商量对策，如何和国民党当局针锋相对。为避免统一战线破裂，中央要从行动上作最大努力，但思想上却有最坏准备。经过紧张的组织准备，到了春节前后，新四军从绝境中站立了起来。中央军委宣布重新建立新四军军部，任命了以陈毅为代理军长，刘少奇为政治委员的新四军军部。华中紧张的危局才得到缓解，抗日形势逐步稳定了下来。
在我离开延安前，爹爹没有再去前线。那一个多月时间，爹爹几乎天天要忙到半夜才能休息，天天趴在炕头的小桌上写文件、看电报，人进人出的。虽说这里听不见战场上的枪炮声，也闻不到刺鼻的硝烟味，但爹爹他们日夜紧张地工作和疲劳的神情，让人强烈地感受到前方战争的残酷和局势的严重。
看见爹爹这样废寝忘食，日夜操劳，我再有意见，再觉得寂寞，也不敢打搅爹爹的工作。
爹爹也看出我闷闷不乐的情绪，就写了些毛笔字帖，让我临摹，说练字能修身养性，既提高文化水平，又可以提高自身修养。
我不得不捺下性子按照爹爹给我写的毛笔字帖练练字。
爹爹的毛笔字写得真好！我怎样学也学不像，就是写不出他那种字体的骨劲来。
爹爹练就一手好毛笔字，并非一日之功。这是爹爹从小用功的回报。
○考取秀才的爹爹破碎了全家人用汗水积攒的希望
爹爹的家很穷，家里所有的成员都是以租种地主的田为生，每年收获的粮食大部分要交租子，只有很少的粮食作为全家十几口一年赖以生存的食物。爹爹出生的时候正是1886年年底。爹爹的降临，没有给父母带来半点喜悦。爹爹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连他四个孩子。这在长辈兄弟们没有分家的大家庭里，他正好是不上不下，不受重视的位置。
爹爹属狗，奶奶随口给爹爹取名叫“狗娃子”。这是农村的习惯，认为动物比较皮实，好养活，孩子叫动物的名字，将来能有好身体好力气。农民家庭对孩子能有多大的盼头？不就是图有力气能劳动、挣口饭，养活一家老小，家族的香火代代不断吗！这在当时贫穷落后的农村，农民们如果拥有了这些，等于拥有了最大的福分。像爹爹这样贫寒的家庭，是不可能也没有经济能力供养孩子们读书识字的。然而，爹爹却是家庭中最幸运的孩子，他不仅读书识字而且考上了秀才 （相当于当时西方国家学士学位）。
爹爹一说到奶奶，他总是充满了感情。他对我说：“我的母亲是最能吃苦的母亲，她特别有忍耐力。尽管她在大家庭中没有什么地位，甚至没有自己的姓名，可她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家庭，她为我的父亲和我们这些孩子日夜操劳，几乎不知道歇息。全家人都依靠她坚强的身躯支撑着走过这些穷苦的岁月。我从来没有看见她灰心过，没有垂头丧气过，好像她有着无穷的精力和永远乐观的心情……”
爹爹还说他的母亲对他影响很大。是母亲教会他如何不怕吃苦、不怕遭受挫折的，也是母亲给予了他健康的体魄。
爹爹身上许多优秀的品格都是从他母亲身上继承过来的，并且发扬光大了这些品格，成为爹爹生命中最闪光的一部分。
爹爹出生在唐朝末期，那时还盛行科举制，家里在他身上寄托了极大的希望，希望这个读书的儿子能使朱家摆脱贫穷。年轻时的爹爹，非常清楚自己肩负的重担，以他刻苦和顽强的精神，获得了官方一纸“文凭资格”。然而，一个用心去读书的人，并不是完全为了当官而读书，除了肩负家庭未来重任外，还会为自己的生命寻找出一点更鲜亮的意义来。文化能打开通往仕途的大门，也能叩响不测风云的政治险途。爹爹得到知识越多，内心的困惑就越重，对主宰他们精神和人身权利的封建制度，产生了深深的疑问和憎恶。
爹爹在获得封建制度赋予的荣誉头衔的同时，也开始了反封建的求索之路。
“那时农民生活非常悲惨，常年汗水不干，却交不完地主的地租。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去读书，为了长大好做官，做了官就不会遭受别人的欺负。我们朱家要想不受剥削，家里就要有人读书做官。所以我和两个哥哥被家里挑出来读书，学杂费由全家十多人劳动所得中分摊。到最后大家一年劳动所得到的收获，不能同时承受三个孩子念书的费用，只好挑出成绩最好的孩子继续读书。我被挑了出来，由全家人供养念书。所以，我从小就知道发奋，知道我是朱家人含辛茹苦种植的希望。我在19岁时，成为朱家第一个中考秀才的人。”
爹爹讲这些话时神情很沉重。爹爹是心很善的人，全家人为供他读书流尽了汗水，他始终不能忘怀，而且有一种负罪感。或许爹爹不违背家人的期望，这种负罪感会化为光宗耀祖的荣誉感。可是爹爹违背了家人的意愿，走上了一条追求新思想的道路。
1906年爹爹在他家乡仪陇县城参加了一个月科举考试。考试一结束，爹爹没有回到寄予厚望的父母身边，亲口告诉他们中举的喜讯。而是徒步几百公里，走向省府成都，到那里去接受新式学校的教育。不久，爹爹获得了高等师范学校体育教师专业的毕业证书。
体育教师，这在当时封建社会里，是不可思议、不以为荣的职业。这距离官运仕途十万八千里的职业，让爹爹的父母感到无比的伤心和失望。多年来，全家人用一滴一滴的汗水，一个一个的铜板积攒起来的希望，就这样让爹爹不安分的新思想轻而易举地毁灭了，可是远在成都的爹爹自然不会因为父母的规劝而放弃他的追求。
爹爹在成都读书时，全城只有两所官立学校，一所是高等师范学校，另一所是新办的军官学校。爹爹最想进入军官学校，但他的家人反对爹爹当兵，他虽然拿到了武备学堂的录取书，却只好忍痛放弃。这大概是爹爹第一次萌生当兵的念头，这或许为他以后成为职业军人埋下了重要的一笔，一旦起笔，爹爹便会用尽全身的气力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爹爹进入高等师范学校学习后，眼前的世界变得新奇而陌生。这是他以前从未见识过的新天地。他第一次看见城市的模样，第一次看见剪短发的男人，第一次看见不裹小脚的女人。面对那些活泼开朗时髦的女孩子，从不考虑男女感情问题的爹爹，也第一次在心头蔓延着一种特别的情愫。可是那个时代，男女之间是不能随便交往的。爹爹又是从偏僻农村来的土学生，既腼腆又自卑，绝然没有勇气和女学生说话。不过，这些开明姑娘的形象，已经深深烙在爹爹的心上。
我是在父亲徜徉理想和追求的城市里开始了我的童年岁月，这一点让我感到温馨。
成都不仅是爹爹第一次认识外面世界的人生第一站，也是留下美好印象的城市。所以我从出生地莫斯科一回到成都，这个城市就成为我生命中的地理情结。
○爹爹当体育老师，却被封建势力一顿“拳打脚踢”
我在延安时，常常羡慕爹爹有副硬朗的身骨板子，几乎从不生病，从不知疲倦。听爹爹说，他之所以身体那么好，一是遗传的原因，二是与他年轻时从事过体育教师这个职业有关。体育老师，在今天社会里非常普通，无人会发出惊讶。可在爹爹那个年代里，体育却是下流、有伤风化的代名词。体育教师竟成了教唆良家子弟走上大逆不道的老师。爹爹就是不畏惧来自社会和学生家长的压力，将他不甘墨守成规、不甘压迫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让男女学生上体操课时，露出胳膊和腿，要求每个动作都要规范，并且告诉学生，中国人为什么被洋人辱骂为”东亚病夫”，就因为我们没有良好的体魄和强壮的身体！爹爹上体育课没有几天，就遭到封建势力的极力反对。血气方刚的爹爹就和那些所谓的绅士对簿公堂。县官却各打五十大板，裁定学校可以继续开设体育课，但不能露出肢体，这样有伤大雅。爹爹虽然获得继续担任体育教师职业的权利，但他看到中国封建势力“非一日之寒”的顽固。胜利中他也品尝到艰难和委屈的滋味。
“我希望通过体育锻炼，让中华民族的后代强身健体。有体魄有力气有健美的外形，不再被洋人欺负，这有什么错？不过通过这件事，我也认清了封建王朝的腐败和没落，光靠强身健体根本无法改变中国的命运，只有武装救国……”爹爹说到这里，看我一眼，他估计我听不懂这些深奥的道理，就不再往下说了。
爹爹当时所说的话我似懂非懂。后来我慢慢知道了爹爹当兵以后的身世。
○爹爹顶住“好男不当兵”的压力，由此开始漫长的职业军人的生涯
爹爹奉行的教育救国的道路，经过几次新旧势力的较量，发现这条道路行不通，前面依旧是死胡同。他毅然改换救国方式，用武力用枪炮拯救灾难深重的中国，改变中华民族被帝国主义欺凌被封建制度压榨的命运。
旧社会有句俗话：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爹爹这一举动，父母都以为他疯了，如果以前对他当体育教师还抱有振兴家族的希望的话，这时他们彻底地绝望了。然而，爹爹又以他倔强的性格顶住家庭的压力，无视别人的白眼，义无返顾走上了职业军人的道路。
1909年爹爹离开了四川，他和几个好友一同去云南，昆明有座培养新式军人的学校，他们进了这座著名的军官摇篮——讲武堂。
这所学校名义是清政府为培养新军人才，但学堂监督李根源和许多教官，如罗佩金、方声涛、顾品珍、李烈钩、唐继尧等，都是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回国的，大多在日本就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秘密革命团体——中国同盟会。因此，这里成了革命党人活动的重要据点，学校弥漫着革命气氛。
“这是我寻找多年的地方！”爹爹感到幸运，他从18岁开始就寻找救国的道路。许多年没有感到身心如此轻松过。他始终像推着一块石头上山，石头不断往下滚，又推上去，几经反复后，石头终于推到一个高度，放在平台上，他可以喘息一下，看看眼前的景物了……许多年后爹爹曾经回忆说：“我一心一意地投入讲武堂的工作和生活，从来没有这样拼命干过。我知道我终于踏上了可以拯救中国于水火的道路。”
1911年7月，爹爹从云南讲武堂毕业， 10月10日，武昌就举行了起义，辛亥革命爆发！
爹爹接受了同盟会的指示，在士兵中开展政治攻势，主要宣传内容只有四个字——“光复”和“翻身”。“光复”指推翻清王朝统治，“翻身”指人民要换个活法。
踌躇满志刚刚走进军列中的爹爹，有幸成为蔡锷将军麾下的年轻军官，他跟随蔡锷将军参加了这次著名的辛亥革命运动。
1911年底，辛亥革命有了历史性的回声，中国第一次建立了共和制的共和国，革命先驱孙中山为共和国临时大总统。在庆功会上，蔡锷宣布朱德晋升少校，井将“光复”、“援川”两枚勋章授予他，以表彰他在云南起义和援川作战中的功绩。
然而革命成果很快被篡夺，新兴的政权很快就落人封建制度代理人袁世凯的手里。
清王朝时代结束了，封建制度却在延续，另外一种形式的封建王朝由于袁世凯的粉墨登场而走上了历史舞台。
辛亥革命虽然流产了，但是革命的火种却播种在革命志士的心头。爹爹在战争中成长了起来，从1913年到1915年领兵在滇南边境临安个旧一带驻防，经常在瘴气弥漫的深山中同法国殖民者扶持的武装土匪作战，组织过大小几十次战斗，逐渐锻炼成为一个成熟的指挥官。他从营长晋升为副团长、团长等职务。
1916年，爹爹追随蔡锷参加了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护国战争，在纳溪沪州的战场上率部英勇善战，屡建奇功，成为赫赫有名的滇军名将。
1917年，为响应孙中山反对北洋军阀段祺瑞废弃“民国约法”的护法运动，滇军改为靖国军，爹爹升任靖国军少将旅长。
所谓的“革命派”出卖了革命，这对浴血奋战，一心要推翻封建制度的爹爹来说，刺激很大。中国再次陷入军阀混战的绵延战火中，穷苦百姓们依然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在荣誉地位金钱面前，爹爹却感到失落……他开始了生命中第二次推石头上山的艰难寻找。这时爹爹满怀困惑和忧伤写下“问沙场战骨，几人归是奇男，英雄两字空流血；叹中国版图，诸君各怀异志，政客多门枉用心”的诗句。
30年后，爹爹在延安曾经用总结性的语言对美国女作家史沫特莱说：
“30年的革命经验告诉我，革命必须有一个建立在科学理论基础上的革命政党。它必须有一支革命军队，不仅是为了作战，还为了要保证执行以群众为力量源泉的民主制度。光有革命言辞是不够的。许多人现在高谈孙中山的理论，而在实践中却背叛了它。孙中山的信徒是永远不会惧怕民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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