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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三章 兄弟恨

  已经临近午夜了,满天星斗,不太黑,也很冷。燕婶领着小保子乘马从小马队驻地返回,登上一道矮岭向东北方走,下了矮岭就是苏家圩。小保子早把手枪上了顶门火,在保护奶奶。其实奶奶是在保护他,况且在江淮一带,无分官兵或匪盗,谁敢触犯梅家燕夫人?

  矮岭上是一条东西大道,四野茫茫,不时传来狗群受惊的狂吠,偶尔也有几声零乱的枪响。三五成群的夜行客,穿越大道,此隐彼现,好一番乱世夜景啊!

  “哎!”燕婶叹气了,“自打我记事时候起就天下大乱,乱了几十年,最后把日本兵乱进中国来了。”

  “爷爷说奋斗不懈,就有办法。”小保子稚气地说,“他说要拼上两代人时光,到我长大了就有民主太平年。可是我要把困难看重些,也打算奋斗一辈子,把好日子留给更下一代人。”

  “你还是个小人,就想到下一代啦!”燕婶被孙儿的稚气逗笑了,“好呀,有志气,像咱们梅家后代。你爷爷从二十岁上加入孙中山的秘密会党,已经奋斗35年了,还在为国奔走。梅家产业为革命倾掉了,你爷爷留给你的财产,就是为国而奋斗。”

  “我就爱这份产业。”小保子学着大人腔调说,“爷爷说高山上松树最结实,我就要做高山小松。”

  奶孙二人口中的“爷爷”,名叫梅晓村,字旭之,现时人们都叫他梅老。他是北洋武备学堂出身,做过军官,后来在原籍拉民军反清,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再起。民国以后,从广东到武汉,他都是左派国民党,1929年蒋桂战争后,他辞去一切公职,在家赋闲。小保子父亲梅祝陶是黄埔生,讨厌内战,辞职回家,在军中曾干过中校副团长。抗战炮声一响,梅家又卖掉了150亩地和凤阳城里的四道瓦房大院,全家搬回乡下老宅,用卖房地产的钱作军响,组建一支600人的队伍,由梅祝陶任大队长。梅老越来越穷,也不是大官,却受到社会广泛尊敬。

  这位燕婶本是淮河船家女出身,自幼习武,胆大心细,有一股子旧式侠士习气。她做了梅老继室以后,跟老头子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粗识几字,也是经多见广的人。老头子交代她在苏家圩子一带扶起一个抗日司令,她到苏家和苏祝周谈了,很失望,苏大少只在警校学过些擒拿术,再就是懂得些捕贼破案窍门,带兵打仗,狗屁不通。恰巧祝娟突然来了,向燕婶只讲了天保和小马队概况,她已十分高兴,在苏家住一宿,今儿一早就现场考察去了。

  在小马队驻地,她受到热情欢迎与款待。上午,看了骑兵们几项精采表演,然后和士兵们座谈。这些兵全是“民国二十六年壮丁”,国民政府历年强征壮丁入伍,就是这一年度要求最严,兵质也最好。于是这些兵:无一例外地都是被捆到军队里来,当然也就无一例外地对政府当局不满;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参加过上海和南京之役,当然也就无一例外地都有大战经验;他们又是从南京日军火化活人的屠场上暴动出来的脱险战俘,当然也就无一例外地愿意抗日;他们无一例外地全是丁家镇兵祸的幸存者,当然也就无一例外地仇恨胡宗南,乃至讨厌整个嫡系军;他们无一例外地崇敬天保,当然也就无一例外地爱护自己团体,英勇善战,纪律严明。还有,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农民,北方人居多,当然无一例外的全是穷苦人家子弟……这许多“无一例外地”在燕婶面前宛如一尊尊无比坚强的钢铁之柱,她,满心地笑了。

  下午,她同天保谈,她问,天保答,祝娟作补充,就是谈天保的学业和作战经历,又着重讲他的指挥经验、战斗力形成和统军方法。

  “李支队队伍是怎么形成的呢?”燕婶问。

  天保回忆到:那时的南京,多数军队是大炮一响,长官跑光,军队失控,一片大乱。在溃败的路上,长官们多数成了光杆司令了,谁能拦住多少兵,谁就是多大的官,没谁跟他争大小。李啸天也成了光杆司令,在路上与后来在王家店“抗日结义”的那群兄弟姐妹先后相遇,因为新交旧识、志同道合而共同拦阻组织乱兵。由于人心太散、他方干涉,两次组织起来的乱兵,又两次炸散,还骚扰了百姓,给丁家镇造成不小的损失。第三次组织起来的李支队除前两次炸散留下的几百名官兵外,全部是石立景和韩七娘带回来的从南京日军火化活人屠场上暴动出来的脱险战俘。

  “你们在王家店结拜是怎么回事?”燕婶又问。

  “当时是莫德成的主意,他说:蒋委员长与冯大树、李宗仁是把兄弟,江苏帮头子顾祝同和韩德勤也是八拜之交,我们为什么不能拜个大把子呢?大家赞成,由何小原写年庚帖子。李啸天与张道之都是32岁,依月份李居长,张居二;郑斌28岁居三,任三营长兼炮营长;莫德成27岁居四,任二营长;石立景26岁居五,任搜索队长;吴有才25岁居六,任军需官;有四位24岁,按月份韩序七,关序八、盛序九、王序十;何小原与我同为23岁,小原序十一,我排在十二,任支队参谋长兼一营长;祝娟22岁,排在十三,负责政工队。”

  燕婶探讨道:“你们战力强是不是因为结拜的原因?”

  “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不是主要的。第三次组织起来的李支队官兵多为脱险战俘,亲历了日军的野蛮屠杀,在一个地方日军就烧死身边3万多战俘和平民,那要杀尽中国人的恶毒和绝劲,使大家心理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和震撼,由麻木到觉醒,由幻想保命到幻想破灭,由受辱忍羞到知辱怒耻,不仅意识到没有退路的灭顶危险和勇战才能自存的道理,更有了杀尽倭寇也难消心头之恨的狠劲,积极杀敌成了大家的共识!勇敢、顽强成为普遍!我把这叫创心力量。再加上民众支持,武器装备并不差,以及组织得当、指挥正确,所以战力强。”

  “创心力量?!”

  “对!南京,是我国的首都,是我国的政治心脏,整个华中地区是我国心脏地区。在南京屠城,反映出日本军阀对中国的极端贪婪恶毒、野蛮残忍、狭隘仇恨、盲目蔑视态度,充分反映出他们无道德、无廉耻、无人性、无仁义的面目,暴露了他们无力量、无智慧、无文明、无信誉本质。他们这么原始凶狠、狂妄自大,是他们的兽性释放,虽然他们痛快了,却唤醒了全国军民,也深深教育了李支队全体官兵,教会了咱们恨与狠,不得不报以更恨与更狠,逼得咱们无所畏惧,只能拼命。”

  “创心!创心力量!有意思。那为什么不叫伤心或其他什么的呢?”

  “当然不同,伤心只是失望,创心是绝望,是要被人家杀光的绝望,连做亡国奴的资格都没有,这种绝望动员出来的是觉醒和决死气概,只能以死相报,你创我心,我创你命!以中国之大,人口之众,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兵不惧死,何以战胜之?!”

  “鬼子造这样规模巨大的孽,足以警示中国人300年,更不要说现在;这样凶残的孽债,鬼子只能用命来还,历史将长期谴责他们。用咱们石五哥的话是‘天红啦,地红啦,眼红啦,刀红啦,都他娘的红啦’,只给鬼子留下一个‘杀’字!”

  “有道理,连劝善心都被鬼子杀光了,它鬼子还有什么好果子?!”

  “中国人虽然心地善良,讲究谦和、忍耐、仁义,日本军阀以为是懦弱。其实中国人自古尚武,勇敢顽强,当忍所不能忍、受所不能受时,就会爆发出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历史上野蛮的匈奴,近代元、明、清强大的王朝,都是被这种力量摧夸的。李支队的表现,就是忍所不能忍、受所不能受必然反映,与其说李支队战斗力强,不如说李支队心强,精神、思想强!是创国心、创民心、创军心而释放出的力量!”

  “在王家店,李支队击败日军5个大队,这么大的仗,究竟是怎么打的呢?”

  天保、祝娟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阳历年前……

  “李支队回来打鬼子啦!我们都去挖战壕吧!!”王家店的青壮男人纷纷操起家什,参加备战;邻近各村青年也朝王家店跑来,早上曾被李支队骚扰过的丁家镇,也出动千余民工,还带来了5000多元钱。到下午4时30分,民工聚拢近2万人,捐款4万多元。然而,民工和捐款还在继续增加着。

  本来,在李支队刚返回时,仅由支队民政长官张道之和祝娟出面约集本镇各类管事人开个小会,讲了支队决心,呼吁民众协助,张道之说:“南京人每秒钟都在死人啊!再不反抗,中国人要让人家杀绝了;再不打鬼子,咱们都没有活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起子孙,都没脸做人!”不料王家店四处宣扬,说李支队要同日军“拼了”。于是甲村传到乙村,子镇传到丑镇,民众便自发地出工、献金。

  这地方人烟稠密而且富庶,人们在财力、物力,与人力各方面都给予李支队大力支援。这样自发地援战热潮,在当地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至少在人们记忆中是这样。

  这里原先是胡宗南部一个旅的防地,依托两道山岭,中间夹一道大洼,实际占地十平方公里。两层阵地和大洼里,工事和防炮洞都做了不少,李支队只作些调整,费工不大,有民众相助,一夜完工。

  唐生智(南京总指挥)要胡宗南军在这放一个旅,一是防止日军过江迂回,二是准备掩护南岸守军北撤。岂料12月12日下午,这个旅得知南京危急便弃阵而逃,重武器大部分仍了,官兵也逃散了不少。李支队在王家店住过一天两宿,因忙于内部事务,虽然听郑斌讲了这件事,无暇也无须清理胡军阵地。昨天下午天保在后山上规划阵地,才看到主峰附近有8门轻型高射炮,9挺大口径高射机枪,全是苏联造,弹药很多,挽具齐全,都原样放在工事里。另有4门野战炮,4门160毫米口径的重型迫击炮,都是太原造,炮弹也多,但无挽具。这是阎锡山支援的两个重炮连,胡军逃跑时,两个连的山西兵用挽车拉上行李也跑了。有了这些炮,昨天下午整编时就成立了炮兵营。原炮兵连长提升营副,营长由郑斌兼任。

  现在李支队总兵力约近3800人,大家接受天保建议,连队都不超过百人,人多了怕这些新连长指挥不了。三个步兵营各辖七个步兵连,两个火力连;搜索队、骑兵连、警卫连和特务连是支队四个直属战斗连。全支队火力单位多,按照国民党军队当时作战情况,阵地防守力量不弱。

  1937年12月18日拂晓,天气晴朗,地面无霜,只有在向阴面才有冰。王家店很静,居民全已撤走,只有几只野狗在街上跑来跑去。后山上,李支队官兵都隐伏在各类工事掩体里,严阵以待,静候撕杀。为防滑倒,每人脚上都加了一双苎麻草鞋。

  日出时南面响起了枪声,搜索队与敌人接火了。

  飞来两架小飞机,在王家店后山低空扫射。郑斌一挥小旗,所有高射武器一齐对空射击,敌机未被击中,绕大圈子在爬高,对阵地无甚威胁。

  来了4架轰炸机,因为地面火力过猛,都是高空“水平投弹”,没炸到山头,倒把两层阵地间的大洼地炸的一塌糊涂。这大洼是救护和补给场,各类伕兵、担架民工和许多军马都隐蔽在这里。敌机轮番轰炸,大洼里浓烟四起,有些军马脱缰乱跑,搞的很紧张。

  吴有才和何小原是李支队正副军需主管,自然也在大洼里。“狗日的!”吴有才拿起一支步枪打飞机,“后方成了前方,老子揍你!”

  “有才哥,打不着它!”何小原喊道,“现代战争是立体的,无所谓前方后方,不要乱就是了。”

  吴有才打几枪把枪仍了:“十一郎,你见过大世面的,你来指挥吧。张二哥封我个军需正,我还不懂是个什么意思呢。我是个老百姓,不当孬种,跑腿办事好了。”

  张克显是负责管理民工担架的,也有些紧张:“小广西,打仗我不着,都靠你了。”“着”,或者“照”,是苏皖地区地方习惯语,意思是行、成的意思,大概是中国古汉语留下来的痕迹。

  何小原道:“经过一次就着了,谁也不是天生的英雄。我其实也不着,就是在东战场吃过几次炸弹。”

  第一批轰炸机闹了半个小时飞走了。不到十分钟又飞来了第二批轰炸机,8架了,大量倾泻炸弹,前后两层阵地都被炸的多处起火。

  李啸天站在主峰上,镇定自若。天保猿猴般地敏捷,在阵地上穿行如飞,稳定士气。这给士兵们鼓舞很大,相互传告:咱们指挥官不赖,好样儿的!记住参谋长要求,多杀伤敌人军官,反击队形是“人字形的……”

  “高射武器注意!”郑斌发口令指挥对空射击,“全体瞄准头机,把它打下来!”

  这些高射武器官兵只经过两天应急训练,基础动作和技术水平很差。他们按照郑斌口令,把枪口、炮口一齐对着飞在前头的那架敌机开火。打了5分钟,没打中头机,倒把中间一架轰炸机打着了火,拖一股黑烟向南飞逃。跟着,另7架敌机都把炸弹胡乱抛光,一起掉头逃去。

  “狗日的!”吴有才舒了一口气,“飞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打中一个,吓跑七个,妈的!”

  地面战斗转趋激烈,搜索队仍在抗击进攻之敌。

  日军先派出一个小队乘汽车从浦口来。日出时距王家店10华里下车,先用一个班(日本人叫分队)搜索前进,遭到石立景他们阻击之后,占据一道棱线,打几分钟火力战,随后跃起冲锋。石立景搜索队利用起伏地有利地形,以火力杀伤敌人,打了15分钟,日军领队的曹长和分队的军曹、下士官全被击毙,剩下十几个小兵跑回去了。其后双方各占据一片乱坟地,火力对射,都没发起攻击动作。

  上午8时整,山内大队附4门野战炮赶到交火线。20分钟后日军用炽盛火力掩护,放出200余人从三面进击,搜索队靠主峰炮火支援,分成许多小组与敌人游击周旋。一直纠缠到9点过后,达到了迟滞敌人行动的预期目的,主峰上用军号召回搜索队,警戒战乃告终止。

  日军进至距山脚800米之线一道大土棱后,停下来调整队形。“吾大日本帝国皇军乃世界最优秀军队,驱散一股乱兵群,只用一次冲锋就够了。”山内勇夫中佐对他的下属这样说。随后他们大小炮一齐开炮轰击主峰,守军也开炮还击。李支队炮火优于对方,但炮兵组建仅两天,技术不熟练,加上日军小飞机窜扰不息,或4架,或8架,高射炮招架不及,主峰上被炸得烟雾弥漫,削弱了炮火反击能力。

  10点15分,山内发起进攻了。日本军队进攻时委实有一股子勇往直前的蛮劲,指挥官也能率队冲锋。山内中佐举起指挥刀呼喊道:“皇家勇士们!为大东亚之圣战,冲啊!”率全大队冲上了王家店后山。

  他们冲到半山腰,行动越来越困难了。日本兵穿着笨重,皮靴踩冻土,又滑又硬,老是摔跟头;解冻的坡面上,土层水分大,泥泞陷人,也闹得“勇士”们步履艰难;加以山坡多皱,队形被分割在多处,形不成集团力量,发挥不出突击猛攻作用。李支队仅由守山的三个步兵连反击,他们每人脚上套一双苎麻草鞋,行动便捷,采取逐个击破的战法,仅半个小时就把山内大队打下去了。一双苎麻草鞋,会起这么大作用,李支队指挥官们也没有想到,而这主意却来自非军人出身的吴有才。

  40分钟后日军又发动第二次进攻。冲到山坡上半部分,遭到守军火力的封锁拦击,只见日军的军官和军士一个跟着一个倒下,队形越来越乱。山内这个人虽爱胡说八道,但不等于他人也糊涂。他迅速采取措施,依仗支援火力全力掩护,全体退回那道大土棱后,丢下了52具日军尸体,半数是军官,余者多为军士。

  时已过午,战场暂时冷却。

  日军从浦口开来40辆大卡车,第二个大队进入战场。

  郑斌指挥火炮拦阻敌人,只打坏了3辆汽车,没杀伤几个敌人,日军都跳下车向前跑,空车返回,被击中的3辆大卡车在原地燃烧着。

  有百余名日军向西侧结合部胡军守的一座圆山冲去,那山上原为胡旅一个营据守,此刻无任何反映。那里是李支队与胡宗南军胡啸海旅的结合部,双方长官战前承诺互为侧翼保障。天保急喊道:“不好!右翼出事了。郑营长,命令骑兵连立即机动过去,强行接防,堵击迂回之敌。”

  郑斌又一挥旗,骑兵连向西扑去。他们虽有百余骑,不过是骑马的步兵,乱哄哄地控制不住队形。4架敌机在拦截他们,主峰上高射炮在掩护他们,击伤一架敌机,跟上一架保护的,一同飞走,另两架敌机折转来攻击高射炮阵地。骑兵被打倒了5匹马,落马的士兵爬起来徒步向前冲。

  骑兵连占领了胡军那个阵地。日军刚爬到半坡,主峰上重炮一齐掉转射向,支援骑兵连,把敌人打下去了。日军只进攻两次,被打倒20余人,便放弃了迂回行动,还有近百人也向王家店跑来。

  在那道大土棱后,山内中佐对后来的一位少佐大队长说:“浅野君,哪个叫李支队的乱兵群已被我驱散了。可是本师团情报官是蠢猪,情况大变,他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山上是蒋介石中直(抗日战争时,日军把国民党军队分为三类:中直、中旁、杂牌。第一类指纯嫡系,第二类指“蒋化杂牌”)部队一个精锐师,加强了支那大本营重炮队,火力很强。本大队进攻三次,已杀伤彼千人以上,皇家军官26人为天皇陛下尽忠了。我们还要一个大队才能再次进攻,现有力量不足以全歼守敌。师团长阁下用无线电训示,铁道方面停止进攻,部队向这边机动,合力打下王家店,然后直插滁县……”

  日军在调整队形,有的向前跑,有的向后跑,也是乱哄哄的。张道之站在郑斌身边,用纸糊的喇叭扬声,喊话瓦解敌军,敌炮轰击主峰,破坏喊话。郑斌着急起来:“怎么搞的?我们火炮这样强,反而压不住敌人。所有火炮集中打敌人炮兵,不打敌人飞机了,快!”

  山上大小炮一齐压制敌人炮兵,敌炮渐次停止射击。这时敌方又开来40辆卡车,第三个大队又上来了。李支队火炮又忙于拦阻援敌,但收效甚微。敌人跳下汽车,向那大土棱后奔跑而去。守军36挺重机枪也在扫射山脚下之敌,枪炮声完全分不清点儿,只听呼隆隆,呼隆隆!

  天变阴了,陡生的云层在飞速地膨胀着,能见度减弱,也还未暗到影响飞机活动的程度,而空中却无敌机踪影。有战斗经验的人懂得,这是敌人大进攻前的短暂安静,即将到来的必是更严重的敌情压力。

  打到现在胡旅那边一炮也没放。天保问李啸天:“还能按原定的时间撤守二线吗?”

  “当然不能!”李啸天回复说,“不解除当面敌情威胁,后退毋宁自杀。”

  “拖胡啸海旅参战不可能了!”天保有些懊恼,“我们自己想办法应付危局吧。如此友邻还不如没有。”

  “还说什么?”李啸天叹口怨气,“准备大型逆袭吧(反冲锋),再传令后方人员参战。日寇已有3000人进入战场,让他们爬上主峰,那就不堪设想了。在敌人大进攻之前,我们还要作些什么准备,你考虑个腹稿,请郑、莫二位来商量一下,一切准备措施,都要抢在敌人进攻发起之前。”

  莫德成跑来发牢骚:“王八蛋胡宗南最冇廉耻,你还指望他支援,卵!这叫什么鬼政治?越混蛋、越草包官越升得快,弄到最后该是满朝混蛋加草包了!”

  李啸天苦笑一下:“四弟,我们是为国家打仗,不是为胡肉头打仗,说其它于事无补。你来的正好,我们一同到郑营长那里,商量一下部署的调整。”

  他们三人走进郑斌指挥位置,张道之和石立景也在场。天保以参谋长身份建议道:“日本人爱搞重心穿透,他们叫‘突贯攻击’,有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笨劲,还有个不丢尸体不丢炮的积习。主峰位置突出,目标明显,便于他们步、炮、空协同动作。据此,我判定,敌人大举进攻还是走前两次进攻的老路。我建议,立刻把重武器都转移到预备阵地,支队指挥所西移500米,步兵单位闪向两侧,以主峰制高点为轴,留下一溜横宽700米空隙地带。不讲理由了,大家都有经验。以上建议如可行,请张二哥带传令排既去新指挥位置,建立旗语联络网。重机枪和迫击炮,各营自派步兵协助转移,石大哥带直属队帮助炮兵营推炮。所有重武器运动道路和预备阵地,都是预先修筑好的,行动要快,要避免大的混乱。另外,炮兵要注意助锄和坐盘设置质量,刚才有的炮才打3发炮弹,坐盘就下降了一米,这可不行,重炮不同于小炮,技术上副营长要逐炮把关,回头我到炮兵观察所看看,当前这些敌人已经不少,一定要发挥重炮火力优势,防止敌人再次有效的增援。”

  “好,执行吧!”李啸天只是赞许的点点头,“我的指挥所本来就简便,请道之先生先走。”

  别人都分头忙去了,张道之是个马大哈,这时候还在和天保开玩笑:“你这关小怪,就是打仗聪明,别的事情统糊涂。说什么:‘肉食者无谋窃位,报国者赤诚无门!’你这不是报国有门了吗?这会应当抓紧时间同祝娟谈谈私房话,再来它一篇《鸳鸯赋》,一定能写出好文章。”

  “去去去,我没有时间与你闲扯!”

  “我偏不去,你就是糊涂,你还说:‘我爱国,国不爱我;我救国,国不救我!’升官之道在于骗,那些大官就是一群骗子!不是国家不爱你、不救你,而是那些骗子不爱你、不救你!”

  这话大概说到天保心里去了,他没再吭声。

  李啸天却道:“你才是个甩子呢,‘肉食者、报国者’是我说的!”

  山上忙,山下也忙,山上乱,山下更乱。攻守双方都在为一场大拼杀而排兵布阵,谁也没有干扰谁,谁也顾不上干扰对方。然而,山坡多皱,地形复杂,又生满了密密的矮树丛,守军活动,日军看不到;日军活动,守军倒看的清楚。天保跑到炮兵营观察指挥所,利用观察便利条件,亲自指示重要目标,要求抓紧时间观测,赶紧计算炮兵射击诸元,派出一个步兵排,帮助他们架设通信复线,开设侧方观察所,加固工事,准备大打。

  天保问:“炮目距离五千米射弹空中飞行时间是多少?”

  别人无语,计算兵却反问道:“甚炮?”一听口音是山西人。

  “160迫击炮!你是山西人,怎么会在这里?”

  “大概50秒吧,长官。”原来他就是那两个山西炮兵连指挥排的兵,人各有志,没有跟着连长逃跑。

  “射弹飞行时间这么长,对运动之敌,你们可得计算提前量。”

  “是应该如此。可是,咱们重炮技术比较复杂、罗嗦,先要确定和观测目标,再把观测数据计算成观测成果,然后再根据观测成果计算成射击诸元,根据射击诸元进行实弹射击,根据实射偏差,得出修正值,才能有把握的准确打击目标。现在咱们观测器材制式并不一致,山西炮兵用的装备是德制六千四百密位,这炮队镜却是六千密位制,两观交会数据不匹配,需要转换,加上现在都是新手,对数表只有一本,观测、转换、计算时间长,计算差错多。对运动之敌射击,这样干是要误事的!”

  天保一听这小子临危不乱、思路清晰、业务明白,便道:“这样吧,现在就任命你为炮兵观察指挥所长,我与郑营长不在时代替我们在这里指挥。我派人在镇上已经找到了两把计算尺,可以替代对数表,我再给你物色几个能计算的人用。你要用160迫击炮射程远的优势,根据地形和刚才敌人增援路线,选择几个方位物和阻击点,建立拦阻敌方后续增援的目标打击网络,预先计算出射击诸元。对于运动之敌,不要再临时观测交会计算速度了,对乘车增援之敌按每秒10米速度计算提前量,徒步奔跑增援之敌按每秒5米速度计算提前量,徒步增援之敌遭到炮击后会减低运动速度,按每秒2米速度计算提前量。你给我记住了,及时打击是最重要的!到时候,你不用请示,直接利用预先计算的射击诸元,加上增援之敌与阻击点的方向、距离、高程差,以及提前量、射击成果修偏数值,打就是了。”

  午后1点整,日军开始动作了。

  大约有200具掷弹筒,分四层布在山下,连同16门炮,48挺重机枪,由下而上,以主峰为目标,分段狂射,弹着点都在横宽600米长坡面上。跟着飞来4架轰炸机、8架小飞机,也对这狭长坡面狂轰滥炸。从主峰到山脚,顷刻之间,地动山摇,山坡好像泼上了汽油,连动土都燃烧起来。

  日军步兵冲锋了!他们打仗爱咋呼,看那片足有两千四五百人,利用炮火和飞机轰炸效果,哇哇叫声满到山脚,三个大队各成一条“蛇”,并肩前进仅只半小时,“蛇头”已经伸过了半山腰。

  李支队重武器猝然开火。重机枪受山皱影响,对敌步兵战斗队形影响不大,只有较小的侧翼拦阻作用。炮兵倒有了奇效,尤其是160迫击炮,不受山皱影响,威力巨大,不到10分钟就连着摧毁日军2门野战炮、4门曲射炮。然而,李支队重武器在新的阵地上也全部暴露了,敌机、敌炮迅速转移攻击目标,那些预备阵地,渐次陷入浓烟大火之中。李支队重武器单位官兵们,虽然受到这样巨大的敌火压制,仍然在顽强地发射着,步兵却减轻了火力压力。

  这么打着打着,天色突然灰暗起来,云层压低了。于是敌机回逸,双方炮火都在散乱地发射着。

  李支队指挥所响起了冲锋号。天保与莫德成各带七个步兵连,早已隐蔽在敌步兵进攻队形两侧,闻号而动,也吼着杀声,从两翼横冲而来。日军先头部分离主峰已经不远了,受地形限制,队形拉得长而散,空隙很多。守军反冲锋步兵14个连由两边穿来,把日军队形切成两半。

  石立景带着搜索队,一路冲一路喊:“跟俺上,冲他龟孙子!天红啦,地红啦,眼红啦,刀红啦,都他娘的红啦!杀呀!”

  莫德成手持一把大刀,边冲边呼喊:“弟兄们!为南京同胞复仇,为被日寇活活烧死的数万弟兄复仇,冲啊!”

  他手下的兵们平常老听他讲:“钢军精神”,只是听听罢了。现在,这位营长带头与敌军肉搏,全营勇气倍增,猛冲猛打,把当面日军冲乱,就在棱洼之间短兵相接。这些步兵大多是石立景带出来的脱险战俘,他们一看到日本鬼子,眼都红了,拼打的很劲委实可观。按说中国士兵在军事素质和体格方面都不如日本兵,但在生命搏斗时刻,仇恨和勇毅却在起主要作用。日本兵被冲得七零八落,中国兵全像疯了一样,在追杀敌人,在拼命!

  天保带一营冲过来,喊道:“四哥!你向上打,我向下打,撕大空隙,扩大战场空间!”

  莫德成没听到,他的队伍其实也冲打乱了。

  山内中佐距主峰制高点还有200米光景,发现下坡情况大变,才察觉到上了对手的当。但他还在喊叫着:“抢占制高点!山地战,制高点加无畏就是胜利。吾帝国皇军是不会被打败的,勇士们,冲啦!”

  然而,谁来冲?三个大队不属于同一建制,中佐本人也是个大队长,对另两家并无权威性约束力。那两位大队长发现自己队形下半截被打乱,相继掉头回援自身尾部,整个部署的上半部分就发生了混乱。山内大队军官多已阵亡,现在的各级指挥官都是他临时指定的“代用品”,约束不住队伍,也跟着发生混乱。偏在这时,细雪分飞,天昏地暗,李啸天带预备队600余人从主峰西侧冲来,居高临下,把已在混乱中的山内大队先头部分一下子压到下坡,协同两侧反击部队,三面夹击,一鼓作气,把日军赶到山脚下,就在田拢间展开了近战拼搏。

  李啸天端着刺刀冲杀,卫士排护在他身旁,虽然未刺到敌人,对全支队鼓舞很大,上校军官身先士卒,而且带头拼刺刀,亦属壮举。

  齐大成的骑兵留一个排守山,他带其余人马跑回。他们跑到拼杀场全仍了马,徒步进场,加入格斗。

  有50几个日本兵由一中尉领着钻向主峰,很可能是因为受地形影响而与他们主力失去联系的一拨子乱兵。他们距主峰百步光景,祝娟领上各类伕兵400多人刚从主峰漫下来,全凭人数上的压倒优势,把这股敌军冲乱,纷纷朝下坡跑。

  那日军中尉指挥刀喊小兵应战,脚下一滑跌倒了。不待他爬起来,祝娟和几个伕兵一齐朝那中尉开枪。打死了一名敌官,韩七十分羡慕:“小苏,你运气真好,打死一个鬼子头目。”

  “这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祝娟也很高兴。她对伕兵们喊道:“冲下去接受步兵指挥官指挥,不要乱。”

  “都交给我了!”郑斌把守阵地步兵200多人带来,会合伕兵们向下冲,行前对祝娟说,“你们同七小姐和吴有才一起,组织战场救护,别的事不用你们管。”

  吴有才此时拿一支步枪在追一个敌人,追进山坳里,别人全不知道。他脚上套一双苎麻草鞋,行动方便,那鬼子兵登一双翻毛皮靴,靴底还钉有铁片,就像一头骡子似地踏地有声,被滑得老摔跟头。“狗日的跑不了,老子今天要戳死你,为南京人报仇!”吴有才追上了敌兵,那家伙回身用枪一拨,吴有才手中枪飞走了,敌人掉头又跑。吴有才拣起一根大木杠子,再追。那敌兵连跌两跤,吴有才追上了他,跳起来用尽力气一杠子砸下。好,狗日的爬下了,再来一杠子,不着,他还在动,再来一杠子……他高兴的叫起来:“鬼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拿铁家伙,我拿木家伙,他狗日的倒见了阎王。”假如那敌兵枪膛里上子弹呢?吴有才想不到这些,咋咋呼呼地冲进拼杀场去了。

  山底下,李支队与日军都打乱了建制。总兵力双方大致相等,敌我交错,喊杀连天,形成了一场大混战。这是李支队三起之后最酷烈的一次抗日仗。

  韩七拿起日军死中尉那把刀下山寻战,谁也拦不住她。有40多个日军跑进街区,其中有3个人上身无军服,2人穿衬衣,1人光背,每人手里都拿着步枪。石立景带搜索队追歼这股敌人,他边追边喊:“那仨龟孙子全是鬼子官。他发现了俺先打军官手段,脱了上衣想蹿,可别让他们跑了!”

  “我来杀一个!”韩七追进街区。“不中!”石立景拦住她,“这又不是杀鸡,小姐干不了这个,你少给我俺找事!”

  韩七挣脱了,和士兵们一起冲上去,混乱中,她一刀从那光背敌人腰侧刺进去,那家伙嚎叫一声栽倒了。她抽不动刀,也没刺中人家要害,因为双方混打格斗,兵们在那家伙身上踩来踩去,一会儿他就气绝了。韩七为自己鼓掌,“我如愿以偿,快哉,快哉!”

  这股散敌被打死了10余人,余者逃出街外,搜索队紧跟着追进了大战场。石立景说的“那仨龟孙”当然全部杀死了,是不是军官,也无须细究。

  本来,日军长于近战,拼搏顽强,但一次总攻失利,军官大多阵亡,到山下混战不久,军士又相继“玉碎”。三个大队互不协调,穿着笨重,比赛着摔跟头,队伍混乱失控,锐气顿失。李支队官兵行动便捷,在各级军官带动下愈战愈勇,虽然也乱,但处势主动。山内中佐也曾想着调整队形,扭转颓势,然而,三个大队军官已不足10人,早就一团大乱,只好边打边退。

  此刻已是下午两点半,细雪变成了大雪,上下一片迷蒙。从浦口方向又开来百余辆卡车,日军真的把原定进攻胡旅部队都调过来了。然而,天保他们建立的炮兵拦阻敌方后续增援的目标打击网络却起了很大的作用,利用刚才的射击成果,全部160迫击炮直接实施转移射击,不间断轰击增援日军。有一些炮弹直接打到了车队中,十几辆车上的日军不死即伤,二十几辆车当即拉上这些死伤者回去了。剩下的人,不敢继续乘车,在离战场4公里处下车,一路远距离奔来,一路饱受大口径重炮轰击。重迫击炮的破片效率特别大,杀伤面积是同口径线膛炮的一倍,爆破效率是82迫击炮的10倍,是手榴弹的百倍,增援的日军都是大队暴露步兵,最怕这种重型迫击炮轰击,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跑了半个多小时,挨了几百发重磅炮弹,伤亡不小。这时,援战民众从四面八方汇拢来,直接参战了,总领队恰是张阿四小老大。当地本来民枪多,溃兵又扔下大批枪支,民家青壮男人差不多人人都有枪,他们是老百姓,但声势浩大。雪雾茫茫、烟雾茫茫,日军搞不清来的是什么兵,隐约间但见无边无沿的执枪人,鸣枪呐喊,排山倒海而来。于是,新来的日军就地展开掩护,山内中佐率残部拖上大炮,逃离现场,大拼杀至此才算结束。

  张克显带民工把日军遗下的尸体,全部拖到那大棱以南的野地里。张道之站大土棱上,用纸喇叭筒喊话:“大中华王家店前线指挥官李啸天将军传谕日军山内指挥官:吾人本着大国民之风度,对于战败之敌,示之大仁大德。尔辈可运走死伤者,我方半小时内不射击……”

  日军开过来几十辆卡车,车上插有“红十字”小白旗,搬走死伤者,一窝蜂地逃回浦口去了。

  李支队其实也无力追击了。苏祝娟带政工队找见阿四,把大约15000余名助战民众拦回来,帮着清扫战场。

  这一仗整整打了8个小时。李支队缴获小钢炮6门,电台1部,各类枪支800件。杀敌数不详,也无法估算,老乡们说敌人死伤累累,可能死了小2000人。“累累”云者过于抽象,“死了小两千人”既是个不确定的数字,也可能是夸大或缩小了。只有一点是明确的,日军被打残了三个大队,后来增援的两个大队,损失也不小,这在当时,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胜利。

  李支队阵亡513人,重伤800人,轻伤一千挂零;重机枪以上重武器被炸毁了四成,炮弹消耗了八成,炸死和惊跑了军马430匹。当晚,全支队撤回丁家镇。

  战斗一结束,天保就去找胡旅,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点信用也没有。现在回来了,脸色很难看:“妈的!昨晚我们把缴获的敌人文件送给胡啸海,本来是提醒他们注意日军动向的,提前做好接战准备,他们却连夜兵退20里。还说这里是1军的防区,今天的战绩算是他们1军的,他们已经上报了战果。我去时,正赶上他们收到通令嘉奖和战功、奖金批复的电报。二万大洋的奖金,旅官们准备自己分70%,剩下的给下面,下面人嫌分的少在抗议,胡哮海、翁达他们一面在抓人弹压,一面却在相互吵自己的利益呢,骂的凶着呢,简直乱的一塌糊涂。还叫我们编入他们序列,跟他们一块逃,真是无耻!”

  祝娟恨道:“我们知耻,所以抗日,他们无耻,所以当官!”

  天保继续道:“他们还提出,要我们把缴获的战利品和日军遗留物送给他们,他们好再次申报和换取奖励。”

  张道之直咋吧嘴:“看看,我怎么讲的?‘升官之道在于骗、进取之路成于欺’,用你的话就是‘朋友互济、贼子互欺’,咱们把他们当朋友看,他们可真是贼子,就会偷!”

  祝娟道:“他们标榜是天下第一军,是嫡系中的嫡系,可黄埔传统的革命、自强、团结、爱国,被这群贼子演义成:革百姓的命,强自己的势,结利益的团,不许别人爱国!贪功委过、贪生怕死,这帮新贵与老军阀一样,应该打倒!”

  “还是鬼子可恶!害的我们有学不能上、流离失所!”韩七小姐并不全同意他们的说法,她毕竟是韩德勤将军的侄女。

  祝娟道:“那是了,鬼子可恶,随意屠城,杀他千刀都不解恨,该杀他千万刀!可是,新、老军阀更可恶!他们都说自己革命,代表民众、民主、文明、进步,一旦得势,当了官,就不是人了,与满清一样,对自己的同胞特别的狠毒,对外卑躬屈膝,天生的奴才,自己奴跪洋人,全国老百姓就得跟着一起跪!他们和鬼子一起,搞的国家支离破碎、没有和平、不能建设,害的百姓长期饱受战乱之苦。他们该杀万刀!万万刀!”

  “你们讲话太激进,怎么会一样呢?最少现在没有了帝制,最少政府没有割地赔款!最少抗战以来已经杀伤日军二十万人,飞机击落了4百多架,光将官就击毙5名!满清政府根本做不到这点。现在的状况是日本军阀得到的好处太多,满清和北洋政府积弱积贫太久!”

  “恐怕还是新贵们利益太多、胃口太大了吧?!吃空饷、贩烟土、卖军火、抓壮丁、讨小老婆、虚报敌情、夸大损耗、捆绑百姓、敲诈商人,一个赛一个的混蛋!现在好了,连我们牺牲500多人换来的战果都敢抢,除了打鬼子,天下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祝娟冷冷的道。

  “还是祝娟说的对!这不是激进,是革命,是进步!不这么激进能打这样的抗日仗吗?!”张道之激动道。

  莫德成道:“都是共生死的弟兄姐妹,吵什么?咱们都是被人家耍了的甩子!”

  “你们是甩子,我可不是,我就是个商人。”盛小九说。他本名叫盛云清,是追缠祝娟而来,拜把子时只是因为他在场,排在第九位,“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抛家舍业、九死一生,鬼子又那么厉害、凶狠,你们图的是什么?没有什么赚头呀?!”

  “小九,这里是军队,你莫要动摇军心!”李啸天道。

  “是哩。你们打这么大的仗,冒这么大的险,应该挣多少钱呀?可是你们没有,这怎么可以呢?!”

  “你闭嘴,你们也都闭嘴,都不要乱说。”李啸天喝道。

  “是哩,是哩。可是,日本人同老蒋争地盘,碍我什么事?”

  “我说中国怎么会有汉奸,原来有你这种人!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毙了你!”

  天保心里却一紧,难道现在权贵们也是盛小九这种心态?国家危难,却私利熏心;大是大非,却置身事外……

  王家店沸腾了!鞭炮、锣鼓、唢呐;欢呼、口号、歌唱,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引起山谷回应,大地共鸣,还有漫天瑞雪,简直是天地同庆了。人啊,这些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挑来了许多米酒、熟菜、热饭,犒劳官兵们。街里街外,人山人海,热烈欢迎李支队,从白发老人到毛头娃娃,都激动得满脸是泪,他们总算看到了中国兵打败了日本兵。李支队官兵们也都挺激动,是啊,军人也是中国青年,只要有良好教育,就会强化民族意识,中国让帝国主义欺侮够了,谁不盼望国家强盛,结束这近百年的任人宰割的苦难历史?!

  燕婶同天保、祝娟一下午没谈完,晚饭后接着谈,直谈到晚上10点,奶孙二人也就无一例外地喜欢天保其人了。临行时,燕婶对天保和祝娟说:

  “孩子,我喜爱你们,也喜爱你们这个其实不小的小马队。我是打定主意扶天保做这一带抗日指挥官了,可你俩得计划好,别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回去叫祝周明早来拜访,正式邀请你们去合作抗日。你们出场得显点威风,一是给老乡鼓气,二是镇镇祝周那小子。”……

  现在奶孙俩走在矮岭上,小保子又说起孩子话:“让天保叔做我爷爷小徒弟,他就能常去我们家啦。”

  燕婶道:“人家是有文化的青年,对帮师帮徒这一套,兴许会反对的。其实青帮这东西如今杂七杂八的挺乱,你爷爷名份上是青帮22辈大老太爷,他当初只不过借帮力反清。你爱天保叔,就要学他人品,一心为国。”

  “记住了。”小保子应着,回脸看着小马队驻地方向,夜色深沉,一切都在朦胧中。

  奶孙二人下了矮岭,已有一条木船候在河边。刘颖迎着燕婶问:“怎么样?表婶。”

  “精兵强将。”燕婶下马,上船,一面把她的一日见闻说给刘颖听。船到北岸,兵丁牵走了马,刘颖领她奶孙俩向苏家圩南门走。燕婶又道:

  “你这做嫂子的,要讲点大贤大德,把心朝娟子那边偏点儿。要抗日得靠肯抗日的人,你公公只会坐大堂,祝周只会抓小贼,靠他们啥也办不成。”

  “晓得。”刘颖应道,“今早我们把公公说通,成立各县抗日自卫总会,让他做总会长,我们说这衔头同前清道台差不多,他蛮高兴哩。我在上午发了通知,到会的人也快到齐了,以后就请他老人家到太虚中去过官瘾,我们放开手脚办抗日事业。”

  “好媳妇,会办事!”燕婶夸奖刘颖。

  在南圩门外土广场上,苏祝周在等候着,问的话和刘颖一样:“怎么样?表婶。”

  “真是一支铁骑兵!”燕婶用夸张语气说,“你小子以后器量要大些,你的队伍能不能成气候,就看你能不能容下人家了。娟子跟天保的事,那是男女自由恋爱,你这个做哥的能帮个好忙,人家会说谢;你要是跟你爹一样,死脑筋,不开通,人家把小马队拉起来就走,红脸关二爷也拦不住,别说你爷儿俩了。”

  苏祝周道:“听从表婶吩咐。你老去了一天,谈的怎样,他们提了什么条件?”

  燕婶以长辈身份教训说:“人家是正规国军,你是杂八队,他要跟你谈什么条件?公务上的事,他来了再说,你明儿一清早就去拜望,表示你开明,你妹婿那边可是给你预备了一份厚礼。”

  “是,听表婶的。”苏祝周口里这么应着,心里却在想,明天去拜会这无赖?他妈的,我那两大跟头加32条人命,难道就罢了不成……

  苏家港这地方,是皖属四县交界处,农历腊月25日上午苏家发出若干请柬,临近的居乡绅佬们当晚应召来到。腊月26上午,简短议论一通,“各县抗日自卫总会”便算成立,田舍太守苏恒昌复出为官了。

  午后两点,苏家圩南门外土广场上已然聚拢千人上下,干嘛?来看苏家新姑爷的。这位新姑爷是将门之后,抗日英雄,还是“冯玉祥亲戚”哩……刘颖放出去的“风”,在扩散着,作用着。

  军号声中,苏团全体出动,在广场上布警戒。这支五颜六色的杂八队,都已穿上了新的灰色棉军服,约三分之一的人扛上了枪,有点军队样子了。这是今早苏祝周去拜会天保时得来的礼品,其实这些礼品全是胡宗南部溃退时扔给日军的,小马队又缴获来,如今装备了苏团。最使苏祝周兴奋的是天保送给他50匹大洋马,骑上这洋货,就表明抗日是真的,尽管此时他尚无抗日行动。

  阔人们出来了,苏恒昌派头十足地走在前头,身后跟着20余位绅佬阶层人物,那便是“封选”的总会委员们了。此外尚有阔太太20余位,成年的少爷、小姐50余人,全是跟来玩的,主要目的就是来看祝娟的男朋友。

  河里放着30木船,那是准备渡骑兵们过来的。

  大家聚在广场上等候着,欢笑着,七嘴八舌地胡猜天保模样。便是刘颖也以为祝娟对于天保大约是爱其志,未必爱其貌,战场上的雄狮很难与美男子划等号的。

  河南岸出现了马群,小马队来了。顿时广场上锣声、鼓声、喇叭声、长号声与人们欢呼声混为一片。

  骑兵在南岸排队,整齐地横排三列,一色的绛色蒙古良种大马,身架大小相等,兵,个头也大小相等。官兵们全是头戴钢盔,足登马靴,一律穿呢料军官服,日式的马枪、马刀、小炮,德制的机枪、冲锋枪,好一派威风!

  “表婶!”刘颖急问,“谁是天保?”

  “你这孩子,他能离开娟子么?”燕婶手指河南说。

  河宽30米,刘颖站立处距马队约150米,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看到,祝娟身旁那匹马上,那位青年骑者,中上身材,长方脸而棱角不明显,五官清秀,肤色健白;尽管他穿细呢料制服,有少校徽志,武装带和战刀,这份俊相只像个书生,而不像个猛将。“娟妹!”刘颖含着泪默念着,原谅吧,嫂嫂可是第一次嫉妒你呀!可是我,晚了,只能尽力为你们效劳……

  马号声响,骑兵们一同举刀,向欢迎人群答谢。

  “快渡过来!”刘颖挥臂呼喊。

  “我们是战斗骑兵!”祝娟喊着答。

  又一声马号响,小马队迅速向东南方驰去。大约5分钟光景,又折转来,在他们刚才排队处东边百余米有一小阜,高约十四五米,阜下是这条河的最窄处,宽不到10米。在一阵激壮地马啸声中,关少校第一个驱马冲上小阜顶端,腾空跃起,飞越河面,落入北岸草滩。

  广场上的人一下子惊得哑静无声。

  骑兵一个跟着一个横空飞过,到了北岸,160余骑又排成了方阵。最后一个腾空跃马的是祝娟小姐,到了北岸与天保并立于队前,这一举似在向故乡人宣告,她不再是小姐,而是战士。

  广场上人声鼎沸,人们争着拥过去欢迎马队。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中国也有这样的强兵,抗战有办法了。

  “嫂嫂还没看到新姑爷哩!”刘颖开大嗓门嚷。

  “让开路!”皓翁老人用拐杖拨拉挡路人,“苏家新婿上门,要让我这老族长先过过眼呐!”

  “天保君!!”许多知识青年涌来,“我们都愿意参加抗战,你同祝娟小姐就领上我们干吧!”

  “谢谢父老们!”天保在马上举手敬礼。

  苏恒昌只觉得眼花缭乱,广场上众口一词,上下夹攻,这门亲就由不得他认可不认可了。他在燕婶和儿子、儿媳面前讲这门亲事是耍了滑头的,当时他说:“只要门阀过得去,人品过得去,学业过得去,族人皆曰善就是”。这完全是敷衍之词,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男女自由恋爱的,就是女儿自选个新科状元,他也不会允亲。而现在,这广场上,上千的人乱挤一气,骑兵们也都下了马。人们都吵吵些什么,分辨不清,只有“新姑爷”三个字刀般的刺痛着他。他正在心烦意乱,燕婶走过来了:

  “方才几个青年人商量了,今天是欢迎国军正规部队,只谈公,不谈私,你是主人,过去迎客吧。”

  苏恒昌这才放下心来,随燕婶向关少校走去。

  土广场上人欢马叫,苏家圩从未如此热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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