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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四章 姐妹情

  当天晚上,苏家那宽敞中厅里,摆开12桌酒席,宾朋满座,谈笑甚欢。正中的一桌是首席桌,桌面圆而阔,坐12人,余皆方桌,各坐八人。首席桌一圈的12人中,有苏恒昌父子,燕婶和皓翁老人,七位绅佬,再就是被隆重迎来的关天保少校。在这桌上天保最年轻,也是全厅瞩目的中心,他已罩上一领酱色中式夹袍,代替军大衣,一头浓发似墨似漆,面色如粉如玉,温文尔雅,举止大方,与马上的关少校,又是一番风貌。在宾客中,男青年也有二三十位,无不来自富家,也都是有相当文化知识的公子哥儿们。然而,此刻儿,“公子”们在天保面前,总觉得自家仪容低下,虽然并不完全这样。这位“天保君”不仅仪容出众,且是抗日英雄,这些平素傲不知礼的少爷小姐们,无不以能与天保交谈几句为荣。这样,祝娟便成了当然引见人,酒席尚未开始,天保已由“中心”变成了明星。然而,“明星”却很有礼貌,总是起立与来谈者接话,保持适度礼仪,话不多,但合乎身份,来谈者无不欣欣然了。

  待到酒过三旬,菜上五味之后,苏恒昌才起身祝酒。他的祝酒辞却别致:“……祝娟之安然归来,关君天保之力也。吾与关氏素无瓜葛,关君所为者,义也。本员为官半世,最重信义,是以备席以谢义士也,此其一。二呢?荷蒙诸位旧同仁之不弃,公举老朽为总会长。恒昌自知才疏,又已荒于政务多年,尚望诸位同心戳力,顺应天命,尽人事而维持地方……”

  他的话说得不伦不类,搞得满座愕然。开席之前,燕婶要刘颖给苏恒昌写了讲稿,叫他照念一下完事,燕婶知道苏恒昌朽气重,又特地把刘颖写的什么,当众说了,就是欢迎国军小马队,庆贺各县抗日自卫总会成立。所以只讲公,不讲私,因为天保与祝娟都是挂洋刀的军官,公私混读,礼序上不好安排。她讲这些,苏恒昌全听到了,竟然充然不闻,我行我素。

  邻席的刘颖急得不停地用眼神示意苏祝周起来讲几句补救词,讵料苏祝周半合着眼,视若未见。他那反复无常的病态心理,早把刚结成的“兄妹联盟”,置诸脑后。

  在座那些清朝遗老,有些人在北洋军阀时代还做过官,他们对时局还看不清,都是随大流探风向的。对主人的祝酒辞,他们也无心去琢磨那些字眼,仍照往日官场习惯,略微动动脑袋,点头不直,摇头不斜,一手抚鬚,一手把杯,口中唔唔有声;倘如是留老头辫子的,便让那辫子在脑后像一条倒吊的水蛇,无力地扭动几下。这一套动作便是旧时官僚们的应场小术,说是表示赞成也可,说是表示反对也可,说是什么都没表示亦无不可。

  刘颖姑嫂都很不安,只盼燕婶设法来挽回这尴尬局面。燕婶想了想,站起来擎杯一晃又放下酒杯,就算是向各席虚敬了一杯江湖酒。然后用洪亮的淮上方音说道:

  “各位爷们娘们孩子们!我是个粗人,不会讲话,说好说赖,大家包涵着点。我这表大伯在前清做过大官,死人话说惯了,还得我来注解注解。天保跟祝娟是一对小情人,又是挂洋刀的军官,是转战到此,不是谁送谁安然归来,就是天保送祝娟探家也是份内事,用不着谢,老丈人要谢女婿干啥?欢迎小马队跟成立各县抗日自卫总会,全是为了抗日,他不讲抗战,讲维持地方,替日本人维持地方么?颖子给她公公写的稿子上,还有择日为小女与关参谋长办订婚宴,到时恭请列位光临,他也没说。人老了,又是做官的主儿,都这么个糊涂劲,大伙也包涵点吧,啊?!”

  燕婶一番话,说得全厅哈哈笑,青年们相继拥来向天保与祝娟敬酒,祝他们早结良缘。苏恒昌有些哭笑不得,这样闹下去,简直是四面围攻。他实在忍不了,哼哼几声,含怒地对燕婶说:

  “我家儿女亲事,岂容这般草草!”

  燕婶已然不悦:“你答应的那三个‘过得去’,还有两个‘善’,还算数不算数?”

  苏恒昌瞪眼答:“算数!然,此事在我处尚未过得去,我也未曰善。”

  “闹了半天你还是耍我的呀!”燕婶霍地站起来,“我高云燕走南闯北几十年,还没谁敢耍我。看在亲戚份上,劝你明白些个,别惹出我当年野性子来!”说着敝开大衣,露出驳壳枪,脸色好像要冒烟似的。

  大厅里一下子哑然无声,空气沉闷。谁不知道这燕老太婆的厉害,触恼了她,真的能动家伙。

  刘颖赶紧拉上祝娟,每人端一杯酒,站在大厅中央,向各席做总、敬个鞠躬礼。这是表示敬了满场,然后刘颖讲话:

  “各位长辈!我们姑嫂二人代表晚辈们,感谢各位长辈赞助抗战事业,社稷存亡,方为大计。至于大妹亲事,没打算今天说,也没什么障碍,天保坐在这里,我是舅嫂身份,多夸则有嫌,我只是羡慕祝娟,这样好女婿落入苏家,真是阖族之光。我公公熟读古书,通达事理,刚才同表婶不过说几句笑话而已。在中国历史上因婚事而激成家变的何止万千,而且都出自名门望族。我们应当理会长辈们心意,欢欢喜喜吃酒,让长辈们开开心。”

  她这番刚柔相间的话,说得绅佬们点头赞许,青年们喜笑颜开,大厅里又热闹起来。

  苏恒昌先是害怕,后是恨天保,因道:“笑话也罢,真话也罢,关君既是新客,我当叩其才然后论礼序。”

  “免了吧!”皓翁老人拦阻道。他是怕天保年轻,会被苏恒昌搬古董难住,“已经说过今天不谈私嘛,你要叩他什么才?他是客人,彼此都自爱些吧。”

  “事临头,不自由。”天保微笑着站起业。他生于南京,长于西安,但他以为南京话太柔,西安话太硬,在军中他常爱用国语讲话。现在,他就用国语说话了,“诸位前辈,诸位朋友!我不曾想到,我们的事会引起这种所谓笑话,既是当事人,不得不说几句。我和祝娟小姐确有百年之约,不过我们都是战士,随时准备笑卧沙场,不打算成婚,就照旧俗论之,也可讲可不讲。梅伯母同刘颖嫂也是好心,话也挑开,我和祝娟只好郑重声明,这事要给家长一个考虑时间,一年,两年,都可以。在家长未明确认可以前,我和永老只是主客关系,我们希望家长能够顺应潮流,但不会强制家长一定要按我们意愿行事,我们可不是粗俗丘八,而是有教养的人。”

  座上客无不赞许天保讲得好,像个有知识的青年,皓翁老人也高兴地说:“恒昌,女婿给你梯子了。”

  苏恒昌一心要制服天保,作他否定婚亲依据,便越发地固执:“不知客之所学,不可与之坐语。”

  天保也烦躁起来:“永老,你我经历不同,你要考我什么?翻古书我可能翻不过你,不过也未必就输,什么书都是人写的,你老能读,我也能读。我和祝娟的事,尽管你未认可,我仍把你当父辈尊敬,何必悖时而自践。”

  青年们一起大声议论,为天保鸣不平,绅佬们也认为天保言辞恳切,都劝苏恒昌不必再演一场“考女婿”了。谁知苏恒昌是越劝越固执,官腔地对天保说:

  “尔不通圣训,我同你翻古书则甚?你这般年纪的一介武夫,领你钻几条字缝,你就分不清方向罗!”

  “永老,”天保强笑一下,“请别忘了咱们彼此身份,做事注意点时代特色吧。方今国祸深延,你也是中国人,只字不提抗日救国,你爱钻字缝,我也不能奉陪。抗日军人不言救国者为奇耻,晚辈不是那种人,你老猎错对象了。再则我是你请来的客人,不是自己跑来扣击尊府门环的乞儿,请客而辱客,难道也是圣贤明训!”

  青年们哗然大笑,天保已赢得全场敬意,绅佬们觉得这位青年军官不那么好欺负,一起劝说别“钻字缝”了。苏恒昌随时可以收兵,他偏不收,好像被说服了似的,冲天保拱拱手,似笑非笑地说:

  “年轻人,我这叫你:鸿儒滥读;须知览简浩繁,每每受欺小虱子,物亏方悟。”

  天保忍气问道:“你老怎么骂人?”

  苏恒昌嗬嗬大笑:“席间无以娱佳客,我只好口占半联,权当酒令。”

  这明明是要天保续对子,在场的人绝大多数不了解天保古文根基深浅,又是鸦鹊无声,静观事情怎样发展。天保却又变得笑嘻嘻的,说道:

  “永老,既然你老说的是酒令,就别怪晚辈以欠雅文字续之。”

  “军中令出如山,席间言文皆戏,请不必他虞。”苏恒昌手抚长鬚,态度变得很随和。

  皓翁老人对天保说:“人家请你骂,就骂吧。”

  天保斟一大杯酒,双手送到苏恒昌面前:“永老,你这个所谓酒令,晚辈可是首次见。酒令乃玩笑,我们是两代人身份,我只好对曰:童子鲜知;熟料拈书微些,常常捏死老雕虫,事过即忘。”

  厅里起了掌声,当然是为天保鼓掌,但人们估计苏恒昌要变脸,掌声也就迅起迅停。谁知苏恒昌倒哈哈大笑,接过杯去,一饮而尽,还连声说好。人们又笑了,原来这老儿是山西的驴子,不压不走。

  王二先生领几个人抬一长案放在首席桌旁,案上文房四宝俱全,磨好的墨汁,盛在两只大盂里。苏恒昌站起来向天保拱拱手,说声“献绌”,便站在案旁写字,写满了一整张宣纸,对天保说:

  “我练就这种字体,还不到20岁,字不算好,也颇受友好器重。听他表婶说,足下也是书法世家,设能赐点墨宝,把我写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下半部分落在另一幅纸上,我一定珍而藏之。”

  王二先生把那幅半部“序”拿起来给众人看。字是行书,工力雄厚,委实写得好,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嘛。天保看字看得很认真。10分钟后才问:

  “永老可有什么要求?”

  苏恒昌满脸堆笑:“那就要主随客便了。当然,足下君若肯低就,以老朽这绌体字相续,那就不胜荣幸了。”

  他这是逼天保仿他的字体写,显然,他知道“钻字缝”难不住这聪明的年轻人。书法千差百异,仿摹他人字体殊非易事,可不像口头续对那么便当。而这种事别人又不好阻拦,苏大老爷态度一下变得如此谦和,叫人很难却他的“盛情”。天保只是笑笑,拿来一支长杆斗笔,又坐回原位,让王能和一名男仆共拿一张宣纸,站在他面前,他只蘸一次墨,右手前伸,左手压在桌面上。别人全没见过这么写字的,只有燕婶明白,天保已将内力传上笔端,左手压桌是保持平衡,这时的首席桌三五个人也休想推动。

  苏祝周就坐在天保身旁,看天保的笔在纸上挥洒如飞,他突然伸出两根指头向天保左肋刺去。就听一声沉闷地呻吟,苏祝周的右手已压在天保左掌下,他只觉一股冲力压得他呼吸困难,大汗淋漓。

  仅10分钟,天保写完了,扔回笔,站起来冲苏祝周笑笑:“谢吾兄一臂之助。”

  苏祝周吓得心惊肉跳,燕婶却对他说:“你小子在警校里学点猫把式,还敢在高手面前露?今儿你妹夫手下是留情了的,要不,他的内力早把你压扁了。”

  天保斜身写悬空字时,人们全挤过来看,燕婶这么一说,人们才省悟到苏祝周刚才吃了什么样的败仗,祝娟非常懊恼,刘颖气得流泪。那两整张宣纸由仆人们拿着,站在凳子上,展开让大家看。

  青年们精通书法的不多,绅佬们大多精于此道。无分老少都觉得奇怪,两张大纸上字形几乎一模一样,苏恒昌是光绪年间进士,天保是23岁的青年啊!人们再过细看看,天保只蘸一次墨,一气挥成,57个字浓淡均匀,无一点败笔。苏恒昌到底是60多岁的老头,通篇着笔杂乱,他的字远不及天保的字好。经绅佬们指明之后,青年又在狂热地鼓掌,当然不是为苏家老太爷叫好。

  苏恒昌呆立着,脸上阵阵青白,动不得了。他可没想到在一个后生面前,硬碰硬输,软碰软输。“这杂种!”他暗骂天保,“这般聪颖,怎么打发……”

  “苏大老爷!”燕婶把苏恒昌从麻木中唤醒,“你考女婿一场,可过得去啦?”

  “过得去,过得去!我是说……”苏恒昌话未说完,咣当一下摔倒在大厅砖地上。

  入夜了,苏家请来的客人,远的住下,近的走了。大宅里灯火稀落,就像一座空旷的大庙。

  大宅西中院正房东套间里,天保坐在桌旁,灯光照着他一脸烦恼相。祝娟引他来,就是为了利用苏祝周的合法番号,扩大部队的。今天日落前,燕婶召他们开个小会,议定:两部合作不合并,由天保全盘主持练兵和指挥作战,对外一般用苏团名义,这当然是为了推动苏家父子抗战;刘颖主管财务,祝娟以政治教官名义,主管精神教育和宣传。苏团编一个特务连与小马队同驻苏家圩,另编四个步兵连分驻四乡农村。苏祝周当时表现得很热情,谁料,晚宴上他又是那么个姿态,他出手暗袭未必就得伤得了天保,却在表明他满腹小人心肠。

  “天保叔!”小保子跑来了,“有一封信要交给你,现在才找到交信机会。”

  “什么信?”天保站起来,“昨天你跟奶奶去小马队驻地,怎么不交给我?”

  “要单独面交,绝对保密。”小保子像个军人似的立正站着,表情很严肃。

  天保问:“谁们写的信?”

  答说:“张道之先生写的,郑斌叔也署了名。”

  天保伸出手去:“拿来!”

  小保子突然来个坐马式动作,右手指指小口袋:“信在这里。你能推得动我,才能拿到信。”

  天保只用三成力推一下,小保子就像一根柱子,动也不动。再看他那张嫩脸,已经憋得发紫了。他惊诧道:“你会运气!快把功散了,时间长了会伤害身体。”

  小保子嘻哈一笑,突地跳到椅上坐下,同时取出信来:“天保叔,我的功夫怎么样?”

  “孩子嘛,功夫当然嫩些。”

  “你也是从孩子过来的呀!”

  “哈哈!让叔看看你,你简直是一件活的艺术品,大自然把童美全给了你,梅家宝贝,一定娇惯得很。”

  “不,我一点也不娇惯。我从五岁上学,小学跳了一级,今年刚读高一,因战事而停学。我爸是黄埔三期的,我奶奶会国术,他们教我练武学军事,每天的功课要安排13小时,跟你小时候一样,可紧张了。”

  “你……”天保看着孩子发愣。从这孩子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少年时期生活的翻版。“又是一个!”他在想,为了民族复兴,总有一些人把一切都献出来,去斗争,拼搏。社会越黑暗,国家越危难,这种人就越多,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中国的历史大概就是由这样的人们一代代推动的!孙中山那一代人已经推走了封建帝制,我们这一代人一定要终止帝国主义压迫!

  张道之先生信中说,他要去华北当八路,郑斌准备卖地拉队伍。如果梅家奶孙二人能碰见天保,希望天保说服祝娟,一同干新四军去。天保看了信,哈哈大笑:

  “我的张二哥,你真是个糊涂的好人啊!”

  小保子说:“道之先生是大知识分子,不糊涂。”

  天保道:“你是孩子,不懂这些。来,同我谈谈你的军事知识和国术功夫,都有多高的程度。”

  小保子跳起来就跑:“我的任务完成了!欢迎天保叔到路西去,我们梅家也是一家知国而不惜家的怪人。”

  孩子走了,他留在天保耳际那名话久久不能消失:“知国而不惜家的怪人……”

  刘颖拎着一只皮箱,一脚跨进门来:“嗨呀!新朗敞户灯旁待,只盼阿姑快些来。”她放下皮箱,祝娟也跟进来了,在她背上拍一下:

  “嫂嫂苦心天有眼,麒麟送子早投怀。”

  姑嫂联诗,本是玩笑,刘颖脸上却泛起一层痛苦阴影,老大一会才镇静过来。她说:“这是一箱禁书,放在你们这里安全,暂不让第四个人知道。”

  祝娟问:“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刘颖坐下喝茶,一面对祝娟说:“首先是从你那里来的,我精神大变化,也是你引发的。后来的事情就复杂了,锁人锁屋难锁心,我心已经活动起来,谁能锁得住?我的亲友遍全国,我就从通信中觅知音,也就有了书源。”

  天保问她:“既是禁物,又怎能寄到你手?”

  刘颖笑道:“我还有个特别丈夫呀!他最忌恨的东西,恰恰用他的名义邮递,把他太太也弄成了危险分子。”

  天保愣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不住了。过一会儿向刘颖说:“我们有两件事要请嫂嫂帮忙。”

  她答:“两百个忙,嫂也愿为你们效劳。”

  天保道:“我想请郑斌来做苏团副团长,请嫂嫂差个信使,我们道途不熟。南京失守后,我们李支队一群热血青年,悲愤南京国难,在浦口东北30里的王家店有过一次抗日结义,歃血拜了把子,李啸天是老大,张道之先生是二哥,郑斌是三哥。李大哥牺牲了,被当地人追认为将军,呈请国民政府核准。张二哥去了徐州,郑三哥能来,对我们帮助一定很大。”

  刘颖道:“好,这个忙我帮得。”

  天保又道:“还有些哥儿们,嫂不认识,不说了,只有个小九子,恐怕要有劳嫂嫂。”

  有关“小九子”的事,由祝娟讲。此人名叫盛云清,祝娟亲表哥,家境富有,相貌低下,又是个死肉头,守财奴。近年来他就死缠祝娟,不明其目的,横直绝不是婚爱之类。“王家店结义”他在座,序在第九,大家都管他叫“盛小九子”。祝娟怀疑他有政治背景,就把他带来了,打算住下之后盘问明白。腊月23日晚,小马队聚餐,盛家小老板撑坏了胃子,又染上重感冒,祝娟雇个夫役把他送到15里外小镇上住院治病,并未告知他到了何处。待他来时,请刘颖配合,查明他缠祝娟的企图……

  刘颖听罢,笑了:“这个宝贝没多少心眼,对付他不难。不过这几天我事情太多,祝娟莫把他忘了,过两天把他接来,乡下有土匪,当心出事。”

  天保站起来:“刚才是青年们瞎闹把我拥到这儿的,我和祝娟还得住回小马队去。”

  “你们住下吧!”刘颖醉态地说,“我今天就是个反封建将军,为你俩作主了。公公已经朽透,没有甲事有乙事,莫指望他开明。祝周父子互防,需要你们撑腰,他不会主动来找事的。”

  “嫂”,祝娟说明道,“我们不准备这样做。”

  “莫说傻话!”刘颖戏笑道,“韶华不再,试问君何待?好花儿当门不折刹时败,悔来谁怪!好了,我们前世有缘,该嫂今天成全你们。”

  “谢谢嫂子一片好心。”天保恳切地说,“人,要献身于一个伟大事业,就非有自我牺牲精神不可。中国跪在列强面前的时间太长了,我们这代人必须站起来,不能再让子孙跪下去。我们这种志愿,也望嫂嫂理解,成全。”

  他说罢提起刘颖那只皮箱,和祝娟一同走了。

  刘颖向回走,真是感慨万千:我,落后了一步,但我愿意赶上去。哎!造物不公,为什么让我早生10年?

  苏祝周住处散发着中药味,他的勤务兵在煎草药,他在治性功能衰竭症哩。刘颖绕室而行,益发感到厌烦。她原以为天保的诚意加那份厚礼,会把苏祝周推上抗日之路的,谁知今晚宴会上他又如此这般。“那末”,她想假如他为人正直,爱国,我就做一生活寡妇,也算为大节而献身,可我不值得为这种人而牺牲自己。对不住,苏大少,我可要重新考虑自己生活了……

  她回到卧房,坐在梳装台前,喊老妈子端一碗酒来。老妈子只端来一盏,按16两制,这一盏是四两。刘颖接过酒一饮而尽,又呼酒,再来一盏,又是四两。她看着镜中自己的红红面孔,满意地笑了:

  “你看我老了么?”

  “谁说的?”老妈子应付说,“你同祝娟小姐站在一起,人家都说你比她还年轻呢。”

  “好,再来一碗好大曲!”

  第三盏,是冷开水,刘颖舌头麻木,也当酒喝下去了。

  老妈子知道刘颖酒量很大,但在大筵之后再喝半斤大曲,就是男性酒徒也未必承受得了。她便跑出去喊几个女佣来帮着照料,估计刘颖一定要出点小事故。

  刘颖对着镜子拢拢头发,越看越觉得自己美。“15年过去了,时往而无回,看以后吧。”她在想,“滇人不齿吴蕃事,汉曲当歌蔡督篇。”,这是她父亲手书的一副楹联。她也由楹联进而想到,与天保他们结为同志,投身到抗日洪流中去,这种献身是崇高的……她的手已在哆嗦,又端起酒盏,盏里是什么,她又是未辨味儿喝下去了。“苏家,老的是恶狼,小的是猎犬……”她模糊不清地想,什么三从四德,五伦七出,统统滚他妈的蛋!叭的一下,她摔碎了酒盏,人也咕咚一声栽倒了。

  “天保君,还是你够朋友,赶来救我了”。盛云清半死半活的向天保致谢,“我就吃一副中药,病倒更重了。客栈要我花钱另请大夫,我仗着年轻,熬,熬,才不花那冤枉钱呢。跟我来的伕子跑了,只好等你们来接。昨晚来一伙土匪,要我10块钱,我当然不给,他们就把我吊起来死打,打……后来把我的钱搜光,衣服也扒去了。我一路上都是吃你的,可我,我,我身上有500元钱,500元呐!便宜了土匪。今早上,狠心的店主把我拖到这块,这块……”他无力再说下去,哀哀地哭起来。

  这是在小镇一角,盛云清蜷作一团,哆嗦着,喘息着,叙述他这几天遭遇。他是个高鼻子,刀条脸,本来相貌丑陋,现在这副蓬头垢面样子,没人管他,顶多还能活两天,说不定今夜就会被饿狼拖走。

  天保找来当地管事人,请西医给小老板打针,服药;买一条棉被,雇木船一条,请船工两位,把盛云清抬上船,由小河入大河,驶向苏家圩。天保由陆路乘马向回跑,一面想,祝娟怎么也把人家忘了?好险,再过两天,小老板尸身都无处找了!

  这是他们到苏家圩第三天上午。天保在练兵场上练兵,猛然想到盛云清,回村找祝娟,她带上一个刚组建的15人的政工队,外出宣传去了,他便单人匹马去找小老板。

  在去的路上,天保虽然对祝娟不满,口袋里有两件东西总在抵销那不满,那是一个小本子和一块小木牌。小本子是她手抄的中共抗日政纲和八路军内部制度,他俩已在小马队用公约形式把这些文件精神部分地实行着,队伍的精神面貌就焕然一新。小木牌是一块二寸见方的黄杨木片,共做两块,他俩各执其一。两块小木牌各厚两厘米,图案简单,一面是“抗敌”二字,一面是个“恒”字,字全是天保写的,她亲手刻成阴纹,纹槽内加一层红漆。她说万一两人失散了,重逢时再老得互不认识,就对牌偕老。不过天保以为一个女大学生搞这种孩子气的小玩艺与常理不合,可能有什么政治含义,但没问她。他曾想过,这小玩艺即便是童心之作,也说明她爱他之深。

  刘颖那箱禁书全是“五四运动”以来进步书刊,他俩连同刘颖、哑姑成立个秘密读书会,每晚读两小时,天保觉得获益不浅。同时他又在想,滑稽,八路军章程由地主小姐传给我这穷小子,而那多反封建书刊则来自旧式官僚大儿媳妇香房。

  然而,在归途中他对祝娟的怨气越来越重,盛家小老板是个典型的守财奴,但并非敌人,不应该忘了人家……

  他回到苏家圩,那条船也到了,天保找来刘颖,讲了事情经过,末了说:“忘了盛云清,我也难辞其咎,而祝娟是主要当事人,更不该忘了人家。”

  “主要当事人是你!”刘颖纠正道,“男子汉,大丈夫,出了点事朝爱人身上推,像话么?”

  “接受嫂嫂批评!”天保举手一礼,“这事总得设法遮掩一下,免得尊府上那位老太爷寻岔子。”

  “小事一桩,”刘颖傲然一笑,“我自有办法!”

  天保别了刘颖,回到住处去吃午饭。他和祝娟都生活在小马队里,他住在一家中等农户厢房里,祝娟和政工队几位女队员住在一家大户偏厅里。小马队官兵平等,财政公开,他们和士兵们吃同样的饭,拿同样的钱,每人每月三元钱。小马队队长名叫齐大成,是原李支队的骑兵连长,河北人,他对天保和祝娟生活上还是照顾很周到的。天保既是这支小队伍首脑,又是大家朋友,除了社交应酬场面,一般都和战士们在一起吃饭。

  下午他又到后山大洼去练兵,晚饭后回到住处,对内已改称通信员的勤务兵,已在里外两间都点亮了罩子灯,在外间桌上放上茶水。这住处蛮舒适,今天天保可不舒服,坐下来就生祝娟的气,他是由生活环境养成的一股子侠气,看到盛云清那副可怜样子,总觉得祝娟心太狠,怎么说也是亲表哥,怎能甩开不管呢?

  天刚见黑,刘颖来了:“姑爷放心,一切安排妥当。请了两个医生,都有是交情的,按我的机关做,诊断云清已并发了12种疾病,其中有10种传染病,需要隔离治疗120天。吓得公公要王二先生在外面租一座空屋小院,派一个男佣人服待云清,特地关照,四个月内病人不许进苏家大宅,怕他被传上恶病。我还特地向公公言明,你们所以未及时告知云清的事,是临近年关,说了不吉利。公公倒高兴了,说,姓关的到底读了圣贤书,懂得些古训。”

  “哈哈!”天保斟杯茶送到刘颖面前,“嫂嫂真是智多星,能把进士老爷哄住。”

  “你们好高兴呀!”祝娟推门进来,一脸的不高兴。少倾,她动手斟茶喝,藉以遮掩自己的反常表现,说:

  “政工队员都是返乡学生,旧习惯一时改不了,宣传了回来,强拉我喝酒,把我喝成这个死样子。”

  天保怒气地说:“你还喝酒呢,盛云清差一点喂了狗!他的事归你管,怎么不管了!”

  “我有我的计划!”祝娟嗓音很高,“那么个死肉头,受点苦有何不可?我也没想到伕子会逃贼会抢,他又那么脓包不经摔。”事情她已经知道了。

  天保道:“人命关天,非同儿戏,照你的计划做去,盛云清的尸体都无处找了。带他来,查明他缠你企图,本是你的主意,怎么能对一个病人撒手不问?”

  祝娟火气大发:“狗咬老鼠,多管闲事!我就没打算要他马上来,等我们把队伍控制住,打开了局面,管他同家里说些什么。对他的什么企图,我已经没兴趣再查了。你只管抓下层士兵工作,打好仗,谁要你这份侠肝义胆,自找麻烦,糊涂!”

  天保也火了:“你真是瞎闹!小老板要是死在荒野,对我们影响太坏,你才是十足地糊涂!”

  刘颖以大嫂身份制止道:“你们怎么啦,要把乡邻们都引来看笑话么?如今这一方谁不羡慕你们这一对,连苏家老祖宗都说你们是天生地配,造物偏私呢。这才几天,你们自己就降低了自己。”

  他俩都不言语了,看样气都未消,这是他们结识以来第一次吵架。刘颖抱住祝娟肩头,亲昵地说:

  “大妹,你真是喝醉了么?15年来,嫂子对你哪儿不好,怎么能当我的面发这么大的火?你对云清的事,真有什么计划,也该告诉天保。就算你讨厌云清,事情也是我一手张罗的,你更没有理由生这么大的气呀!是了,你说过,天保的脉搏跳动,都属于你,可你总不能把他装在口袋里。难道刚才我同天保说笑两句,也会引起你的不快?死丫头,嫂对你这么好,怎么对嫂也嫉妒了!”

  祝娟脸红了:“不是。”

  刘颖劝说道:“大妹呀!人昏于癖而荒于恶,敏于静而疏于躁,人在哪一方面有了某种癖病,他在那一方面就清醒不了。你回来短短几天做了不少工作,像苏祝山那样的人,经你耐心开导,能从感情上把你同祝周父子区别开来,这是很不容易的。但你约束天保就太小家子气,嫉妒心过重,完全不像个学生领袖。”

  祝娟被她说得有些难为情。她很敬重嫂嫂,没有辩解,心里也不承认自己醋性大。正在心烦意乱,就听里间哗哗作响,好像有人在翻弄什么,便开大噪门喝叫:“谁在房里鬼鬼崇崇的?出来!”

  “我在整理书刊。”哑姑苏祝嫚拿几本旧杂志从里间出来,“怎么了,姐姐虎着脸干嘛?”

  祝娟横眉竖眼的问道:“嫚子,读书会时间还没到,你一个人早早藏在房里,干什么来了?”

  哑姑虽然不高兴,还没恼:“姐姐,说些什么?”

  祝娟呵责道:“我说你一点规矩也没有!”

  哑姑脸红了:“我不知道姐姐要立个什么规矩。”

  祝娟训斥说:“听着,嫚子,你已经满17岁,嫂嫂像你这么大,已经嫁到你们家四年了。不管家里认帐不认帐,天保事实上是你未婚姐夫,你是这么大一个小姨子,一个人钻到姐夫房里东翻西弄的,就不晓得害羞?就不晓得避嫌,就不怕招惹是非口舌?!”

  哑姑觉得受了污辱,哇的一声哭了。刘颖赶紧劝说她:“小妹莫生气,你姐喝多了。”

  哑姑从刘颖手里挣脱出来,边哭边说,不是讨饶,而是反抗:“是你,我最敬重的姐姐,动员我进读书会,还准备让我参加政工队的。也是你教育我要发扬五四传统,敢于斗争,冲出封建囚笼,不怕非议。现在,你又换了一副面孔,欺侮我了!好,我姓阮,不配和你们大小姐平起平坐,我走!”说罢掉头就跑。

  天保跳起来拖住哑姑:“你姐真是喝多了,说的全是醉话,她得罪了你,我向你赔礼道歉。”

  祝娟意识到自己有问题了,也伸手拉住哑姑,面红耳赤的说:“好妹妹,都是姐姐不好。”

  哑姑还在哭着挣,刘颖道:“妹子,姐夫同姐姐都向你赔礼了,再任性,也是小姐性子了,该受批评啦!”

  哑姑不哭了,瓮声地说:“姐姐,姐夫,我……”

  刘颖把哑姑拉到身旁:“好了,姐妹还是姐妹。今晚念旧报纸,不读别的书刊了。”

  经这么哭闹一次,今晚读书活动提前结束。

  刘颖和哑姑走了,祝娟坐着发呆。天保问她:

  “你怎么搞的?今晚这些事不应该发生在你身上。”

  她眼里有泪:“我什么也回答不了!这两天我思想很混乱,好像阳光已经暗淡。”

  “你是我政治向导啊!不是你,我哪会懂得依靠人民大众就有办法,也是你要我来借苏祝周合法番号,发展人民抗日武装的。我关家三代舍去一切寻求救国之路,只剩下我这根独苗孤儿,才看到中华复兴之曙光。我是个一往直前的人,认准一这条路,就一直走下去,而这路,是你指引的,不然我还是个政治糊涂虫。”

  “以前我没细想这些,就是从丁家镇兵祸,想到没有合法番号,无法在敌后立足。回到苏家圩,现实矛盾压到头上了,我这个家庭,苏祝周父子二人,不仅是我日后负累,也是我们现在的障碍。”

  天保拉住她手臂:“难道就没有克服办法么?”

  她哽咽着说:“讲别的,天保,我现在回答不了这些。军队上的事,我本来不懂,现在懂得一些了,搞大部队还得靠你,我的办法不多。”

  天保挠挠头:“组织民众团体!李支队在王家店获胜,扬州帮动员民众援战,起了很大作用,从那,我才渐渐明白军队离开民众不行。”

  她摇头:“那会过早暴露自己。苏祝周同翁胖子本是一丘之貉,他会疑心我们是某方队伍,勾引外来势力,也来个宁可误伤,不留隐患,我们的设想就完全落空了。李支队那样坚强,只剩下小马队,一定要保存下来。”

  “仅仅160余骑兵,作为毕竟有限。由下而上控制苏团,其实很难,这些兵,成分太杂,官军素质更差,帮会习气重,民族意识很淡漠。”

  “我想动员苏家圩穷人成立辅助武装,既是我们主要依靠,日后也可以发展成作战部队。”

  他问:“能组织多大队伍?”

  她答:“先搞他百余人,但没武器。”

  “武器我来解决,有人就有办法。”

  “只有先动员赤贫户子弟参加,这些人容易接受我们影响,可以暂名打更队,让苏祝山当队长。可是他们都穷,春荒难度,怎么办?”

  “我们拿钱接济,两千大洋足够。”

  “小马队财政公开,官兵们会同意么?”

  “相信士兵弟兄和我吧!你能说服我心甘情愿效命于敌后战场,我也能说服官兵们解囊济贫。”

  祝娟很激动:“天保啊!你是一通百通,将来也一定会成为敌后战场的好干部。”

  两人简短商量一下,一同向苏祝山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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