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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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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摇曳的烛影依然如开宝九年那个冬夜,幽幽地抚过赵元佐的脸,宛如沉默着见证了一切的妖灵的手。元佐抬起头来,双目莹莹,茫然视前方,透过一层暗涌的水光,看见的不是面前的父亲,而是他在四叔身边度过的童年:

  春日挽弓射柳,廷美悄然走到元佐身后,握住元佐轻颤的手,亲自教他引弓瞄准;

  夏日午后小院,元佐在蝉鸣声中习字,廷美立于他身旁观看,微笑着摇摇头,然后提笔示范,寥寥几字势若龙蛇舞,元佐喜而叹服;

  秋高气爽,廷美携元佐于太清阁登高,遥指汴京楼宇通衢,与他定下鞍马绕街的计划;

  冬来天地银装素裹,廷美带着元佐来到冰封的汴河之上,两人协力堆雪人,笑语不断,一如寻常百姓家父子。其间元佐打了个喷嚏,廷美立即脱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身上……

  因此,心底漫出那时四叔给予的暖意,赵元佐面对父亲启口道:“不会的。”这是更加决绝的断言,虽然看着父亲,那语气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告诉我的一切都是你编造的谎言。四叔没有谋逆,更不会想杀我,而你,为了阻止他成为储君,不惜构陷他谋逆,为了摧毁他与我的亲情,便伪造卢多逊的证词,企图破坏他在我心中父亲一般的形象。爹爹,你已经把皇权牢牢地攥在手中,将四叔逼至绝路,为何还嫉妒他用十几年的光阴换来的我对他的亲近,要用谎言撕裂我们的亲情?”

  “我嫉妒他?我编造谎言?”赵炅睁大眼睛直视儿子,怒极反笑,“你是不是以为,他死于我自私的权欲,而他全然无辜?他始终是你心中的慈父、贤臣、温良的受害者,而我是无耻的小人、暴君、残酷的刽子手?”

  赵元佐无言,但仍毫不妥协地盯着父亲。

  赵炅赤红着双目愤然四顾,终于在西壁一隅找到遗失的佩剑。他疾步过去提起剑,走回元佐面前,调转剑柄直直地递给儿子:“来,为你四叔报仇,杀了我!”

  赵元佐一怔,目光从剑柄移回父亲脸上,双唇动了动,但终未出声。

  “接过剑,刺向你的父亲!”赵炅向他逼近一步,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喝道,“如果我的血可以将你从梦境中唤醒,看清谁是编造谎言的人,那我死而无憾!”

  赵元佐略显惊惶,迟疑地挪步退向后方,而赵炅毫不相让,仍握着剑步步逼近:“你不是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足下的江山,身后的御座么?今日我就将命交给你,请你想想,骗你的到底是我还是你四叔。若你坚信是我,就杀了我,守护好你那虚妄的梦境,继续向梦里的四叔献上你的孺慕之情。而我,也不想再活着,眼睁睁地看着我曾寄予厚望的孩子变得如此愚蠢。”

  赵元佐不住后退,赵炅继续紧逼,直至元佐为殿柱所阻,退无可退。

  赵元佐疲惫地垂下眼帘,凝视父亲递来的剑,凄然一笑,随即猛地接过那剑,手腕一旋,闭目引利刃朝自己颈边割去。

  赵炅瞠目,见已不及夺剑,遂伸左臂至元佐颈边,硬生生地挡住了割向儿子命脉的剑刃。

  赵元佐清楚地感觉到剑刃刺入血肉,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剧痛随之而来。他睁开眼睛侧首看,发现利刃陷入的是父亲的左手前臂。

  他惶然抛开剑,血从赵炅的手臂上奔涌而出,赵炅收回手,几滴血随他手势旋起的风飘落在赵元佐脸颊上。

  赵炅一脚将地上的剑远远踢开,喘着气看了看儿子,才拉起袖子紧紧缠在伤口上止血。

  赵元佐摸摸脸上温热的血迹,忽然泪流满面:所以,正如父亲所说,自己一直是活在梦境里么?分不清真假虚实,人情冷暖,在谎言和错觉中付出真心,让虚妄的关爱屏蔽了真正的亲情。

  头痛欲裂,眼前景象在烛光中飘浮无定,赵元佐双手扶额,跪了下来,在渐趋模糊的意识中挣扎地想:什么是真?哪个是假?面前一段红尘,三千世界,记忆中那些悲欢歌哭,都是存在的,抑或皆在自己梦中?如果是梦,何时醒转,如何醒来?到底身在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从前的信仰轰然坍塌,他在天旋地转的痛苦中紧按额头,瑟瑟颤抖,终于忍无可忍地仰面发出一声悲吼,音如雷鸣,回旋在万籁寂静的夜幕中,沉睡的宫城由此激起了一阵涟漪般的骚动。

  万岁殿外响起迭沓的步履声,先是王继恩带着几名内侍进入,旋即大腹显怀的李清瞳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赶来,散发素颜,腰际未悬玉珂瑶珮,兀自不及妆饰。

  王继恩一见殿中情形,大骇,命几名内侍架住元佐,自己奔至赵炅面前拱手作揖,自告失职之罪。

  李清瞳发现地上的血迹,脸色煞白地上下扫视元佐,不见他有伤,再一顾赵炅,窥见他手臂上大片的血迹,顿时失声惊呼,扑至赵炅身旁,拉起他的左臂焦急地查看伤势,取出自己的丝巾手忙脚乱地系住他仍在渗血的伤口,又连声命王继恩快传太医。

  赵炅颓然走回榻前坐下,冷眼打量远处失魂落魄的元佐。李清瞳松开搀扶赵炅的手,直身面对赵元佐,审视一番后对王继恩道:“看楚王这模样,像是突发癔症,今日所为,应是神志不清所致。快让人送他回去,多请几名太医,悉心为他诊治。”

  王继恩唯诺着欠身,目光却瞥向赵炅,似在等待皇帝的指示。而赵炅只是倦怠地挥了挥袖,示意他按德妃的意思做。

  王继恩遂让几名内侍将赵元佐扶出万岁殿,等待太医间隙,自己上前欲再为赵炅的伤口稍作处理,赵炅只是摆手,命他在殿外等候。

  见王继恩退去,殿内再无旁人,李清瞳方才轻声询问赵炅今夜发生何事。赵炅简单作答:“元佐受不了廷美欲诛杀他的事实,欲引颈自刎,被我拦下,我的手就被剑划了一下。”

  李清瞳道:“大哥良善,发现真相,一时想不开,有些失心疯……一定不是故意犯上,今日疯癫之举,还望官家原谅。”

  赵炅语气淡漠地应道:“他今日犯下的,是大错,必须要付出代价。”

  李清瞳一惊,立即在赵炅面前跪下,恳求道:“大哥损伤龙体,自然罪不可恕,但纯属误伤,实非出于本意。官家如何罚他都行,都是他应该领受的,只是官家切勿将他按律论处,别让这一次无心之失,令他万劫不复。”

  赵炅冷冷地审视她,一时无语。李清瞳低首避开他的目光,恢复了温雅从容的姿态,又徐徐道:“妾听大哥的乳保说起过,李姐姐临终时,曾向官家留下一句遗言……”

  她顿了顿,微微抬起头,却未敢与赵炅对视,只用她柔软的语调转述着赵元佐生母李夫人的遗言,“愿你将所有给予我的怜悯,化作对我孩子的爱惜。”

  “你为何提沫然?”沉默着听她说完,赵炅才幽然问。见李清瞳不答,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看向她眸心:“你这么维护元佐,倒像他亲娘一样。”

  李清瞳在他冰凉的手心中垂下双睫,低眉道:“妾入宫时,官家便说,妾长得像大哥和三哥的亲娘,命妾好好照料他们兄弟俩。妾谨遵圣意,不敢怠慢,也是真心把他们当亲生孩子看待。何况……”她右手抚上自己凸起的肚子,轻声叹息,“妾也是快做母亲的人了,推己及人,能想象到,如果李姐姐在世,目睹今日情形,会怎样惶恐忧虑。而妾,也相信官家始终是仁慈的父亲,今日宽宥元佐,异日若妾的孩子犯下无心之过,也会得到官家的谅解……哎呀,他在动呢。”

  李清瞳展颜微笑,轻抚腹部,眼角眉梢皆是爱意,口中柔声安慰着腹中胎儿:“小宝是看见爹爹要处罚大哥,心中害怕吧?不怕不怕,你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父亲,面冷心慈,你娘亲可以不要,但孩子不会不爱……”

  赵炅闻言,不仅莞尔,双手拉李清瞳起身,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和言道:“除了大哥三哥,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的孩子。今日你巴巴地跑来看大哥发疯,心急火燎地,要是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李清瞳含笑欠身:“臣妾知错。”

  赵炅握着她的手沉吟须臾,然后告诉了她自己所作的决定:“对元佐,我不会削他爵邑,也不会论及刑罚,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大宋的储君了。”

  他转顾讶异的李清瞳,冷静地说出原因:“他仁慈,但容易耽于情感而影响到判断力,也缺乏生杀予夺的魄力。他或许可在盛世做一名守成仁君,但开国之初,统治天下如逆水行舟,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是坚毅的舵手,而不是仁懦的君子。所以,我可以原谅他对我的无礼,但不会再将他扶上帝王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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