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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三十二章 南天剑

  半夜刚过,关支队成四路纵队向浦口进发,雪还在落,不过小了许多,队伍走过,新雪很快填平了他们脚印。四路纵队由张克显派了八位向导,一律从野地里走,不惊扰任何村庄,行动很肃静。

  浦口镇北700米有一片碉堡群,有伪军一个连,连长姓王,原是南京蹬三轮的,也是青帮24辈的小老大,这一杆子兵全是他拉起来的帮兄弟。他们和张克显的关系,只是合伙做过生意,并无政治性关系,所以不能暴露张克显。

  在大队到达之前半小时,小保子和张亢用帮会切口叫门,进了踞点。两人都是皮袍大褂,大礼帽,阔围巾,深筒化靴,外表挺阔。伪连长从赌桌上被叫进会客室,接过青帮某老名片,喊人拿烟泡茶,一面打量这两位不速这客。帮会黑话里姓王的叫“平把”,客人向他问好就称他为“平把老大”,他也认出小保子了:

  “这不是梅家小少爷么?都成人啦!前些日子听说你在四太爷(新四军)那边做事,怎么到这来了?”

  “我辈中人真在四太爷那边做事可不容易。”小保子也会用帮腔说话,“我爷爷让我跑生意罗!呶,这位老大是大掌柜,认识么?”

  “阿四小老大!”伪连长也认出了张亢,“三年不见,老大想必混发了,穿得像大佬。”

  “我早改做旱路生意了,混得还可以。”张亢的帮腔更熟,“想当初你平把老大在下关码头一带,那个,那个,咱们的交情,咹?”

  “忘不了的。”伪连长毕恭毕敬地说,“民国26年8月中秋,不是你阿四小老大同扬州帮拔刀相助,我那一班弟兄早让宪兵抓去坐大狱了。”

  张亢道:“如今你可是一两(黑话:一两就是100人的意思)弟兄的瓢把子。”

  伪连长忙说:“江湖上讲的就是一个‘义’字,我姓王的哪天也听你阿四老大的。”

  小保子递两个红包过去:“这是我爷爷送给你的一百花边。你这份差就是给日本人看门,一个月抠不到几个铜板,还落个汉奸坏名。”

  伪连长点头号哈腰:“太谢了!梅老太师那么高名望,还能记住小字辈的。请小少爷转告他老人家,我姓王的不会做丧天害理的事,有什么差遣,一定照办。”

  张亢也递一包礼物过去:“实不相瞒,平把老大,我们雇了两千脚夫,运一批海货到广西军那边出手。知道你老弟重义气,来借用半个钟点,让我的货过去。”

  “好说,好说。”伪连长喊勤务兵,“去!大冷的天,把枪眼堵上,放哨的都睡觉去。”

  在这同时,松村他们八位日本战士又是日军打扮,卡在街北大路口上。不一会南边过来10名日军巡夜兵,领头的是个伍长。那伍长一看路灯柱下站着一位大尉,便慌忙跑过来,桩立着问候:

  “长官辛苦!”

  “混蛋!”松村厉声大骂,“南京常有枪案,你们不去加强军需大库警戒,到街外做什么?本人是西尾大将派来监察你们怎样执勤的,原来是一群蠢猪,统统地滚!”

  “是!”伍长深躬一礼,领上他的兵跑回街里……

  关支队顺利通过关口,费时仅25分钟。

  全支队跑步前进。跑出15华里没有下雪,阴暗的夜空,漆黑一团。已经脱离了敌人警戒线,部队由跑步改为快步,循一条破公路西行着。又前行几里,遇上了前来接应的含山游击队,仅50人。队伍停下,支队领导人随那游击队长到一座破庙里,点上蜡,挂上地图,听他介绍情况。

  这个所谓百里狭廊,是指两溜绵亘的小山群中间夹一条百里长川。两溜小山群各平均宽约15华里,山里都没什么定居人家。长川平均宽约10华里,人烟稠密,有一条破公路东接浦口,西达巢县城。南山南面是长江,北山北面是桂控区。狭廊里尚无正经地伪政权,也没有桂方踞点,新四军游击队才开始在这里活动,目前整个狭廊里还处于三不管状态,由大小地头蛇们在自行维持治安。

  天保待他说完,问道:“桂方动态怎样?”

  答说:“171师长驻路西南区,不过主要精锐放在北面。出了狭廊是平原地,有138师一个团和一个保安团,保安团下层官兵同老黄有来往。”

  支队几位领导简短商量一下,确定祝娟、小蒙、张亢带二、三两大队,骑兵,敌工队与侦察班走前卫,天保带余者为二梯队,立刻出发。小蒙问要不要向盐城报告本支队现在位置,天保做个否定手势,说:

  “他们是按照某一个人的瞎胡扯指挥我们的,只要一开电台,总部必有急电,项政委又决走苏南啦!怎么办?从现地过江,就算能过去,人家又决定走皖中了,叫我们跟着影子跑,队伍几天就拖垮了。”

  关支队又上路了,两个梯队相距10华里,小跑前进,天太黑,破公路坑坑洼洼,其实跑不快。冬日夜长,天大亮时已是29日早上七点了,大家跑得很累,才跑到狭廊中央。天保传令休息一小时,到临近村里烧水喝,对外只说是中国抗日军,代号“南天剑”。

  上午八点整,这把很累的“南天剑”又出发了。

  接近上午10点,天保听前边响了几枪,随后又寂然无声。一时估不透发生了什么事,仍按急行军速度前进,再走40分钟,公路南侧有一小镇式大村,约近两百户人家,前梯队已在村四周布了警戒。村东空场上有50匹大洋马,80匹中国战马,小钢炮四门,曲射炮四门,重机枪16挺,轻机枪40挺,步枪与短枪近千件,还有大批军需物资,散乱地堆在空场里。天保下马,问情况,张亢从村里出来,向天保报告说,今早八点半,从乌江镇来日、伪军1200人,承头的是个中佐,伪军是一个团,日军仅50人。敌人是来胁迫当地团总归附汪伪,在这村修大踞点,进而控制整个狭廊。当地团总杀猪宰羊与敌人敷衍,暗派两个心腹去搬广西军来消灭敌人。两个信使在北山脚被关支队侦察班截住,由那四个“土匪”用黑话盘问明白,即飞报祝娟。

  祝娟处置果断,趁敌人不备,带前梯队冲入村内。日军顽抗,被砍死32人,活捉18人,中佐本人自杀。伪军自动放下武器,他们全是武汉会战被俘的国民党官兵,把关支队当成国民党军队了,所以没抵抗。小蒙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军官要求去三战区,士兵们愿意参加新四军,抗日雪耻,何党何派,小兵们不关心那些。日俘里有10个新入伍的二等兵,松村全要去了。

  说完情况,张亢高兴地说:“这真是一笔意外之财,全支队装备统解决了,钢盔还有富余呢。”

  天保眉头倒拧得更紧:“这一来我们的行踪也提前暴露了,叫祝娟来,抓紧工作,准备打恶仗吧。”

  关支队在这大村里紧紧张张忙到12点50分,吃了饭,工作也做好了,当然工作得很粗糙。

  收进600名年轻的伪军俘虏,炮兵和重机枪军官劝留下来,成立了支队炮兵连和重机枪连,每连各配一名指导员,余者全是俘虏,留50名俘虏给小杜,管多余的马,暂名运输队。每步兵大队各补90名俘虏,侦察班全配了战马和马刀,兼任首长警卫。那10名新日俘,别人都说暂不用,松村大包承揽地说他有办法管,于是成立敌工科,松村任科长,从老日籍战士中任命了两名干事,一名做敌工队长。

  含山游击队留下指挥团丁,管押俘虏,天保规定,天黑后才能放俘虏们走。

  全支队又从破公路上向西疾进,总数已达3100人,别人都高高兴兴,只有天保双眉拧成一条棱,一语不发。

  他们一口气小跑步两小时,距狭廓西端已不足两公里。两端出口处两侧各有一座馒头状小山,比高都不足百米,两山之间是一道200余米的狭谷。天保此时才讲一句话:

  “部队疏开,准备应战!”

  小蒙派参谋们分头传示:二大队派人抢占前方两座小高地,敌工科前出侦察,部队疏开,准备战斗。

  关支队原有的兵都是骨干,新补的俘虏战斗动作也熟练,无分新老,临战不乱,按要求疏开前开。第二大队派百余人跑步抢占那两座小山,松村他们18骑已进入狭谷。

  天保距那两座小山还有半里地,忽听狭谷响了两枪,跟着就是讯号员传过来松村的旗语报告:“前方有大批日军!新日俘有两人逃跑,已被我击毙。”

  “不好,我们被敌人堵在死路上了!”天保跳下马,“敌工科收回,各大队主官和重武器连长向我靠拢!”

  讯号员刚把召人开会旗语发出去,第二大队派人报告说,我先敌一步抢占了高地。日军派出20人分头抢占两座小山,因为麻痹,均被我砍毙。狭廊外平原上,日军可能有两千多人,汽车很多,正在排队……

  “二大队向两山增兵!”祝娟喊道:“重机连和炮兵连立刻抢占右侧高地,尽快完成射击准备。我要向两个重武器连全体弟兄重申,我们都是中国人,你们原建制保持,是支队领导对你们信任,请不要忘了我们是同胞,我们是中国人!我们中国人让人家狠揍了一百年,悲愤了几代人,轮到现在终于有机会揍他们了,能客气吗?!”

  两位刚俘来的连长,只说声“请太太放心。”就带上他们的兵和家伙,奔向右侧那小山。

  松村回来了,讲的情况的确严重。他们在狭谷里碰上一名日军伍长带一个军曹来察看对手来了没有,松村诳他说自己乌江镇来搜找支那兵的,对方信了,说了些情况。事情还是上午打仗出了纰漏,日军还有五个兵在那村南两里放埋伏哨,日俘没讲,伪军不知。那五个日本兵逃到江边抓条小船进江,遇上一艘过路军舰,向南京报了警。南京日酋命驻芜湖的一位大佐司令,指挥临近各踞点日军来堵歼这个来路不明的“南天剑”。现在日军也是刚到,有四个大队部和大队属重武器,18个不完整的中队,总兵力可能有3000人,正在编组,最快也要70分钟才能完成战斗准备,对方刚讲到这里有两个新日俘喊:“他们是共产军!”喊罢就跑,被日籍老战士开枪击毙了,当然也把那伍长和军曹砍死了,松村讲罢自责道:

  “我没做好工作,该受处分。”

  “没时间讲那些了,接受教训吧。”祝娟急促地说,“支队长快下决心,这可真是火烧眉毛了!”

  各大队主官和支队小机关都围在天保面前,天保的眉头松开了,说话的神态很轻松:“敌情是严重些,可这没什么了不起,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家要有自信。我决心乘敌尚未完成部署,利用他们不同建制的自然混乱,先敌动作,就能取胜。祝娟指挥,行动越快越好。”

  大家都把视线投向祝娟,对于这位女英雄,在场的人大多只是听到些传闻,打这样的硬仗,她能指挥得了么?祝娟并不注意别人视线怎样,未加思索就下达命令:

  “参谋长上山指挥火力,小杜带侦察班去监督火力单位执行命令,怎样监督,方法自定,需要杀人时不要请示谁。支队长坐镇,骑兵先出击,步兵随我冲锋。接战之后先干掉敌人军官,这是天保对日寇作战的绝招。散会,一般准备工作不要,快就是胜利,听我号令行动!”

  蒙、杜二人和各大队干部们奔向各自岗位,天保道:

  “祝娟,我带骑兵冲锋,这是我的特长,不用说别的了,时间太紧迫。”

  “我,听到了……”祝娟脸上忽然有一层凄苦地阴影掠过,盯天保一眼。这一眼盯去,只不过几秒钟,而她内心斗争却很剧烈。她当然懂得不能因私情而贻误战机,然而,让新婚丈夫先出马,对手又是强敌,而这新婚,天晓得,婚后五夜,只有一次……这些隐情无法讲,也不宜多想,伸手替天保扶正钢盔,便转身奔往右前那小山。

  日军真实兵力是2800人,有小钢炮8门,曲射炮8门,重机枪52挺,实力比关支队强。但他们来自长江两岸44个踞点,平素又互不认识,那位大佐司令大喊大叫的编组,一时却编组不好。日军野战兵团纪律森严,分散守点的小单位一般都松松垮垮,大佐司令也没指挥过这样的乱兵,不编成正规队形,又怕有失尊严。至于拖延时间会有什么危害,他大概没想,日军只许讲胜利,想胜利。

  有一名中佐在指挥重武器布阵,要布得整齐划一,再由指挥官用指挥刀指目标,狂喊大叫的开火。这套指挥火力方式,可能还是数十年前西欧流传来的,而日本军队则奉之为神圣法典,违者要受处罚的。

  汽车接近200辆,只有70辆军用卡车,余为杂车。因为日军从不同踞点紧急赶来,就临时乱抓车,五花八门,什么样车都有,有一名少佐在指挥军车排队,并不管杂车。

  日军步兵队形前列距狭廊出口处仅300米,重武器排在步兵南侧,与北侧那馒状小山主峰直距也不过500米左右。忙一阵,步兵编组大致就绪,火力阵地尚未排好阵势,两个馒状小山猝然开火,枪炮齐发,轰击、扫射日军重武器阵地。日军的炮是关支队的两倍,重机枪是关支队的三倍,双方力量如此悬殊,可真是后下手的遭殃了,仅只两分钟,日军重武器编队被打得鸣飞狗跳,大小军官非死即伤,尚未布好的火力阵地,也就自行瘫痪。

  关支队火力在瞰射日军步兵,也只打两分钟,在最后一发炮弹出膛同时,马兵号的冲锋号响。

  骑兵大队从一道干沟里跃出,冲向硝烟笼罩中的日军步兵群。天保冲在最前头,张亢夫妇,小保子和两名警卫护在两旁。按照预案,事先手榴弹已经向投弹“高手”集中,这些“高手”平均每个骑兵班有两三人,是在平时训练和作战中,逐步发现、培养和提高的,他们借助马的速度和高度,手榴弹能甩出去七八十多米,最远的可以甩出去九十米,多数会在空中爆炸,杀伤效果较大,当然也很危险,不到关键时是不用这手的。马队冲到距离日军八九十米处,“高手”们纷纷出手,一批接一批的,密集的、渐次的把手榴弹们送进日军步兵群纵深,使烟雾弥漫的日军步兵群更加烟雾弥漫,无处依托,为躲手榴弹无暇射击,也更加混乱。本来,在平原地上骑兵冲击就难遏止,两百余骑冲过去,加上大批手榴弹在日军中乱炸,日军队形被严重冲散,炸乱。

  小山上又响起了步兵号的冲锋号声。

  祝娟乘马舞刀带2500多名步兵猛冲而下,扑入敌群。她边冲边喊:“先消灭敌人军官。”

  日军刚捏合起来的建制,一个回合就被冲散了架,除了乱,就是吼,官也吼,兵也吼,这是他们的习惯。

  然而,日本兵终竟是顽强的,一般都有野兽般的傻勇,小单位临战动作也熟练,乱了一阵就开始反扑,死拼。重武器兵残余也拿起步枪,加入格斗。

  小蒙、小杜也带上重武器兵从小山上冲入拼杀场。

  很快双方都打乱了,骑兵的战马一匹匹被刺倒,日军的脑袋也一颗颗被砍掉,接战不到半小时,这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小战场上,就是刀光血影,人呼马啸,敌我交错,步骑混杂,无所谓战线,无所谓攻守,演就成全盘混战。

  靠近战场的老百姓,都出来看打仗,因为没有枪声,误伤不了闲人。马来亚带几个政治干事到群众中宣传说,在这里打日军的是盐城来的新四军主力,动员群众支援前线。这地方,四支队同江北纵队都活动过,现在老黄游击队也常来,许多热心青年响应马来亚号召,拿起土炮与刀矛,聚拢千余人,准备进场参战,打鬼子。

  一个新的意外险情突然出现。战场北面2500米处,桂军171师一个团立于高处观战,西边两里多地,保安团两千多人在看热闹。小小战场,四种军力并存,两家血战,两家旁观,关支队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马来亚不会打仗,不知怎么应付这个复杂局面,正焦急,老黄带300名游击战士赶来,他们是老熟人,也来不及说什么了,老黄道:

  “何小原同谭岳说好了的,要他派一个团在这里暗助关支队,李品仙突然把那个团调走,要171师512团赶来,等日军撤走,搜捕我打残的官兵。保安团本是四支队收编的国军散兵,高敬亭被枪毙以后才被桂军裹走,我在保安团做了不少工作,有了党组织,能掌握住大部士兵。马来亚赶快给那两个团长各写一封信,我派人送去,用陈毅同胖老罗名义写,反动军官怕陈、罗。我留一个排给你带领群众队伍警戒顽固派,我去帮助天保……”

  战场上仍然相持不下,拼杀战在酷烈地持续着。

  祝娟驱马在满场奔跑呼喊:“骑兵分散插入步兵队形,步骑相辅,协同歼敌!步兵一定要保持集团力量,不要乱,混乱就是失败。各级指挥员同志们!你们是干部,不能只起单兵作用,不收拢自己队伍,个人杀敌再多,也要受处分!参谋长去催毁敌人指挥神经,张主任去处理汽车,天保立刻离开现场,你的作用别人代替你了……”

  关支队迅速作小群收缩,老黄游击队赶到,祝嫚和玉子领着卫生队也冲进战场,顾不上管物资了,杀敌人要紧。敌方军官已相继“玉碎”,军曹也大多被刺死,小兵们各自为战,抗击力明显减弱,关支队已全面主动。

  天保没回应祝娟,他要小蒙和张亢处理汽车,他带敌工科找敌人指挥所,他交代松村:“现在俘虏一个大佐不好处理,你帮助他成仁吧。”

  小蒙和张亢把敌人军车全烧着了火,杂车全部驱走,也来找敌人指挥所。然而,日军大佐司令却带上十余骑兵逃离现场,向南逸去。天保驱马追赶,马儿一个前失把他抛出去,马也太累了,呼哧呼哧喘,乞怜地看着天保。

  小保子同桂子截获了敌人电台,抓住两个电台兵,来向天保报告,两匹马同时前失跪倒,姑侄俩同被掀下来。桂子跳起来还说笑:“我那把钢刀砍断了,多可惜咯!”小保子也用凤阳话说:“我今天落马三次,好险咯!”

  “别开玩笑,继续战斗!”天保带他们冲进战场。

  日军终于支持不住,纷乱地向和县城方向逃去。

  关支队也已筋疲力尽,无法追击,任其溃去。一场殊死大拼搏,整拼120分钟,但关支队毕竟胜利了。

  小杜领着炮兵连长来见天保,连长是中央军校毕业,还年青,他向天保敬礼,佩服地说:“这才像抗日军队,我决心跟洪司令干,洗刷我当伪军的耻辱。”

  天保也累了,勉励他几句。重机枪连长又来了,这是个行伍出身,30多岁,在天保面前扑咚跪倒,全身抖动,脸色苍白,似乎跪都跪不稳:

  “俺的老爷!我可没见过这么打仗的,洪司令,你老行行好,放俺一条生路吧。”

  天保交代小杜:“两个重武器连今天都有大功。你同阿四商量一下,等我们住下休息,再做工作,军官去留听便。”说罢呼一口粗气。

  天保看到彭连长坐在地上呲牙咧嘴的包扎手,问怎么回事,彭连长说:“坏了,支队长,我四指禅练不成了,又让鬼子拼掉了一根手指头,我这手只能练三指禅了。”

  “你不是挺有智慧的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天保虽然聪明,有时也犯傻。

  彭连长疼的直冒汗,心烦的回道:“你可真会说话,我又不是神战太保,没你那身武艺,那么多的鬼子,我没有‘光荣’了,已经够伟大的了,你就知足吧!”

  天保听罢又呼一口粗气。

  祝娟在天保面前下马,忽然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天保慌忙扶住她,急促地问:“怎么啦!”

  她靠在天保身上:“我太累,神经一松弛下来,连四两力气也没有了。这一仗是险胜,敌人建制杂乱,没有向心力,再先打掉他军官,他就形不成集群力量。四大队到底是老八路,作风极为顽强,表现不错,有个特别能投弹的战士身中多刀,多次负伤,仍拖着肠子拼刺刀,直到战死,太年轻了……”祝娟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天保道:“要借此宣扬八路军,也应电告黄克诚同志。”

  四大队政委就在跟前,接口介绍说:“苏主任讲的那位战士只有十七岁,已经参军两年,多次负伤,可以一手俩、一手三的连续投手榴弹,不仅远,散布还好,是咱们四大队的心尖子。刚才,有四、五十鬼子据守几道土棱,可被他接二连三的手榴弹炸的鸡飞狗跳,死伤不小,他也被打中,可他仍然坚持冲上去刺刀见红,先后四次负伤才牺牲,真可惜。他还有两个哥哥,都已经牺牲,他爸和他侄女都被日军杀害,一门忠烈。他那村镇被鬼子杀害上百人呢,也为抗日先后牺牲了几十人,现在已经沦落为伪化区,听说他还有六十岁的母亲、八十岁的老奶奶和八岁的侄女,生活并无着落,靠讨饭谋生。嗨,咱们队伍中这样的情况很多……”

  天保听着听着,下意识的想起南京国难和李支队,他在想,看来全国都一样,日本人为了追求他们梦想,到处制造着人间悲剧,制造出天文数字的孤儿寡母,我们固然得到了战乱、贫穷、可怜,那么,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他只觉的四大队政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太阳也变越来越阴暗,只剩下了个黑影,令人窒息,让人恶心,只听他说了句“涅日!孽障!!”他那被硝烟熏黑了的深色脸上,逐渐出现两道浅色泪痕。

  天保给祝娟点摩穴道:“战后更忙,你也把尊容整修一下,瞧你这一脸汗霜加尘土,活像个打谷场上的农妇。”

  她觉得精神好一些了,也说笑道:“你脸上硝烟和尘土也不少,黑黄白相间,倒真像个打铁的,也像个农夫。真做个农夫农妇也不错,劳动一天晚上还能睡个安稳觉,我俩连这个条件也没有。”用手绢一擦,顿时成了黑手绢。

  祝娟突然发觉天保手发热人也在微微抖,“怎么,你打摆子了?军医……”

  天保的黑手捂在祝娟刚擦过的嘴上,嘴,又成了黑嘴。“这么多伤员,你嚷什么?我没事。”

  小蒙跑来,开口就是牢骚话:“总部机关驻盐城,大腿跷在二腿上,舒服得很哩!我们累得七死八活,又打了两场危险仗,报告情况,那头电台不收讯号,要先收他们的,说这叫下级服从上级。”

  祝娟对天保说:“有人说你会占卜,我试试你卜得可灵,你说,总部来电要说什么?”

  天保道:“我早算过,项英又走苏南了。”

  老黄游击队打扫战场,活捉15名日本兵,已查到日军尸体280具,缴获很大,仅钢盔就有千余顶。关支队牺牲85人,重伤260人,损失战马55匹。队伍集合待命,几位大队长聚在一起“吹牛”,第四大队长也挂了彩,是轻伤,带彩先“吹”:

  “莫看苏主任是女同志,今天这场硬仗指挥得真漂亮!她是黄纵队干部,那,八路军到底是八路军。”

  第一大队长是福建人,他说:“那是支队长决心正确,小关同志可是苏中来的嘎!”

  第三大长的河南话说得铿锵有力:“咋?他两口子是俺五支队出去的,打仗,中!”

  第二大队长拉起湖北乡音说:“某事呀?小两口原本是我们四支队干部嘛!”

  大家都笑了,虽然累,虽然有伤亡,但绝处逢生的胜利,还是令人欢欣鼓舞的。

  祝娟走过来,“有你们这些山头主义大王,革命成功难喽!”

  天保虎着脸也走过来,“牺牲、重伤了这么多同志,你们还有心说笑?良心都让狗吃了?还不赶紧组织善后工作!”四个大队长立刻奔散。

  这时桂军512团已经匆忙撤走,保安团发生内讧,团长带少量亲信跑了,兵痞们自行炸散,还有900人来找老黄,要求加入关支队。天保要张亢去接这批兵,小蒙安排宿营,他要和盐城联系下一步行动。

  老乡从四面八方涌来劳军,推举一位老先生向胜利之师敬酒,第一碗酒敬战场指挥官,是象征性的。天保拿毛巾在祝娟脸上擦擦,把她推出去受礼。老乡们骚动起来了,尤其是青年们,原来这场恶战的中国指挥官是个“兰花子(大姑娘)”。然而这“兰花子”酒量也大得惊人,接来一碗白酒,足有半斤,她一口气喝光,双手还碗,说声“谢谢”就和天保一同走向电台。

  华中总部来电,果然是项英又决定走苏南,行动时间初定为元月4日。赖传珠大概也觉得变来变去,搞得有些不好意思,此电用参谋处名义,也不再是命令口气,是征询关支队对今后行动意见。天保想了想,口授电文:

  “盐城,陈刘赖邓首长:职部活动情况及位置已报。皖南现走苏南形势异常严峻,我们略事休息,定于元月2日晚抵达云岭。职以为挽救叶总指挥暨九千余指战员与照顾某同志面子早已不能两全,请授予便宜行事之权……”

  电报发出去了,很快盐城就来了讯号:“……两电俱悉,陈、刘欢欣异常,所请事宜待复。赖传珠。……”

  关支队就地宿营,却被裹没在人山人海的群众之中。这些战士在日寇面前全是老虎,在同胞面前全是孩子。

  宿营后的来电,是批评关支队电台的,批评未与上级及时联络,致使指挥中断十几个小时,天保承担了全部责任。再来电是处理干部的,原来是石宏与程独眼的事,大意是:经查石宏是烈士子弟,革命一贯坚决;程吉系老革命,多次负伤,多有战功。他们叛变必然事出有因,关支队未经请示,擅自处死,不仅越权,也违背党的政策,更给案件侦破和有关安全保卫工作带来困难。为严肃纪律,理顺关系,明确责任,予以关、苏各记过处分一次,撤消关天保同志支队长职务,在未明确新职务前,代理支队长职务。

  “早知道如此,把几个汉奸送给他们处理好了,这是什么事呀?真气人。”祝娟一脸的不高兴。

  天保到还平和:“相隔几百公里,又是日占伪化区,那是好送的吗?我们个人超脱了,全局危险了,那我们是干什么的?”

  “可为几个汉奸背处分,真不值。”

  “为咱们这几千人的人马,皖南近万人队伍,值!”

  “参加革命以来,咱们拼死拼活,没听说什么时候给咱们记功,处分到是记下好几个,莫名其妙。”

  “想想刚才战死的这些兄弟,想想咱们李支队,想想南京国难,想想百万战死的将士,想想千万屈死的同胞,还有华中这一亿多百姓,抗日不怕委屈,委屈也得抗日,你就别委屈啦,咱们没那工夫!”

  第二天上午,从淮南路西过来一个主力营,还有一批地方干部,由一位副团长带队,中共皖中区党委决定,利用关支队胜利影响,在这一带设一县级建制,称“和西县”,任命老黄为县委书记。老黄领那位副团长来关支队机关驻地,找天保接头,介绍情况。

  原来皖中只有几块小游击区,中心点在巢湖附近,皖南过来的主力总数不到1300人,装备也不好。有几块根据地互不相联,游击队总数约1500人。

  谭岳本人还住在何小原区政府所在地光安镇,他有两个团在江岸,并未执行李品仙拦阻新四军命令。既然日军没有封江,他谭某没必要也没有可能真的把长江封死。

  天保未多讲什么,只是给当地新四军和老黄游击队拨些武器,招待客人吃顿饭,他的真实想法只有祝娟知道,他是想休息一天就“提着脑袋下江南”,到了云岭,把项英诱到第四大队,交八路军软禁,他假托党中央名义,宣布一切军权归叶挺,关闭所有电台,由叶挺指挥,仍从无为方向渡江。到了皖中,他陪叶、项去盐城,自缚请罪。这当然是胆大包天,所以要提着“脑袋”……

  然而,他无法冒险了,今早再收到华中总部来电,要关支队原地待命,未说明原因。他还想要求过江,被祝娟劝住了,乃部署全支队原地休整四天。四天,时间不长,关支队也做了不少工作,吸收当地800名青年参军,保安团又投来900人,扣除战斗减员,全支队有4500人。四个步兵大队各编六个步兵和一个重机枪连,支队成立一个四连制炮营,一个30人的警侦排。小杜的供给处加以充实,战斗单位全戴钢盔。军容颇为威武,因为祝娟出面应付一次群众慰劳,当地人都管他们叫“兰花子队伍”。

  元月2日,日军派人来收尸,收走319具。收尸人走后,天保要老黄把伤员和支队卫生队以及后方人员带进狭廊,作战部队于黄昏后秘密移到巢县城附近敌占区住下。元月3日天明,敌人扫荡开始了,来敌是南京机动师团一个联队,汪伪一个正规师,总兵力约7000人。日、伪军是扫荡关支队的,扫错了目标,把桂方紧急调来监视关支队的两个团围住,上午10时,日军与桂军血战起来。

  桂军是171师513团和176师528团,都是强团,尤其长于防守。两个团挨在一起,做了坚固工事,原是防“南天剑”的,倒防上了日军。广西军能打,下层广大官兵也愿意抗日,守得很顽强。日、伪军凭籍飞机大炮优势,不顾伤亡地猛攻不停。桂军伤亡也大,又无人增援,打到午后两点,处势已经相当危急。

  天保决定援手。

  “什么,帮助他们?”一大队长一跳三尺高,“我们在敌后真刀真枪的抗日,他们不仅断我军饷,制造摩擦,这回连咱们军部都要端了。他们危险了?他们把部队放在那就没安好心,自找的危险,活该!”

  天保解释:皖南那边如果打我军部,那是内战,是中央军,可今天帮助的是抗日中的桂军,这可是两个性质,两码事。

  二大队长也表态了:“支队长指挥打仗没的讲,但帮助桂军,差点意思,政治上是不是有点右倾?”

  “怎么讲?”

  二大队长分析到:“这桂军可是反共内战的急先锋,近年他们倒退可是太快了,发起的反共仗是一次比一次大,你也知道,咱们牺牲在这类战斗中的同志可不少呵,牵制、消耗我们多少力量?”

  天保也理解大家的感情,便继续劝说道:“可是眼前,抗日仗都打起来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大家总是中国人吧?总不能在我们眼皮底下增加伪化区吧?他们总是在与鬼子打吧?”

  “支队长,你可能不知道,那群白眼狼!”二大队长道,“咱们鄂豫皖根据地在围剿中,且不说徐向前他们走时留下的人还剩几个,就是徐海东带红25军长征走时留下的人也没剩几个,他们哪个狠呐,连家属、小孩都被他们杀光了。在最后几个月,他们明知国共联合抗日已成定局,却全力拼命清剿,造成我们很大损失。我们呢,不计前嫌,把咱们的大别山、桐柏山让给桂军,派出上万人帮助广西军站稳脚跟,咱们自己的主力深入敌后,掩护他们……”

  天保道:“你分析的有道理。但是,我们当前的主要敌人仍然是日寇,是血就浓于水,是抗日的就是咱兄弟,桂军也是抗日的队伍。虽然其上层有反共摩擦的一面,中、下层官兵还是要求抗日的,我们不能因噎废食,谁叫他国民党有三百万军队呢,不团结他们,这鬼子还能打吗?我们要是有三百万军队不就简单了,那小鬼子不就早滚蛋了嘛。再说了,打一下,也可以扩大我们在此地的影响,吸引日军注意力,以利于其他部队行动,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反正帮助他们心里真不痛快,窝火!”

  “既然现在抗日是压倒一切的任务,见到能够打的鬼子为什么不打?见到抗日军队危难为什么不帮?就是他们搞摩擦,也应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导到抗日方面来,减小他们的危害。至于痛快不痛快的,执行命令!见到鬼子不打,才叫不痛快呢,更窝火!”

  “你们不知道,天保见了鬼子,就像酒鬼见了烈酒,那有不喝的道理?!”祝娟缓和气氛地说,大家一听都被逗笑了。

  天保来了个就坡上驴:“那是了,老子就是喜欢打鬼子,遇到鬼子不打老子就难受!”

  四大队长也来了个借坡上驴,道:“这酒鬼也是他鬼子培养的,我也是酒鬼!”

  二大队长道:“我也是酒鬼,而且是老酒鬼!只是喝假酒鬼的酒有点,呵,呵不顺。”

  二大队政委抬杠道:“啥真的假的,我可是真酒鬼,这酒鬼可都是酒培养出来的呵,只要酒是真的就行!”

  四大队政委也附和道:“其实桂军也是遍地酒鬼,只是他们上层不让喝,他们早渴坏了!”

  天保道:“是这么个道理!你不喝他的酒,他们就要喝咱的血。这群吸血鬼可是无底洞,从甲午战争到现在,中国已经让他们吸了47年的血,吸死了上千万中国人,吸的几亿中国人流离失所,吸走台湾,吸走东北、华北,吸走了中国上千年积累下来的财富,中国税务局简直就成了日本的摇钱树,他们还没够。他们可不管你共产党、国民党还是满清,只要是中国,就往死里吸,我们已经让吸血鬼们吸得倾家荡产了。这酒,是想喝也得喝,不想喝也得喝,与其让它吸干咱的血,不如咱先喝光它的酒。”

  一大队长道:“经你这么一讲,我明白了,酒是大家的,桂军喝不了咱喝,血也是大家的,咱多喝他一口酒,他鬼子就少喝咱十口血,干!”

  三大队长早按耐不住了:“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可是大酒鬼,喝他狗日的!!”

  天保欣慰道:“这就对了!我告诉你们,现在的中国,是汉子就喜欢喝这酒,这酒虽然厉害一些,可是,谁叫咱们遇上了呢?这可是几代人受尽欺压凌辱攒下来的酒,他妈的为什么不喝?喝高了豪杰,喝醉了英雄,喝伤了壮士,喝死了烈士!能不当酒鬼吗?否则还叫中国爷们吗?!现在不仅桂军遍地酒鬼,整个华中、整个中国都是遍地酒鬼,这叫民族觉醒、历史进步,我们有责任让酒鬼都来喝酒,让假酒鬼变成真酒鬼,让遍地酒鬼,变成遍地酒仙,喝干他王八血、吃光他乌龟肉,看那个还敢来中国当乌龟王八蛋!

  “我还告诉你们,以前的前辈们,想喝痛快酒政府让吗?他们报国无门,得多郁闷、多窝囊呀,他们得多羡慕咱们,他们得多感谢咱们,是咱们为祖宗争气、为他们了却心愿呀!以后的英雄好汉们,想喝这样的酒还喝的着吗?他们得多感怀咱们,他们得多感激咱们,是咱们结束中国下跪的历史,是咱们废止外国人在中国随意杀人劫掠的规矩。这可是功德500年的大事呀,让咱们赶上了,让咱们抄着了,咱们可得为儿孙们攒下吹牛的资本。机会难得,烈酒不再,多痛快的享受,多豪迈的待遇呀!你们就珍惜吧,庆幸吧,就偷着乐吧!”

  大家又都被逗笑了,也被感染了。

  二大队长道:“某子事?不就喝酒吗?多大点的事么?!本大队个个都是酒仙,走,咱们跟着支队长喝酒去!”

  于是,祝娟带警侦排和老黄游击队袭占了巢县车站,作攻城姿态,天保带支队主力设伏。日、伪军已打得伤亡惨重,匆忙收兵回援巢县,被关支队一下子杀得溃不成军,日军白川联队长也骑兵砍死,余敌逃回铁路线。桂军两个团撤走,还给“洪司令”来封感谢信。

  跟着日军又从南京增援来一个联队,寻找“南天剑”决战,关支队被缠住走不脱,只有与优势之敌周旋。

  元月4日下午,天保曾收到赖传珠来电,说皖南部队已行动,苏中、苏北、淮南都亟需有一段休息时间。关支队能在现地保持一个热战场,牵制日军和桂军,对全局有利。按这一总意图,天保使出全身解数,拖着敌人转。转了四天,关支队主力进入狭廊西部休息,派小蒙带第二大队把所有伤员带上,昼伏夜行,送往路西北区,还送去一批轻武器。桂军513团指挥官表现不错,暗中掩护小蒙,对上不报。路西唐“骡子”司令这回也开明,调两个县独立营1150人交小蒙带回,补充关支队。其后关支队又出狭廊与日、伪军打游击,纠缠到元月19日,敌人被拖得筋疲力尽,乃凄然撤走,汪伪军士兵,陆续投诚关支队近千人。

  关支队撤到无为县境隐蔽休整,实力已达6500人,装备与苏中、淮南两区主力相等。此时皖南事变已然过去,华中总部改组为新的新四军军部,中原局正式改称华中局。新军部把全军整编为七个师,苏中部队为第一师,淮南部队为第二师,黄克诚部八路军为第三师……皖中部队为第七师。七个师有大有小,七师人最少,只有一个旅,部队还是皖南分批来的,人数也不充实。

  元月25日,关支队已经休息了五天,队伍体力也恢复过来了。天保无事的同祝娟开开玩笑:

  “小苏,大炮不响小炮响,大炮罢战我上床。我到现在才懂得什么叫丈夫义务。”

  “我也是才知道自己有个丈夫。”祝娟反映又慢了半拍,脸红了:“哎呀,你这该死的家伙,真坏!”

  军部代表来了,外号大胡子,七师师长张鼎臣已去延安,他就是这儿最高负责人。天保与祝娟都在盐城见过大胡子,也算是熟人,而且是个有能力有文化的老资格。可惜这位胡子老哥作风专横,不能团结人,一切个人说了算,把他知识、经验和应当施放的能量中和掉了,他进了天保住处,一句好听话没有,见就面扳起面孔训人:

  “你们怎么私自结婚了,乱弹琴!我40岁了还没成家,你们狗大的年纪过起小日来了!”

  天保不直接回答他,却道:“我们是过路客军,这一阵太累,也不知道你在这里,未专程拜望,请包涵。”

  “我是来交代任务的!”大胡子态度更生硬,“皖中我管,你们改称正规旅好了,按理小关不能当旅长,皖中官多老资格深,可你这个队伍会拼命,是粟裕同罗大胖子训练出来的,别人指挥不了,小关暂留任,给你配个老政委。小苏调七师机关,搞联络工作,咹?”

  祝娟要申辩,天保不让讲,招待大胡子吃顿饭,任他说什么,概不明确回答。送走了大胡子,祝娟问,可听他的?天保冷笑一声,说:

  “听他的?华中局和新军部对全军力量会统一调配和部署,他手里有个主力旅一定会胡来,破坏华中局计划。况且,这样家长式领导,我们也侍候不起,我们把皖中根据地打大了,他就这副嘴脸,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哈哈,你也有心眼小的时候?”祝娟笑了。

  赖传珠电报又来了:“……目前皖南究竟还有多少失散人员,不详,但处境险恶,可想而知。陈示,关支队一部过江,主力留江北岸警戒桂军,仍归军部指挥。你们考虑如何行动,速报……”

  紧接着大胡子又派人送来一份中共中央电令,原来胡子老哥同中央有无线电联系。中央电令云:“……关支队立刻全部过江,以你们坚强之战力,第一仗求歼顽军两个师,10日之内,捉他五名将官……”

  天保又把眉头拧起来。他知道中央日常工作由张闻天主持,一般不插手军事指挥,这样一份火冒三丈的电令,还是首次见,毛主席主持军委,此电与毛的思想不合,意气用事味道太重,不知是哪位老兄杰作……

  他久不作声。祝娟问:“怎么办?按军队常规,执行命令是执行最高的,最后的,中央电令高而且后,只有执行了,不服从中央,还得了!”

  天保斩钉截铁地说:“偏偏这个最高的和最后命令执行不得,因为它是瞎胡闹!有大问题。”

  “那又怎么办?”

  “给盐城发报,先陈述我们理由,再把中央来电附上,不要加以评论。我说,你写。”

  祝娟按他说的做,去了一趟报房,回来,铺开纸,望着他:“说吧,说慢些,免得重抄费时间。”

  天保讲了,是想着讲着,说得不快:“……一,陈示正确,全支队过江,政治上与军事上都不利。在现时条件下,皖中不宜留置大部队,避免与桂顽摩擦加剧而牵动华中全局;二,天保三日内去见谭岳,设法把桂方布在皖中江北岸的两个师轰走。然后给七师留下些武器,本支队即宣告解散;三,达成右列之目的后,二、三、四大队和后方人员统由蒙悟带队,秘密东返,分别返回二、三师归建;四,天保、祝娟、张亢、小杜带第一大队,骑队和炮兵,晤谭后即过江去茂林。我们拟在皖南活动40日,即东进取道苏南回一师归建;五,炮兵营拟到苏南后撤销,有炮无弹,徒增负荷,敌后游击战争中,至少在目前,搞大炮队想法是不现实的;六,骑兵在江南无大用,拟到江北拆散,分别移交给二、三、四师;七,我们仍沿用原番号、代号,到达苏南再转属粟指挥;八,蒙悟与天保分开后,另配电台,用支队原联系络讯号,由二师首长指挥……”

  祝娟去发了电报,回来笑道:“有枪就是草头王年代,你主动把家当拆了,还真不容易唻。”

  天保道:“你以为我舍得拆家当吗?这大形势摆在那嘛。好了,开个会,工作交阿四他们做,我俩专心于怎样做谭岳工作。咱们都学学陈军长,拿得起,放得下,做领导可不能婆婆妈妈的。你也该打扮打扮,去谭岳家作客,你也得像个兰花子样子。”

  祝娟棒起他的脸:“理理发吧。这几天你也歇过来了,还是个蛮漂亮的小汉子,不像前一阵那么憔悴。”

  天保抓住她的双手:“理发在后,你去把桂子和马来亚请来,要她俩立刻去何小原处。我现在对谭岳现状了解不多,有些处置方案请示军部才能做。”

  农历大年三十,汉人风俗各地大同小异,这天晚上全家要吃顿团圆饭,大概到处都一样。谭岳住在光安镇街东一家孤院,紧挨着大河,家主是富商,人口不多,正房让给他住了。他的腿伤早已痊愈,李品仙要他在这坐镇,捕捉皖南新四军突围北渡散兵。他的师部驻舒城县,只有夫人在这儿伴着他,这位夫人也不过三十出头,品貌不俗,看外表是个受过相当教育的人。

  谭岳午休起来,洗漱一下,坐着饮茶。他有些怏怏不快:“唉!今天晚上我们同哪个团圆?孩子还在桂林。朋友,天保在南通乡下,何小原的未婚妻马来亚失踪,单叫他来吃饭,说不定还会哭哩。”

  谭夫人也叹气:“中国为什么有内乱?”

  谭岳恨声地说:“本来就有内乱,日本人打来,表面上才统一。都是两党和嫡系非嫡系之争么?邱光是刘少奇放行的,没天保保护,早死在汤恩伯手里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姓汤的矢口否认。也就不了了之,丢那妈!”

  夫妇俩正谈着,就听街上人声喧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副官慌慌张张跑来,报告说:

  “师长,百姓起哄,强迫何区长宣布脱离桂系,接受兰花子队伍领导。商人们也在闹,提的事何区长的回答不了,人家问钢军怎么成了豆腐渣,还不如一个兰花子。按战时法,不许这样起哄,应该镇压。”

  “什么屁法!”谭岳扳起面孔,“我姓谭的不是封建军阀,不能像宋哲元那么昏,拿大刀砍学生,人家就是指着脸骂娘,我也不会把枪口对着同胞。民众看人看行动,钢军在日寇面前这样软,不是下面的事。”

  副官问:“人家越闹越凶,怎么搞罗?”

  谭岳自信地挥挥手:“去!对同胞们讲,莫难为小何区长,事情由我谭汉峰揽下了,钢军还是钢军,等过了年,本师一定主动进击日寇。”

  副官跑出去不久,街上人声渐渐止熄,谭岳刚露出一丝欣慰地笑容,副官又慌慌张张跑回来:“坏了!不晓得从哪里来了大队骑兵,从头到脚统是日式装备,就在我们住的这家西边停下,不明其企图。”

  谭岳急问:“是不是什么‘南天剑部队’?这件事弄得我糊糊涂涂,一个月前何小原让我派414团去狭廊西口,接应‘南天剑’,我估计是胖老罗来了,别人没那么大胆子敢闯狭廊,后来的事也非我所愿,李二老板突然把414团调走,派512团和保安团去堵击人家,人家出狭廊就同日本仔血战,我方还准备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结果人家大胜,我方两个团一逃一散。后首人家同日寇苦战二十余日,还出手援求了我513团和528团,我方主力还是袖手旁观,人家又大获全胜,搞得兰花子名气很响。如今在皖两党军队关系这么僵,我身边只有一部电台五杆枪,怎么办?”

  他一下说了这么多,副官什么也回答不了。这时413团从江边发来一份电报:“……我北侧突然出现共军大部队,全盘日式装备,并有大量重炮。据一避难富绅云,来者是共方南援纵队,司令胖老罗,政委黄克诚,所谓兰花子队伍,是他们常有女干部出头办事,以讹传讹而已。彼一出狭廊即歼日寇四个大队,近一个月复击垮日寇半个师团,歼汪伪一个正规师,估计其军力当在四万人以上。刻罗共距我八华里一线停止,企图不明,请示下……”

  “糟了!”谭岳急得团团转,“我两个团完了!”

  谭夫人也颇有阅历,她说:“罗、黄为什么不靠近我军,骑兵又为什么不压迫你?你想想个中之奥?”

  谭岳唉声叹气:“天保又不在,我能想出什么?”

  忽然门卫喊:“有客”,谭岳抬眼看去,院里来了两个,一男一女,全是钢盔马靴,一身骑装。这正是天保和祝娟,谭岳一下未认出天保,愕然不知所措,他俩刚跨进门屋,副官伸手拨枪,天保只在他肩上拍一下,副官踉跄跌倒。手枪抛落到院里去了,天保哈哈一笑:

  “得罪,得罪。”

  谭岳认出天保了,喝叫副官备茶,他抢过去紧握天保双手:“哎呀!兄弟,原来是你!”说着喊他夫人:

  “快来见客,这就是我的躬珩兄弟。”

  天保过去与谭夫人礼见:“嫂夫人好!来认识一下,这就是祝娟同志,用老话说是我的内子,不过我们都叫同志,无所谓内子外子。”

  谭夫人心里还不踏实,倒也落落大方地欢迎妇友:“原来是苏小姐!能会到你,我太高兴了。”

  谭岳心里倒踏实了。待到副官摆上待客东西退下,主客落座,他才说:“我一听说来了共方骑兵,真有些发毛,你小两口来,我放心了。我虽有满腹苦衷,老罗也有理由捉我,不过,捉我总不会派你来。”

  天保谈笑如常:“老罗怎么会捉你?你的处境他很清楚,你还是他的朋友。我是带祝娟来认认兄嫂,今晚陪兄嫂吃年饭。再给你解个难题。”

  谭岳益发高兴,“乖乖,这回威震皖中的大概又是你,如果政府有你这样的三十位中将,那日本仔岂不完蛋了吗?”

  “你也太抬举我了,更高看了政府。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谁是天?民意也。你广西军也好,中央军也吧,官兵都是好样的。但政府是既腐败又独裁,还不许别人讲,把派系当基础,把民主当敌人,把草包当忠臣,把奸诈当能力,当年的革命精神全都丢喽。如此,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天保也不行!”

  “那到是。得,待会再详谈。”

  谭岳要他夫人带弟妹到里间洗濑,又喊勤务兵弄热水让天保净面。10分钟后,主客四人重新归座,天保与祝娟已经免冠去带,又变成一对风度翩翩的青年伉俪,谭岳问天保:

  “罗、黄这四万主力统过江打顾祝同么?”

  “只过去一小部分,收容失散人员,大军放在江北岸配合上层政治斗争,全过去大打对国家不利。等到(皖变)善后告一段落,大军还撤回苏北,在这里也不进入桂方腹地。”天保说着激愤起来,“照理,我们应该去皖南解救被俘人员,而国家民族总利益又不许我们这样做,也只有共产党人才能忍受这种他人无法忍受的牺牲。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可我们把国军被俘者当客人,顾祝同把新四军被俘者当囚犯。李品仙更残毒,他下命,抓住新四军,无分官兵,一律活埋。”

  “好,共方这样顾全大局,我,拥护。”谭岳语气壮重,“躬弟,像我这样人在共方大概是半敌半友,那末,你看,我可能再进一步?”

  “当然能。”天保答道,“你是个中将,当共产党没人敢收,参加民族民主统一战线总可以的。”

  谭岳态度很诚恳:“我已早有此念了,现在国军派系越分越杂,桂军也搞得分门析户,李品仙搭上戴笠的船,又同盛云清拉交情,他妈的!”

  祝娟忙说:“谭兄,这事待会再说,日寇已从裕溪口出动八千人西来,企图扫掉江北岸桂军,压李品仙公开投降。你要立即采取措施,莫重复路西混战教训。”

  谭岳未及回答,412和413团同时告急,说东面突来大批日军,沿江岸西扑,请师长增援。谭岳似已明白个中玄虚,也未说破,命令两个团立刻撤回舒城,同时上报李品仙和西邻176师,说日军两万余人,如何如何。两个团“遵令行动”电报来了,李品仙电报也来了,急调176师去立煌保驾,138师布于舒城,庐江一带,不许再靠近江岸。电报都让天保和祝娟看了,哈哈一笑,谭岳又吩咐把晚饭酒席办丰盛些,再买200斤猪肉慰劳天保带来的骑兵。交代完了,不用天保问,他就说出难题求解了。

  他的前任师长叫莫德宏,是莫德成的堂哥,本是庸才,但会钻,不肯当副军长,到处跑,同蒋的侍从室钻通了,他的电台可以与侍从室直接通报,此人已到立煌,还要回138师当师长,要露一手,打败罗炳辉,挤掉李品仙的48军军长兼职,由他接手48军。

  谭岳已奉调回广西,去张发奎的四战区当军长,但他不想走,想留在这里间接为新四军帮点小忙。他同邱光间已有无线电联系,邱光现在是六战区“湘鄂边游击队总司令”,他不叫谭岳走,要通过陈诚保举谭岳做48军军长。莫德成在九战区74军当了旅长,他也不要谭岳走,要通过王耀武保举谭岳接手48军,还写信把莫老大骂得狗血淋头。因为谭岳有功,李品仙也不敢叫他让位,都求最高领袖蒋委员长定夺,委员长至今没有明确态度,谭岳也一直委决不下,问天保,怎么办好?天保立刻回答说:

  “这事有何为难处?你回广西,邱光和莫德成二处,我替你解释。老罗那边不用解释,一个小小的莫德宏,他有多大份量?”

  谭岳还有疑虑:“人家既然能通委座,他出马再战老罗,委座定会大力支援,那就要血染路西了!”

  天保笑道:“一谈政治吾兄就犯痴呆病,那是委座糊弄莫笨蛋,削弱桂系的,根本不会支援他。此事我已算定,莫德宏必在春季向路西北区进犯,他的电台通蒋,惹恼了上下左右,谁也不会助他,打一个败仗下台。138师师长人选,李德公(宗仁)早内定由五区专员李本一接手,莫德宏只会落一大堆仇家,回广西抱孩子去。”

  谭岳想了想,也笑了:“鬼灵精,还是你高明!好好谈谈,吃顿年饭,要我做什么,尽管讲。”

  “先给我一个营的138师胸章符号,”天保提要求,“我俩电台专配密码,保持联系。”

  “好,要什么给什么。”谭岳挺高兴,“能保持无线电联系,兄无他虞矣!”

  当晚谭岳年饭席上,又多了何小原与马来亚一对情侣。谭岳参加秘密统一战线行列,何小原改做他中校秘书,马来亚是他今后与共方朋友联系人,一同回广西。同时,天保代表邓子恢宣布,批准何小原与马来亚结婚,这顿年饭又兼作他们婚宴,这里由本地人接手区长,暂不宣布为新四军根据地,表面上维持现状。

  天保此行,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

  待至与谭岳一行辞别,已是晚间八点半,小蒙、张亢、小杜、松村都应召来到,汇报情况。第一个事就是个无头案,军部转来中央电报,说中央从未发过要关支队全部过江的电令,只是同意天保八条建议,望从速成实行。

  “丢那妈!”小蒙又发牢骚,“是大胡子假传圣旨,还是中央哪位仁兄头脑发热,毛主席查问又不敢承认了?幸亏我们没盲目执行,不然还砸蛋了哩!”

  天保不让乱扯,要求继续汇报,讲主要的。

  当面江岸已无桂方主力,七师部队已开赴江边,接应皖南零星突围人员。

  关支队南下和东返人员都已进入指定位置,小杜改任南下部队参谋长,他那个后勤摊子交给祝嫚了。支队部对内已撤销,但未宣布,只说分开执行任务。小杜给天保配个内卫班,其中有那四个年轻“土匪”。玉子是南下的军医所长,有五人八马,警侦排并入敌工科,松村留四名日籍老战士,两个新日俘,全科50人马。小蒙电台与淮南已叫通,老罗给他指定了东返路线,二师有人接应……

  他们都讲完了,天保说:“现在是旧历年关,行动最安全,悟子注意,你们要直接到路东区,拒绝任何人劝留。到路东后,二、三大队交给二师首长,四大队完整地返回三师。行动吧,时间紧迫,废话免讲。”

  他们分头行动了。

  天保和祝娟带上警卫和内卫班,连他俩共14骑,从河堤上向南驰去。夜,中国老年的除夕之夜,家家户户都在团圆守岁,而天保与祝娟,这一对年青的新婚夫妻,却在征途中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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