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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二章 夫妻怨

  当天晚间,在刘颖卧房里。明亮的美浮灯,高弧玻璃罩上套一圈红纸,整个房间里便呈现一派淡红色,就像是新婚的洞房。刘颖与苏祝周酒饭已罢,在凭桌对坐,饮茶叙话。苏祝周舌头已经不灵活了,不过出语吐字还清楚,他叹几口重气,说道:

  “我对故乡生疏了,真没想到拉队伍这样难,现在弄得骑虎难下,进退失据了。闻得人言,你颇有些捭搁之能,希望你协助我打开局面。”

  刘颖面有忧伤之色:“我对你也完全生疏了!你已经不是我当初的娃娃丈夫,而个胡子绅士陌生人。你回来50多天不到我这里来,好像你已经忘了我们是分别了15年的夫妻。今晚你走进我房里就讲拉队伍难,讲到现在没讲完,难道我就是盼你来叫苦的么?”

  “这已经成了我的心病”。

  “原先你没想到这些?”

  “我没做过指挥官,并不懂得招兵、养兵、练兵同用兵都这么麻烦。”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拉杆子?”

  “我实在做够政训官了!自己没兵权,走到哪里都是任人摆布的僚员,办事还得看人家脸色。他妈的!上海撤退时,我被临时派到88师代理政训主任,因为一件小事,王八蛋孙元良就勒令我立刻滚蛋。从那我才打定主意改做指挥官,让冷欣从顾祝同(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那里给我讨来一纸委令。”

  她问:“你在军界混了这多年,可有信得过的朋友,能做你军事助手?”

  他答:“军队里政训官同指挥官是对立的,互相瞧对方不顺眼,很难交上朋友。高邮郑斌,你认识,他是大财主家庭,黄埔七期生,同我算半个朋友,可他为人偏激,又在胡宗南部,这半个朋友当下等于零。”

  她再问:“你没有亲兵么?”

  他闪动被酒气冲得发昏的眼,沉默一阵,才说:“我有33个人的小队伍,算是自己的亲兵,用的是执法队名义,我走到哪里都带上他们。路得胜原先是上尉队长,还有个中尉队副。在无锡,我派中尉带12个人去执行任务,失了手,12个兵统死了,就逃回中尉本人。后来,我带路大个子回来拉队伍,还留20人在南京。不过,这个,唔……他们之中没一个军事人才。”

  刘颖用玩笑气问:“都是特务?”

  他答说:“也算不上标准特务。”

  “警察、宪兵、特务本是一丘之貉,还有什么标准,无非是一群流氓。”

  “荒唐!怎么能把警察、宪兵与特务混为一谈,警、宪两系都有自己特工,并非警察、宪兵都是特务。特工中会有少许行为不端之徒,你不能把他们都当作流氓。”

  刘颖又玩笑地问:“特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苏祝周对她并无戒备,呲呲小胡子,说明道:“在今日之中国,特务所以被误解为流氓和坏蛋,是长年内乱造成的。一国之内既有诸多实力集团存在,对立各方都要搞对方情报,也都要对内控制;如此,情报反情报,间谋反间谍,控制反控制,就出现一副光怪陆离怪现象,也就有专司其职的分子,这就是所谓特务。因为长年内斗,自然就会殃及无辜,所以特务就最惹人讨厌。”

  “特务可有总头子?”

  “它既无统一组织,自然就没有总头,中国现状怎样,特务派系就怎样,况且人家也不叫特务。现在抗日了,各对立集团暂时一致对外。可是多年血斗的积怨,彼此的不信任,可不是短时间能消除的,也许永远消除不了。”

  她又问:“你属哪一系?”

  苏祝周突然摆出一副阴森地怪模样:“你怎么想起问这些,你要了解什么?”

  刘颖叹口气:“这不过是闲谈谈到这里,什么系同我本身都无关,我也不用了解你在外边都做了些什么,只希望你能回到人之初,性本善。实话对你讲吧,不是顾及娘婆二家的所谓门阀和名望,我这15年空房怎么住得下去?不管旧礼教有多大约束力,时代毕竟不同了,划地牢妻是徒劳的……”她眼圈儿红了。

  苏祝周又朝她说好话:“莫见气,警觉是我们习惯。难得你有劝善之心,其实我也不恶,你尽管放心。”

  两人又谈下去,主要是苏祝周讲,讲他们家大小姐苏祝娟的事。他讲的是不是真话,她也无法查证,因为她对自己的这个男人,已经疏若路人。

  苏祝娟从读高小起就长住南京舅家,只在假期回老家住一阵,同嫂子和小妹关系最好。她在上大学时不知怎么成了“学运”骨干,1936年冬她第七次被捕,被摧残得很厉害,办案人恰是苏祝周和他的同行翁坦上校,还有个帮闲,冷欣。冷、翁二人全是江苏帮骨干,待到祝娟由社会力量营救出狱,苏祝周同江苏帮也成了仇家,什么仇,他却支支吾吾不肯对刘颖多说。

  南京保卫战期间,翁坦上校(翁胖子)是战区政训处副处长,给苏祝周来过一封信,恰逢苏祝周外出路得胜不识字,信让刘颖看了。信里说祝娟是留京援战学生队长,同国军88师一位年青的少校营长恋上了,那营长生于民国三年,祖籍苏北宿迁,在南京出世,是一位军事干才,名叫关天保。然而连翁胖子也不知青年营长关天保惹了哪路恶煞,上海撤退后被一伙便衣特务追捕多日,最后被逼得跳下长江,让船工们救了送到学生队,不知怎么就同苏大小姐恋上了。关营长投江前写过一篇古体文绝命辞,题目叫《大江赋》内容是斥骂政府当局的,该文已在社会上流传,影响很大。胖上校要求苏祝周认可这门亲,对姓关的用软功,让他重来一篇颂扬政府文章,挽回政府声誉。办好这件事,可是大有“彩头”……

  如今南京已然弃守,家里听到些传言,祝娟跟天保又进了军队,现在不知到了何处……

  谈到这里,苏祝周央告刘颖:“你姑嫂俩感情好,祝娟那边希望你多加劝导,不要记恨我。当时还在内战,我是执行命令,学生领袖是当然镇压对象,我也没办法。其实我是掩护她的,是我亲笔具结作保,证明她绝非共产党,她才得以获释。”

  刘颖苦笑一下:“祝娟是个通达事理的新女性,只要你真心抗日,她自会宽恕你的过去。”

  苏祝周应得很快:“我当然真心抗日。”

  刘颖脸上又有了忧伤之色:“大妹的事以后再说,先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吧。你究竟怎么想的,请明白地说一句,不能老要我这样守下去。你要是有姨太太,就大大方方的带来。在这个男人主宰世界的社会里,我犯不着做妒妇;你如另有所爱,又不愿再维系这桩旧式婚姻,可以正式离婚;要是你还想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要像个丈夫样子,不能总是把我抛在一边不管呐!”

  苏祝周哭丧着脸:“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今晚特意来同你叙离情的,你那些假设,根本都不存在。往日都是我不好。加以长年参加内乱,搞坏了神经,连常人生活都忘了,你,多包涵一些。”

  刘颖叹口气:“既是这样,我暂且相信你,还把你当作当年小丈夫,谈谈我们私生活吧。”

  两人不说了。刘颖期待地瞅着他,他却闷头抽烟,也不动,刘颖的脸色渐渐变冷了……

  他们是自小订的娃娃亲,刘颖父样和苏恒昌是同科进士,后来做过知府,两家算是门当户对。两人成婚于1922岁,照足岁说,男的15岁,女的13岁,其实就是两个小孩在一起嘻嘻哈哈厮闹了半个月,苏祝周就去了警校。从那两人就没见过面,只有书信往来,近几年通信也没有了。刘颖父亲是革命党人,死于讨袁之役。婚后,刘颖回门一次,奔母丧一次,因族人争产,回去打官司一次;关山万里,又是内乱不止,她回一次云南,来回费时都在两年左右。苏祝周曾回来过几次,都因她赴滇而误了见面机会,这次他回来近两个月不到她这儿来,她也赌气不到他那边去。今晚是他预约叙离情的,她虽有怨气,心里喜欢还是主要的,夫妻久别嘛。此刻儿,这久别的夫又成了泥菩萨,刘颖不耐烦,因道:

  “你一个军官,在太太面前怎么畏畏缩缩的?你要叙离情的,说话呀!”

  “唔,唔……”苏祝周仰脸哺一口酒气。

  “我来起个头吧。”刘颖铺开纸笔,“我写首小诗,你和一首就有话讲了。诗云:花落君家十五春,新蕾方展两商参。空帷冷屋孤灯影,半被常留半被冰。”

  苏祝周一句也和不出来,急得头上冒汗,叹口恶气,说:“我也读过不少古书,12岁就能作骈体文,想不到后来蠢成这样,连平仄声都分不清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刘颖老大不悦,“我初嫁来时,我们双方都未成年,无所谓夫妻之爱,横直那时候你身上还有热气。可是现在……”

  “现在我变成了狗!按种类分,我还只配做一匹原始狗哩!”苏祝周眼在变红,是副预备哭的苦相。

  “你发酒疯了吧?”刘颖站起来,准备过去扶他,“听你的勤务兵说,你时常耍酒疯,今晚我本不想让你喝,你自己偏要用大杯,到底又喝多了。”

  “他妈的冤枉!”苏祝周苦皱着脸,把他在哑姑那儿听来些什么,他出了什么丑,全告诉了刘颖。

  “原来这样!”刘颖哭笑不得地说,“中国闲书多,无所谓出丑,可你怎么疑心那是共产党宣传品呢?”

  “这是10年内战养成的忌共习性。”

  “要是真有共产党来呢?”

  “国共言和,我当然也会欢迎共产党来。”

  “你这个习性不改,恐怕大事难成。”

  “难啦!”苏祝周突然吼叫起来,“我得了病,用不多久,我完全变成阉狗啦!”

  刘颖只当他是醉话,因道:“有病请人治呀。”

  苏祝周使劲蹬地,吼得也更响:“谁也治不好!这叫内乱综合症,血腥狂,我要吃人肉!”

  刘颖只觉心头一凉:“你真是匹原始狗,现在要来吃我啦!”她哇的一声,哭开了。

  苏祝周大号起来,又捶桌子又跳脚,像是陡然疯了。不到10分钟,他不号了,她也不哭了,苏祝周自个儿在说:

  “他妈的系啦,派啦,帮啦,冷欣,翁坦,你这两个王八蛋!冷小鬼要祝娟做二房,翁胖子要祝娟做他小舅娘,迫她就范,了此一案。言定了的,事成之后我做江苏保安处副处长,晋少将。原来都在骗老子,老子也骗他们,骗啦!”他突然声音没了,眼瞪得像鬼卡脖子似的。

  刘颖越听越恨,但不露声色,要乘他酒后吐真言,多查问些事。于是走过去,在他背上拍几下:“又是怎么啦?夫妻间应当无所不谈,我不说出去就是。”

  “关天保啊,你这无赖!”苏祝周又骂开了,“你是怎么勾引上我大妹的,老子要扒你的皮!”

  “人家是自由恋爱,我们本当赞助。”刘颖在诈他,“你怎么骂妹夫,有仇么?”

  “那是个出名的无赖,他让我栽两个大跟头。”

  “你是老警探,他是小青年,怎会栽在他手里?”

  “我要说的你可不许露出去,莫忘了夫为妻纲。”

  “你也莫忘了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你不把各类关系说明白,我也不好助你。”

  苏祝周醉而未烂,心里还明白,想了想还是把他那两跟头的始末说出来了。他本来说得很含混,刘颖存心诈他,以话套话,才把事情“套”明白。

  1933年,苏祝周由警察系统调到中央系25师某团当中校政训官,参加长城抗战。战后,他团里有一位营长叫李啸天,保举关天保中尉为上尉连长。保举书上说关是南京人,19足岁,西安军校少年班毕业,本年自动投军,战场上有大功,由上士官越级晋中尉。其时苏祝周对军界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不甚了了,只看关天保是新兵,年轻,好欺,便派人去捕,说是“共嫌犯”。李啸天放走了关天保,自己倒被押送南京,办他的“通共罪”。谁知李啸天一到南京就被顾祝同派往88师任中校营长,并向刚接任25师师长的杜聿明写了申诉信。杜聿明也认识关天保,一怒之下命令枪决苏祝周,苏祝周靠职业上司掩护,逃往江西。

  说来也是是冤家路窄,上海撤退。苏祝周去88师临时代理政训主任,得悉李啸天已是上校团长,关天保是李团的营长。天保怎么当的营长,他并不了解,只知道关营长带千余人在无锡掩护全军退却。于是苏祝周派13个人去寻找天保,趁当时的乱劲,干掉姓关的,对外保密。结果,关天保的队伍先反抗,后炸散,天保本人也愤而离队,苏祝周派出的人只逃回一人,他也被赶出了88师。

  其后苏祝周把执法队余下的20人密布于南京,一定要杀死天保,寻回祝娟。南京会战前他接到一次报告,说在追捕天保时执法队中尉队副身亡,目标失踪。至于天保跳江遇救,怎么又同祝娟成了情侣,还是翁胖子信里说的,如今南京已失,他那19名亲兵杳无音讯,他最担心那伙人被什么人捉了去,露出他的底牌。

  昨天,苏祝周又接到翁胖子一封信,说是南京失守后李啸天于浦口东北30华里的王家店镇,收容乱兵近4000人,李任支队长,天保任第1营营长兼支队参谋长,祝娟任支队政工队长。12月18日李支队与日军血战终日,击败了日军5个大队的进犯。12月21日在滁六公路线上的丁家镇,李支队与胡宗南军补充旅,因雾大发生点小误会,复受日军大部队袭击而致误会双方均被击溃。其后天保与祝娟收容组建了一支小骑兵,在嘉山县境配合广西军作战,战果颇丰。刻下,火线暂冷,那支小马队已向苏家圩方向移动。翁上校要去皖南三战区,委托苏祝周一定做好关天保软化工作,有“彩头”一定“利益均沾”……

  刘颖弄明事情经过,心里直打冷战。默然一阵,问道:“说了半天,天保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他答说:“当然不是。仅从跳江一事看来,此人充其量也就是个爱国糊涂虫。”

  “北平那件事,你还有解释余地。当时还有反共内战,你又是警官出身,就叫乱世坑好人吧。江南的乱子你就无法解释了,人家又没招惹你,你凭什么无端害人?”

  “说了你也不理解。这无赖才23岁就成了冒尖人物,很快就会爬上去的。恩怨乃人情之常,如果他当了大官,一定会查究北平那件事,那……”

  刘颖全身都是冷汗,闷了一阵,问:“他如今已是苏家姑爷,结怨如斯,以后如何相见?”

  答说:“我根本没见过他,他也不认识我。”

  刘颖说话带刺了:“我看你枉在政界混迹多年,至今还个昏人。试想,他没有硬后台怎么会在嫡系部队成了冒尖人物?你这样乱七八糟胡来,死了都没人收尸!”

  苏祝周忽又号起来:“我怎么不想到这点?他妈的江苏帮,顾祝同,胡宗南,汪精卫,呜——”

  刘颖也大号起来:“老天爷为什么要惩罚我?守了15年,守来一个神智不清的酒鬼,天呐!”

  他们在房里大喊大叫,哭笑无常,只一个老妈子守在外间,又不便进去。不知挨了多久,老妈子也不知道打过几回盹了,就听刘颖在房里哭腔地说:

  “你让我知道你蜕化为伪丈夫,比瞒着我好,这种事是瞒不下去的。说起来是你们这个封建家庭活坑人,那么早要我们成婚,你也是童身早伤。同时我也恨你,自己在外头胡搞,把身子弄成残废,怨谁来!”

  “我对不起你,原谅吧,生理上病总能治好,局面打不开,就要危及我苏家命运了。”苏祝周低声下气地说。

  “器量大,能容人,局面就能打开。”

  “我一定依你的。”

  从话语中听,苏祝周酒疯已经过去,舌头正常。刘颖喊老妈子进去,重新沏了茶,再接着谈。她问:

  “南京失守前,郑斌来信,介绍了天保战功和能力,抄寄来天保文章,你可认真读了?”

  “读了。我承认这小流氓聪明,会打仗。”

  “好了,天保是个无党无派青年,又久经大战,不正是你所急需的军事人才么?明早我俩去说服老头子认可这门亲,派人把他们找回来。只要你能放手让天保带兵,为了抗日,也为了家庭安宁,你今晚同我说的那些肮脏内幕,我保证永不泄露。”

  苏祝周不作声了,只让小胡子一呲一呲的,就像老猫遇险似的一副怪样子。他迫切需要军事人才,至于这个姓关的……“也好,姓关的来了,不妨试试,可用则用之,不可用么……”

  “你又要干什么?”

  “非利即害,当然按我的习惯行事。”

  刘颖脸上陡起一层怒气:“我问你要干什么?”

  他答得蛮轻松:“当然是干掉他,夺回祝娟。”

  刘颖如同火上加油,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如此不能容人,还能有何作为?你自己才是个真正的流氓,无赖,也是废物!”

  苏祝周也跳起来了:“你敢骂我,老子毙了你!”

  两人大吵大闹,东西摔得一塌糊涂。老妈子吓得叫起来,叫来了一大群仆人劝架,苏祝周勤务兵也跑来了,强行拖走苏祝周,吵闹终止。

  女佣们在收拾东西,刘颖却坐在床沿上发呆。“我该怎么办?”她问自己。此刻儿,她真是怨恨交集,守了15年活寡,盼来一把早衰的枯骨!假如他为人正直,诚心爱国,那当然又作别论;可是,他起兵之目的,主要是为了私利,他的心理状态,还是特别警察那一套,且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怎么办呢?这拉队伍的事……拉!他是想借兵以自高,我何不来个藉兵以自救呢……祝娟呐,你在哪里?快来帮我一把吧。这万恶的旧礼教,活活的把我葬送了啊!祝娟呐,好阿妹,你一定有许多话没对我实说,以为苏祝周是我的丈夫。可是,你哪里晓得他是个什么东西,他根本不配做人……

  第二天上午,还在苏家圩子南门外土广场上,苏祝周的淮下独立团站成大方阵,领饷,每人两块钱。他们这800多人,只有14支旧步枪,小兵们自嘲说,他们是“大杂褂子队,拳头巴掌团”。

  主持发饷的是刘颖。她现在帮着料理军中财务,装束也变了,换上一领玄色大衣,包一方灰色绒线头巾,人倒显得格外年轻,漂亮而又大方。

  发完了饷,路得胜把队伍带开,刘颖陪同她名义上的丈夫在圩子外信步走走,一面商量着怎样扩大队伍。忽听马声嘶鸣,他循声看去,就见东圩门外大路上来了两上人,一老一小,各乘烈马一匹,距圩门百余米下马,早有苏家仆人迎过去接走了马儿,苏祝周夫妇也急忙迎上去。

  这一老一小是隔代人,奶奶和孙儿。奶奶年仅40多岁,披青色大氅,腰插一支驳壳枪,人品倒也端正,只是有些个凶野相,说得好听些,就叫英气外露。她本名叫高云燕,一般人都叫她“燕婶”。她家在凤阳南乡,丈夫姓梅,是苏恒昌的亲表弟,她是梅家继室,比丈夫小10多岁,自己无出,便特别喜爱这独苗孙儿,出门总爱带上他。孙儿刚满13足岁,孺名小保子,大号梅复生,小人儿生得粉团锦绣,俊极了。走着,奶奶问孙儿:

  “你在郑斌家抄来的天保啥文章,全懂了么?”

  “经郑斌叔解释了我才全懂。”小保子答道:“那叫《大江赋》,‘国无宁夕,民弗聊生,知尊而不知猥,守惠而不守形,伐罪以绪罪,吊民以荼民,开光(喻指蒋政权在南京开台)十年,丧地三成,山河日碎,不火自焚,何以御外悔而取信于人哉?至痛者莫过于国亡,至惨者莫过于族灭……’写得真好,我一念它就老想哭。”

  “念了让人哭,算啥好文章?”

  “文章是为受害的爱国分子鸣不平的。”

  说着离东圩门不远了,遇上了苏家族长皓翁老人。老人是拄着拐杖溜腿的,虽已年过八旬,身板子倒结实,耳不聋,眼不花,步履也还稳建。两下礼见了,燕婶叫小保子把《大江赋》给老人看看。小保子鞠一躬,叫声老老爷爷,把抄来的文章双手呈上。老人习惯地揩揩眼,一字不遗地把文章看完,称赞又感叹:

  “‘勤阵勤军,匪求马往车还,无仇无罪,谁何鹰追犬逐?……’好文章!只是厌世心太重,人又跳了江。”

  “他遇救了,还是祝娟自由上的未婚婿哩。”燕婶说明道,“要是他们能回来,他们婚姻大事,老祖宗可得操操心,苏恒昌是死脑筋,反对婚姻自由。”

  “我就赞成婚姻自由。”老人倒开明,“文章我先拿回去,抄了挂在祠堂里,藉以警世省人。”

  老人拄着拐仗走了,苏祝周夫妇又迎过去与梅家奶孙二人见了。礼毕,刘颖牵着小保子相跟着朝圩子里走。她看看这粉团娃娃,心里真不知有多少感慨;她认定自己也能生出这么俊美孩子,可恨丈夫为人不善,又已成了废料……她眼圈儿又红了。

  苏祝周也很喜爱小保子,从这表侄身上联想到自己三十无子真他妈的可悲。如今身体残疾,搞得父亲见恶,妻子生厌,也够无聊的了。“假如我也有这么一个好看的儿子,那未……”他想,老东西对我自会另眼相看,昨晚上刘颖也不敢指着鼻子骂我,他妈的!

  进了东圩门,刘颖问燕婶:“你老从何处来?”

  燕婶道:“你祝陶表哥也拉起一支队伍,我跟你老表叔去南京讨番号的。委员长跟何应钦尽讲空话,可他们忘了在国民党里,你老表叔道行比他们深。后来,老头子让李宗仁拉到徐州当高参,我在江南江北跑个把月,看看人家民军怎么办的。跑乏了,在郑斌家住了几天,今儿打这过路,歇歇就走。郑家是高邮大户,郑斌他爸在世时候跟你老表叔一同拉过民军反清,这些你们全知道。”

  “知道。”苏祝周应道,“郑斌本是胡宗南部连长,怎么回家了?这么久不来信,大概是开了小差。”

  “不是!”小保子为郑斌辩护,“是翁胖子逼郑叔带队伍去袭击学生队,郑叔不干,同胖子带的几十个宪兵对打起来。后来队伍炸散,郑叔和天保叔一同协助李啸天拉队伍,王家店恶战,郑叔是李支队营长,有大功。”

  苏祝周道:“是了,翁胖子来信说,胡部补充旅同李支队发生点小误会,可能从郑斌身上引起的。”

  燕婶火爆地说:“那可不是小误会,死了好几千人,李支队完了,胡部补充旅也完了。”接着她把在郑家听来的有关李支队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说阳历是去年12月21日拂晓,抗日大胜而自身也有相当伤亡的李支队,在滁六公路线上的丁家镇,准备向30里外皖境刘官集转移。当时适逢大雾,胡军补充旅7000余人包围了李支队,强迫缴械,编入胡军,于是发生激战。结果李支队全军覆殁,郑斌营长和支队民政长兼翻译官张道之先生一同逃到了郑家。后来听传说,天保与祝娟又收容组建了一支小马队,去铁路线作战,详情不得而知,郑、张二人都担心得很……

  刘颖听罢,不解地说:“同是嫡系部队,胡宗南又不是白痴,为什么样要制造这场兵祸?”

  燕婶叹一重气:“啥嫡系不嫡系,那不过是蒋的自我感觉,一级骗一级,全是他娘的鬼糊鬼。”

  刘颖又问:“天保是什么样人,大妹怎么爱上他的?”

  燕婶说:“听郑、张二位说,天保对国家有大功,可他遭的难也不少,让坏人害苦了!”

  刘颖斜瞟丈夫一眼:“谁在害他?”

  燕婶又说起天保被害的事,从北平那件事讲到天保被逼投江……南京保卫战打响那天上午,有两群便衣流氓同时袭击学生队住处,目的都是绑架天保,一方19人,另一方30人。两伙人互不相让,就拼了刀子,人少的这伙死了17,逃走两个,人多的那伙也死伤过半,撤走了。在南京失守那天下午,祝娟又被两个流氓绑架一次,是天保救了她。后来,那两个流氓跳城跌死一个,另一个在下关码头让乱兵踩死了。其后天保与祝娟过江,协助李啸天拉队伍,这桩离奇的无头案,也就无从查究……

  “表婶太累,不说这些了。”苏祝周肚里像塞进冰块,“统明白了。”他想,老子留在南京的人是这么完了的。姓关的,老子不会同你善罢甘休,我辛苦经营数年的执法队,为了你,33人死掉32,他妈的!

  说着来到苏家大门前。刘颖要通报,燕婶不许,迳直穿堂过院,来到后厅。刘颖喊道:“阿爹,凤阳表婶来了!”

  警报来得突然,苏恒昌慌忙从西套间迎出来,习惯地先抹下袖口后抱拳,半愠半喜地用埋怨口气说:“你来了也不预告一声,如此草草相见,成何体统!”

  燕婶哈哈一笑:“道台大人止步!男女近于五步就算越礼,这也是哪位先贤圣训哩。”

  苏恒昌也勉强一笑:“圣人再世,拿你也没办法。”说罢伸手让客:“请坐。看茶!”

  佣人送上茶来,主客同时坐下。燕婶对孙儿说:

  “快给表爷爷请安,用老式礼。你别看人家那条猪尾巴辫子难看,见面赏就是500两雪花银。”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小保子只站在厅当间向苏恒昌行个鞠躬礼,并未走拢去。他最讨厌有辫子的老头,这位表爷爷人好人坏他不管,只是看见那条辫子就想呕吐。

  苏恒昌见表弟的孙儿粉装玉琢般的俊美,心里真是什么味儿也有。他恨恨地扫视苏祝周一眼,暗骂一声废物,便招手喊小保子:“过来,让表爷爷好生看看你。”

  小保子勉强地过去问候:“表爷爷百病不生!”

  “唔,好!”苏恒昌把小保子拉过去,端起茶点盘子。“喜欢哪样吃哪样,吃光了再添。”

  “孟子曰……”

  “哪个子曰你表爷爷都知道。今天你是小客人,不用劳筋骨,只管吃点心。”

  大家又笑了,燕婶对苏恒昌说:“我这回住天把就走,不闹乱子,也不跟你吵架。往常,你表兄弟俩见面就吵架,吵起来都爱用孔夫子的话,听了真叫人心烦。怎么说你们也是姑表兄弟,干嘛哩?”

  “吵多少回也不能怨我!”苏恒昌理直气壮地说:“当初你们梅家有千亩良田,在你丈夫手里败得只剩两百亩,我不该管管他?”

  “你这老官儿真会讲歪道理!”燕婶同苏恒昌争辩,“咱们梅家是跟上孙中山闹革命,一次次拉民军起义反清,才把家败了的。这是光荣事,穷了也不怨谁。”

  “那你们倾家也活该!”苏恒昌那套腐论又来了。“邦之兴衰,自有定数,匹夫胡可为者?中山信徒非尔梅氏一家,信至今日,孙文主义哪条实行了?反对共和也非我恒昌一人,反到行将就木,还是一个乱哄哄的民国。”

  刘颖站起来劝解:“二位老人家莫抬杠,讲点开心话,也让晚辈们沾点伦乐。”

  苏恒昌官腔地嗬哈一笑:“好,讲点开心的。”

  随后闲谈,讲的全是家常话,倒也皆大欢喜。苏恒昌吩咐刘颖,安排梅家奶孙住下,中午办酒来不及了,吃点便饭,晚上设宴款待客人,刘颖牵着小保子,同苏祝周陪燕婶出了后厅,苏祝周忙他的事去了,燕婶问:

  “祝周的队伍办的怎样了?”

  “离军队标准相差万里。”刘颖答。

  燕婶不悦在哼一声:“叫祝周下午跟我谈。”

  刘颖把梅家奶孙安排住下,刚回到自己房里,老妈子来说有位青年先生造访。她好生纳闷,她从不和青年男子单独交往,哪来的什么先生找她?不待她回复,“先生”已推门进来,双手抱拳,面带笑容:

  “在下唐突,太太包涵。”

  来人讲的是一口标准国语,但声调清脆柔和,好像是女子声音。刘颖老大不悦,这人怎么不经允许闯入她卧房里来了?再抬眼略一打量,来人是中等身量,如果是女的就是中上身材,小团脸,苗条俊美,虽有征尘之迹,不掩秀丽本色;大礼帽,阔围巾,长袍大褂之下又露着一双深筒马靴。尽管对方温文尔雅,也不能减轻刘颖气恼,因为不明人家身分而不便发作,只是冷冷地说:

  “少年人从何而来?这房间是何等场所,足下如此莽撞,连常礼也不懂么?”

  “夫妻水火,父子成仇,家人隔心,兄妹相残,就是尊府上常礼么?”来人又操起一口南京话,也更像女音。

  “你……”刘颖更加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自己发不出怒气来,似乎被对方仪容和语言征服了。

  来人迅然脱去长袍,露出一身呢料军官制服,还是个上尉哩。刘颖一惊,对方拿下礼帽,围巾,张开二臂,就向她扑过来……

  突然之间,刘颖头脑已是一片大乱,热泪夺眶而出。她出张开双臂迎了过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上尉军官是谁?

  苏家大小姐,祝娟姑娘是也。

  待到姑嫂二人安静下来,刘颖吩咐老妈子把住门,严禁宣泄大小姐潜回。然后,她打量着祝娟,激情地问:

  “你真的上过战场么?”

  “有偏嫂嫂,在我的战刀下报销的东洋兵,已经是两位数了。”祝娟回答得很轻松,尽管这种话一般不应出自一位女大学生之口。

  “快告诉我,天保可来了?”

  “你也知道他?!”祝娟感到惊讶,“我和天保结识时间并不长,又一直在战地奔走,家里怎么晓得的?”

  刘颖说笑道:“你们是一对摩登的战地鸳鸯,蒋委员长都知道,还真了得!”

  祝娟并未说笑:“蒋知道他,因为他那篇绝命辞到了政府当局。关于我以及我同他的关系,李宗仁可能知道,10天前有一位姓谭的桂军旅长来找我们,谭某还是天保朋友,天保不肯卷入桂系,避开了。”

  “他到底来了没有?”

  “没他命令,我怎能随便回家?他是旅级参谋长,可现在手里只有160余骑兵,派我回来看看,家里招了多少兵,他准备在这里扎窝,作行动依托。”

  “家里没障碍了,快请他来!”

  “我们这种家会没障碍?”

  刘颖拉住祝娟双手:“你总该相信我呀!我们名为姑嫂,其实亲如姐妹。乍来时,我是早嫁媳妇,你是无娘孤女,你长大之后,我们也无所不谈。对于你们这个家,墙高而屋冷,财巨而人寒,我俩也是厌恨相同。”

  祝娟道:“我们无暇叙旧,要尽快组建一支大队伍进击日寇,减轻徐州战场的正面压力。”

  “同我说说天保履历,好决定我怎样搭线。”

  “我简要说说吧。他祖籍宿迁,生于南京,在西安度过少年期。他父亲是老西北军旅长,用拔苗助长笨办法教子;他从五岁上学,早晚在家学国术和现代军事,他天资好加勤奋,高中毕业后参加军校考试,拿了军校毕业证书。1933年他自动去参加长城抗战,为国立功,差点丢了小命,上海抗战,他在李啸天那里当营长,屡建奇功,结果让特务赶下长江,至今我们也不明白谁在害他。”

  “他家还有什么人?”

  “就剩他一根孤苗。天保父亲在1930天中原大战时阵亡了,家里又遭一次兵灾,他兄妹二人同母亲回到南京。他祖父与祖母病故,一下成了贫民,到园区做了菜农,尽管那样,天保也自学未停。他母亲是有知识的人,天保当了营长,她依然过贫民生活,不许天保寄钱回家,队伍上来的证明,她也不拿了向政府求接济。后来在敌机空袭中,她母女统被炸死了。这样一个爱国家庭,这样困境中磨练出来的少年英雄,竟然受苦如斯,真叫人言之齿软呐!”

  刘颖默然一会儿,悄声问道:“他同共方是否有瓜葛?国共虽然合作了,那些特别警察恶习一时改不了,天保屡遭迫害,恐怕是由此而起。”

  祝娟忿忿地说:“国家内乱多年,生长出一些政治蛆虫,不害人就不叫蛆虫了。天保聪颖过人,可不知什么党派,连八路军是谁领导的都不清楚。对蒋委员长态度,他和一般军官无异,拥护抗日,讨厌内乱。他的多次受害,从政治上找不出答案,我和他也是百思不解。”

  说到这时,新泡的茶才不烫人,祝娟喝半杯茶,接着说:“李啸天是黄埔五期优等生,有才能,有建树,结果李支队在丁家镇被胡军补充旅偷袭,阵亡1600余人,溃散者大概也是这个数,李支队长本人也阵亡了。事情是翁胖子一手制造的,根据就是李支队过于勇战,背景可疑,就来个宁可误伤,不留隐患。胡军补充旅有7000多人,被我们自卫子弹打死一些,日军突然袭来,该旅非死即逃,其实也全军覆殁了。天保说了,捉住翁胖子,要拿他活祭先烈,这坏蛋太叫人恨了!”

  刘颖听到现在对天保身世才弄明白,于是对天保其人和关家的高尚品行,产生了极大敬意。也是听到现在,她对丁家镇兵祸始未才搞清楚,由是对李支队长也产生了极大敬意。有了这两层敬意,她对她的挂名丈夫苏祝周和翁坦上校等辈,也就越发感到厌恶。不过她没把这些情感流露出去,只是向祝娟介绍家里怎样得知天保其人,苏祝周迫切需要军人才,欢迎天保来。她说:“为了说服老头子认可这门亲,我同你哥故意把天保门第吹高些,说是将军之子,倒吹对了。老头没反对,只嫌天保名字俗气,我们也不知你在何处,未深谈。”

  祝娟道:“他本名关勉,字躬珩,变成贫民之后才改为现在这个大众化的名字。他不想恢复原名,他原名和表字统是冯玉祥给取的,老冯知道他在何处,一定要把他弄去。父亲不会认可这门亲,我们也无须他的认可,我是为家里这杆子破兵而来,这主要看哥的态度。他同我之间的私怨,我可以宽谅,但他必须改邪归正。”

  刘颖解释说:“你哥是原有职业挡住了他的宦途,也想乘乱而起,当一路毛司令。可他又不通军事,天保来,妹夫帮他带兵,他脸上也有光呀!”

  祝娟苦地一笑:“我哥的脸比南京城墙还厚……”

  姑嫂俩没完没了的说呀,说呀……其实两人讲话都有保留部分,而且是极重要的部分。祝娟没说明他们小马队是一支孤军,而且是“非法武装”,她是为苏祝周的合法番号而来,并未看中这支“大褂子队”。刘颖并未暴露天保受害和祝娟最后一次被捕内幕,她已不想永远保密,她有她的打算,要看今后事态如何发展。姑嫂相较,刘颖到底比祝娟年长一些,想事情也远一些,祝娟虽然参加过“学运”,上过战场,毕竟年轻,想事情要简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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