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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三十三章 挺进军

  旭日东升,红光撒地,九峰山上,翠栢苍松,绵绵密密,紫气缭绕,淡雾游移,亦如人间仙镜。关支队南下部队在山上分头活动,寻找临时扎根点,作地理依托。

  这片山区纵横各200余华里,分属皖南六个县,是历代统治者管理薄弱,统而不治之地。云岭在她的东麓,新四军原军部一住就是三年,如今,已经成为历史了。

  今天是农历正月初三,关支队南下部分2200余人,年三十夜里从荻港以西过了江,即向西南强行军60里住下。昼间由北向南看九峰山,两端看不到头,山高千余米,遍布青松,陡峭壁立,宛如一道青色长城。他们隐蔽两天,侦察情况,昨晚10点部队抵达山脚,爬坡上行,弯弯曲曲,盘来盘去,整整爬了八个小时。登上山顶,天已微明,放眼望去,又是一番天地。山上还有许多望不到边的高山,峻岭,也有长川大壑,小片平原,田连阡陌,河流纵横,真是山上有山,峰外有峰,峰峦叠障,景色诱人。每一块小平原就是一块高台盆地,村庄大而密,全是瓦房深院,呈现出一派农业社会的恬静景象。视线内,一座座古刹大寺,或在山脚,或在半坡,或在高耸入云的峰巅,给这山上原野点缀上一层古朴画意。

  天保和祝娟站在山路入口处,俯视来路,简直如立云端。祝娟道:“天哟!中国好地方太多了,引得外寇垂涎,自己政府却这么腐败,好江山引来了大灾难。”

  天保道:“别发感慨了,借这天然佳境,松松头脑吧。这地方就是桃花源,实在美。哎!别人结发有所谓蜜月,而我们这月,你跟着我可吃够了苦了呀!是我对不起你!”

  祝娟朝近旁看马放青的战士们呶呶嘴,怕他们的话让战士们听了去。天保笑笑,压低了声音:

  “怎么样?女大王,在这儿占山为王可占得?”

  “你这家伙,又来了!”祝娟半嗔半笑的说,“结婚以前我不知你会这么顽皮,我可能爱错人了。”

  “那好!”天保手指近旁一座庙,“那里给你准备了木鱼,削发为尼,尚未为晚。”

  “莫闹!莫闹!”祝娟看着远处,“我真想一口吞下这桃源佳境,使天下游客问津无路。”

  “这天下游客可是有男有女,你都要吃吗?”天保嘴一歪,一脸的坏笑。

  这回,祝娟可警惕了,“你可别再耍粗俗的把戏,本小姐不吃这一套!”

  天保哈哈大笑,“还本小姐呢,你已经是夫人,是我老婆喽!”

  “你到真会苦中找乐,臭美吧你!”

  他俩站一会向前走去,12位战士牵马跟着。前面有一大村,墙上有不少新四军刷写的抗日标语,有些老乡出来鼓掌问好。一位中年人上前打招呼:

  “二位是南天剑部队服务团的吧?我们这里原先是三支队防区,叶军长还来过呢。这山里的抗日群众团体都是三支队组织的,乡长同区长还是国民党的官,有好有坏,现在大多随风倒过去了。”

  “‘倒’成什么样子了?”祝娟随口问一句。

  那中年人说:“新四军在的时候,他们也喊拥护叶挺长,如今都喊反共,禁止抗日团体活动。”

  祝娟又随意笑笑:“这不过是些小臭虫,现在我主力重来,再敢作怪,格杀勿论!”

  老乡们七嘴八舌说了些事,有目击的,也有传闻的。

  这片山区,1938年下半年由新四军三支队代司令谭震林主持,依照茅山做法,普建各类群众抗日团体,1939年还搞了些模范队和民选的保长,乡长。第一次反共高潮时,项英强令三支队撤销了民选的基层政权,模范队改名自卫队,连同抗日团体,统交国民党地方政府。山里老乡是拥护新四军的,但对反共军也没有什么厌恨,因为他们没到山里来过。“皖南事变”后反共军进来搜山20天,胡作非为,老百姓才知道恨他们。现在反共军还没撤完,昨天,有一名中校带两个连抢掠了这村子,枪杀了两位自卫队员。

  他俩和老乡们谈一阵继续往前走,一面谈“皖南事变”。

  新四军原军部和直属部队“皖变”前已有万余人,全靠三战区施舍度日,生活困难,环境险恶,不知为什么项英总也不肯走。年前走了两批,“皖变”时尚有9000人左右,死伤多少,脱险几许,现在都不得而知。叶挺当时被饶濑石逼去和国民党谈判而被扣押,这是多年之后才知道的,当时只宣布他受伤被俘,项英下落不明。

  谈起这些,天保说:“项英要是早走,别变来变去,总不至于弄成这样。”

  祝娟道:“找见他就明白了。”

  “到哪儿找他?”天保发愁,“找不到他,我们不能走,这真是一份苦差!”

  昨天下午,天保接到盐城电示,一定要找到项英、袁国平等主要领导同志,护送回盐城。现在关支队主要兵力就是第一大队,这是苏中来的350名骨干发展起来的,已有1500人,算个中等员额的团队,连以上军事干部全是红军,他们对皖南与苏南比较熟悉,天保领导他们不久,倒也得心应手。可是,这点力量在强敌丛中周旋,怎样才能找到项英?中央和华中局对皖南情况都不大了解,有少量突围人员到了江北,所反映的情况极为零碎,只有找见项英本人才能把事情弄清楚。

  一匹奔马驰来,马停人下,原来是小保子。大概事情急,小保子一着急,凤阳土话又来了:“报告!哎,事情太多,叫我从哪说起咯?”

  祝娟道:“先讲上级指示”。

  “电台同盐城叫通了,陈军长指示,我们任务是掩护被打散的同志北渡,避免大拼大打,不要把自己再装进顾祝同网里去。刘政委指示,本支队军政委员会在此地可以代表华中局和军部,指定娟表姑兼管地方工作。陈、刘二人首长都指示,具体做法,由我们审时自定。”

  天保道:“要小杜给盐城发报,我们保证完成任务,还保证完整地返回一师归建。今日皖南虽然满天乌云,有新军部正确领导,我们队伍少而强,执行上级命令坚决,绝不会再踏项英覆辙。”

  小保子道:“记下了。杜参谋长在这儿西南15里找到一个较理想的驻地,地名叫十二岔,是个800多户的集镇。镇子蛮繁华,是山区首府,四周有十二条大沟,进退自如,沟沟都有富村良田。街旁有一座大庙,能住千把人,老和尚做过我们僧抗会理事,反共军搜山把小和尚抓光,就剩两个毛头僧。支队部住进庙里了,桂子姑带敌工科出去找顽军那两个连,可是松村这家伙对新日俘管教方法还是鬼子那一套,真打!”

  天保问:“还有什么?”

  小保子答:“骑兵大队派两个区队去支援敌工科,碰到一股游击队,74个人,武器不怎么好。他们是谭老板组建的,项政委一直不承认,皖南事变前,三支队首长把他们关系转给皖中区党委了。他们一直在山里打游击,把模范队又恢复了一些。游击队长说山里还有三个秘密县委书记,小杜叔叫他派人把县委书记统找来。”

  天保笑道:“祝娟,有三个县委书记,少奇同志叫你管地方,你就有活干了。”

  小保子又道:“十二岔街上有个大布庄老板,是青帮二十三辈的小老太爷,在九峰山里有很大社会势力,阿四叔同他又‘帮’上了,我拿出爷爷名片,他蛮高兴,硬要我叫他伯,还要把他小女儿许配给我呢,滑稽!他说他同谭老板交情不错,梅家亲戚也就是他的亲戚,要是洪司令跟苏主任瞧得起他,见一面,他就全力帮助我们。”

  天保答复说:“回去准备礼物,我们去拜会他。”

  祝娟用凤阳话逗小保子:“他小女儿可美咯?”

  小保子跳上马就走:“我才不来呢。”

  天保与祝娟又上马南行,无大目的,就是熟悉一下地形。他们走下去十多里地,东南方起了枪声,引起的山谷回音很大,近旁也有一座大村,有30名持枪青年朝枪响处跑去。他俩进村,老乡还在忙着慰劳江北来的主力“南天剑”,原来这村是三支队那支游击队根据地。

  不一会跑回来两个持枪青年,说尚未撤走的反共军两个连,在一个山洞里抓住了新四军突围人员40多人,都被打得遍体鳞伤,捆上带着。刚恢复的模范队乃鸣枪聚众,强袭敌人,抢救被俘同志。恰好,江北来的“南天剑”敌工科和一个骑兵区队赶到,敌工科50骑都是日军打扮,反共军有300人,自动放下武器,真是活现世。

  天保和祝娟也没说什么,出村上马赶往现场。走不多远,桂子带几个骑兵找来了,怨气地说:

  “松村这家伙毛手毛脚,他把顽军中校脑袋剁掉了,好多情况无法查问。中校是三战区派来的,到底干哪行,小兵们也不清楚,他也是找项英的。他会讲日本话,说上官云相年前12月29日夜召七个师长开会,做了严密布置,就等项英向南钻口袋了。因为他称我军为匪,松村一火,一刀切断了人家脖子,真糟糕!”

  天保道:“说也无用了,头掉了安不上。”

  桂子又道:“被抢救下来的同志里头有黄达,他是东南局的什么部长,东南局暂停活动他还不知道。他的伤很重,我传来玉子守着他,他要见你俩,有要紧话说。”

  “哎!”天保叹口闷气,往日的黄达形象又在脑际活动起来,他是“一切经过”的坚定拥护者,如今吃了子弹……

  在一家农户厢房里,玉子在守着黄达,刚给他注射一支强心剂。黄达已是骨瘦如柴,两睁挣扎地闪霎着,在同死神较力。天保与祝娟来到,向黄达敬礼问好,天保道:

  “黄部长,我看你精神还不错,很快会伤愈的。”

  “不用安慰我,天保。”黄达握住他俩。“小苏,你是好同志,当初在学校里我对你有偏见,正式向你认错。我的时间不多了,请你们听我讲,你们不要讲,请你们把一个共产党员临终的恳切陈辞,转达给组织。”

  “我们一定不辜负嘱托。”祝娟掏出小本子。

  黄达声音很低,吐字还清楚:“第一,我是河间大地主家庭出身,特别怕犯错误,所以对项英一味盲从,元月8日晚上,项英临阵逃跑,我才省悟到自己错了;第二,军部行动前两天已经查明上官云相部署,项英还坚持钻人家陷井,导致全军覆灭。22日我们又聚到一起,还有200人,项英作动员,虽然讲了些豪言壮语,又不北渡,还要原地坚持,第二天就遭到顽军围攻,我也受了重伤,队伍被打散。把项英所为综合起来看,从常理上说不通,请中央审查,处理;第三,我是个有错误的人,但在皖南这多天战斗中,起码没像项英那样临危而逃,请求组织上给我做个结论,别让我背着包袱见马克思……”他已无力再说下去,期待地看着天保,而他的眼睛球面已经浑浊不清。

  天保同祝娟交换一下眼色,诚恳而严肃地说:“黄部长,我俩对你信任和尊重,亦如从前。现在,我代表刘少奇和陈毅同志,郑重宣布:一,黄达同志知过改过,在皖南事变中斗争坚决,又向上级反映了重要情况,组织上认为黄达还是一个好同志,不再纠缠过去的老帐;第二,对于项英同志,待找到他以后,按照事实和他的态度,另作决定;三,党要求黄达同志放下包袱,好好养伤。以上三项,待黄达同志伤愈后,党组织再用文字立案。”

  “无产阶级,万岁……”黄达微弱地吐出这几个字,便停止了呼吸,他的眼眼合上了,那副枯黄的脸上浮起一层欣慰地笑影,最后两滴泪同时从眼角滚落下来。

  天保与祝娟一同向黄达深躬致哀,然后退出来,交代桂子,把黄达遗体送往十二岔,明天隆重安葬。他俩在这里把事情处理完,随便弄点东西吃了,待到把获救者和俘虏送走,已经半晌了,天保没说啥,祝娟却道:

  “这位项政委之所为,真叫人摸不清头脑,他又不会指挥打仗,死死地抓住权干什么?”

  “吁!”天保用叹息回答。

  小保子又乘马跑来:“军部接到二师报告,悟子叔按老罗指示,从狭廊北侧通过,桂军513团谢副团长故意把队伍带走,悟子叔他们一口气走58小时,今早进到刘官集。一路还算平安,就是过津浦铁路时候逃跑了8个新日俘,队伍累坏了,二师张劲夫主任去慰问他们。”

  天保舒口气:“小蒙立一大功。”

  小保子又道:“那三个秘密县委书记都到了支队部,我们队伍也在向十二岔集中。街上那青帮头子在家办酒,恭敬洪司令同苏主任哩。”

  天保交代道:“你回去,要小杜给军部发个简短电报,我们暂用九峰山工委名义工作。”

  小保子又放马跑走,天保一行14骑也策马向十二岔走去。祝娟从皖南失败和桂军513团两次暗助,又引发了一番感慨:

  “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天下乌鸦都黑,但心不一般黑,没有绝对洁的水,更没有绝对纯的钢。这些话真是易懂难行,当分析没分析,当警惕没警惕,这正是项英生先悲剧之所在。”

  “呼!”天保不说话,只呼一口气。

  他们绕过一道山角,前面,小块平原上有一座奇特的孤山,高耸陡峭,尖端直刺云际,犹如一座巨塔。这“塔”从头到脚长满了尖头松,像涂上一层青漆,蔚为壮观,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天保他们从“塔”旁绕行,抬眼上望,一群巨雕在环绕峰顶盘旋,因为太高,那些野禽中的凶恶大物,又都小如蜻蜒而微不足道。

  当日下午,关支队在十二岔那庙里开会,军队与会者是连以上干部,地方是游击队军政主官和三个县委书记。原来这三位书记都是光杆,他们是原皖南特委放的官,曾通知随军队一同转移,这三位到的晚,未被围住,跑到游击队一起来的。地方同志也不了解全面情况,汇报不出什么新内容,大家讨论一阵,最后由天保作结论式发言:

  “……总的说,皖南事变斗争已经趋向冷却,渝方迫于舆论压力,有所收敛,当面顽军也最麻痹,这对我们活动最有利。但是,现在皖南已经没有搞大块根据地的条件,只能搞点游击区,本支队也不宜久呆,桃源仙境虽美,革命本钱更重要。经与军部联系确定:一、三位县委书记有两位身体不好,休息几天,和突围同志一起回江北,另一位留下兼游击队政委,我们走后,仍用九峰山工委名义活动。你们要避开繁华要地,选择深山沟隐蔽发展,领导关系属皖中,将来自有用武之时;二,阿四、桂子、小保子带上我内卫班四个武功好的战士,请游击队派人领路去宁国,不要让上官云相有一日之安,活动方法自定;三,炮兵营和一大队的一个营驻训,杜参谋长看家,其余部队由我和祝娟带出去寻找项政委,袁主任他们……”

  关支队休息两天,按天保说的精神分头活动了。

  这时候反共军搜山高潮已过,只有反共最卖力的嫡系部队25军还没有完全撤走,他也就成了关支队最大障碍。关支队又不能大打,只打些小型伏击战,刹刹25军气焰,主要精力还是找项英。25军被消灭了些小单位,上报顾祝同,他可不敢向蒋报,他刚报了皖南新四军已“全歼”,加上曹甸胜利,这是江苏帮两大奇功,如果再说出个“南天剑”,非挨骂不可。顾祝同要25军撤到高淳,宣城一带,再要上官云相查明情况,上官云相又被一伙“飞墙走壁”的强盗闹得日夜不安,惊出一场大病,逃往江西铅山。总司令跑了,副总司令王敬玖上厕所解小便,左屁股蛋上被扎进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飞刀,也吓得跑到上饶去了。32集团军正副主官全跑了,机关并不太平,军需处被盗走五万元现钞,军法处长丢了脑袋,作战处长被割走一只耳朵,吓得机关全体逃往徽州。

  张亢他们完成“强盗”任务,会合天保,一同找项英,这时他们已知袁国平牺牲了,就是项英和军参长周子昆下落不明。一直找到3月15日,找到了项、周,只是两座简陋的坟墓,据目击者说,项、周都是被叛徒杀害的。目击者是两位伤员,对上层情况不了解,只反映说“皖变”中我军异常英勇,失败原因主要是敌我力量县殊过大。天保叫把两个伤员安置在老乡家,每人给150元,给他们规定了伤愈后到何处找自己部队。

  桂子道:“项政委牺牲,皖南的事就查不清了。”

  小杜感到困惑:“军部为啥要赖在这个危险地方,总也不肯走哩?淮南三月反摩擦战役后,军部就该走,黄桥决战后更该走,他不走,真怪哩!”

  祝娟道:“从我们在江北任务变来变去可以推断,项英政委有他一套想法,他一定会找出很多理由报告上边,认为皖南能呆得下去,结果把这么大的队伍搞垮了。”

  张亢接口说:“从我们来皖南耳闻目击看来,黄达的话没说完,造成这场悲剧的内幕可能很复杂,恐怕也不是项英一个人责任,上边也有责任。我在江北所听到的都是项英这不好那不好,现地了解一下,又不完全是从前所听到的那样,不能因为失败了就把责任推给死人。”

  “而我对项政委认识只有量变,没有质量。”天保又伸手要烟抽,警卫员递上烟,他抽口烟,想了想又说:“他是前线负责人,把队伍搞得全军覆没,不论有多少他方原因,他还是应负主要责任。我们来皖南确实听到不少前所未闻的内幕传闻,我们辨别不了真伪,也没有权力去分辨上层间是非。请记住,以后上级传来皖南事变决议什么的,我们只是照本宣科,不能掺杂其它东西。”

  关支队向盐城报告了寻找项英结果,即分开行动。天保带两个步兵连去沿江一带隐蔽活动,掩护皖南事变幸存者北渡。祝娟和张亢带大部分南下部队,向东活动,尽快与苏南新四军取得联系。

  第一大队到皖南后吸收些当地青年参军,收容些失散人员,全大队已达2300人,是个能走能打的强团了。炮兵营在九峰山驻训近两个月,干部作过调整,已经是个很强的火力单位。连骑兵大队、敌工科和支队小机关,全支队3000人,有张亢抢来的那笔钱,吃饭不用愁。

  3月底,上官云相回到徽州,派两个营去九峰山寻找“南天剑”,只同游击队纠缠了几天,无果而返。真正“南天剑”领导人天保,带那两个连撤离险地,向东南走去。

  4月中旬,在石臼湖西北小山群里,关支队会合。会合后部队分散住下,祝娟带张亢夫妇和小杜来见天保,在一家农舍屋里开个碰头会,交换情况,商谈工作。

  祝娟他们没打什么仗,主要是寻找当地游击队,联系江南新四军。现已与16旅构通了联系,该旅准备派两个团过来,接关支队到京杭国道以东休息。

  小杜带50名骑兵化妆成国民党军队,到宣城一带侦察情况,碰上25军运送夏装的船队,小杜来个“见财起意”,截住后尾三条船,掳来12000套单军服,10万元现钞。船,放走,四个押船军官,杀掉……

  “小杜”,天保苦笑着拦话,“一方面你帮我个大忙。另一方面,可是你主动袭击25军,你也知道,平时我讨厌杀人,这下可好……”

  “谁主动袭击?谁喜欢杀人哩?”小杜辩白说,“咱们皖南事变牺牲的几千人跟谁说去?这几年咱们新四军、八路军死在反共摩擦中的烈士恐怕早就过万人了,那次不是他们主动来打的?这冤跟谁去诉?他们连新四军番号都取消了,跟他们还有什么客气的。再说,这几个小子发现情况不妙想跑,我怕暴露,只好朝战士们歪歪嘴。”

  祝娟对天保说:“战乱之年,冤魂难免,不说他了,今早陈军长来电,说六战区报委你为挺进军少将司令,老蒋已经同意了,军长要你与邱光开通无线电联系。”

  天保听了叹口气,说道:“要做戏得大家一同做,这个不花钱的少将怎么来的,陈军长为什么今日早上才告知,他们三位都要了解。祝娟讲吧,我作补充。”

  这件事来龙去脉,说起来挺罗嗦。

  天保去年与邱光分别时,邱光说:“我一定要保举你当少将师长或司令,还要由蒋直接任命,那才够份量,请相信今日邱光已非昨日邱光,君子言而有信,我一定要对得住你这位年轻朋友。”

  邱光要给电台,天保说小队伍带电台不方便,由区副官选派一个广西人无线电技术军官,带上密码本,与关大队同回。黄桥决战时天保在泰州,战后即以李明扬名义去南通乡下收编杂军,那一带杂军有六个旅级番号,总数仅7500人,天保也就当了一阵杂八军司令。天保曾用李明扬电台告知邱光,他回到淮南,另两个大队被日军挤到苏北去了,待杂军处理完,他再召拢旧部,另商去路。

  组建关支队时,那广西人无线技术军官留粟裕那里工作,邱光密码抄一份带来,万一遇难,还可以通过邱光解围。

  10天前,那位技术军官又到李明扬处,用天保名义知会邱光,他已去收拢旧部,准备到江南高淳一带,觅地抗日。同时,盐城军部不知用什么法子让韩德勤情报系统弄去一份“绝密文件”,是新军部关于“争取关天保部失败”的内部《情况通报》。军部为什么要做这功夫,陈军长没讲,估计已在考虑如更好地使用“鬼灵精”。

  事情就这些,几个人议论一阵,天保对小杜说:

  “你去报房,联系邱某,就说我原部已聚拢,从浦镇与乌江之间过到江南,今日才到这儿。告诉他,我们刚缴获一部日军大电台。从前用别人电台联络,说事不方便,现在自己有了电台,他有什么知心话都可以讲了。”

  小杜去报房整两小时才回来,邱光这次来电可长了。

  去年邱光回到恩施,即和陈诚一道奉召去重庆见蒋,邱光在路西虽然失败,却是华中打反共第一枪的功臣。蒋慰勉了邱光,留吃一顿便饭,这可是极大光荣,席间,邱光简要讲了他失败又被围剿的经过,郑重提出保举天保为少将师长。当时蒋回答得痛快又含糊,只要小关不姓共,给什么官都行,“人才嘛。”

  邱光又和陈诚去见军令部长徐永昌,讲天保如何精干,希望徐部长帮忙保举。其实陈诚与徐永昌都不了解天保,但都被邱光说服了,都想抓住这个青年人才。邱光所形容的天保,是个重大义而轻私怨的奇才,无党无派,赤心爱国,战场上也是神勇的虎将。

  其后邱光与徐永昌不断联系。

  李明扬一次次电报,小关不姓共。

  韩德勤曾多次请天保秘密护送要员过江,小关不姓共。

  虽然如此,蒋仍无肯定答复,大概心里不踏实。

  八天前,蒋突然把陈诚和邱光召去,说小关与陈毅已完全脱离,当场拍板,委小关为挺进军少将司令,蒋说:“共产党骂我外战外行,你们要小关在南京附近打日寇一次,他只有三千人,能打掉敌人一个中队就是大胜利,战果当然归六战区,我也要看看此人有多大能耐。”……

  天保看完邱光电报,说:“电告邱某,等我们打了日军再公布挺进军番号,好了,我又要重操旧业了,哈哈!”

  4月21日上午10时整,关支队已在石臼湖东北角向北开进。这里也是丘陵地,山林茂密,湖光山色,景物如画。突然前面传来枪炮声,动静不小,好像发生了大型战斗。祝娟传令部队停止,派桂子和松村带人去侦察情况。她和天保、张亢、小杜一同登上高处瞭望。

  就在他们立足处正东两公里左右有一座大圆山,山上有些兵依壕据守,看不清是谁家的兵,进攻者则是日军。日军由西向东攻,炮兵阵地在西坡下大洼滩里,两门野战炮,10门中型炮,开排炮轰击守军。半坡上有些黄衣尸体,说明日军进攻曾经失败过,又再次强攻。

  15分钟后,松村骑马跑回来报告,他们诈称日军,从一个日军炮兵中尉口中了解到情况是这样:

  南京日军机关站(情报部)年前为“南天剑”行动受了处罚,现在还在寻找“南天剑”,要报复,报复也是日军一种习性。三天前,恰是盛云清那一伙三人,在关支队隐蔽休息处无意中看到了小保子,又从下河淘来米的炊事员口中侦知这就是“南天剑”,三个家伙迅然溜跑……

  “这宝贝,又是他!”祝娟好恼,“再抓住他,我非砍了他不可!”

  “别拦话,松村还没说完。”天保要松村再讲。

  松村道:“日军情报系统派一位中佐,从临近25个踞点拼凑1500人,先缠住‘南天剑’,然后再调大部队来围攻。今早中佐在溧水城把这群乱兵捏成五个临时中队,一个炮兵中队,走到这里,大圆山上守军开枪拦截,就打上了。日军知道石臼湖东有冷欣一个游击纵队,没料到他们敢来拦日军,中佐好像忘了原任务,命令扫灭拦路者。向我讲这些的那炮中尉是在树林里忙什么被我拦住的,因为他不肯跟我走,我只好给他一刀……”

  “好啦!”祝娟传令,“一大队首长指挥支队炮兵营,利用山林掩护,立刻前移,给这个什么狗屁纵队解围。阿四陪天保不要离开这里,骑兵大队准备随我冲击。”说着就顶盔束带,准备出马。

  “表姐夫,冤家路窄咯!”桂子也乘马跑回。

  张亢预防地说:“战时讲话要有条理又要简练,你不要咯咯咯浪费时间。”

  桂子“条理”了。她带几个骑兵去侦察,拦住了守军一个跑出来搬兵的少校副官,问明了情况。

  守山者是冷欣序列内的苏南游击纵队,原在此地以南活动,前天,他的司令亲自化妆侦察,查明“南天剑”行军路线。昨天早上全纵赶来抢构工事,准备打“南天剑”一个冷不防,好坏打半小时就撤走。他们并不了解“南天剑”,估计是新四军,此行也未知会冷欣。

  这个队伍原是西安事变后西北军一个保安旅改编的,原在赣东,半个月前才调到这里。全旅只有两千人,直辖五个营,冷欣一下子塞进去500人,把人家旅长降为第二副司令,冷家派了司令和第一副司令,成立三个团部,旅部机关原来只有几十人,冷家安上一大群吃闲饭的帮官……

  “我不要知道那样多!”祝娟又拦话。

  “你晓得司令同第一副司令是谁们?”桂子还要说。

  祝娟已经上了马:“管他是谁,抗日我支援,打我,我就消灭他!”

  桂子说出来的话,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就是苏祝周同李士良那两个大坏蛋!化妆侦察我们行踪的,正是苏祝周本人,我真想砍他一千刀!”

  “苏祝周——”祝娟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牙错得发出响声,恨得眼都红了。

  “别这样,这样上不得战场。”天保劝祝娟冷静,然后自责道:“休息三天太麻痹,敌人来攻还不知。”

  小杜说:“我没尽到责任。”

  天保道:“好了,小杜,你去找那少校副官,多了解一些他们内情,再向我报告,请桂子继续讲,简练些。”

  桂不想多说了。她是听那位搬兵副官说的,苏、李二人去年从苏家圩暴乱失败,就一直逃到冷欣处,都挂个参议名义,吃闲饭,十天前才派做这个纵队正副司令。苏祝周不会打仗,李士良指挥不动三个冷家帮团长,帮团长指挥不动营以下官兵,第二副司令跑到后坡抽鸦片,不管事。苏祝周今天表现又古怪,他召营长以上指挥官开会,把冷家裙带官全部赶走,由李士良指挥各营,死守待援。他居然当众说他老子是汉奸,他绝不降日,谁在日军面前摇白旗就枪毙谁。不管他内心怎么想的,此时总在和日军打仗,而他此来目的的又是堵击“南天剑”的。

  她说罢,张亢问:“苏祝周反动属实,可他并无硬后台,赶走江苏帮哥儿们,不怕冷欣寻他晦气?”

  桂子道:“听那副官讲,昨天下午,三战区派人把冷欣捕走了。起因是李守维在黄桥淹死以后,冷欣霸占了李家小寡妇,李守维弟弟上告,冷小鬼吃官司了。”

  在场的人听了又一惊,齐称新闻,新闻。

  桂子接着说:“冷欣被捕,他的第二游击总指挥部人都跑散了,新总指挥还没来,这一带队伍由25军暂管。冷欣系统现在是一片混乱,对我们有利。”

  说话间日军进攻趋向猛烈,而且有不少伪军,大概是刚增援来的。他们攻到半坡上,守军死力相拒,但处势已相当危急。这时关支队步兵与炮兵利用山林掩护,已前移到日军炮兵阵地西侧350米一线展开,在架设火力。

  天保放下望远镜:“动作吧!祝娟指挥,怎么对付那两个家伙,用不着我再说什么,我只是不同他们见面。但要注意,速战速决,速决速走,别把自己绊住。”

  关支队参战了。

  炮兵营有步兵炮和曲射炮各18门,一大队有重机枪36挺,轻机枪90挺,掷弹筒50具。所有火器猝然而发,敌方指挥位置和火力阵地全在大洼滩上,又毫无防备,仅只15分钟,日军火力阵地完全被摧毁,攻山步兵也死伤一大片,掉头向回跑,日、伪混杂,一团乱。

  一声马号响,骑兵大队横冲而下,领队的是两员女将,祝娟和桂子,在这种地形上,骑兵冲步兵,真是虎扑羊群,况且被冲的是乱兵,根本无法抵抗。紧跟着一大队两千多步兵也猛冲下去,日军乱哄哄的向北跑,伪军跑了一些,大部仍了枪,坐下等收容。

  合共40分钟解决战斗,日军遗尸180具,伪军死伤两百多人,650人做了俘虏。

  祝娟下马到小河边擦洗汗水与尘土,一面对天保说:“通过年前狭廊口外战斗和今天这一仗,我对日军又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完整建制单位战斗力的确强,不同建制的杂凑班子是不经打的。尤其是分散守点小部队,征服者生活把他们养成了惰兵,更是不堪一击。假如蒋不反共,不在各大系中搞分化,日寇也就寇不起来了。”

  天保道:“蒋就是蒋,他既不会向日寇投降,也不会放弃反共故态,中国才会有这么个乱七八糟的局面。”

  松村跑来向祝娟报告:“日军中佐叫荒木贞次,他主动找我,打了秘密反战组织的暗号手势,我不敢用暗号回答,只装作似懂非懂的样子。他说,他这次是自告奋通来的,在这里大打大轰,是给‘南天剑’报警,闹一阵就走,他有办法哄骗上司。他会讲中国话,还说他认识你,也认识张道之叔叔,我本想杀他的,这样又不能杀了,可他又很可能是间谍军官,怎么办呢?”

  祝娟答复说:“你可以告诉他,我在这里,他的身份我们需要核实一下,以后再找他联系。你现在去叫他用大洋马把日军尸体都运走,由你带人监督,不许日军乱兵停留,把他们赶回溧水城去,你可以同他交谈,不要暴露自己是日本人,也不要把日特看成一块钢。”

  “明白。”松村执行命令去了。

  打扫战场由一大队执行,敌炮炸光,枪类和伪军俘虏全带上,费时20分钟,撤走。

  山上守军乱一阵,只剩500余人,连同苏、李二位,全由桂子领下山来。他二人都不认识桂子,桂子也没说自己是谁,因为关支队阵容特别,他们真以为25军来救了驾,其实25军根本不知道关支队到了这里。及至到了山下,等候他们的却是张亢,李士良高兴地跑过去礼见:

  “阿四小老大!三年多不见,想不到你已步入军界,今天多谢你们及时援救。”

  张亢表情半冷半热:“你的队伍呢?”

  李士良答说:“我们第二副司令姓杜,营以下统听他的,他叫小兵卖力,打完仗跟他走了。这500人是我在原籍拉的乡土兵,刚编成特务营,今天是第一仗。请带我们面见贵部长官,叩谢解救之恩。”

  张亢道:“我们指挥官就在这里,二位要注意点礼貌,她的脾气不好,还有我们铁骑兵在场警卫。”

  苏、李二人被领到祝娟面前。祝娟一身骑装,横刀立马,脸上冷若冰霜,他俩认出祝娟之后,都吓坏了,李士良趋前行礼,哆嗦着说:

  “小姐大仁大度,我是永世不忘!从前诸多尴尬事,万望看在大家都是中国人份上,给我一个补过机会。”

  祝娟此时怨恨火气虽然减弱了,对这两位被她救下来的人,也实在说不出好听话。她含怒说道:“我并不认识二位,请注意彼此身份,少发无用之言!本指挥员以新四军南援纵队名义,向你们郑重宣告:一,你们是反动分子,也是血债累累的罪犯,理应法办;二,今天是你们自己救了自己,如再与日寇战,我们仍然援手;三,要是你们匪性不改,休怪本指指员战刀无情。就这些,去吧!”

  李士良唯唯诺诺告退,苏祝周又不识相地上前搭话:

  “大妹,今天多谢搭救,亲兄妹嘛,我就不多说了。往日我做了对不住你和天保的事,一直于心不安,难得异地相逢,我要向你俩正式赔情。”

  “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祝娟摧马就走,“不要再费话,当心触恼我!”

  苏祝周又呲起小胡子,脸上肌肉抽搐着,右手伸向枪套。但他的手被李士良抓住了:

  “你老兄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呢!你抬头看看,我们是在人家枪口监视之下,自由是有限的。”

  苏祝周抬眼四望,大洼两侧山坡上都有新四军骑兵,因有山林遮障,看不真切,人家枪口当然指向他。尽管他思想混乱,也不是白痴,他不乱来,对方不会主动开枪。他刚把手缩回去,就听一个童音未尽的男音喝叫:

  “叫你们走就走!还等什么?”

  苏祝周一转脸,原来是一位少年骑士在下令逐人。这骑士,年少俊美,也是头戴钢盔,足登马靴,腰插驳壳枪,手推刀柄,倒有一派威风。苏祝周仔细打量一下这少年,认出来了:“这不是小保子么?我是你表叔呀!”

  “本人姓梅名复生,新四军的战士!”小保子用左手拇指,点点自己鼻尖,“指挥员已经把话说明,你是来伏击我们的,是短路贼,我们出手,是为了救你们下层官兵。本人并不认识你,我梅家是爱国世家,不会有你这种晦气亲戚。”说罢也放马跑走了。

  苏祝周急促地喘息,像是得了哮喘病。他们一同向北看去,里许之外一道矮岭上正在过兵,步队、炮队、马队,过了一队又一队,不知有几许人马。李士良叹口气:

  “他妈的!顾祝同吹大牛,新四军何曾被消灭?”

  “你我怎么办?”苏祝周喘得更厉害。

  李士良回答的话,多为苏祝周不曾想到的:“你苏老兄谁也弄不拢,在哪里也不受欢迎,就凭反共和杀老子两笔老本吃饭。我现在正式告诉你,你老子是小原打死了故意让你拖尸回苏家圩作乱的,因为你老子有一笔财产,人又失去利用价值。我到江南,另有打算,谁知让军统局缠上了,任务就是监视你,发现你有投汪或投奔其他反蒋势力企图就干掉你。戴笠秉性你清楚,干掉你,我也该归天了,他口头说的是坚持反共,自有官当。反共么?经过今天这一仗,老实讲,我寒心了。姓关的领兵打仗,胜过你我百倍,若不是日寇插这一杆子,我们必然全军覆没,我俩早已人头落地。他妈的!人家炮火那样强,冲击那样狠,虽然打的是日本人,我现在越想越后怕。如今冷小鬼进了班房,他的摊子散了,我们摊子也散了,我同你的事也就到此结束,你老兄哪方有财哪方去,恕不奉陪!”

  苏祝周一把揪住李士良衣领,眼睛红的要滴血:“你说,你说!抗战以后,国共两党谁胜?我当然不愿共产党胜,国民党胜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你要干掉我没那么容易,可是戴笠为什么要布这一着,蒋又为什么那么信任他,我这样混下还有什么意思?你说,你说!”

  李士良推开他:“我说个屁!”

  苏祝周不喘了,跑到一株树下,走来走去,显得很烦躁,忽然,他拔出手枪,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

  “叭!”枪响了,同时就从近坡林中冲出来一匹蒙古大马,马上人正是天保。

  苏祝周手枪已被击落,木然看着天保发呆。

  天保勒住马,只说一句话:“犯不着这样。”

  “天保老弟!”李士良跑过去,脱下军帽,深躬大礼,“往事足下统已明白,我虽非主犯,罪恶也不小,我正式向你赔罪!今次我们来是不怀好意的,而足下不念旧恶,给我解了围,我们更要感谢救命之恩。”

  “都用不着。”天保态度很随和,“我本不想和二位见面,刚才祝娟没说清楚,我只好出面了结一下。她恨你们,是你们自己造成的,她所以还能饶恕你们,是因为国仇第一,个人恩怨当得几何?抗战胜利以后,国运由民意定,不是某党某派定。不管将来怎样,二位也并非就没有出路了,只要你们洗去特别警察恶习,为国家民族做些有益的事,顺潮而行,就不会被历史抛弃。”

  李士良又一个深鞠躬:“谨受教!不过令舅兄曾多次谋害你,难道足下真的毫无怨恨?”

  天保淡然一笑:“你们太不了解我的为人了,那些事有它一定的历史背景,只要苏祝周先生能把枪口对着日寇,我可以放下私怨,因为我毕竟亲历了南京国难,毕竟比他读的书多些。刻下我的队伍是新四军南援纵队一部分,又有半独立性,本人也是个司令,只知为中华民族总体利益而战。南援纵队来,只是显示新四军之强大,并非来打内战。好了,以后我们也许还能见面。”他说罢,也催马向北驰去。

  大洼两侧,关支队骑兵全撤走了。

  苏、李二人看得明白,天保很快追上了祝娟,两人并肩而行,在林间坡道上越去越远,也越走越高。青翠的山林,绛色的战马,钢盔上映光和映光下的矫健身影,混成一幅活的图画,雄武而又美丽。

  大圆山上又有了几十个兵,在山上走一圈,布上警戒,有几个兵向西坡走。半坡上有一位少将立于一株树后,观察着大洼,摇手示意兵们不要喧叫。这少将细高瘦削,留一抹上唇胡,气色不旺,一看就知道他有鸦片嗜好。他早就站在这里隐着,刚才那些事他全看到了,听到了,还没拿稳主意该怎么办。他叫杜炳中,外号杜老撞,是这个队伍原旅长,让冷欣给降为第二副司令的。

  李士良在集合自己湖州兵,也不理睬苏祝周,更没想到杜某躲在背后。他的兵刚集合起来,忽听哇哇怪叫,非哭非笑,叫得非常凄厉。李士良一转身,就见苏祝周向北狂奔而去,叫的不像人声,好像是失心疯了。李士良派副官骑马去追苏祝周,然后对兵们说:

  “好哉!司令疯了,队伍散了,本纵队宣告寿终正寝!刚才共方关司令的话大家统听到了,他的意思是说,放下屠刀,回头是岸。我李士良从军11年了,做过好事,也做过龌龊事,心地并不善良,现在我才看到人家高大,自家渺小,也想做个好人。试想,已经发生了皖南事件,我也做过很对不住他的事,他今天完全可以杀了我,可他没杀我,就这样走了,连一句污辱人格的话都没有。诸位都是我老乡,我想同大家商量,从前的李士良死了,现在的李士良要同新四军联合抗日,国仇第一!”

  哗的一下兵们全鼓掌,表示赞成。

  “慢着!”杜炳中走下来,“要联合新四军我也入伙,没我,人家只能给你个营长位置。”

  “你没走!”李士良迎上去,“今天好险呐!不是日寇插进来搅,你我都做了刀下之鬼。”

  杜炳中说话陕西音很重:“没鬼子搅,你跟姓苏的要吃刀子哩,俺们没事。这事以后再说,我听你们方才讲的那些,好像你们两下仇还不小哩,你把事情全告诉我,我要看你诚实程度,再决定合伙不合伙。”

  李士良真讲了,把苏家圩那些烂事大略说了一遍,然后揪起嘴尖叹口气:“人家才是大丈夫气度。”

  “是大英雄气度!”杜炳中纠正道,“俺们合伙,找关司令,只是没个引见人。”

  “引见人恭候多时,就等你这句话啦!”小杜带四个战士从树林里出来,每人牵一匹战马。

  “狗娃!”杜炳中极为高兴,原来小杜是他堂侄,“南京失守,你就没了消息,我以为你牺牲了哩。”

  “以后谈,老撞叔,”小杜又走向李士良,“你好,李副司令。”

  “小杜老弟!”李士良与小杜热情握手。

  老杜问:“你们是朋友。”

  小杜答:“现在是朋友,从前的李士良已经死了。”

  李士良哭丧着脸说:“去年初在淮河边我要是被抓住,就可能死在你小杜老弟刀上。”

  老杜哈哈笑:“看来,这里头是一出好戏,就差俺杜老撞唱几句压轴帮腔了,我也有戏,另找机会唱,我要问问狗娃,你怎么晓得我要干啥哩?”

  小杜道:“咱们关司令有未卜先知之能,他早已算定事情会怎么发展,预先派我给你们领路的。”

  “狗娃,关司令我瞧着面善,你可知他小名叫啥?”

  “老撞叔没老就糊涂了,哪有下级打听上级小名的?你问这话,谁听了都会笑你哩。”

  老杜又问:“现在归命(国民)党跟共产党关系不好,俺们去,关司令会咋安排哩?”

  李士良也问:“是啊,小杜老弟,关司令怎样安排?我是啥人,他清楚,想抗日是真的,投共也有困难。”

  小杜道:“关司令自有巧安排,放心好了。”

  恰于这时,大洼里来了几个人,李士良太太胡平平走在前头,有两个兵跟着她,还有四个老百姓抬一口大棺材。胡平平现在已是一身阔太太打扮,倒显得年轻了,只是手提孝服,似哭非笑,样子有些滑稽。

  李士良迎上太太:“你来做啥?”

  “啊!”太太睁大两眼“你没死?”

  “我要死做什么?”李士良不高兴,“你听到大炮响,就以为我会让日本人打死,日寇早让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你不死就好。”太太高兴得含着泪。

  老杜松开胡子乐:“官太太,麻将牌,老公死了买棺材,有女人收尸,也不赖,我女人还在西安待哩。”

  李士良对太太说:“我们今天是共方关司令救了的,我留仇于彼,人家不记仇,真了不起,赤佬!”

  她问:“可是救过我的那个人?”

  李士良道:“莫瞎讲!这人姓关,那人姓匡,那辰光我是共方缉拿的要犯,姓关的怎么会救你?”

  老杜道:“那可不一定,人家是大英雄,胸怀广,狗娃,过来,关司令可跟你讲过他救过李士良的女人?”

  小杜答说:“关司令不言已功,不宣已德,我没听他讲过这事。请太太把事情经过讲讲,也可能是他,至于从前的李士良那时还没死,跟太太没关系。”

  “是去年热天……”胡平平把她遇救的事略略说了一遍。她并不知道薛倩如是什么人,在南京住了两天,还是坐吴有才的船回到了老家。没人向她说什么,她也不敢多问,回到老家真碰上李士良刚逃回。李士良并无匡姓朋友,也根本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为他太太的事,天保会尽那么大的力。夫妻俩猜估不出原委,太太天天絮叨要报恩,虽然无处寻访恩公,李士良的心理却在一天天变化着,从的前李士良死了,不是“暴死”,是太太枕头风“吹死”的,虽然太太至今也不知苏家圩那些事。

  小杜听罢。又问:“李太太,你说匡司令跟你谈话时候还有个好看的少年在场,可听说他叫啥?”

  胡平平答:“记得匡司令叫他小保子。”

  小杜笑了:“救你的正是关司令,绝对不会错。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你见到关司令就明白了。”

  “我混蛋!”李士良一跳三尺高,用力打自己耳光,也哭了,“我到现在才认识天保,他是龙,我是乌龟,泥鳅,王八蛋!”

  老杜拉住他:“走吧,见关司令请罪去。”

  人都走光了。适才的战场,血迹斑斑,引来一些野狗寻死人吃,寻到两具日军遗尸,食少狗多,咬群架咬得一团糟。然而,山还是青的,水还是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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