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看书
朱德主题阅读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上篇 黄土圣地  第一章

  ○引子

  ○14岁的我第一次看见亲生父亲,眼泪禁不住地直流

  ○在爹爹的窑洞里,我认识了康克清妈妈

  ○以为爹爹忘记了我小时候的事情,哪知爹爹清楚地记得我出生的日期和模样

  ○爹爹一生简朴,和普通士兵一样,结果闹出许多笑话

  ○看见毛泽东,我惊奇地直呼他大名,事后受到爹爹的批评

  ○引子

  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寒冷。

  黄土高原静若处子,在百年孤独中守着它的纯洁和欲望。

  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并没有因为战争的硝烟而改变它的安详面目。近处,远处,都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昨夜一场小雨,天空如洗般的碧蓝,黄土山道却泥泞不堪。一支由马车和身穿八路军军装“小战士”组成的队伍缓缓在山沟沟里的小道上蠕动,车轮腾腾飞溅起的稀泥浆,点缀在车上一个个瘦小的身躯上。

  多日来,我们这支特殊的队伍在黄土高原的腹部行进,大家从脚底一下一下叩击中,获得了黄土大地的地气。渐渐,这片特殊土地的生命脉搏融进了我们幼小的身躯中。我们开始习惯这里的一切,觉得眼前的景物是那么神奇和美好,那厚厚的黄土坡,似乎就是由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深厚文化积淀而成的,显得那样动人,富有生命力。一个个圆圆山头散落着一群群牛羊,铺垫着一层层梯田,还有山梁上一排排窑洞……无不向来者表达它悠久的历史和黄河流域灿烂的文化。

  雨后天晴,秋阳高照。

  一个陕北汉子雄厚的嗓音翻过山梁,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红各彤彤的太阳蓝各盈盈的天……哎!

  白各牙牙的妹妹……站在大路边,泪珠珠从那个毛眼眼里流……

  我的那个哥哥啊,什嘛各时候打胜仗把家回,来把妹的手牵……哎?

  “这歌你们听懂没有?真好听哎!”随着一声欢叫,马车停下吱咛咛乱响的轱辘,坐在马车上的娃娃们扬起灰蒙蒙的脸庞,倾听山梁那边飘过来陕北调子。

  那个刚才欢叫女孩也扯起嗓子学着陕北调调:“蓝各盈盈的天……哎!把妹的手牵……”

  “哈哈……”引得全体“战友”哄堂大笑,尽管这大笑要付出嘴唇再次干裂的代价,但是,大家还是慷慨地咧开嘴放出了笑声。当然,这个调皮女孩的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先进出血珠子,但是她还是非常快乐,这一逗一笑,把大家的疲劳和寂默都赶走了。

  这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乐哈哈不知道忧愁的四川女子!

  ○14岁的我第一次看见亲生父亲,眼泪禁不住地直流

  我穿着宽大的灰色军装,膀臂上带着红色十字袖章。不过,可千万别以为我如何在抗日前线救死扶伤……其实我仅仅突击学会了伤口包扎就开始了这身打扮。这是我们这支特殊队伍的包装,也是安全抵达延安的护身符。我们十几个人中除几个是去延安工作的大人,其他都是十多岁的孩子,和我一样,也是周恩来伯伯通过地下党找到的,都是和父母失去联系多年的革命后代。共同的命运使得我们彼此亲近。我们相互照顾、相互帮助,像我们的父辈那样,成为患难与共的革命战友。同我一起走的还有我的表妹贺高洁,她才13岁,因为在成都的姨妈考虑到国共关系日趋紧张,怕自己的地下党身分暴露,会连累女儿,就让她和我一起去延安。

  我们是1940年10月由四川大后方出发的,一路北上,准备到中共中央驻地延安和自己的家人会面。当时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安排我们走时,就考虑了途中要经过国民党统治的好几座城市,几十道封锁线,如果没有堂而皇之的身分是很难通过的。再说我们年龄不过才十四五岁,结集往北走,很容易让日军或是国民党起疑心。八路军办事处的叔叔们根据周恩来伯伯的指示,为我们办理了护士学校的毕业证书和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下达到前线参战的命令书,并且派了一个警卫叔叔亲自护送我们。有了这硬邦邦的证件,我们小护士队伍便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地通过武汉进入了西安,又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的安排下,先乘大卡车走一段,进入陕北后,改换马车,遇到险峻地段,就下马车步行。这样,我们风雨兼程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在1940年12月底抵达了延安宝塔山脚下。

  延安一天天地临近。

  关于父亲,我脑海里一片空白。

  为了填补脑海里的空白,我用了几乎14年的时间,不断幻想,不断更新,不断塑造,尽量去想象一个善良、英俊、很有大男子汉味道的父亲。尽管这个带有斑斓色彩的父亲,是我借用同学的父亲和听外婆和姨妈讲述的父亲描绘出来的。在我见到真实父亲以前,这个虚构的“父亲”一直忠实地伴随着我,慰藉着我没有双亲疼爱的心灵。有什么委屈,有什么欢乐,就一个人在心里悄悄讲给“父亲”听,“父亲”也用我编造的语言来和我对话……往往这个时候,我觉得父亲真的就在自己身边,心里特别踏实。

  现在,眼见着幻觉就要变为现实,心里反而不踏实起来。

  如果真有一天要打破用感情积累多时的形象,内心还是挺难受和矛盾的。特别正处在爱幻想阶段的我,结束幻想和迎接真实一样令我不安,既害怕又渴望。老觉得路上的时间过得特别特别慢,这黄土小道何时才是个尽头?因为关于爹爹的答案就在这条山路的尽头。越在这个时候,我就越是迫切地想揭晓这份封存了14年的答案。

  我默默地计算着山路的尽头,在用火车、汽车、马车和双腿行进了1000多公里时,突然被一阵欢呼声惊醒,啊!前方的天幕上清晰地印着延安宝塔山!

  延安!延安到了!我的心一阵狂跳后,一下子又缩紧了……快要见到爹爹了,我会认出他吗?

  北方的天气真冷!这个时候的成都正是荡漾浓郁秋意的果实累累的金秋时节,可是延安已经是寒风切切的冬季了。

  雪花像圣洁的花瓣飘飘扬扬,不时地在这片黄土地上空飘舞,给高纬度地区增加了北国冰雪的独特风光。

  在我们到达前,延安下了一场雪,城中的石子路上结着薄冰。我们一群穿得鼓鼓囊囊的孩子坐在一摇一晃的马车上,由带队的叔叔直接送我们去延安西北约3公里处的杨家岭,那是中央机关驻地。

  延安是个很小很贫瘠的北方小城,坐落在Y字形的山沟沟里。已经结冰的延河在微淡的日光下,发出耀眼的光斑。这束耀眼的光斑跟随我们波动的车轮一直延续到城外。冬季的延河显得宁静温和,可是一到夏天,它可没有这般好脾气了,经常发大水,两岸居民深受其害。我们看见耸立在河水汇合处的宝塔,就是古时候的延安人乞求天神降临以慑水神的产物。这个历经沧桑,度过多次战乱岁月的古塔,虽说不能显示神威,让延河一次次在眼皮底下肆虐咆哮,可在1938年11月日本轰炸机的炸弹下得以幸存,而脚下的古城延安却变成了一片废墟,中央机关也又由城内的凤凰山搬到城郊杨家岭小山村里办公。

  这时,古塔像一个威严的长者,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直直地站立在山顶上,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们从它脚下走过。

  马车穿城而过,两年前大轰炸的痕迹依然很明显,城中几乎看不见完好的青砖大瓦房,有的大树一半焦黑枯死,一半枝条茂盛,像秃了一半的头顶,枝条歪在一边长。不过人们修复创伤的速度也是很惊人的,马路边搭建了很多的土坯房屋,有店铺、作坊、食摊,路边的商贩集市也很活跃,熙熙攘攘的,挺热闹的。一路上,我们不断和八路军的队伍擦肩而过,他们扛着枪,好像是上前线去。部队中间有戴眼镜的知识青年,有年龄十五六岁的童子军……看得我们好羡慕!真想和他们一样当八路军,上战场!

  带我们的叔叔大概看出我们的心思,就说:你们是比较晚来延安的孩子,去年和前年来延安的人最多,大多是沦陷城市来的知识青年,还有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路讨饭来到延安。他们死活就一个愿望,要上前线打鬼子,为亲人报仇!同你们一样身分的孩子前两年由各地八路军办事处找到不少,基本都组织来了延安,不过没有让参军,说是烈士的后代,先去读书。那时来延安当八路军的人可多了,比现在当八路军容易一些,现在难多了。你们呀……我看都不行,年龄太小!

  好啊……小看我们,我们就是要当八路军!大家不服气地直嚷嚷。

  虽说我们还是孩子,但在战争年代,最先成熟的是民族自尊心,我们为自己踏上一块充满激情、充满正义的土地而热血沸腾,就连刺骨的寒风也变得和煦可爱起来。

  延安已经不再是过去地理概念的延安了,延安已经成为中国抗日战场的中心,是天下人归心的圣地!

  许多许多人,许多许多天,长途奔波吃苦受罪不就是为了抵达延安的这一天吗?我们不也是吗?

  杨家岭到了……!驾……

  马蹄声变得急促而清脆,前方山坡上出现了一排排窑洞,这些在山坡上挖出的窑孔竟然排列得非常整齐,层层叠叠,错落有序。一个个圆圆的门洞和密密的窗格,好像是雕塑家雕塑出来的。原本荒凉单调的土山一下子富有了生命的活力。如果用知识分子的话说,这些窑洞是北方文化的象征,象征着远古文明的历史。

  马车拐进杨家岭的大门,就见好几个穿军装的叔叔阿姨从老远的地方跑下山坡接我们。

  他们到车前,一听我是朱德总司令的女儿.冲我一拍巴掌,说是太巧了!我愣愣看着他们,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太巧了?

  “朱总司令一直在外面视察,昨天才回来开会,可你这个小姑娘今天就到延安了,你们父女俩像约好的,不是太巧了是什么?”

  真是太巧了。我也开心起来,扬头朝前张望,不知爹爹知不知道我今天到?

  马车来到杨家岭山坡下的坪坝,我这时远远看见一个打着绑腿,一身灰色军装的中年男人站在山坡上……锰然,我的心咚咚地猛跳了起来,这是我的爹爹?对!是爹爹。不知怎地,我一路上为如何开口叫一声“爹爹”的苦恼消失得一十二净,脱口而出的呼唤声竟是如此的顺畅。

  “爹爹……爹爹……”

  毫无疑问,父亲也一眼认出了我,只见他匆匆跑下山坡,身后扬起了一串尘卷。他来到马车前,一把把我从车上抱下来。那时我还小,看不出父亲激动的表情。现在想想,此刻的爹爹该是多么的激动!原来我还想说几句问候爹爹的话,可是在爹爹的怀里,我却哭了,泪水稀里哗啦地往下流……

  父亲用暖暖的大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用温和的口气哄孩子那样哄着我:“不哭啦不哭,现在应该笑啊,要知道啊,好多的娃娃都没有活到看见爹爹妈妈的那天……”

  14岁才认识自己的生身父亲,才听见他的声音,这是我人生经历中最难忘也是最伤心的一幕。

  ○在爹爹的窑洞里,我认识了康克清妈妈

  爹爹拉着我和表妹的手走上杨家岭的高坡,山坡上有一排窑洞,窑洞外还有一个用土坯垒的院墙。爹爹的院子里有四孔窑洞,一孔是爹爹和康克清妈妈的卧室,一孔是办公室,另外两孔是工作人员的。我们来后腾出一孔给我们姐妹俩住。

  在爹爹带我往家里走时,要路过周恩来伯伯在坡下的窑洞,它正好比爹爹的窑洞低一个窑洞的高度,站在院子里就可以看见周伯伯院子里所有的风景。周伯伯长期住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一年前,他回延安开会,一次和江青骑马外出,中途突然跑出一条狗,江青的马受惊,在山道上乱跑,一头撞上周伯伯的马,将周伯怕撞下马,结果把右胳膊摔折了。我离开重庆时,他和邓颖超妈妈从莫斯科治疗回来不久。这次周伯伯和我第一次在成都见到的不一样了,他的胳膊弯曲了,说是在延安治疗耽误了,以后再也不能伸直。后来这个特殊的姿势成为周伯伯的一个特征伴随到终身,直到他长眠在鲜花簇拥的灵床上,他的右手都是弯曲放在小腹部。

  现在他的窑洞由工作人员居住,院子打扫得很干净。

  我这次能到延安和失散14年的爹爹见面,功劳要归周恩来伯伯和邓颖超妈妈,是他们通过成都地下党找到了我。找到我那年是1938年,因为外婆舍不得让才12岁的我远走高飞,更害怕我身体单薄无法经受长途跋涉,便不肯让我到延安去。可是外婆她仁爱之心只挽留了我两年。到了1940年,国共合作关系开始紧张,摩擦不断,成都的特务也四下活动,开始怀疑我的身世。他们把姨妈抓去盘问,如果不是姨妈一口咬定我就是她的亲生女儿,我很可能早就落人了国民党特务的手中。外婆眼见我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不得不让周恩来伯伯和邓颖超妈妈带我走。因为这场惊险,我的姨妈也将她惟一的女儿,

  我的表妹,一起送上去延安的路程。

  或许这条遥远的路是通往安全的路,那片荒凉的黄土地是最圣洁的土地。外婆和姨妈安慰着自己孤独的心灵,一边流着泪,一边为我们准备行装,送别了我们后,成都的家中再也听不到孩子的欢笑声,我们也再享受不到外婆的爱抚。

  当爹爹指着周伯伯的院子告诉我们时,活泼的表妹就高声对爹爹说:“周恩来伯伯和邓颖超妈妈我们认识,是他们安排我们来延安的。”

  “是啊,周伯伯找到四旬(我的小名)后他就打电报给我了。如果不是你外婆舍不得,你们早就来延安了。你们这次来延安让周伯伯操了不少心。一路上他不断打电报询问你们的安全情况,现在他在重庆可能知道你们安全到延安了。你们以后要记住每一个给过你们帮助的人,这样才能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懂不懂?”

  “我们记住了。”

  我和表妹都点点头,跟着爹爹后面爬上了山坡。

  一上坡就是爹爹的窑洞,走进院子看见几棵大榆树,大树下面有一个低矮的石板桌子,上面刻着象棋棋盘。据说这是爹爹天天温习“功课”的地方。以后我才知道爹爹特别喜欢下棋,只要他来延安开会,一旦有空,这个石板桌前就会聚集一群人,而且都是战场上的指挥官们。他们将棋盘从太行山又搬到了延安,别看他们是统帅千军万马的指挥官,一到咫尺见方的棋盘前,一个个就“原形毕露”了,失去威严,像一群好斗的大孩子,有时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不亦乐乎。

  我们刚进院子,听见身后有人叫“老总,老总”。我回头一看,一个和爹爹一样八路军打扮的中年女军人,满脸笑容,可能因为赶路急,气喘吁吁的。她跑到我们跟前,亲切拉住我的手:“我想这个一定是四旬!长得多像你爹爹啊。”

  我也猜想,这是康克清妈妈!

  在来延安的路上我已经知道了爹爹的妻子叫康克清,是位红军女战士,人很好,很热情,没有生育过子女。

  爹爹见我扭脸望着他,就说:“叫妈妈,这是你康克清妈妈。”

  我怯怯地叫了妈妈,这称呼让康克清妈妈高兴不已,久久拉着我的手不松,问长问短。她对爹爹说:“老总啊,孩子们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你看这细皮嫩肉的小脸也冻皴了。”她用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又摸了摸表妹的头。

  “走,我们赶快进屋暖和暖和。”

  “走”,爹爹高兴地一拍我肩头,像检验一名战士是否合格那样手重。爹爹和妈妈连说带拉把我和表妹领进窑洞里,让我们脱鞋上炕,说是炕上暖和。我们一路上都是住的窑洞,已认识了黄土高原这一特有的民居,也睡过长炕。不过爹爹的窑洞比我们路上住的要大,光线也亮……嗨,还和另外一孔窑洞连通,是套间窑洞。我新奇地边张望边想。

  我坐上炕之后,才细细地观看爹爹和妈妈的模样。

  爹爹原来是个大胡子,现在虽然刮得干干净净,但发青的两腮仍让人感到长着黑黑的胡茬子,再加上黑眉毛、黑眼睛和一头黝黑略曲鬈的黑发,给人的印象他很像祖祖辈辈没有离开田地耕种的农民,而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他朴实却很威严,像饱经风霜的硬汉子那样,浑身洋溢着坚定、从容和成熟的气息。尽管现实中的父亲与幻想中的父亲不是一个样子,但是,我还是非常高兴地接受了现实中的父亲,毕竟他是真实的、活生生存在的父亲,这足以取代想象的那个虚幻飘渺的父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可以踏实了,好像一只飘泊在海面的小舟终于停靠了岸那样让人感到平静和安逸。

  康克清妈妈脸色红润。她留着短发,圆脸,大眼睛,长得很精神。她对我没有隔阂,好像是自己亲生的一样。她又是忙吃又是忙穿,生怕我们会饿着冻着似的。

  在这样的爹妈跟前,我能不幸福吗?

  以为爹爹忘记了我小时候的事情,哪知爹爹清楚地记得我出生的日期和模样原来我以为爹爹把我的生日和小时候的事情都忘了。哪知,他不仅记得我出生时的事情,而且还记得我出生日阳历是哪月哪天,阴历是哪月哪天,一清二楚的。他还把我排进朱家的家谱,起名朱敏书。“书”就是我们这一辈人排行的字。爹爹在油灯下扳着手指头,报出我的生辰日期,数落着我婴儿时的趣事。看见他兴致勃勃,好像年轻了许多的模样,我强烈地感觉到,这14年里,爹爹想我也想得够苦的了,如果不是为了革命,为了全民族的解放,为了全中国受苦的儿童过上好日子,他说什么也不会离开自己的亲生骨肉!如今团聚,他和他的女儿一样是多么高兴啊!可这份高兴是用整整14年的离别换取来的……我鼻子一酸,又想落泪,幸好光线昏暗,爹爹没有看见我的表情变化,依然沉浸在回忆往事之中。

  和爹爹度过了第一个团聚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爹爹又回到充满着香烟味与木炭气味,充满着紧张气氛与激烈争论的会议室里。身为八路军总司令的爹爹,他无法停留在那高兴与回忆的时间隧道里,仅仅一夜时间,桌面就已经堆积了一叠电文……以后我才知道,我到达延安时,正是著名的百团大战进入尾声的时候。这场战役从8月20日在华北打响,到12月5日结束,历时三个半月。

  尾声并不意味着结束,更不意味轻松!

  这次八路军总指挥部组织了105个团参战,共作战1824次,打死打伤日伪军25 余人,破坏敌人交通线几千公里,但是这场战役也是敌后战场上最800残酷的战役之一,八路军约损失万余人。难以想象,谁在中国历史上看见过这么多人为这么大的土地洒得遍地是鲜红的血迹,遍地是献身的躯体。这场百团大战无疑是历史上最悲壮的一页,它用中国人不屈的灵魂填写了中华民族精神的恒久和不朽!

  百团大战的胜利对坚定全国人民抗战胜利的信心,提高共产党、八路军的威信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面对抗日以来最大规模的战役,日本鬼子着实吓了一大跳,不得不重新估价八路军在华北的地位。于是,日本侵略者调集重兵,疯狂地扑向华北解放区……

  百团大战的尾声预示着一场更加艰巨的反“扫荡”战役即将到来。血腥味未尽的华北大地将再次投入炮火的狂风巨浪中。

  爹爹这次回到延安正是为如何部署反“扫荡”,开展持久战和游击战,保存八路军的实力等战略问题,和中央其他领导成员共同磋商,制定作战方针,以迎接更加残酷的斗争。

  夜幕降临了,爹爹还没有回来。康克清妈妈正在抗大学习,也不天天回家。我和表妹吃过晚饭就站在大门口,盯着山坡下那个亮灯的砖楼看,听说那是中央领导人开会的地方。

  我知道,爹爹现在不会出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时间概念里没有工作和休息的明确界限,只要问题没有解决,主意没有拿好,某一个战斗没有结束,他是不会离开作战指挥部那张大地图,不会离开那个集思广益的“群体”。

  有灯的地方就有智慧,有灯的地方也有艰辛。青砖楼里的灯长久地亮着,它点燃了中央领导人又一个繁忙的清晨,点燃了又一个初升的太阳。爹爹迎着清亮而刺目的太阳回来了。他眼圈黑黑的,警卫员上前想帮他脱去大衣,他却摆摆手说:“我自己来,你们也一夜没有睡觉了,抓紧时间去睡一会儿。一个小时叫醒我,就一个小时!”

  爹爹回到窑洞,和衣睡在炕上,不一会儿,就一声高过一声的鼾息声传出门外。爹爹太累了!我小心地将一条很破旧的毛毯,轻轻盖在爹爹身上,生怕发出响动,打断爹爹这来之不易的睡眠。

  别看这条毛毯千疮百孔,补丁撂补丁,它可是爹爹寸步不离的宝贝。起先我不明白,爹爹走哪都要带上这条破毛毯?后来我才从康克清妈妈那里知道这条毛毯传奇的身世。原来这条毛毯是爹爹和周恩来伯伯真挚友情的见证。最初,这毛毯是一个国民党起义将军送给爹爹的礼物,后来爹爹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看见周恩来的被子单薄,就留下毛毯给周恩来御寒用。后来周恩来在回延安途中,遭匪徒袭击,他们边打边撤,等匪徒追到汽车前,他们已经撤离了包围圈。气急败坏的匪徒见没有捞到油水,就拿车子上的东西撒气,一顿乱刀挥舞,毛毯也被拉出好几条口子。匪徒离开后,周恩来找回车子,找到这条破损的毛毯,带回延安,让邓颖超一针一针地缝补好,又还给即将奔赴抗日前线的爹爹。结果爹爹在太行山时不留神,又让火炕烧了几个洞。康克清妈妈又接着邓颖超妈妈的针脚继续缝补了一番,直到这条毛毯几乎看不见原来的本色才补好所有的洞。解放后,这条毛毯才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陈列在军事博物馆里。

  ○爹爹一生简朴,和普通士兵一样,结果闹出许多笑话

  1937年9月6日,八路军总部在陕西云阳镇大操场举行抗日誓师大会,大会由政治部副主任邓小平主持,爹爹是总司令,他率领全体指战员高声宣读《八路军出师抗日誓词》:

  日本帝国主义是中华民族的死敌,它要亡我国家,灭我种族,杀害我们父母兄弟,奸淫我们母妻姐妹,烧我们的庄稼房屋,毁我们的耕具牲口。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同胞,为了子孙,我们只有抗战到底。我们是工农出身,不侵犯群众一针一线,替民众谋福利,对友军要亲爱,对革命要忠实,如果违反民族利益,愿受革命纪律的制裁、同志的指责。谨此宣誓。因为爹爹生活简朴,为人和蔼,穿着和普通士兵一样,经常闹出笑话来。爹爹率军东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当时八路军总司令部在西安东南的云阳镇,司令部里的人听说朱总司令要来上任了,就派几名年轻干部去迎接。这几名干部一大早赶了三四十里路,来到一条河的桥边上等候,这是部队必经之路。来接的人虽久闻朱总司令的大名,却没有见过面。他们都在猜想总司令一定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一派与众不同的将帅风度。

  不一会儿,部队出现在桥上,都是一个打扮,灰军装,脚蹬草鞋,腰间扎着皮带,肩挎驳壳枪,没有谁特别一点,更没有骑大马的。迎接的人以为这是打前站的部队,连询问都没有询问一下,满有把握地等候后面的部队过来。总司令一定在后面的队伍里!

  可是他们等到太阳直射头顶,也没有看见后面有部队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开始惶惶不安,是不是总司令没有走这条道,还是日期变动了?于是先派了两个人回司令部汇报,其他人继续在桥头等着。这两个人赶回司令部,一进大门就高声报告:“我们到现在也没有看见总司令,是不是总司令改变路线还是……”

  “嘿嘿……哈哈……”

  他们的话还没有讲完,满堂大笑。

  “我看见你们站在桥头,还以为你们赶路赶累了,在休息呢。哪儿知道你们是迎接我的?让你们多走路了。”

  简直不可思议!这个朴实的和他打个对面也不会多看几眼的军人就是八路军的总司令!他们愣愣地望着一口浓郁四川口音的总司令,“腾”地一下子红了脸。

  不用说,他们迎接的总司令就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走过去的。

  不过像这样的笑话还有很多很多。爹爹在红军的时期,因为经常帮助房东担水干活,房东把他当成红军的“老伙夫”,一口一个“老伙夫”地叫着,闹得大家好久没有明白房东惦记的“伙夫”是谁。直到一天,看见房东是对着他们的红军军长叫,才知道房东搞错了。等房东明白她喊的“伙夫”是堂堂的红军军长,还怪遗憾地叹口气,说:“我从来看人没有走眼过,我看他就像伙夫,担水做饭样样会……哪有当大官干这些穷人才干的活,看来这个世道有盼头啦!”

  爹爹在他的大炕上睡得正香。警卫员蹑手蹑脚地走进窑洞里,站在爹爹的门口好一会儿,不忍心叫醒他,过了一会儿,突然听见爹爹高声叫:“小潘小潘,现在几点了?”

  警卫员潘开文连忙进去说:“总司令,现在中午1点20分。”

  “怎么不叫醒我,让我多睡了20分钟?”

  “是的,首长。你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我的身体挺得住,以前三天三夜不睡觉,还要行军,也不觉得瞌睡。以后要按时叫醒我。你出去吧。”我以为爹爹要批评警卫员的,结果爹爹只是和气地照应警卫员以后要按时叫醒他,就再没有多说什么。听八路军总部的人讲,爹爹和彭德怀副总司令的性格正好相反,爹爹温和,没有脾气,无论身边工作人员出什么错,他都不会虎下脸训人的,更不会骂娘。但是身边的人都服爹爹,说爹爹是“响鼓不用重锤”,也有震天的威力。

  而彭老总就不是这样,他的脾气是响鼓响锤,咚咚震天。不管对什么人他都敢动人,常常搞得人下不了台。在抗日最艰难的时候,鬼子实行“三光政策”,使得华北平原百里村庄无人烟,大片农田颗粒无收,群众生活极其困难。警卫员见彭总很久没有沾油腥了,瘦了许多,就跟老百姓买了一只鸡,煨了一锅汤,结果彭总一见,两眼竖了起来,这是他发火的前兆。他先把警卫员狠狠训了一顿,然后叫端走送大家吃。还警告说以后再搞特殊化,就撤警卫员的职,吓的身边人谁也不敢再提改善伙食的事情,下属们谁也不敢破例,和彭老总一起咬紧牙关,度过了抗战最艰苦的岁月。还有一次,陈赓将军见彭总路过他的防地,就请彭老总吃饭。彭德怀一见桌子上有鸡有鱼,二话没说,抬脚就走,陈赓想挽留他吃一点东西,结果挨彭老总劈头一棒:“现在是减租减息,不是过去打土豪!”

  陈赓挤挤眼,朝其他惊慌的人说:“彭老总对我的批评算是客气的了。”

  “不客气怎样?”

  “不客气的话,我们还能坐在这里吃?”大家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次见彭德怀就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大家第一次觉得这顿美餐失去了味道。

  ○看见毛泽东,我惊奇地直呼他大名,事后受到爹爹的批评

  爹爹有许多军务缠身,不能老陪我,有时晚上和我坐在炕头上说会儿话,但一会儿就有人来送电报,谈事情。我常常睡了一觉,看见爹爹门帘下面还透着灯光。

  大概在我到的第三天,毛泽东伯伯来爹爹窑洞串门。毛伯伯还没有进门,就听见他在外面说:“听说朱老总的千金来了,好几天了,我都没有时间来看看是个啥样子?”

  我原来在报纸上和国民党悬赏图上见到毛泽东的画像,今天突然看见真的毛泽东,便好奇地忘记了礼节,连连高叫:“爹爹,毛泽东来了,毛泽东来了……”毛泽东身披灰色棉大衣,个子好高好大,他幽默地拍拍我的头,说:“啊吆,才来就给爹爹当小通讯员了。”

  我仰着头,天真地问:“你是真的毛泽东吗?”

  “噢!难道还有假的毛泽东?”毛泽东一脸惊讶,反问。

  我就告诉他,我小的时候,外婆带我去成都公园,在墙上看见你和爹爹的悬赏图,上面有你们“朱毛”画像。不过……不太像你们现在的样子,那上面爹爹没有大胡子,你没有这颗黑痣。

  我用手指指他嘴下边的痣。

  毛泽东伯伯被我这股子傻劲逗得直笑:“悬赏我和你爹爹多少钱?”

  “20万!”我响亮地报出来,好像为他们骄傲。这时,爹爹从里面出来,对我说:“为什么没有礼貌,要叫毛伯伯,叫毛伯伯……”

  毛泽东连忙制止爹爹,说:“童言无忌,不要批评她了,我和她谈得正开心呢,你没有听说,朱毛那么值钱?早知道,我们自己揭布告,去国民党那里领20万大洋啦,哈哈……”

  被爹爹一批评,我不敢再和毛伯伯没大没小等毛泽东和爹爹谈完事情走后,我问爹爹:“你不是说毛伯伯比你小8岁,为什么不要我叫他叔叔,而叫他伯伯?”

  “叫伯伯是尊敬的表示,叫人不仅仅是一个称呼。再说,称呼人也不能用年龄大小来衡量,毛伯伯和周伯伯一样,他们都是伟大的人,大家都很敬重他们。”

  没有几天,爹爹又要去前线指挥八路军作战。我送他上吉普车,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派克钢笔,从车窗里递给我,说:“你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多读些书,为以后继续学习做好准备。”

  “我到哪里上学?”我一听学习,立即兴奋起来。我表妹一来延安就被送进学校学习了,可我还在家里待着,正盼着爹爹送我去上学呢。

  爹爹想了一下,没有告诉我。只说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我握着刻有爹爹名字、带有爹爹体温的钢笔,眼巴巴地看着爹爹的吉普车驶出了视线。

  我真不愿意离开爹爹,也想随他到前线去……但是,爹爹不只属于我一个人,

  也不只属于我们的家;爹爹属于八路军,属于战场。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盼望他早点回来。

  这时的我万万不会想到,更长久的,乃至付出更高昂代价的离别正悄悄地临近……

· 推荐:抗日战争书籍 心理学书籍 茅盾文学奖作品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