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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三十五章 明斗功

  7天后的上午11点,在湖州至长兴间公路上,日军一个完整联队4400人,拖带12门重炮,排成4路纵队向北开进。乌云加厚,大雨将临,日军指挥官传令停止,准备到公路旁居民点避雨。他们是从嘉兴来的,今早从湖州出发,来一次向中国人玄耀武力的威吓行军,走到12点整就该掉头回去了。日军刚停下,从北面跑来一位乘马的少佐,大声吆喝道:

  “帝国皇军,令出如山,不许停,继续走。”

  少佐喊完向北跑去,日军又前进了。

  在公路东面千余米的小山上,天保站在小树丛中看着敌人,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杜炳中,周成龙和刘明哲。距离他们20米处祝娟和小杜带几个参谋官,在指挥全场,“挺进军”带忠义救国军一个团隐伏于公路以东,40师全部隐伏于公路以西,在静候厮杀。

  大雨突然到来,雷电交加,天昏地暗。“挺进军”18门曲射炮和40师27门迫击炮猝然开火,公路上,雨声,雷声,炮声,日本兵吼叫声,顿时混为一片。

  只打五分钟,炮火停止,伏兵以大雨为障,突然跃起,猛冲直前。“挺进军”带“忠救”那个团是大单位分散,小单位集中,采取多箭头冲击。40师打仗是一窝蜂,依仗自动火器多的优越条件,蜂拥而前,房日清说他是“一窝狗”战术。然而,“这窝狗”却厉害,冲击势头非常猛,冲到与敌人短兵相接时弱点也暴露出来了,冲锋枪多并非好事,子弹打光了,全凭人多大轰大嗡。

  这地方水位浅,不到10分钟公路全没于水下,暴雨却来得更紧,日本兵穿着笨重,又无敌情戒备,很快被冲炸了队势。倾盆大雨水网地,日军队形被冲塌了之后,散乱地陷在稻田里,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按常理,这正是歼敌良机,而祝娟却派人分头传令:

  “刀口放生!不许收缴敌人重武器,冲杀终止。”

  此令一出,周、刘二将脸上表情不同,因为雨太大,雨衣也不顶事,脸上发大水,什么表情也难表得像个样子。这两个将全是今早来的,都有要事传给天保,又在相互保密,到现在还没说哩。

  雨声哗哗,流水哗哗,雷声时紧时慢,轰隆不息。指挥所听不到战场上声音,也看不清什么,只有传令兵乘马奔跑,传递消息。指挥所也只有这个办法控制全场,打信号弹远处看不见,吹军号,受令者也听不到。

  李士良乘马跑来报告,已把敌人大佐联队长抓住了!

  原来日军大佐马被炮火打伤,人被掀落在路旁水沟里,待他爬出来,40师也冲来了,又是把他冲进了水稻田,陷在淤泥里。李士良带几个人赶到,大佐还在泥里挣扎,要是让他爬出来,不是顽抗,就是自杀。李士良他们用绳子把大佐拖出来,向他宣布三项要求:一是大佐只要服从我方安排,马上放他到公路上收拢乱兵,自己上带上死伤者,原样返回嘉兴去;二是我军10分钟后撤离战地,不再干扰日军行动,日军必须在40分钟内退走;三是如果日军再来搞这种威吓行军,来多少杀多少……

  现在日军已在收拢,我军已经分批撤出战场了。

  “李兄干得好!”祝娟本想与李士良握手致贺的,无奈彼此都淋得像落汤鸡,只是说,“传谕我们弟兄,绝不许讥笑40师,小杜跟你去清查战果。”

  杜李二人走后,那位传令的日军少佐乘马来向祝娟报告:“我已经把一份日军派遣军总部假电报交给大佐了,又说华军有四万人在此,大佐吓得快快地开路。”

  祝娟道:“你们工作得不错,去监视敌人吧。”

  假少佐走了,刘明哲对天保说:“关司令,有人说你会占卦,不知你还会呼风唤雨,真行!可是,你费那么大功夫诱鳖入翁,为什么不翁中捉鳖呢?”

  “上边不让捉,”天保应着,脸上雨水哗哗淋,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对周成龙说,“队伍撤进村休息不许扰民,贵部军纪,吾兄自知,可否劳驾监督一下?”

  “我有交代,扰民者杀!”周成龙下了山。

  杜老撞也走了,天保才说:“刘师长,人都被我支走了,你有什么机密话现在可以讲了。”

  刘明哲大吃一惊:“你怎么晓得我有机密话说?”

  天保笑道:“人来了就不作声,说明藏有私货。”

  “不错,昨天早上顾长官打电话叫我来找你,我没吭声,你也看出有私货。”刘明哲抹着雨水说。

  他讲的事是三天前28军兼第一游击区指挥部和驻地县政府受到日军袭击,损失不小。28军下辖三个正规师和两个游击纵队,总兵力队力四万挂零,控制天目山区,原是防止项英南进的。现在,皖南事件已过去半年,他们并未受领新任务,队伍逐渐散漫、懒惰,战斗力下降。他们机关驻县城怕空袭,在城郊傍山盖一片草房,住机关和直属队。当地县政府也是怕空袭,搬到指挥部附近一座大庙里住。

  日军骑兵是天刚亮打来的,指挥部和县政府仓皇逃跑,连敌人多少也不清楚。午后28军两个师赶到现场,指挥部和县政府驻地全被烧掉了,军部的军需处长恋钱跑得慢,连他10名随员都被砍死。县长胡啸海是个贪官,抽大烟抽得马都不能骑,让日军抓住,捆在树上乱刀刺死了。日军退走快,估计没掳东西,此行目的就是对52师打那两仗的报复。此事弄得三战区很尴尬,28军是江苏系二等主力,如实上报,会危及该部命运,不报,又怕关某知道了告诉陈诚,陈、顾不和是路人皆知。顾要刘明哲来,是要他以私交关系央告小关司令,能装糊涂最好。

  天保已知张亢成功,口里却说:“明哲兄,中国的事无处不是派系倾轧,我何苦讨好一家而开罪另一家。”

  刘明哲挺高兴:“老弟真是少年老成,佩服!你装糊涂,三战区也不报,死个脏官县长不是大事。”

  往下刘明哲又讲皖南事变,蒋从未直接下达什么命令,全是总参谋长何应钦和军令部长徐永昌传令的,他问天保:“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讲究?”

  天保答云:“吾兄从戎有年,总该明白,领袖永远是正确的,你我等人不宜往深处想。”

  雨小些了,还没完全停,小杜跑来报告说:

  “鬼子开始南撤了,共被打死四百零几个人,他们自己带走了。忠义救国军那个团无伤亡,俘敌军曹两名,李士良部伤一人,另两个总队也无伤亡。40师伤亡580人,战果也不小,房师长明明知是谁让放生的。还骂骂咧咧的不高兴。这位师长今天战场表现不错,真是带队冲锋了,一窝狗也真勇敢,就是师长太粗鲁了。”

  “下山吧。”祝娟下令收摊子,“记住,小杜,抗日的是英雄,不许再叫人家一窝狗。”

  “是,是,抗日是英雄,不是一窝狗。”刘明哲赶紧接口说,显然是祝娟的话刺到了他的痛处。

  “下山吧,明哲兄,你得以参观者身份周旋一阵,免得引起他人猜疑,”天保挽起刘明哲一同下山。

  下午四点,早已雨过天晴,就在公路东侧千余米一座大村里,参战的团长以上指挥官全被请来,关司令摆酒庆功。这种宴会,与席者无非都说些应场话,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只有房日清那海州腔开口就走火:

  “他奶奶十八代的!皖南事件弄得老子心里毛毛骨骨的,今天跟鬼子干场硬仗,我心里舒坦多了。今天这四千多鬼子本可以杀个精光,可是,他奶奶……”

  天保赶紧敬酒,堵住房将军嘴巴。

  席终客散,天尚未晚,周成龙才找到机会与天保单谈。他竖起两个拇指晃晃:

  “关司令,你可真行,今天你所做的,正是戴笠担心你做不到的。他前天发急电要我赶来,设法劝阻你不要消灭敌人,结果是多此一举。”

  “姓戴的手伸得太长了!”天保叹息道,“这种刀口放生的事既危险又不应该,上边要这么干,有什么办法?我看你老兄不会出卖朋友,不然我可不敢说穿这些。”

  周成龙默然无语,欲言又止好几次,到底啥也没说。直到天保送他出村,他紧握住天保的手,表情激动:“放心吧,兄弟,只要我姓周的能办到,一定尽力协助你。有人说我是八面光,随他说去吧,反正周成龙不是糊涂虫,你同我讲的话,不会白说。”

  天保送走客人回到住处,向祝娟弯腰一礼,祝娟以为他开玩笑,他表情却很严肃:“工作都交给你了,我不用罗唆什么,你全会。我要下河沐浴,穿粗布衣衫,进寺庙打坐静修几天,警戒和庙方工作都做好了。还有些佛门礼法拉杂事,说起来全是迷信,我又非那么做不可,能制服下一个对手,比打好一个战役还重要。”

  祝娟爱惜地看着他:“你昨夜就没睡呀!”

  “我可以调息自补。”天保走了。

  “哎!”祝娟叹息一声。

  张亢回来了,对祝娟说:“共弄来310万现钞,两万大洋,事情总算顺利,我们化妆成日军奔袭,顽28军机关和胡啸海的县政府一下子统炸了。我们只杀一个胡啸海,掳钱,没干别的。忙了个把小时,鬼子真来了,就一个骑兵中队。我们撤进山沟捆钱,鬼子放火,把28军机关驻地和县政府住的大庙烧个精光,28军还有十几个人也被鬼子砍死了。我怕鬼子伤害群众,又领几十人打鬼子,敌人也是窜扰性质,一打就跑,我们这伙假鬼子当然也要跑。”

  桂子一脚跨进屋里,笑得挺开心:“陶勇说阿四只会装猫变狗没想到阿四能做汪洋大盗。有意思咯!”

  祝娟笑出了眼泪:“江苏帮只知道关司令帮助他打三个胜仗,哪知道司令会抢他们,天哟,这个中国!”

  大家说笑一阵,祝娟对张亢说:

  “天保做玄虚去了,他把水路侦察工作委托给你。今晚好好休息,太湖那些土匪头子你都认识,怎么工作,你视情况而定了。”

  张亢夫妇走了,祝娟派人去看看李士良睡了没有,如未就寝,请他来一下。不一会李士良来了,他挺高兴:

  “天保做领导同指挥打仗都太高明了,我愿终生做他部下,补偿我从前的罪过。”

  “士良同志,”祝娟挺友好的说:“你不是党员,也是革命干部,旧事已经注销,我们以后都不再提了。这一仗你也够辛苦的,今夜好好休息,从明天起,有一重要任务,非君莫属。明日早饭后,小杜去代理你总队长工作,你把内卫班四个‘土匪’和几位日本同志集中起来,成立反间谍小组。如果需要使用当地帮会分子和湖匪,你酌情自定,要钱,到桂子那里支取。斗争对手就是日特,日本人名字我记不准,请找松村谈。”

  “保证完成任务!”李士良表决心,“周成龙他们对日特情况了解得更细一些,我可以借几个专家来。横直日特也分派,在中国土地上活动,对付他并不难。”

  谈一阵,李士良走了,祝娟感到困倦,也上床休息。雨后的夜,凉爽舒适,她却放下帐帘独眠,天保做“和尚”去了。她也从李士良变化的因因果果,一下子想到很多事,又睡不着了。她在想,所谓人民力量,阶级力量,又必须通过杰出的领导人才能施放出最大能量。而杰出的领导人都是有远见的,陈毅军长一直让天保用这种面貌活动,少奇同志派他冒大险护送邱光,现在益发证明这些都是非常正确的。天保没有辜负陈、刘二首长期望,他的知识、勇毅和刻苦精神,已经结出许多丰硕果实了,他能把谭岳将军引入统一战线行列,他能让反共军主力抗日,从而在顽固派内部引起分化。还有,李士良从特务变成好人,千条万条,天保的作用还是主要的。坏人是能变成好人的,特务作为群体是一回事,作为个人是另一回事。

  七天之后,“挺进军”大部移驻太湖边,机关和少量作战部队还驻公路旁那大村上。京杭国道上县城和大小城镇全被日寇占据,乡村未占,公路也不成其为封锁线,天保来才带动40师打一仗,此前这儿没打过仗。现在25军全部撤入皖境,那是怕日军报复,40师和52师两位师长和关司令还保持着联系。

  张亢只休息一天,带一总队侦察连查看水路去了。

  李士良的反间谍小组有25人,全穿便衣,忙些什么,知之者极少。

  这村有百余户人家,村北有一座大庙,老僧一,小僧七,一个水火工,共九人。天保自打完仗那晚换上粗布衣衫进庙,一直与和尚为伍,花了200元与老僧言定,租用后院七天。他的生活习惯完全按少林武僧礼教,除了温习武功,早晚也同和尚们一起参佛念经,和僧人们吃同样的饭。和尚们不认识他,更不知他是个司令,看他言行合乎佛门要求,以为他真是个少林俗家子弟。但后院警戒却很严,尤其夜间,任何人都不放入。这地方离公路近,国民党军不来,日军一般也不来,“挺进军”机关放在这里有悖常理,但关司令却有一个严密部署。

  昨晚庙里来个老和尚,须眉皆白,大约有80余岁,沈阳一带口音。他自称僧号慈云,朝山云游,到这儿挂搭休息几日。昨夜他与本庙住持(方丈)有过一次长谈,今早与天保同桌用斋,住持介绍他与天保认识一下,没交谈什么。但天保已知此僧是什么人,别看他眉毛都白了,而面色红润,行止稳健,行家一看就知道他武功不凡。

  天保刚把情况传给祝娟,李士良也来向她报告:

  “刀口放生,必有后音,天保算计正确,盛某已到。”

  “照计划做,你先去。”祝娟应着又换上上校军服。

  盛云清一伙还是三个人,在村西头被战士们拦住。内卫班搬一张大桌和一把椅来,有一位干部坐下准备做记录,两名“土匪”执刀立于桌旁。

  祝娟出来了,跟来一些老乡看热闹。“挺进军”来这儿几天没做群众工作,一切外表都和国民党军队一样,不同的仅只一点,不扰民。这位苏小姐生得美,听说会打仗,格外惹人注意,一会聚拢来两百多人,连大庙住持僧和“挂搭”老和尚也来了。她来到那大桌前,盛云清急奔过来,他两个跟班被四个战监视着。小老板还穿一身破衣服,手拎点心盒,做得很热情:

  “祝娟,听说你同天保都离开了共军,我很高兴,特地从南京赶来看你。”

  “我久候多时了!”祝娟半笑半怒地说:“你的事拖得太久,今天该了断一下。”

  “我是你表哥!”盛云哭丧着脸。

  祝娟突然变了脸:“把那两个人抓起来,带走,再搜查小老板,反抗者立予刀毙!”

  过去几个战士把盛云清的保镖和帐房捆上,拖走,又有两个战士搜查盛云清,搜出一支小手枪,400块银元,一一放在桌上,盛云清这下子慌了,申辩道:

  “祝娟,我真是来看你的!前天冷欣还请我吃了酒,你也是国军指挥官,怎么对我这样?”

  祝娟自顾对李士良说:“立刻把主要力量转到大庙后院,这里由普通战士警戒就行了。”

  “放心,我都有安排。”李士良带几个人向大庙后院跑去,这里的警戒由松村指挥,只留下一个“土匪”站在百步之外的桥头上,一手提驳壳枪,一手拿大刀。

  祝娟又和颜悦色地对盛云清说:“怎么说我生母也出在盛家,可我身份又不许我摆宴款待你,不给你喝酒又与中国老例不合,只好小招待一下。”她说着一挥手,有人搬来小桌小凳,四盘菜一罐酒,祝娟给他斟酒:

  “我在你家住过八年,你母亲待我也不错。今天我最后敬你一次酒,我又不能陪,你放开肚子吃好啦。”

  “这才像话!”盛云清坐下,大吃大喝起来。

  祝娟对老乡们说:“同胞们!我们来贵地没宣传什么,关司令说,做比说好。这位刀条脸先生真是我亲表哥,他很富有,又爱吃白食,喝多了能说实话。我问他什么,他说什么,请大家用心听。”

  盛云清喝光了酒,菜也吃掉大半,脸红起来,看样子已有八分醉意。他不吃了,问祝娟:“要问什么快些个,完了我要买货,400块洋钿可退给我呵!”

  祝娟问:“你27足岁了,怎么还不成家?”

  他答:“有了亲戚会沾光,我的钱可不让别人拿。”

  又问:“你这万贯家财能跟你下土么?”

  又答:“说了你也不懂,生意人钱就是命。”

  “你姑父当汉奸,是你从中串线,不错吧?”

  “不错,不过那是生意,我得了500亩水田。”

  “你勾引日寇打广西军138师可有其事?”

  “有的,我得500块大洋。”

  祝娟连问25件大事,都是他以经商为名,引日特搞情报,然后由日军进攻国共两党军队的事,他全承认,还理直气壮,“做生意”嘛。这地方虽然无人管,人总也是中国人,盛云清说的这些,简直是个罪大恶极的汉奸,早该杀了,可是苏小姐又是他表妹,且看她怎么了断。祝娟问完了,才面向老乡们说:

  “这样的人,大家可能没见过,为了钱出卖灵魂,心甘情愿当日本狗。他的事我请教过心理学家,他们也无法作答,世上有嗜血狂、迫害狂、色情狂,没听说有过钱欲狂、卖国狂,其实他只是日寇豢养的一头无理性的劣等狗,利用完了,一刀宰掉,再把他家底全搜光……”

  “啊!”盛云清吓得跳起来了,“是真的么?”

  祝娟脸上含着笑说:“过来,在这两份东西上亲笔签名,我再告诉你怎么办。”

  他真来签名了,一份是供状,一份是遗嘱,后者写明他死后一切财产归二叔接收。他醉眼模糊的也没看清纸上写了些写了些什么,签了名,桌后那干部抖开一幅布告钉在近旁大树干上,他这才看清楚,布告是宣布杀他的。他哆嗦了,哀告道:“祝娟,我,我是,你,你表哥……”

  祝娟的脸上浮起一层杀气:“你的罪恶太大,我也不好办。这样吧,这西边百步之外有一座石拱桥,我等你一分钟,你跑到桥那边,这里再喊杀已经是空喊了,你是我亲表哥,这点情面我该给,快跑!”

  盛云清撤腿就跑,酒喝多了又跑不快,快到桥头他又向回跑,:“钱,钱,洋钿……四百……”

  祝娟喝道:“滚!时间让你误了一半,不要命了!”

  “命,钱,洋钿……”盛云清又掉头跑去。

  场上老乡轰然大笑,死到临头还要钱,这样的人还真没见过,赤佬!

  盛云清跑到桥上坡,场上观众也没看清是怎么弄的,就见他脑袋忽然从脖子上飞起,翻滚几下落入河内。无头尸身向前跑了几步,也跌下河里,随水流走。

  祝娟转身向大庙那边跑,一面喊道:“松村!你负责警戒,向民众做解释工作,我去保卫天保。”

  大庙后院里一场武打刚结束,共捕获四人,全被打得鼻青嘴肿。主力还是那三个“土匪”,他们内功不怎么样,打斗功夫都不弱。李士良也会点武功,尖嘴却被打肿了半边。祝娟赶到,事已过去,她赞扬道:

  “不错,没开枪,也就未惊动他人。士良同志把警戒安排好就去审俘,着重查明日寇对我苏北根据地企图。也要查问日方对正面战场动向,周成龙要来,怎样应付他,按我交代的口径讲。”

  李士良在揉嘴,说话口龄不清:“盛云清一伙是吸引我们注意力的,这四个人想趁虚而入,赤佬!”

  这后院很大,后正厅是接待贵客场所,陈设与富户厅堂相似。天保坐在厅内蒲团上,处于入定状态,他面前壁上挂一副对联,上联是他写的功夫字:“心明神定,坐候高僧说法。”下联无字,那是留给对手写的。

  祝娟没进厅,张望一下便退回院里,却顶头上遇了周成龙。他穿便衣,戴草帽,像个行商,祝娟上前礼见,他却恨声地大牢骚:

  “这个戴笠真他妈的难侍候!天保利用七天前刀口放生的讯号,准备与日方秘密接触一次,他刚知道就逼我来参加谈判。他说小关太年轻,怕应付不了这种场面,其实他比天保才干差远了。我老周并未入他军统的伙,是他请我来当指挥的,天保把我当朋友,他又忌天保了。天保过江来连打四个漂亮仗,影响可不小,戴笠就找侍从室主任俞济时,问,委座到底交代小关一些什么事?他问这种话是犯忌的,俞主任说,你连委座都要审查,想谋反呀!姓戴的碰了钉子还不死心,就叫我到天保这里摸底,好决定他以后怎么办。苏小姐,我周成龙可不那么笨,来摸这个底事实上就是搞委座的情报,那可是塌天大祸!我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听天保的,天保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可不上姓戴的当,他妈的!此人如此不老实,总不得好死,王八蛋!”

  祝娟笑道:“你来了可要受点委屈,只能以关司令秘书身份应场,拿烟敬茶都是你的事,中将大人。”

  周成龙倒也开朗:“能做天保这样奇才人王的秘书,委屈不了我姓周的。”说罢真忙他的秘书差事去了。

  祝娟向外走,一面想着政治斗争复杂性,周成龙原来并非不可争取。在庙门外,她遇上了本庙住侍僧和慈云老和尚,那老和尚向祝娟施个单掌礼,说:

  “女檀越,貌若天人开杀戒,惊煞众生,忍乎?”

  祝娟也还个单掌礼,略含怒意地答道:“老法师,形如活佛掩魔章,笑翻满座,悲哉!”

  老和尚瞪起眼:“出家四大皆空,悲从何起?”

  祝娟也瞪着眼:“恋俗七情俱绕,祸在自身。”

  老和尚吃了一惊:“佛寺本无恶气。”

  祝娟笑道:“凡尘偏有杀声!”

  老和尚倾身合十:“小姐才高重节,善哉,善哉!”

  祝娟合十还礼:“大师法厚轻行,保重,保重!”

  她走了,老和尚叹口气:“这个女兵好厉害,几句对口联刹掉我七成勇气,对关司令更该小心为妙。”

  两个和尚走进后院,周成龙以秘书身份迎客,本庙老僧回避了,只把慈云接入厅内。厅正中的大桌上摆了烟茶,糕点,周成龙走到天保身旁,弓着腰说:

  “司令,慈云大师拜望来了。”

  “嗯”天保只用鼻子哼一声,还保持着打坐姿势。

  老和尚抬眼看看天保姿势和那半副对联,笑对周成龙说:“司令要我续上那下联才肯启驾。这种功夫字不知何人所创,我练过但火候不到家,既然关司令以此相示,老和尚献拙就是。”说罢走过去。

  周成龙端一盂墨汁,拿一支长杆斗笔,真像个随从,躬身立于老和尚一旁。老和尚提笔蘸墨,右手写字,左手五指张开斜伸出去。天保伸出左掌接住他的左掌,起头两掌相接,不到半分钟,天保的手掌渐渐下移,两掌相距约半寸,都原样不动。和尚一口气把悬空字写完,已然微微喘息,头上汗也出来了。天保合着眼念道:

  “脑胀头昏,立求先觉指迷。”

  老和尚一惊,回过脸来:“足下怎知是这十个字?”

  天保站起来了:“我从你笔的走势声息辨出的。请大师恕不才傲不为礼,这也是不得不如此。”

  老和尚躬身合十:“足下年轻学厚,和尚佩服。”

  天保也躬身还礼:“大师修为近50年,武学造诣很深,旋风掌更是拳家一绝。晚辈未学鲜知,在此温习七昼夜功课以候法架,大师进门为何不发掌力?”

  老和尚面有愧色:“假若我不自量,发掌力只有先伤自己。方才足下内力已从掌上送出,一刹那我只觉方寸崩溃,天昏地暗,才悟到足下功力受之先天,非凡品所能力拒。于是乎心迷神乱,续联用语卑微,又似有外力所使。我原想写个平常的礼貌语,曰,官尊位重,何容老衲微言。后来,哦,足下是大行家,不用我罗唆了。我来此寺见足下一切按少林正宗习课,已自气馁,一个青年将军,为事业抛下娇妻进庙苦练,他国军人很难办到。再则尊夫人口锋凌厉,方才在庙门外几句口占属对,字字如刀,老和尚那点功底,已被刺得支离破碎!”

  天保含笑伸手让客:“大师请坐。我虽然学过少林武功,佛门礼法则知之甚微,亦望大师见谅。”

  老和尚合十一礼,一面坐一面说:“不必客气。”

  周成龙过来斟茶,老和尚不抽烟,给天保点一支,然后坐到厅角桌旁。天保对老和尚说道:

  “你们来的意图我全明白。日方迫切需要判明中国意向,七天前我曾对日军刀口放生,某君就要秘密会我,先用四个小特务扰我心神,再借大师掌力乱我经络,就可以要我说出蒋的真实想法。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大师46年前舍却了大佐高位,在沈阳出家,表示厌恨甲午战争。那末,这次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已经打了四年,你一直居寺苦修,今次为何重染尘世事?”

  老和尚大吃一惊:“足下了解我的身世?”

  天保笑道:“知而不详,渡边老先生。”

  老和尚呆了一阵才说:“足下既知我过去,又知我此来行径不善,也就是你的敌人,你说的那个某君在中国人眼里更是个大罪犯。然,足下又何苦炼功法,什么掌功也挡不住子弹,你对我这老鬼子又如此以礼相待,没有半句恶言,这才叫我这老僧也摸不着金刚头脑了。”

  天保道:“我中华乃礼仪之邦,不才虽愚也统率一军之众,怎么会恶语伤人?今天只处决了一个姓盛的汉奸,捉住六个普通小间谍,全是日本人,看在大师佛面上,依然作一般战俘处理。至于我为什么要入寺炼功,仅仅为了迎候大师,大师本是高僧,只不过受人利用,用子弹迎掌风,那就成了不辨善恶,非不才所能为也。”

  老和尚长叹一声:“中国将才如斯,日本还打什么?我本已脱俗,足下说的某君就是小原文四朗,烟俊六今年三月再次来华,接替常败将军西尾,就把小原从香港召回,小原利用烟俊六父亲与我有旧交,把我强请来的。现在日本也弄得骑虎难下,战亡于关里战场的大约已有百万人,前线无大进展,又要与德国协同,这才和渝方秘密接触,至今尚无眉目。我虽然在沈阳出家46年,总也是个日本人,希望中日两国结束战争。小原已在长兴城,他认为七天前足下有意放走日军一个联队,是渝方一种姿态,他准备来与足下谈判。”

  天保答复说:“我在这儿就是等他的,不过不能叫谈判,只是个人间接触,我保证他来去安全。”

  “他在顾虑,要我问明足下态度,他才敢来。”

  “大师请讲。”

  “他说他曾两次危害你,一次在南京陷落后,一次在苏家圩,你对他非常恨。可是,前年六月在滁县城北你有意放过他,去年你又解过他太太危难,他认为你是个怪不可解的人,不知你对他到底是怎么看的。”

  “个人恩怨,微不足道,他是罪犯,又是个了不起的间谍。单说苏家圩事件,他是成功者,我是失败者。”

  老和尚瞪大两眼:“哦!他怕你把他诱来杀了。”

  天保坦然一笑:“没意思!他不过是日本军阀的一名走卒,而我们要扫灭的是日本法西斯势力。对他个人来说,他有成功的一面,同时又是个可怜虫。他捞了不少钱,可惜钱不能买寿,大限一到,万事乌有。日本受孔儒影响很早,社会上很注意个人品行,小原先生是个间谍头子,竟然连自己太太和儿子都保护不了,这种人还有什么社会地位。一个在他本国国民中以及在他的武士同僚中都声名狼藉的人,要我动手,我还真要考虑自己的名誉会不会受损伤。再者,中国人办事最讲信用,我既然允许他来,当然不会对他有任何要挟举动。”

  “善哉,善哉!”老和尚又起身合十,赞美天保几句,又说起小原太太与儿子被“土匪杀害”的事。小原去香港后,留一个姓荒木的少佐情报官,一定要查明“匪源”。荒木查了40天,查明了,祸害之源在冷欣,于是报复,袭击冷欣机关,冷欣曾逃入皖境躲难两个月。

  说起这些,老和尚又讲小原想了解天保对战局总态度,他来接触好有个底码。天保反问:

  “大师以为战局将如何发展?”

  老和尚说:“我不赞成日本侵华,又无力阻止,只好不闻不问。这次在南京听烟俊六讲了战场形势,他也犯愁,日军只能有点的进展,不可能有面的控制,亡者日增,这才向渝方提出妥协方法,以黄河为停火线。日方为此曾造过舆论,渝方反而辟谣。详情我也不知,听烟俊六说,日本对何应钦已失望了。后来他夫人告诉我,日方有一位少将级代表一直住在何家,也一直没起作用。”

  天保接口说:“烟俊六是个六旬开外的人,他知道愁就说明他还没糊涂,我要说的话请大师只当作社会传闻转述给他。蒋先生是抗战统帅,中国虽有局部小内乱,而各派抗日则是一致的,谁做统帅也不能对日本妥协。所谓以黄河为临时停火线,那只是日方空想,中国绝对不会接受。两国全面开战四年,中国未向日本正式宣战,可能使日本产生了错觉,以为中国会忍辱求和。其实正相反,中国统帅部一面在调整内部,一面在联合国际反法西斯力量,积极部署反攻。大师对蒋先生大概不了解,讲纵横捭阖才智,他比日方在朝诸权要,可要高明得多。”

  谈到这里正事算谈完了,天保不能再多讲,老和尚也没再多问。老和尚又称赞天保一通,天保也表示把他当朋友,而不把他当敌人。

  老和尚走了,那六个日特也放了让他带回,这是给老和尚天大的面子,他也非常感激。天保只带周成龙送客上船,双方都是客客气气,礼仪如常。

  再回到后院正厅,周成龙叹口闷气:

  “他妈的!我到现在才知道上边同日本通气,何应钦在搭线,见他妈的鬼啦!”

  天保急忙警告道:“此事千万别让戴笠知道,他是个不安份的人,闹露了风声他也得掉脑袋,还要牵连到咱们。你总也了解委座驮众术,手抓多条线,越级抠底层,他不让知道的事,绝不许可别人胡搅。”

  “这日本老和尚本想迷你心神的,反而被你镇服了,这里头到底是什么学问?”

  “老和尚不是坏人,我的功法与正气让他正本清源,他才服了。日本武功源自中国,功夫高的人与中国古代武林侠士风气大致相同,他如得胜就会表现傲慢,败了又不失体面,他就对你服气。”

  周成龙张大嘴巴:“小关兄弟,我对你也服气了!”

  李士良领着松村来到大庙后厅,向周成龙介绍说:“这是我们敌工处长李先生,旅日华侨,蛮能干。”

  周成龙与松村握手,问:“审俘结果怎样?”

  松村答道:“我们按苏主任事前交代,没有审讯方式,是我们处几位通日语同事,一个对一个的个别交谈,答允为他们保密。日特都是普通侦探,态度有好有坏,所供的情况很零乱,条理起来是这样几项:一是烟俊六有向蒋示和意愿,手段还是软硬兼施老一套。他要小原同关司令接触,又准备在下月用10万日、伪军扫荡苏北新四军,这是软的一手;二是调华北派遣军头子冈村宁茨去武汉,作再犯长沙姿态,这是硬的一手;三是与汪伪配合,准备在京沪线两侧大举清乡。”

  天保霍地站起来:“我要立刻报告重庆,不能把冈村宁茨行动动仅仅看作是姿态,日寇扫荡苏北新四军主是掩护他正面行动的。长沙是坚守还是不守,要早作定夺,免得被动。”他说着表情十分焦急,自言自语:

  “我的基本队伍未散,陈毅将军是帮了大忙的,朋友间要讲信义,有什么办法把情况传到盐城呢?”

  “我有办法!”周成龙冲口而出地说,“我同共方16旅罗忠毅旅长有来往,我把情况告诉他,他用电台报盐城……”他说到这猛增想到李士良还怕靠不住,因道:“李士良,你小子不要抱戴笠的粗腿,你要是打小报告,我也不会叫你好受!”

  “心多烂肺!”李士良嘴肿半边,说话不方便。

  天保道:“李总队长不是那种人,成龙兄不必多虑,还是赶快把你的队伍撤离铁路远些。”

  周成龙说:“我的队伍还在早叫偷鸡摸狗军,后来叫野鸡军,现在叫泥鳅队,战斗力不强但会滑,不怕。”

  “既是这样,李总队长速与祝娟会合,部署下一步行动,李先生留下等老和尚来。”

  天保交代说。

  “小原会来么?”李士良走后,周成龙问。

  天保道:“这个人极为残暴凶恶,又富有冒险精神,他可能会来。但他又很诡谲,也可能另有阴谋,我们都有准备,你放心好了。日方要同我接触以及准备扫荡苏北新四军,既是向蒋做姿态,也是烟幕,他们进犯长沙可能蓄而待发了,扫荡苏北一结束,二战长沙就要打响。总之当今之势,全是由两国开战而又三方斗争造成的。”

  “三方斗争?”

  “成龙兄,你早该明白这一点。你我交往时间不长,倒也谈得来,我有些话也不便说,你只要留心些,什么都能看穿。就说这个三战区,总兵力有40万,抗战四年,他干啥了?他能集中8万人在皖南打叶挺,在诸暨方向却当不住两千日军,顾系队伍并非没有战斗力。皖南事件高潮已过,这场大官司并没完,我也说不清以后如何。”

  周成龙猛劲抽烟:“兄弟,你让我想想,我只求你不要把我与共方16旅罗旅长有来往的事露出去。戴笠那小子唯恐天下不乱,徐永昌是个稀里糊涂老军阀,何应钦又是这个死样子,委座靠他们办不成好事,他妈的!”

  天保递烟给他:“多交朋友,中国亡不了。”

  当日下午四点半,慈云老和尚才来,还带来个小和尚。这小和尚30岁上下,无一点僧人举止,他正是小原自以为心腹的荒木贞次中佐。讲起此人,这里需要简略注明一下,他是日本反法西斯革命组织10年前派进小原情报中心的,一直隐蔽得很好,去年春与张道之取得联系,前次松村去南京,就是靠他帮助而完成任务的。

  老和尚来,向天保介绍荒木,也说是假僧。天保对真假二僧都很客气,周成龙还是秘书,拿烟敬茶。老和尚坐下,又是一脸愧色,他叹口气说:

  “关司令,小原不敢来,就叫不肯来吧。我把你的意思全说了,他表示感谢,一直磨道到40分钟前才叫荒木中佐穿僧衣护送我来回话。他说,鉴于双方当前身份,谁到谁防地晤面都不合适,建议在本村北面三里地孤山由西向东数第四个山上晤见。他说他本应作东,又怕你疑心他下毒,所以会见时烟茶由贵方预备。如关司令答允,那就明天上午九点在该地见,双方各带随员一,不带武器,双方都不埋伏部队。这事搞得老和尚十分狼狈,出家46年,让烟俊六哄来做这种不守信用的事,罪过,罪过!”

  “难为大师了!”天保微笑着说,“说其它与事无补,就这么着吧,明日上午我如约而至就是。大师总算为日本国民的善良愿望尽了力,今晚我设素宴招待。大师回到南京,可以把与我会见经过,说给烟俊六听,然后速速回寺,待中国抗战胜利后,我一定去拜望大师。”

  松村对荒木说:“有一事相烦荒木君。盛云清的遗嘱和处决他的布告,请你带给他二叔,让他二叔马上向汪伪政府办手续,别让小原吞去盛家财产。”

  荒木道:“袁老板现在烦躁不安,好像对钱倒了胃口,只希望明天会晤能有好结果。”

  天保对松村说:“你领中佐到小馆子喝一顿,我们吃素斋,中佐可能吃不惯。”

  松村领着荒木走了,老和尚和说:“关司令,小原为人不善,你还是提防些好。”

  天保道:“大师放心,同我斗智斗力,小原还不够份量。不过,我不会杀他,虽然他该杀。”

  周成龙问:“随员还是我么?”

  天保笑道:“那可是苦差,又危险,你不去也好。倘若出了差错,戴某人奏一本,让我做泥鳅王,我还真做不好,这份美差还非君不可呢。”

  周成龙也胆壮起来:“跟上你这位大英雄开开眼界,也得叫戴某从内心里畏惧你几分。”

  周成龙去准备素宴,天保与老和尚继续谈,谈的都是佛教诣宗要旨,明天将有什么凶险,他似乎并不在意。

  会晤时间快到了,会晤点上还没有人影,只有满山小树在烈日下烘烤。现在是旺雨季,上午八点就这么热,又无风,今日下午必有一场大雨。会晤点这山峰,比高不过35米,两边的山稍高些,也没有高过70米的,其实全是小丘陵。所有丘上树都很密,却无大树,仅这会晤点上有一株巨松,树阴下经过简单铲修,放一张大木桌,四把竹椅。桌上有一壶,四只茶杯,大蝶子里放50支好香烟,两盒火柴,这当然是主方预备的。

  这个“点”距太湖西岸仅十几华里,肉眼也看得清楚,湖面上有船很少,因无风,船都走得很慢。“点”的西边千米外就是公路,既无汽车往来,也无行人走公路。这儿南北距日军据点都不远,日军祸害百姓,中国兵又骚扰百姓,百姓轻易不敢出门。

  从北面开来一辆卡车,车上有十几个日本兵,车停下,从车上跳下四个兵站在公路上,大概是放警戒哨的。这些东洋兵委实经过严格训练,他们还戴着野战帽,日军“抗日”,一个个“抗”得汗如雨淋,但都站得像木桩,一动也不动。

  驾驶舱打开,荒木领着小原向“点”上走来,两人都穿灰色府绸夏衣,小原手里有一根文明棍。小原已然36足岁了,刚续娶一个年轻太太,把蓄了很久的小胡子也刮掉了,人倒显得年轻许多,外表也看不出什么恶相。

  天保和周成龙从南坡上了“点”,两个都穿麻衫,戴竹笠,一同走到松阴下,刚取下竹笠,客方也到了。天保表情很松,面带笑容,主动打招呼:

  “袁老板,久违呀!”

  “天保君!”小原把草帽与司的克都交给荒木,该不该上前与天保握手,又拿不稳主意,还要说什么也就接不上茬,只让两眼的眼皮颤动着,样子颇为滑稽。

  天保做个请坐手势:“坐,坐。私人接触,无所谓有主客和礼序,用烟,用茶,都随便些。”

  小原哈哈一笑:“还是天保君高明。客随主便,也无所谓私人公人,随便些好啦!”

  四人都坐下,敬烟敬茶自然是周成龙的活儿,小原似已认出了他,但未说破。谈话是天保和小原谈,随员不能插嘴,他们又不谈正经事,好像真是老朋友叙旧。叙谈了几分钟,小原问道:

  “汪政府组织形式,天保君可晓得?”

  “当然晓得。”天保冷冷的应道,“汪伪政府完全仿照国民政府形式,连林森先生名字都被他们盗用为主席了,军政机构仅仅是以汪代蒋而已。不过,那只是一小撮伥鬼,中国国民不仅不会承认他们,而且要法办他们!”

  小原倒笑了:“好,不谈这个,天保君重私交,我同你讲一个熟人,你一定高兴。”

  天保扳起面孔:“那要看什么样的熟人了。”

  小原道:“我说的你这位熟人可是个一级陆军上将,前西北军四大金刚之一,刘玉棻将军。他现在是南京政府国防部长,很惦记你,我也是从他口中知道你本名叫关勉,字躬珩,你还应当叫他伯呢。”

  “他是狗!”天保脸上怒云陡起,“这个人是西北军败类,国民之共敌,他也难逃法网!”

  “他和你先父都反蒋呀!”

  “蒋现在是抗战统帅,不能反。”

  “共方还在反蒋嘛。”

  “共方并未说过反蒋,如对抗战统帅部有批评言论,那是正常的民主国家生活。再则国共间的事是中国内政,中国自己有能力解决,用不着日本老爷帮闲。”

  小原赶紧赔小心:“莫动气,天保君,请让我把话说完。刘玉棻将军和汪代主席商定,请你去做总参谋长,实授二级陆军上将,执掌新中央军权。东京方面对阁下之才干也很敬佩,经御前会议特准,日本无上将称谓,授你为帝国第一个上将,作为烟俊六大将副手,帝国皇军来华部队,你都有权指挥……”

  “好家伙!”天保放声大笑,“你给我升了那么大的官,简直是叫化子做皇帝,一步登天,多谢,多谢。不过,你用那么多机关搞这次会晤,究竟什么用意?那老和尚功法虽高,可惜年迈力衰,我现在心神完全正常,你说的这些,我就当梦话听吧,因为你吹得太离谱。别扯淡了,小原先生,讲你要求会晤的真实企图吧。”

  小原并无难堪之色,倒一本正经地说:“我并非题外谈,是汪代主席,烟大将和刘部长委托我来正式通知阁下,南京还派了迎接官员在长兴城候驾。”

  天保敛起笑容:“我只能当日本人的梦话听,讲你的真实企图,说完了各行方便!”

  “是说临时停火线么?我方准备再让一步,在黄河北岸划一条50公里宽的非军事区。”

  “这是你们最后态度么?”

  小原狡诈地一笑:“接触正在进行,而且是我方主动接触的,当然不能是最后态度。可是,日本军政两界,陆海两军,意见也很难一致,能让到这一步就不容易了。为了促使渝方早下决心,我们准备再向延(安)方施加军事压力,这是在帮助渝方,不让延方坐大。”

  天保寒着脸竖起右食指前后晃动,好像指着小原鼻子,手并未越过桌面中线。他话音不高,但用语严厉:“我再次提醒你,小原先生,对你们说来只有中日双方,中国内部事务绝不许日本侵略者插手胡搅!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临时停火线只能是山海关,下一步就是完全恢复甲午战争以前态势,中国所蒙受的战灾损害,日本必须赔偿。好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可以走了!”

  “还可以商量。”小原眼皮又颤动起来,“我希望渝方明白当前局势,日本军队欲达到任何目的,除非天地倒过来,没有力量能够阻住。”

  “我方全明白。”天保双手压住桌面,“平型关,台儿庄,昆仑关,湖南的长沙和常德,尸横遍野狼狈而逃的偏偏是日军,天还在上,地还在下。”

  小原又笑了:“这事交别人谈去吧,现在谈阁下新职,南京方面早就虚席以待了。”

  天保叱道:“少罗唆,这种梦话半文不值!”

  “我既然奉命来请你,当然有所布置,请看太湖。”

  “太湖是中国的湖,刚淹死两百多个日本兵,你自己看吧,有的还在湖面上挣命呢。你这一手干的可不漂亮,袁老板,用两个中队抓民船突然袭击我湖边部队,就能吸引住我全部兵力么?别忘了你们是在中国土地上为盗,湖水、天雨,甚至连空气都是你们的敌人。”

  小原向太湖里看,看到一些木船倾翻在湖面上,有没有人在挣扎,自然看不清。他忽然现出一副凶恶相,切齿地说:“好!关天保,算你聪明,请再看两旁山上。荒木,打手势叫他们站起来,请关上将检阅!”

  荒木离开桌子,挥动双臂,用日语吆喝几声,两侧高地上各站起来24名日本兵。小原得意地笑道:

  “关司令。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天保坐着没动:“我们事前言定双方都不布暗兵,你怎么布了埋伏?言而无信!”

  小原放声大笑:“胜者王候败者囚,这是我从中国话里学来的知识,信用也者,愚夫之谓也。你很机灵,可你今天还是上了我的当,你的队伍虽然能打,又在15里外,等你到了日军踞点,蒋再另派司令好了。”

  天保冷笑一声站起来:“两位随员桌椅挪开,人也避到20步外,小原先生要吃罚酒了!”

  桌椅挪开,天保与小原面对面站着,都含着必胜的微笑。小原笑得有理由,48个日本兵捕捉一个手无寸铁的天保当然不难,至于那随员,管他是谁,一刀刺死算了。天保笑什么他自己知道,这地方距敌人踞点近,动用兵力多了容易暴露,几十人利用山林为障则行动方便。

  两位对立而笑不到半分钟,天保说话了:

  “想不到我会与袁老板在这荒无人迹之处决胜负。”

  “你说错了,关司令。”小原干脆双臂环抱于胸前,摆出一副赢家姿态,“你是在皇军监护之下,已经失去自由,只有跟着我走。”

  “咱们胜负还未定呀!袁老板。”

  “天保君,以时下你我处境,你还是去做我客人为好,到长兴城我请你吃鱼翅席。”

  “我有一身武功,你不知道?

  “武功我也会。那是冷兵器时代产生的,现在你已在皇军枪口下,不必再要这张漂亮面孔吃子弹了。”

  天保半笑半怒地说:“小原先生也是施诈老手,不知你说我已是日军第一个上将,是否也是欺骗?”

  小原态度倒很严肃:“这绝我半点虚假。”

  “试试!”天保对周成龙说:“打手势,我命令两侧高地日军官兵全体向后转,不许面对我的位置。”

  周成龙打个什么手势,小原没看明白,就见两侧高地上日本兵全都转过身去,只把背对着会晤点。小原急了,向荒木发脾气:“你对他们怎么交代的?!”

  荒木说:“是阁下亲自布置的,并未要我传令。”

  小原喊起来了:“叫他们立刻靠拢,护送关司令走!不许拖延,当心苏小姐带队伍赶来,我们都走不脱!”

  荒木向北侧高地跑,边跑边转述小原的话,150步一会就跑上去了。跟着那里也有人在喊:

  “关是上将,小原是少将,咱们只服从高两级的!”

  小原跳起来,喊得更响:“我是骗他的,蠢猪们!”

  北面高地人有人笑着喊,“你那48只蠢猪都被我们装上船,押送长兴城了。现在袁板还要做什么,我们绝对不看,荒木中佐也被我们蒙上眼睛押走了。”

  小原脸上肌肉抽搐起来,两眼都红了:“姓关的,既然到了这一步,我陪你携手登天,胜与败让活人做下去吧。”说着后退三步,腾地跃地,双掌齐出,十指如钩,怪吼着向天保扑来。他也是自幼练的武功,这是当时职业间谍的必修课,他这一招出势凶狠,又发动得突然,满以为一下就能卡住对方喉管,但他扑了空。当他下坠扑击时,目标忽然失踪,就听天保在他身后说:

  “袁老板,你这是干什么?你既然邀请我会晤,有话尽可以讲,犯不着撤野。”

  “喔——!”小原又腾地跳起来,臂部后曲,四肢前伸,就像四把锤同时砸向天保,而且出势更狠。

  “无聊,太无聊!”天保这回没躲,翻动双掌上迎。就听嘭的一声闷声,小原被推向空中,连翻七八个空中跟头,跌坐在草丛里。

  小原到底有功夫,受到重击跌坐姿势还平稳,只是气喘厉害。武功流派庞杂,但都讲究勤练,小原早已荒废功力,今天又是机关失利,心神荒乱,一击未中,二击挨打,觉得吃奶力气都使上了。他边喘边说:“正太线以北不让,只要蒋方坚持反共反俄,其它地方都可以让。”

  天保似笑非笑地说:“虽是费话,也比耍把式好。”

  “哇!”小原又是腾地跃地,又是凌空下击,双脚并拢,向天保胸膛杵去。

  “益发无聊!”天保伏身前窜,转身出掌,又是嘭的一声闷响,小原一路跟头滚跌出去三丈开外。

  “唔,唔……”小原又爬起来,略一辨认,便在草丛中拾起一支日军尉官用的大号手枪,显然是预先藏在这儿的。他推上子弹,举枪就打,才发现击发机钮没了。

  “在这儿呢,袁老板。”天保含笑扬扬手。

  “你,关天保,不是人,是鬼,是活鬼!我今天并非行为荒唐,是烟俊六要和你在谈,没想到我落入了你的陷阱,只有和你同归于尽”,小原又找到一把战刀,东洋刀,在阳光下耀眼光亮。这儿是缓坡,他与天保相距仅十余步,他双手举刀向上冲,一面吼:“唔,哈!”

  天保并不躲闪,右手一扬抖出一条很长的带磁钢链索,嚓嚓几声,钢链缠住了东洋刀。小原一愣神,他的东洋刀已经到了天保手里。

  “呼,呼,呼……”小原仇恨地盯着天保,挣命般地喘息着,全身都哆嗦起来。10分钟后他不喘了,也不哆嗦了,两眼灰败无神,嘶哑着嗓子说:“帝国军人,成功成仁都要干得漂亮,干得合乎自己身份。你,天保君,的确比我高明,我今天是一败到底了。请把刀还给我,也请你不要干预一个日本军人的私人生活。”

  “刀可以还你,不过别成什么仁,听老和尚说,你新夫人还很年轻。”天保手一扬,那把刀又飞回小原手里。

  “谢谢”。小原退回原位,口中念念有词,然后面东而跪,双手紧握刀柄,刀尖对着自己心窝。然而,他的手在发抖,身躯也在发抖,他犹豫了……

  在保无表情地看着他。

  “喔,啊……”小原忽又怪吼起来。

  吱……当!他的刀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力道极大,刀已腾空飞起,不知怎么又到了天保手里。

  “袁老板,别做这种傻事。”天保说,语音很平静,无任何讥疯成份。

  “呼,呼,呼……”小原喘得更厉害。

  “两边听着!”天保大声喊,“我和袁老板还有事,谁也不许看我的位置。”说罢又把桌椅搬回原位。

  小原不喘了,两眼呆滞地站立起来,脸上表情很复杂,沮丧,绝望,无可奈何……天保走下来,他也走上去,两人又面对面了。小原站住,嗓子哑得更重:“天保君,你是胜利者,我,小原文四郎是中国人俘虏的第一个日本将军,日本军人以被俘为奇耻,不过阁下是蒋的特派使者,那,当然又作别论。”

  天保无表情地说:“再喝杯茶,你可以走了。”

  “你不抓我?”

  “今次会晤性质和方式,谁也不该抓谁,我必须守信用。你今天的表现像个日本间谍将军,我作为主方,不能允许你丢下临产的年轻太太切腹自杀掉。”

  小原傻了,突地一个大鞠躬:“天保君!你才是英雄,败在你手里,我感到荣幸。”

  天保拉他到桌旁坐下,态度又和谒起来:“喝茶,抽烟,刚才的事我已经忘了。你埋伏的48个人早睡着了,我也没收缴他们的枪,有人送荒木去弄醒他们,在公路上等你。你完全可以体面地回去,私人会晤,无所谓胜败。”

  小原挟纸烟的手在发抖,说话有哭音成份:“我现在头昏脑胀,第一次想到倡导切腹者是那么可恨,也才想到我也是普通人,应当恩怨分明。”

  天保笑笑:“随员已然回避,私人接触,随便聊聊。”

  两人谈起来了,周成龙躲在大树背上记录着。

  小原这种人,只有到这种时候才会按天保所需,被诱出有价值东西。如果让他头脑清醒,或是把他抓起来逼供,他啥也不会说,天保要的就是这个“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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