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廷美的死因被赵炅定为“忧悸成疾而卒”,宣布追封他为涪王,谥曰悼,仍按亲王仪礼发哀,其家眷接回京中,仍赐旧宅居住。从此赵廷美后裔成为了最沉默的一支宗室,再无人提起昔日堪比皇子公主的尊荣,朝会宴集,偶尔面圣,他们必对赵炅顶礼膜拜,在他淡漠眼角余光的扫视下谨小慎微地生存着。
刘娥暂居于龚美处,整日愁眉不展。龚美知她心系楚王,跑去楚王府打听消息,但见守卫森严,王府大门多了不少禁卫看守,不许闲人靠近。龚美猜度楚王多半已被软禁,又听京中传言,楚王被官家下令严加看管,是因为突发癔症。思量再三,龚美告知刘娥所见境况,刘娥亲往楚王府前探视,果见情形如龚美所述,并无面见楚王可能,无计可施之下只得离去。
龚美遂带刘娥往京中州西瓦子,想让她看看其中勾栏诸色表演,以稍解愁绪。
瓦子也称瓦舍、瓦市,其中有若干演出用的勾栏。勾栏四周围以板壁,上设棚顶,一侧有门,供观众出入。其中前部设戏台及观者坐席,后部为伶人休憩、化妆之所,称戏房。
刘娥随着龚美沿路走去,走过几处酒楼茶坊、医馆肉摊,街道两旁开始出现大小勾栏,有的花花绿绿贴满招子,有的挂着演戏所用的帐额、神帧、靠背等物,大多门前都站着一两个小厮,以广招徕。
两人路过勾栏时朝内探看,见一个勾栏里伶人正把手上一团五彩丝绢抛向空中,丝绢散开,其中瞬间出现几只鸽子,扑棱棱飞走,观者欢声雷动。另一处勾栏,三人围抱住一根数丈高的杆子,一名上身**的汉子踩住同伴肩头飞身上杆,徒手攀爬,转瞬已至杆顶,旋即在杆顶单手倒立,观者亦是一片喝彩。还有一处,正在演傀儡戏,刘娥与龚美只瞥得一眼,便被守门的小厮拦住,要求付钱后再入内。
龚美欲取钱袋,却被刘娥拦住,道:“罢了,我也无兴致看戏,我们还是走吧。”
龚美与刘娥继续前行,看着她郁郁神情,不由抱怨道:“汴京看上去繁华,却危机四伏,这次真是好险,险些就葬送了你的性命。早知如此,我就不带你来了。要不我们还是回益州吧,虽然是小地方,但好歹还算平安。”
刘娥淡淡一笑:“我倒觉得汴京挺好的,认识了不少很好的人,经历了许多值得回忆的事。如果不来这里,可能会过得很平安,但一生也许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生老病死,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龚美问她:“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还回涪王府吗?”
刘娥道:“不了,张夫人如今没事了,依然能过奴婢环绕的好日子,我就不必回去给她添乱了。”
龚美追问:“那襄王府呢?”
“襄王府……”刘娥垂下两睫,有些黯然,旋即摆首,“也不去了。襄王是好人,我之前已经够连累他了,不能再去麻烦他。”
龚美顿时笑了:“那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但养你这个妹妹总还养得起。”
刘娥立即否决:“不必劳烦龚大哥。我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龚美尝试劝导她:“你若过意不去,便给我画首饰图样,我付你工钱,决不亏待你,如何?”
刘娥沉吟不语。龚美为人她自然放心,只是孤男寡女久居一处,难免会招致闲言碎语,也怕龚美对自己暗生情愫,采纳他建议,无异于给他希望,自己并无此心,相处长了,恐怕将来不免会伤了他。
还在斟酌如何婉拒,忽闻不远处的楼阁中有丝竹之声传来。刘娥抬头看,只见前面矗立着一座三层小楼,气象自与附近壁板围成的勾栏不同,楼前悬挂匾额,上书三个金漆大字:聚贤楼。
刘娥走至聚贤楼门前,见其中屋舍雅洁,院落明敞,庭中植有名卉香木,有清雅香气幽幽袭来,其中往来的宾客以文人雅士居多,刘娥遂对此处心生几分好感。
再朝内走,见一层堂中摆放有十余处茶席,后门朝内,庭中设有戏台,二层及三层皆有垂着竹帘的阁子面朝戏台,想来是供贵客所用的雅座。楼上楼下看客们错落而坐,几无空位。几名茶博士端着盛茶盏小食的托盘在席间穿梭,戏台上,一位垂着蝉鬓,约莫二十余岁的美人,正手按琵琶,在身边乐伎笛声伴奏下曼声唱道:“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侍郎熏绣衾。”
唱罢上阕,那美人眼波盈盈,朝茶席中漫卷而过,粉面含春,巧笑倩兮,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众茶客一阵骚动,似乎都觉得她看的是自己,脸色潮红,难抑兴奋神情,纷纷喝彩。
笛声婉转,琵琶声声如珠坠玉盘,美人启口再唱,声音软糯,余音袅袅,听者莫不痴了。
刘娥走到一侧,专注地看着台上的美人,亦在心里随她吟唱。
一位茶博士走来,问她:“这位小娘子,可要稍歇片刻,上座听曲?”
刘娥摇摇头,含笑问他:“请问这里,还需要做事的人么?”
茶博士上下打量着她,少顷,才目示戏台上美人,道:“现今,惟张家娘子少一位女使。”
聚贤楼是京中较大的茶坊,席间演戏唱曲,请的皆是容色上佳、技艺超群的名伶。唱曲的美人张瑟瑟年纪不大,却早已名满京师,与聚贤楼签的不是卖身契,而是以自由身在茶坊驻唱,从茶坊所得中抽成。张瑟瑟做惯了名伶,架子越来越大,脾气也不甚好,将聚贤楼为她安排的女使,即婢女,骂走了好几个。店主担心她离开,也凡事顺着她,女使骂走一个,便再为她找一个。刘娥到来之时,恰巧张瑟瑟刚赶走了上一位女使。
茶博士带刘娥去见管理聚贤楼的胡掌柜。胡掌柜见刘娥眉目秀丽,谈吐大方,进退有度,心下便允了,只是念及张瑟瑟,遂命刘娥去见她,要张瑟瑟许可方能雇用刘娥。
刘娥静待张瑟瑟演唱完毕,才在茶博士带领下来到戏房。张瑟瑟正坐在妆台前卸妆,刘娥走过去,向她行礼:“刘娥见过张姐姐。张姐姐万福。”
张瑟瑟并未转身,冷眼从镜子里看看刘娥,继续卸头上首饰的动作:“你就是胡掌柜新找来的女使?”
刘娥称是,见张瑟瑟没有理她的意思,又道:“今日姐姐这首《更漏子》唱得好生动人,我从旁只听得几句,也快醉了,难怪聚贤楼每日宾客如云。”
张瑟瑟略一笑:“不错,你还能听出是《更漏子》,难不成也学过唱曲儿?”
刘娥道:“我在老家时,胡乱跟着乐伎学过一些。”
“哦?”张瑟瑟目光懒懒地左右审视自己镜中的容颜,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还做什么女使,怎么不在这里找个唱曲的活儿?”
刘娥浅笑道:“有姐姐珠玉在前,谁还敢在这儿唱曲呢,若上了台,还不叫人给轰下台去?”
张瑟瑟轻轻哼了一声,眼中有些笑意,这才转身,从头到足,扫视一番刘娥,然后道:“瞧你这小模样生得还算周正,嘴也甜,就留下来吧。”
刘娥又朝她福了一福,语气谦和:“妹妹初来乍到,凡事还请姐姐多多提点。”
张瑟瑟悠悠回首,照了照镜。镜子里映出两张脸庞,一张妩媚,一张明丽。
她肃然坐直,再打量刘娥洗得发白的衣裙,在心底暗暗嘲笑了刘娥的寒酸土气,这才徐徐笑道:“好好为我做事,异日我有了好去处,也不会亏待你。”
刘娥含笑道:“我见识浅薄,只道聚贤楼已是京中一等一的茶坊,却不知姐姐志向高远,另有好去处。”
张瑟瑟柳眉一挑,起身围着刘娥慢悠悠踱了两步,随手拿起妆台上的一支步摇,作势要插在刘娥鬓边。刘娥一愣,下意识避了避,张瑟瑟一笑,将步摇插回自己髻上,道,“这女子呢,也不必立多大的志……”一只手指轻轻在刘娥脸上划过,她继续笑说,“但凡善用女子的本钱,自会有人备好宝马香车,眼巴巴地盼着迎你过门。”
很快刘娥便明白了她语意所指。
翌日张瑟瑟登台,唱完那一首温庭筠的《更漏子》上阕后,张瑟瑟搁下琵琶,一手抚腮,在台上轻移莲步。丝质的褙子下雪白肌肤隐隐可见,颈间鬓发随着步履飘动,更衬得她轻盈纤弱。她飞快地朝正对戏台的二楼阁子看了一眼,眼神似嗔似怨。
二楼阁子上的竹帘已卷起,但另有纱幕垂下,里面隐约似有一人端坐,刘娥凝神看去,却看不清其容颜。
张瑟瑟回到席位坐下,抱起琵琶,再深看那阁子中人一眼,继续弹唱:“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一曲唱毕,众人喝彩。几名小厮端着托盘在茶席间讨赏,若有出手大方的客人,小厮会报与堂中的茶博士,由茶博士唱出客人的身份和赏钱金额。
须臾,从二楼下来一名小厮,跑到茶博士跟前,耳语一句。
茶博士面露喜色,立即大声拖长音调唱道:“袁大官人赏钱一百贯!”
席间一片惊呼,继而众看客交头接耳,相互询问这位袁大官人究竟是何人。而张瑟瑟波澜不惊地微微一笑,面对观者福了一福,旋即转身步入戏房。
一位小厮见刘娥仍在向二楼阁子望去,遂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袁大官人是张姐姐的恩客,也不知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反正每次打赏,都出手阔绰。”
刘娥收回目光,朝他微笑:“张姐姐的曲唱得着实好,所获赏金高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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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茶博士”是宋朝茶坊内专司泡茶的人,类似现代的茶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