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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二十八章 三把火

  上午八点,小保子还站在一株老柏树下,向西看着。淮南的暑季热的要命,当地人说“热不过早饭后”,这话不错,这“早饭后”真能热死人。他是叶飞那里的干事,20天前陶勇把他找来给小蒙独立团带路下江南,打通了一条南北交通线。现在,小蒙队伍还在江南,叶飞在郭村突然被李长江部包围,苏皖支队紧急东援,留他在这里等天保,可把这少年干事急坏了。

  西边有一人一马如飞而来,小保子飞跑着迎过去:“天保叔!见到娟表姑了么?”

  “没有!”天保收僵下马,“他们是去接应八路军的,结果让八路军裹走了,我连人影都没见到。”

  “奶奶的,真是好事多磨!”小保子接去天保的马,连他的马一块牵着。

  “你还是个孩子。懂什么?”

  “我懂!”

  “懂就懂吧。不说这些了,我们队伍呢?”

  “阿四叔带关大队前天晚上赶到这里,昨天跟陶司令增援郭村,小蒙团和一些小单位都交给了江北指挥部。”

  两人都热得不想说话,便走进近旁镇子里,住客栈,人要休息,马更要调理。这乡镇没半塔大,却是内河航运大码头,市面挺繁华,苏皖支队机关昨天就是在这儿东移的。路东建立政权后,苏皖支队活动地区只有几个区政权,支队政治部派几个人代行县级政权权力,现在他们走了,路东政府接管本镇的人还没来。镇子本身属仪征,天保去年训练游击队在这儿住过几天,认识些人,并不认识客栈老板。

  他俩冲凉休息,小保子买个大西瓜来与天保分食,问道:“八路军凭什么裹我们队伍?”

  “我没看到八路军。”天保吃了一块瓜,又拿起一块,“黄克诚还在豫东,过来后准备建一个九团制的大纵队,黄任政委兼司令。那个鲁团,即价所谓685团丙,原属115师,到处编游击队,打杂八队,已扩大到4000多人。他们不知从何处来,继任政委他调,鲁团长说了算,他拿上中原局电报命令,找到我们两个大队。他拨出一个大营与我们两个大队合编为‘新685团丙’,他们副团长当团长,郑斌做副团长,祝娟成了‘二丙’副指挥。我赶到,队伍已经向东去了,只看到祝娟留下的信。”

  “中原局为什么要下这样命令?”

  “我昨天在半塔才知道人家用的是诈术。少奇同志听了我的汇报,修养再好也忍不住火头,可又批评谁呢?电询黄克诚,回说不知这回事,再问陈光师长,陈已去延安,答说鲁部是独立团,并未要他叫什么685团丙。后来黄政委电告中原局,他派人寻找‘二丙’,找到了,鲁团改为黄纵先头团,让汪波做政委,‘新丙’改称挺进团,郑斌做团长,祝娟任政委,待与新四军会师后拨还陈、粟。少奇同志考虑到黄纵今后任务繁重,又是人地两生,同我商量一下,只好复电同意了。”

  小保子揉肚子还在吃西瓜:“我们指望八路军支援的,不是请他们来欺负人!这样乱来,和军阀还有什么不一样?中原局是领导全华中的,要来了八路军又指挥不动,怎样发展苏北?还有郭村,叶司令动员守郭村,是说守五天少奇同志就派老罗带四、五支队赶到了。现在郭村被包围,四、五支队西抗桂军东平乱,拖得又散又疲,指望他们增援郭村根本不可能。”

  “少奇同志是大政治家,用兵打仗并不在行,谁叫叶飞那么机械执行他的指示?淮南……”天保说着猛然意识到说流了嘴,伸手又拿一块瓜,改了话题,“昨天少奇同志和我讲,淮南主力准备编成罗纵队,加黄克诚部和江南北上部队,全由陈大老板指挥,执行发展苏北任务。有刘、陈二首长共同领导,以后形势会好转的。”

  一小时后,一个女兵急急慌慌朝天保住的客栈跑。她正是原郑大队女政工队长,去年底陪送祝嫚回苏皖支队,就被留在机关当民运干事。陶勇走时留她在这儿等路东省委来人,她负责办地方移交。她跑进客栈,天保和小保子还在闲谈,她进门就喊:

  “不得了啦!关副司令,出大乱子了!”

  “小程!”天保起身相迎,“别急,吃块西瓜”。

  “还吃瓜呢!”小程急得不得了,“人家要杀人,一杀就是五个,本镇爱国士绅吴大先生被捆起来‘抗日’了。还有,南京袁家粮店商船也被扣留了,老板娘薛倩如和账房先生张克显,船长吴有才都被拘押着,还不晓得怎样发落。这条大船你晓得,是不能扣留的。”

  “这还得了!”天保脸色突变,“谁干的?”

  “路东的代表,姓石,湖南人,大概叫石龙。现在召人到社戏场上开会,人到齐了,石龙讲话,完了开刀。”

  “刀还没压脖子,你讲讲情况。”

  小程讲得很急促,事情是这样的:

  本镇西边20里是县委驻地,以往与苏皖支队是兄弟单位关系,昨天下午派人来接管地方,就来个石龙。这人先把本地区中队抓在手,找一个行商了解情况,今天上午八点捕人,小程全不知道。第一个被抓的是本地区完小(完小,设有高小毕业班的小学)女教师胡敏,抓人理由就是胡敏在院里晒一块二尺长的红布条,石龙说那是给日军飞机指示目标。胡敏被刑讯的受不了,又听不懂石龙的湖南话,乱说四个人名,四人全被抓去,都打得半死,其中有三个是共产党员。

  胡敏是苏南宜兴人,25岁,她丈夫叫倪仕,是蒋介石的少校侍卫,现在生死不明,她是南京失守后流落到这里的。她很本份,替陶勇做过友军工作,被捕得莫名其妙,二尺长的红布条怎能联络敌机呢?吴大先生是开明人士,同老罗和陶勇关系都不错,替本军做了不少工作,他出面保人,结果被捆起来晒烈日。这种人最讲究面子,把他当众捆在椅子上,晒不死也会气死。

  薛倩如娘家就在本镇,她来给她母亲上坟,顺便带些“洋货”来销售给镇商抗会,事前经过陶司令批准的。她当然该杀,可现在又杀不得,那条船有万国红十字会作保,代办邮件,谁也不能留难,况且我方也要利用它。

  小程找石龙去说明情况,有些内情当然不能说,石龙说她是民族投降主义加阶级投降主义。她申辩,石龙就把苏皖支队工作全盘否定,他要重建新秩序。她正急得不得,听老乡说关副司令在何处,就急急赶来了。

  天保听罢,气得跺脚:“小程,你先去放张克显他们,等会我去同他们见面,一切都不回避薛倩如。小保子跟我去会场,立刻放掉吴先生,就说天保代表罗、陶二将军向他赔礼道歉,石龙是混蛋,是个假革命!”

  几分钟后,天保来到会场,虽然炎热,还是到会千余人,因为这件事太震动人了,新四军杀新四军,共产党杀共产党,天下不乱才怪!

  五个待斩的人捆在台下,那位女教师脸上有几点浅麻子,但长相并不丑,她泪汪汪的看着大家,显然是委屈得很。天保也是先抓枪杆子,把区中队长找来,是个熟人,天保在老四团工作时,此人是陶勇警卫,到江北后当排长,战斗中伤了胳膊才到区中队。天保严厉地责备他:

  “你是管枪的,这种荒唐命令也执行,你该死了!”

  队长叫屈:“人家是延安来的,我有啥办法?”

  天保眼一瞪:“糊涂!马上去把被捕者捆索解了,别让石龙发现;派人传全区模范队长紧急集合,来镇上维持秩序;你亲自打电话,用我名字请县委领导快来。这场冤案我来断,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明白了么?”

  “明白了,保证服从关副司令命令!”

  “石龙可能是内奸,警惕些!”

  “晓得了!”区中队长跑走了。

  不一会戏台上出现几个人,除了石龙还有个行商和两个短衣汉子。行商也只30余岁,去6六月天保在这儿训练游击队,此人也是队长之一,该队有60人,鱼龙混杂,被天保淘汰一半,队长也在内,未料到此人此时作怪。此人叫魏长胜,在扬州常备队当过排长,不是富户,却是兵痞。兵痞神气十足地痞到台口,介绍石龙与大家认识,说是延安朱毛派来的。没人鼓掌,会场上气氛紧张,看样子要闹事。石龙站到台口,天保也认出他了,是刘少奇从延安带来的,叫石宏,不是石龙,还是个青年知识分子,不知为什么这样胡闹。他先宣布代表中原局和刘少奇来做区委书记,接着说吴大先生:

  “这个姓吴的老头,说是老罗和陶勇的朋友,你们不用怕他靠大柱子,今天,我就从他头上开刀!”

  会场上起哄,一片反对声。石宏提高噪音压众:

  “不许哄!现在是赤色恐怖时期,就是要镇压,早镇压路东就不会出现地主暴动。把吴老头拖上来!”

  会场上哑然无声,刘少奇怎么还来个赤色恐怖?

  石宏又在喊:“把吴老头拖上来!我们是无产阶级,就是赤色,杀人,杀得狠些就叫恐怖,无产阶级狠杀人,就叫赤色恐怖。既要恐怖,杀错了,误杀了,都在所难免,战场上也有误伤的事嘛,你们懂么?”

  “你这叫放屁!”小程带十几个战士上了台,“把魏长胜这几个坏人都捆起来,关押审查!”

  过来几个战士抓人,石宏却吼叫:“谁敢改变我的命令?谁敢!嗯,你,小程,苏皖支队,投降主义!”

  小程冷不防地抽走他的手枪,喝道:“抓起来!”

  上来两个战士捆上石宏,连那几个流氓一同押走。战士们用担架把五位被捕又被打伤的人抬去治疗,一面向他们做些解释工作。小程高声向全场讲话:

  “同胞们,父老们!本支队关副司令同紧急赶来的县委书记在交谈工作,他要我向大家郑重宣布几件事:第一,石宏今天所为统是错误的,是什么性质,审查了才能定;第二,石宏是湖南人,父亲是革命烈士,哥哥在八路军当旅级干部。他本人在1937年10月跑到延安找他哥,在抗大学习过,后来跟少奇同志到淮南。但是,他父兄的光荣不能抵销他的罪行,他今天干的是一件典型的反革命事件,所谓未定性,是要弄清他穷竟是思想问题,还是个内奸;第三,魏长胜是个兵痦,近来已经发现他同仪征城伪军有联系,我们正在侦破,不知他同石宏怎么勾结上的,今天被抓的几个人就是他那一伙坏人打伤的。现在,关副司令决定,把魏长胜一伙送县保安分处审讯,以后公开审判,但不许刑讯,那是无能和野蛮行为……”

  场上起了掌声,跟着就杂乱呼喊,拥护新四军,拥护苏皖支队,拥护……

  小程还没说完:“关副司令要我讲讲赤色恐怖这个问题,他说了个大意,解释错了由我个人负责。他说他刚从半塔来,少奇同志没讲过这种话,石宏是造谣生事。抗战前,国民党残酷迫害共产党和进步分子,那叫白色恐怖。现在是两党合作抗战时期,在全国国民党仍居统治地位,在根据地共产党居于领导地位,民主政府是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抗日政权,新四军在法律上也是国民革命军。所以,把这次少数反动地主暴乱说成白色恐怖是不恰当的,把平熄暴乱说成赤色恐怖更是荒唐的。”

  场上又是掌声和口号,呼喊拥护刘少奇。

  小程接着说:“本地县委机关今天就移驻本镇,我们苏皖支队防区正式移交给路东省委,一切工作秩序照旧。扣留南京邮件商船就是错误的,除了捕讯石宏,区中队也受到了关副司令严厉责备。吴大先生是爱国人士,仍然是罗、陶首长朋友,关副司令去拜望了。”

  场上众多人喊:“我们要见关副司令!!”

  小程大声说:“他有急事,请大家原谅,本镇有不少人认识他,就是去年在这住过几天的关中校。现在他是友军上校司令,不是共产党,但为人进步,本支队副司令是他的兼职,是少奇同志委托他来善后的。”

  场上又是一片掌声。

  天保带小保子去看望胡敏,走在小巷里,小保子问:

  “少奇同志真讲过赤色恐怖么?”

  “没有。”天保道,“高级领导干部讲话可要慎重,特别像少奇同志这样的地位,玩笑话都要考虑考虑。”

  “他也讲过不该讲的话。”

  “哦!在哪儿?”

  “我三月底回家住了几天,听四支队干部讲,年前少奇同志给四支队连以上干部讲话,说祝贺四支队抓出个大反革命高敬亭。高敬亭被枪毙以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种说法,说延安电报来晚了,高敬亭才被误杀了的。不管这话真假,总算给四支队干部一点精神安慰,可是少奇同志这样一讲,等于宣布是延安决定杀高的,他是中央代表呀!”

  “小保子!”天保语音沉浊地说,“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以后别想这类事,啊?”

  胡敏被打得不轻,不过都伤在皮层,已作了医疗处理,过几天会好的。天保带小保子来了,胡敏起身迎接,房东送上烟茶,还有西瓜,天保和她凭桌对坐,做些解释工作,她表现很通达,新四军里出个把坏人也不奇怪,谈一阵,她的口音引起天保注意,因道:

  “胡老师不是宜兴人,是湖州西区乡下人,这种地区小方言微小差别,只有到过那里有人才能辨别得出。”

  “关司令这样心细!”她惊异地看着天保。

  “我姓匡,不姓关,此地小方言把二字弄混了。”天保说,“我是国军军官,同陶勇是朋友,到这儿来是临时帮忙,南京会战那辰光我在88师做少校营长,你有什么难处我都可以帮助你,但你必须同我说实话。你的丈夫,我可能认识,他的名字大概不叫倪仁,当时蒋委员长侍从室里没有个叫倪仁的少校侍卫。”

  “我对不起老陶……”她哭了,“我连真名都没告诉陶勇将军,我本名胡平平,湖州师范毕业的,我男人在老蒋侍从室做事不错,到底在什么部门,干什么差,我真的不晓得,他原先是87师的营长……”

  天保笑着截话:“可是李士良?”

  她更加惊异:“匡司令认识他?”

  “还是朋友哩。他托过我找你,讲了你的相貌,所以我一下就认出你是他太太,胡平平女士。”

  她眼里放出喜悦之色,“他真的没死?”

  天保又笑道:“该死而未死,大概返乡了。”

  她起立施礼:“匡先生可能帮助我回家?”

  “当然能,我托可靠朋友一定把你定回家,今天就可以走。见到你丈夫,劝劝他好好抗日,别再做与抗战大业不合的事。”天保也站起来,“小保子,拿10块大洋出来,给李太太做路费。”

  他俩出来,小保子才说:“天保叔太好心了吧?”

  天保边走边说:“你是联络干事,应该明白这些。”

  薛倩如在一家大饭馆里请客,占一间最好的雅座,客人仅天保一位,张克显和吴有才作陪。她今年才32岁,只生过一个孩子,又过着优裕生活,看外貌只像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太太。今天太热,她不须涂脂装饰,热得脸红红的,再加几杯酒,便益发显得俊,然而,她是日特头子小原的华人太太,自己也是个退役日特,天保居然应邀来赴宴。本镇是她原籍,故乡人只知她发了财,并不了解她是个罪犯。天保何尝不恨她,只不过恨在心里就是。

  她也知道天保不吃“酸”,没有做放浪动作,却道:“关司令真了不起,我的事你都晓得,有难还帮忙,也没难为我,又能赏光到席,我可真没想到。”

  天保道:“薛太太,今天咱们是主客关系,休言其它。这条船有万国红十字会作保,代办邮件,谁也不许留难,新四军也得守公法。再说,张老师是我朋友,吴船长是我结拜哥们,我难为你可就砸碎了他二位饭碗。至于从前你做过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在以后用行动补过,在我个人说来,我还没把你和袁老板等同看待。”

  薛倩如倒听得高兴:“天保君真了不起,了不起!人们说新四军最野,我真有些怕,其实不是那回事。”

  天保又道:“新四军最讲道理,今天的事是坏人胡搅造成的。况且我也不是正式新四军,还是国军军官,到这儿来是陶勇将军请来临时帮忙的。”

  张克显接口说:“太太,天保可是个大能人,老实讲,袁老板哪一头也比不上他。”

  薛倩如发呆地瞧着天保:“是,是,苏小姐有福。”

  吴有才起身敬酒:“天保,我的船吃了饭就走,到江边太太换船回南京,我们要去兴化买米,你可有事?还有,盛云清那一伙三个人也在船上,你饶过他们三次,这回可要见见他们?”

  天保应道:“这几个人我从前饶过,现在未必饶,不过你船上客我不能惊动,也不必见他们。”说着又转对薛倩如说,“李士良老婆要回家,听说太太现在同冷欣交情不错,可否受我一托,把她送到冷欣处?”

  吴有才脸拉长了:“送这样的人?”

  天保笑道:“李士良是李士良,他太太是他太太,为什么不能送?”

  薛倩如很热情:“请天保君放心,我一定保证把她送回老家,如有差错,你派人到南京去干掉我。”她说着起身向天保敬酒,不知是酒性发作了,还是本性发作了,脸上又浮起一层勾引人的妖媚娇态。

  天保哈哈大笑,接过杯把酒喝了,这哈哈大笑,在她听来,似乎就是“你还不配”,或是“你太贱了”;她脸红了,她到底也是人,动物是不会红脸的。

  宴罢,天保出来遇上了小程,她说:“关副司令,你赴这种宴,政治可担着风险呀!”

  天保坦然答道:“我是为了这条船。”

  第二天天黑时,在邵伯湖南端,有一条双桅大船从大运河岔进东北方另一条大河,缓缓行驶着。船的后敞舱里有几匹军马,船面上有苏皖支队20名便衣侦察员,天保,小保子,张亢,桂子,还有天保的警卫员。大家都坐在船面上吃西瓜,只有张亢向天保讲情况:

  “这次郭村事件是韩德勤煸动李长江发难的,翁胖子也是煸动者之一。现在翁胖子带一个保安旅在这边监督李长江活动,还准备从此而进攻郭村……”

  “翁胖子!”天保嘭的一拳把身旁舱板打个大洞,“你这坏蛋,割你一万刀也解不了我心头之恨啊!”

  “今天抓住他就慢慢割!”桂子抽出她那把从小练武用的钢刀,“我听祝娟表姐讲,当初李支队失败,就是翁胖子唆使胡宗南补充旅干的,死了几千人。”

  张亢制止道:“莫打岔,桂子,我在传达任务。”

  天保极快冷静下来:“阿四同志继续说。喜怒哀乐,人情之常,我现在觉得比从前强了,到底还是个普通青年人,刚才这一拳……好了,请讲,天保是在接受革命交给的任务,绝不许掺杂丝毫个人情绪。”

  张亢笑了:“粟副指挥讲过,只要小关处于冷静状态,再困难的任务,他也有办法完成。”

  天保叹口气:“行了,阿四,你革命比我早,南京失守前,也是你把我救出城的,该批评你就批评。”

  张亢递块西瓜给他:“革命不是帮会,不能论进门先后排座次,当初我是为国家抢救军事人才,今天老老实产服从关副司令指挥,你也的确是个优秀指挥员。”

  天保道:“我不缺少这顶高帽子,请你讲下去。”

  张亢接着说:“老陶同叶司令已经联系上了,今夜苏皖支队进郭村,明天反击李长江。老陶让我带支队侦察连同关大队二连来,统归你指挥,一定要挡住保安旅,保障主要方向侧翼安全,这两个连就在前头。这里还有一支游击队,是叶飞派服务团的人组建的,要把他们找见,接出来。叶、陶二司令对翁胖子都不了解,没特别提他,你是北翼指挥员,怎样处置这位胖少将,由你定。”

  天保听罢,手伸向警卫员:“三炮台!”

  警卫员说:“你不抽烟,这几条好烟是统战用的。”

  “我同我自己统战了!”天保接来纸烟点上,又扔一包给张亢,天太黑,别人看不清他面部表情,一支烟快抽完了,他问,“小保子,你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干嘛?”小保子停止吃西瓜,答说:“我跟奶奶学的是杂拳,借助软索上房子不会发出响声,桂子姑功夫比我高,她上房子不用工具。

  “两个人太少。”天保道,“侦察连可有会国术的?扬州一带文化发达,武术也发达,有进过拳党的么?”

  张亢道:“有几个,本事不大,上房抓贼还可以。”

  “桂子同志,你同小保子从侦察连能挑几个武功好的,等会再交代任务。”天保说罢又点了一支烟。

  船儿满帆顺水,行驶很快,半小时后,船停靠在北岸,天保他们离船上陆,走进一座小村。在一家船户后屋里,苏皖支队两个连的连干部,和当地游击队长全在,天保就着灯展开地图,听取游击队长汇报。

  这条大河在这儿一段是东西走向,天保现在的位置,南距郭村27华里,东距韩军保安旅两公里。这个保安旅在韩系部队里战斗力属中下,有5000余人,分布在30个村落里。这条河的南岸是叶飞活动区域,他们在半塔接受刘少奇指示后5五月份扎于郭村,成立了江都县政府,县长是惠裕宇。韩军保安旅今天下午渡河南扰,袭击了我游击队和区委,黄昏前又撤回北岸驻地。游击队才组建22天,战斗中牺牲15人,被俘50人,内有服务团的3男2女,突围出来63人,已与苏皖支队来的两个连会合。

  在这小村东面600米处河北岸,有一座四不靠的瓦房四合院,家主跑了,翁胖子带10名便衣保镖住在那里。在那座孤院北面半里地有座尼姑庙,游击队被俘的人全关在庙里,翁胖子要保安旅来一个连挖大坑,要把被俘者全部活埋。胖子所以单住,是在做生意,捞钱,对保安旅还得保密。南京袁家粮店那条船今天上午经这里去兴化,翁胖子留下2百桶煤油,言定用3万斤白米付油钱。3万斤米在兴化装2万5千斤,在这里装5千斤。兴化那批米不知来路,放在这孤院里5千斤米,是翁胖子爪牙们在临近各村抢来的。船很快就要来,船上还有30几个乘客,背景五花八门,怎么收拾翁某,先得考虑不惊扰乘客。

  有关袁家粮店的船,在座的人仅只是天保、张亢夫妇和小保子知道底细,天保听罢汇报,瞪着眼看地图,别的人瞪着眼看他,等候行动命令。桂子耐不住,拨出她那把明晃晃地钢刀,激怒地请战:

  “我已经挑选了四个武功好的战士,保证把瘟猪胖子抓住,一刀一刀活剐了他!”

  天保重重叹口气:“环境复杂,不能冲动,要说对翁坦其人的恨,在座诸位谁也比不上我。可是我们在这里每一步都关系着中原局发展苏北的通盘计划,鲁莽不得,侦察连长带几个人去保护被俘同志,余者待命……”

  东边河面上,张克显的大机帆船开亮探照灯,逆水西来,天保带干部们又回到自己船上,开船慢走。机帆船在那孤院旁停下,张克显站在船头喊:

  “翁处长呢?还缺5千斤米,上货,我们要赶路。”

  “他有要事,别惊动他了。”一个北方口音在答,“米办齐了,还多5百斤,处长说算他送张先生人情了。”

  船上亮大灯,放跳板,上米,一片乱哄哄。

  天保他们船迎上去,张亢喊:“张先生!薛太太要的上等云土办来了,请过来看货,付钱。”

  张克显答说:“好,船拢过来,我要先看货。”

  几分钟后,张克显过到这条船上,进了中舱,向天保和张亢夫妇讲翁胖子住处户院布局,太热了,听的和讲的都是汗如雨淋,讲罢,张克显歪歪嘴:

  “天保,你这张脸长坏了,昨天下午薛倩如老问我,她可老了,丑了?我知道她心思,就逗她说,小关才26岁,就当上了国军上校,又是这么体面的小汉子,见识过女人太多罗!她个死婊子,伏我在身上哭起来了呢。”

  “她也有软的一面。”天保哺口气,“对这种人怎么办,我还没考虑好。”

  张克显说:“那是以后的事。在她面前,我们都很警觉,你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讲了。”

  天保道:“我想请你到皖中无为县见谭岳一次,鼓动138师同日军打一仗,不论仗打得大小,都能减轻我淮南根据地的压力。淮南连续打了3个多月,这场反暴乱大概还要折腾几天,中原局原定老罗东援叶飞的,老罗到现在连喘口气时间都没有。淮南迫切需休养生息,要是日寇再来一家伙,那就麻烦了。”

  “着,”张克显答允了,“我认识谭岳,他在我面前也讲过你,这个人不是死硬反共派。”

  天保说:“桂军内部矛盾很多,要138师同日军大打不可能,小打几次就行。日、桂、韩三方有某种默契是事实,但你不能把他们当成一伙,他们有很大的利益矛盾,连蒋嫡系内部都结不成伙,哪会有这类伙。你看到谭岳就说看到我了,告诉他小关在念诗流泪。诗云:不见金戈破虏去,忍看马革裹人还,燃箕煮豆阋(xi)墙乱,异姓同胞亦汗颜。此人通达诗书,你用古汉文读音念给他听,不用作什么解释。”

  “记住了,”张克显出舱,喊个水手过来,胡乱扛只麻袋,一同回他的机帆船。

  天保他们的船贴南岸行驶过那孤院,再靠上北岸,船上干部全进了中舱。天保指着地图下命令:“一,桂子带国术小组加一个便衣班,等张克显走后,把翁胖子秘密逮捕起来。要细心组织,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捕获目标,但不许把他弄死,这个活口要等陈大老板过江北来发落。二,阿四同志统一指挥两个连,先救出被俘同志,然后由游击队带路,以班为单位分散插入保安旅驻地,遍地开花地乱打。可以自报家门,虚张声势,就说陶勇带苏皖支队消灭他们来了,争取把他们惊走。三,达此目的后全部撤回南岸,再动员些群众参战,学习半塔守备战经验,保障郭村北翼安全。四,我的位置在孤院东面80米河堤上……”

  他说罢,大家离船上陆,分头行动。

  胖子翁坦少将喝得晃晃悠悠的从院里出来,张克显的船已经走了,他冲保镖们发脾气:“怎么让姓张的走了?下笔生意还没谈好呢,你妈妈的!”

  “你老没交代呀!”那北方人说,他是保镖小头目。

  “我从来没教过你怎么大便,你小肚子一胀就跑茅厕,你妈妈的!”翁胖子粗声大气地说。

  天保他们刚才坐的那条双桅大船慢慢吞吞开过来,保镖小头目问:“要不要雇这条船?处长。”

  “抓!”翁胖子粗声大气回复,“上去四个人,把船开到西边五里地丁庄,把我没收的那万把斤盐装上,完了回来装煤油,明天开到曲塘出手。再去四个人督促保安旅活埋小叶飞们,你带一个人在门外站岗,我要审问俘虏。”

  “那是两个小尼姑,处长。”

  “你晓得屁股!这是叶飞派来侦察员化妆的,你懂不懂?”翁胖子踉踉呛呛的走回院里。

  这家人跑光了,只剩一座空院,后尽是老式二层楼,前屋是平房,两厢无屋,各有一面砖墙。胖子上午弄来200桶油,中午去保安旅喝多了,下午回来弄4桶油到楼上橇开盖子看成色,发现一桶装得不满,就要保镖们在院子里逐桶检查。保镖们怕弄破了油桶。把家主的桌子,床架,板块,草垫,全搬到院里垫桶,一直忙到天黑,院里也就弄得乱七八糟。

  翁胖子回到院里,脚步不稳,又看不清,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个跟头放倒了。他哼哧哼哧爬起来才开明白,他撞翻了一张大桌,桌上摞了十几桶煤油全滚落在地,又全都在嘟嘟冒油。他已经喝得嗅觉失灵,脑子也糊涂了,身上被煤油浇得半湿,他也没闻到油味。他刚才出院,院当心并无这张桌,油桶检查之后盖子全已盖严,怎么会嘟嘟冒油,桌子又是谁搬来的……他没想到这些,又摸索着回到前屋,关上大门,用木棍顶上,怕保镖们冲了他的美事。他再踉跄着朝后楼走,一面冲外面喊:“从外面把大门锁上,没我的话,谁也不许进来。”

  门外有人答:“知道了,你老忙去吧!”

  他再回到楼上,一张大八仙桌,有酒有菜,桌四角各栽一支白蜡,两位十七八岁的小尼姑,被绳索网在各自老式木椅上。胖子坐下,端酒邀尼姑:“来,陪处长开开心,我把这院子赏给你们,出家干什么?你妈妈的!”

  小尼姑哭喊着:“罪过,罪过……”

  翁胖子自饮三杯:“你们妈妈的小尼姑!这么大了还不同男人睡觉,那才叫罪过。”他端一杯酒走向一个小尼姑,扑咚又是一个大跟头,桌旁有4桶煤油被他撞翻了两桶,煤油哗哗流。他费了不小力气才爬起来,再斟酒灌小尼姑,小尼姑哇的一声大叫,连椅子一声翻倒,把另两桶煤油又撞翻了,这四桶油盖子都没盖严,油漆的楼板不吸油,煤油任意流,流向梯口,流向院里。

  他自己把酒喝了,却坐在椅上打呼噜,这是他喝酒习惯,喝到一定时候会瞌睡。因为心里还惦记着小尼姑,呼噜一阵醒过来,揉揉眼,耶,怎么少了一个小尼姑?哟!另一个小尼姑上半截身到了天花板上,人还在上游着。他想,奇了,没听说上吊有这么个吊法。他跳起来抓尼姑,人没了,他才看清楚天花板开了个大窟窿。他刚要喊人,忽觉腋下一紧,他也被悬空提起来,也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腋下围着粗绳,一条带铁钩的长索勾住他向上拉。胖子一惊,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拼命挣扎,胸部勒得紧,叫不出声来。他还是挣,挣,叭的一声,长索断了,胖子被平放在楼板上,他本想跳起来逃跑,手脚不灵,一下碰上大桌,四支白蜡一起抖落下去,轰的一下,楼板全着了火。

  “不好啦!”翁胖子带着一身火奔向梯口,一个跟头滚到底,火也烧到楼下,他跑到院里,火也追到院里,那多煤油桶卷入大火,整个院子全燃烧起来。他在大火中奔跑,大门锁上了,出不去,院西南角一条阴沟,便一头扑下去,带着臊泥向洞口拱,一只烧红了的煤油桶飞落在他屁股上炸开,阴沟也全是火了。翁胖子疼得号叫着脑袋钻出洞口,“拖我出去呀!”

  仅余的两个保镖也都是壮汉,一边一个,拉住翁胖子两条肥臂用力向外拖。一个说:“你老肚子太大了,得向后收缩。”另一个说:“你老两个屁股蛋子太大了,得向前收缩,阴沟洞口太小。”

  翁胖子被烧急了:“我全身点蜡了,快些个!叫我前后都缩,朝哪块缩?你妈妈的?”

  两个保镖鼓足了劲猛力一拉,阴沟洞撑裂,翁胖子被拖出来,大火也带来了。那两个保镖都被喷上一身油泥,立刻全身是火,两个家伙都被烧急了,一同扔了胖子,跳下大河,一面惊惶大叫:“失火了,救人呀!”

  “你妈妈的,先救我呀!”翁胖子已被烧得失去人形,还在叫,但声音可没那么响。

  前屋烧落了架,许多木料,砖块稀哩哗啦朝翁胖子身上堆,他又绝望地惨号一声,就被埋进了火堆。煤油桶还在炸,还在飞,烧红了的瓦片也在炸裂着,飞舞着。

  天保跑过来,桂子、小保子带全组用铁叉扒翁胖子。他说:“扒死尸干什么?我是要活口的,糟糕!”

  停止扒翁胖子“人炭”,桂子难为情地自责道:“我无用,没完成任务,可我没想到煤油提前着火,也没想到翁胖子体重加挣命劲会挣断长索,都怪我太笨!”

  “算了,是我交代的不详。”天保促起眉头,“小保子留下,桂子送小尼姑回庵庙,其余同志到阿四那边去。”

  大家分头行动,张亢也派人送信来,被俘的人全部救出,进攻准备完毕,准时行动。天保没说什么,只是叹口气,抓翁胖子失败,一件莫名其妙的扯淡事故,他妈的!

  保安旅驻区骤然枪声大作,随后就是惊惶地人喊马叫,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一起向东北方移去,越去越远。这个保安旅原是一支帮会武装,兵员杂,军纪坏,也无夜战经验,于不备中被苏皖支队两个连打散了。

  天保站在河堤上,仰望着夜空,西北方有闪电,隐隐传来雷声,一场季节性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在想着陈毅即将北渡,淮南式根据地就会在苏中、苏北出现,结束这片鱼米之乡的杂军割据局面。由此他又想到刘少奇同他讲的话,失去淮南这块依托,发展华中就更加困难,如果能推动桂方抗日,来自日、桂两方面的威胁,对淮南就会相对减弱。天保答应刘少奇,他想办法找谭岳,现在让张克显捎话去了。“谭岳将军!”天保在心里呼喊,你再不为抗日大业做点实事,你那一肚子学问有什么用?你手里的兵权又有什么用?汉峰兄啊,我真是把你当兄长看待的,我能理解你的处境,国人却在看你的行动啊!这个……不行,仅靠张克显带话是不够的,我要设计个周密计划,派阿四去。谭兄,人民要你立刻把枪口对准日寇,国史绝不会漏掉你这一笔。

  他又向着西南方默念道:“李啸天将军,丁家镇兵祸死难弟兄们!大罪犯翁胖子玩火自焚,已经烧成了灰,总算给你们一点安慰了。”李支队老兄弟们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里迅速变化着,他们是那样的年轻、爱国、勇敢……他一阵心酸,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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