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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的召唤

第一章 监禁 3 野心家与毒药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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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巾盖住了爱丽丝前额正中的烙印,我觉得逐渐能从她脸上认出一些父亲的容貌特征。我想着父亲的样子,他正躺在三十尺外的房间里。每次我用毛巾擦拭她的额头,闻到她令人作呕的呼吸味道而满脸痛苦时,都想象我是在抚慰父亲。有那么一分钟,我伸过手去,把我的小手放在她手掌中,这种亲密的姿势已经多年未从父亲那里见到了。但从一个陌生人那里感受这种亲密,而她又带着一件不受欢迎的礼物——父亲的疾病来到这里,我不知道这是否大错特错。

  *

  爱丽丝睡着了,从嗓子后面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我走出棚子时,扎克正盘腿坐在地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

  我跟他坐在一起。他正用一根干草剔着牙缝。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看着他倒下的,你知道。”

  我早应该意识到,扎克一有机会,仍跟在父亲后面到处跑。

  “我正在牧场的树上找鸟蛋,”他继续说,“我都看到了。前一刻他还站着,接着他就那样突然倒下了。”扎克吐出一块干草碎屑,“他摇晃了一下,就像喝多了那样,还用铁叉撑在地上试图站稳。然后他就脸朝下摔倒在地,麦子太高,我一下就看不见他了。”

  “我很抱歉。那一定很可怕。”

  “你抱歉什么?她才应该抱歉。”他指了指身后的棚子。我们仍能听到爱丽丝的呼吸声,她湿透的肺正在跟空气交战不休。

  “他会死的,是吗?”

  已经没必要对他说谎,所以我只是点点头。

  “你不能做些什么吗?”他抓住我的手,问道。在那最后的短短几天里发生了很多事,包括父亲倒下、爱丽丝到来,但其中最奇怪的,莫过于扎克主动拉住我的手。从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不再这么做了。

  小时候,有次扎克在河床上找到一块化石,是块黑色的小石头,上面印着一只古代蜗牛的图案。蜗牛变成了石头,石头变成了蜗牛。我经常想,扎克和我就像石头和蜗牛一样。我们彼此嵌入对方的一生,一开始是孪生关系,然后一起度过十几年的岁月。这不是选择的问题,是石头或者蜗牛,都不是它们自己选的。

  我捏了捏他的手。“我能做什么?”

  “任何事情。我不知道。随便什么事情。这不公平,她在杀死父亲。”

  “不是这样的。她也不想这样为难他。如果父亲先生病,她的遭遇也是一样的。”

  “这不公平!”他重复了一句。

  “生病本来就不公平,对任何人都是。但人们还是会生病。”“可是对阿尔法人来说不一样,我们很少生病。总是欧米茄人先得病。他们太虚弱了,容易生病。因为他们身上带着大爆炸遗留的毒素。她是被污染的弱者,现在她正在把父亲拖下水。”

  在这一点上,我没办法跟他争辩,欧米茄人更容易得病,这是事实。“这不是她的错,”我只能这么说,“如果父亲掉进井里,或者被公牛顶了,他也会把爱丽丝拖下水。”

  扎克放开我的手。“你根本不关心父亲,因为你不是我们的一员。”

  “我当然关心他。”

  “那你就做点什么。”他说。他气冲冲地抬手,抹去眼角出现的一滴泪水。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说。传说先知们拥有不同的能力:预测天气的诀窍,在旱地里找到泉水,或者能分辨某人是否在说真话。这些我都听说过,但我从没听过某个先知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们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只能通过扭曲的方式感知到它。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低语道,“如果你能做些什么可以帮到父亲,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跟谁都不会说。”

  我是否相信他根本无关紧要。“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什么有用的事都不能做,那当一个怪物又意义何在呢?”

  我再次抓住他的手。“他也是我父亲。”

  “欧米茄没有家人。”他这样说着,把手抽了回去。

  *

  爱丽丝和父亲又坚持了两天。那天肯定已经过了午夜,扎克和我正在棚子里睡觉,爱丽丝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伴随我们进入梦乡。我突然惊醒,赶紧把扎克也摇醒,对他说:“去父亲那儿!赶快去!”根本没想到掩饰我的幻觉。他来不及指责我些什么,已经飞快地跑开了,脚步声在通往房间的碎石路上响起。我站起来也要走,我的父亲就在旁边屋里,濒临死去。但这时爱丽丝睁开了眼睛,一开始很短暂又合上,接着时间又长了些。我不想让她独自一人待在这个窄小陌生又黑漆漆的棚子里,于是我留下了。

  第二天,我们把他俩葬在一起,当然墓碑上只有父亲的名字。母亲烧掉了爱丽丝的睡衣,还有两张被汗水浸湿的床单,其中一件来自父亲的床。爱丽丝存在过的唯一切实证据,只剩下挂在我脖子的细绳上的一个大号黄铜钥匙,藏在我的衣服下面。她死的那晚,在她短暂醒来时,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就从脖子上摘下这个钥匙,把它送给了我。

  “在我房子后面的熏衣草地里,埋着一个箱子。里面有些东西,等你到那之后会对你有用。”说完她又咳嗽起来。

  我把它递回去,不想再从这个女人那里收到另一件不受欢迎的礼物。“你怎么知道会是我被送走?”

  她又咳嗽了几下。“我不知道,卡丝。我只是这么希望而已。”

  “为什么?”我比扎克更加照顾这个女人,这个浑身冒臭气的陌生人。为什么现在她希望这会发生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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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再次把钥匙塞进我不情愿的手里。“因为你的哥哥充满了恐惧,如果是他的话,他永远也没办法应付这一切。”

  “他并不害怕。而且他很强壮。”我不清楚自己是在维护扎克,还是在说自己,“我想,他只是很愤怒。”

  爱丽丝笑了,笑声只和她一贯的咳嗽声略有不同。“噢,他很愤怒,是的,但这没什么不同。”我试图把钥匙还回去,她不耐烦地推开我的手。

  最后,我只好留下了它。我把钥匙藏起来,但感觉上仍有些做贼心虚,即使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墓地里,我在炫目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看着扎克的脸,知道这一切不会太久了。自从父亲死后,我感觉到扎克的思想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想法的改变感觉就像一把生锈的锁终于开启:有着同样的果断,以及同样的企图感。

  父亲走后,家里充满了等待的气氛。我开始梦到烙印。烙印首次出现在我梦中的那晚,我梦见再次把手放在爱丽丝额头,感觉到她烙印的疤痕深深烧进我手掌的肌肉里。

  *

  葬礼刚过去一个月,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本地的议会官员在等着我。当时夏日将尽,地里的草刚刚割过,走在上面有点扎脚。从河边的小路往上望去,我家上方的天空烟雾缭绕,我还在奇怪,大热天的为什么要点火。

  议会官员在屋里等我。看到黑色的烙铁把手从火里出来的那一刻,我再次听到了烙铁粘在皮肤上的嘶嘶声,最近我一直梦到这种声音。我转身要跑,母亲一把抓住了我,死死攥着我的胳膊。

  “你应该知道,这些人是从下游的议会来的,卡丝。”

  我没有挣扎,只是死死盯着火里的烙铁。它的末端在煤堆里闪着灼热的光芒,比我梦境中见到的要小一些。我忽然想起来,它是用在婴儿身上的。

  “十三年了,卡珊德拉,我们一直在等,等着把你和你的哥哥区分开。”议会官员如此说道。他的大手让我想起了父亲。“时间已经太久了。你们中的一个不应该还在这儿,还有一个错过了上学的机会。我们不能容忍欧米茄人留在这里,污染这个村子。这太危险了,对另一个孪生儿来说尤其如此。你们都得去该去的地方。”

  “这里就是我们应该在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家。”我大喊起来,但是母亲很快打断了我。

  “扎克告诉我们了,卡丝。”

  议会官员插进来说:“你的孪生哥哥前来找我。”

  扎克一直站在他身后,稍许低着头,此刻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希望会在他眼中看到什么,可能是胜利感,或者是懊悔。但他看起来就和以往一样,谨慎而警觉,甚至有点害怕。但我的恐惧感把我的目光又引回烙铁上,从长长的黑色把手一直看到末端的烙印图案,就像一条煤堆里的蛇形曲线。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撒谎?”我问议会官员。

  他笑了。“他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撒谎?扎克展现了他的勇气。”他走近壁炉,举起了烙铁,有条不紊地在铁架子上敲了两下,以震掉粘在上面的灰。

  “勇气?”我把胳膊从母亲手中挣脱出来。

  议会官员往后退了一步,高高举起烙铁。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去,母亲这次没有抓住我,也没做任何动作试图阻止我,这让我吃了一惊。议会官员迅速移动起来,作为一个大块头,其动作之快远超我的想象。他一手抓住扎克的脖子,把他按在炉边的墙上,另一只手举过扎克的脸,烙铁在空中微微冒着青烟。

  我使劲摇头,似乎想把这个世界摇出什么道理来。我的目光与扎克相对。即使烙铁离他的脸如此之近,阴影落在他的眼睛旁边,我仍能从中看出胜利的嘲笑。我由衷钦佩他的勇敢机智,一如既往,这就是我的孪生哥哥。他终究设法让我大吃一惊。我能控制住自己,让他也惊讶一次吗?看穿他的骗局,虚与委蛇,让他打上烙印,然后被放逐?

  要不是我能感受到在他那胜利的外表下,恐惧的碎片如同烙铁一样显著,我几乎就这么做了。我能感受到烙铁悬在他面前发出的热浪,我的脸已经被烤得晕头转向了。

  “他说谎,应该是我,我才是先知。”我尽量让语气冷静下来,“他一早就知道,我会告诉你真相。”

  议会官员收回烙铁,但没有放开扎克。

  “既然你早知道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好多年前就试过了,没有人相信我。”扎克说道,嗓音有些压抑,议会官员的手还掐在他脖子上,“我没办法证明这件事。我从来抓不住她的把柄。”

  “那么,我们又怎么知道现在可以相信她呢?”

  到了最后,还是由我来说出一切,这于我也算一种解脱:一开始,在夜里睡觉时,火光的幻象会出现在梦中,之后甚至在我清醒时也会出现。大爆炸刺眼的光芒,让我睡不安寝。有时候,在事情发生前我会预先知道,掉下的树枝,布娃娃,烙铁等等。母亲和议会官员认真聆听,只有扎克早就清楚这一切,显得很不耐烦。

  最后议会官员说话了:“你给了我们所有人推诿的借口,丫头。如果不是为了你的哥哥,你可能还在把我们当笨蛋耍呢。”他把烙铁又扔回煤堆里,撞在金属栅格上,冒出几点火星。“你觉得你和其他肮脏的欧米茄人不一样吗?”他并没放开烙铁的把手。“你觉得自己比他们要高级,就因为你是个先知?”他又把烙铁从火里抽出来。“看见这个了吗?”这次,他掐住了我的脖子。烙铁离我的脸只有几寸远,烤焦了几缕头发。这股味道和热气让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看见这个了吗?”他又重复了一遍,在我紧闭的双眼前挥舞着烙铁。“这个就是你。”

  当他把烙铁按在我前额时,我并没有哭出声来,但我还是听到扎克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哼唧声。我的手放在胸口,紧紧抓住挂在那儿的钥匙。我是如此用力,以至于之后在我上楼时,发现它已在我的手掌中留下了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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