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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二十二章

  1

  天快亮了的时候,总统府朦朦胧胧地出现在了眼前。只见大门半掩,周围没有什么动静。但他们还是没有贸然冲进去,跳下车来,冲两边散开,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大门。许传领平端着机枪大喊:“有人没有?快出来投降!”

  彭二、杨守莱几个人也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动静。

  贺蓬说:“娘的!冲!”

  他们推开大门就冲了进去。

  里边是一排长长的走廊,两边是朱红油漆的柱子,梁上是金碧辉煌的雕刻。他们只觉得花花拉拉、富丽堂皇的,可根本来不及端详,只一边警觉地向两边打量,一边向里冲。许传领端着机枪冲在最前边,刘洪宪紧傍在他旁边。后边都是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两边。

  终于零零散散地看见了几个人,都没穿军装,没带武器。许传领一个虎步,手指搂着扳机,大喊:“什么人?过来!”

  那几个人赶紧过来,一个人大着胆子问:“你们是不是解放军?”

  许传领回答:“是!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说都是伙夫、勤务工,没跟着国民党跑。许传领没搭理他们,让一个人带路向里搜索。

  在院子里搜了一阵后,他们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带路的人说这是会堂。中间的通道都铺着红地毯,墙两侧的窗子又高又大,半掩着窗帘,显得半明半暗。走道两边的座位,都是深红色的,油光锃亮的。主席台上的桌子都蒙着桌布。

  许传领想:“娘的!真是气派。这屋里光布使了多少尺?要是做衣裳,还不知道能做多少呢!”

  他们登上主席台,邢文路扶着主席桌向下看,想:“老蒋是不是就在这里对着下边讲话的?”

  主席台正面的墙上,挂着孙中山、蒋介石的大幅画像。魏继贤看着蒋介石说:“看把他扎煞的。”

  杨守莱问带路的人:“哎,茅房在哪里?”

  勤务工说:“茅房?”

  杨守莱说:“真笨!就——就是——拉屎撒尿的地儿。”

  勤务工说:“台下的右边就是。”

  魏继贤说:“怎么?尿急了?”

  杨守莱说:“俺去挖点粪,给老蒋抹上,省得叫他在这里扎煞!”

  刘洪宪说:“那是干吗?怪肮脏的!”

  彭二说:“那咱把龟儿子的像倒过来。”

  许传领高兴地说:“中!中!”

  他们从旁边抬来几张桌子,踩在上边,把蒋介石的像倒挂了过来。

  许传领又问勤务工:“老蒋待的屋子在哪里?”

  勤务工说:“大军您是说他的办公室?”

  许传领说:“办公室——”

  勤务工说:“就是、就是处理公务的地方。”

  许传领说:“对,对,就是那地儿。”

  他们出了会堂,穿过一块草坪,顺一条长廊拐来拐去的,才来到了蒋介石的办公室。

  一推开门,里边很宽敞,写字台、靠背椅、沙发,都还挺整齐的。墙上也挂着一幅孙中山画像。不过这里边没像他们想象得那么豪华,有些失望。挨个到蒋介石的椅子上坐了坐,许传领坐的时候,开初不知怎的有些心虚,屁股不敢向下沉,但一想,有什么不敢的?真他娘的!一屁股就坐下了,还晃了晃椅子。总统不也就这么回事儿?

  他突然想:“娘,知道吗?您的老二眼下正坐在蒋总统的座子上哩!这可是真的呀!”

  他们在办公桌上看见了一本画册,彩色的,很漂亮。封面上的一行字是“悼念黄伯韬将军”。杨守莱一腚坐在桌子上,捡起画册掀开看,他们也凑上去看。上边说黄伯韬是多么勇敢,消灭共匪多少万人,最后为党国壮烈自戕等等。他们感到被严重地伤害了自尊!边看边骂娘,谁不知道黄伯韬兵团是他们华野硬碰硬干下来的?竟然用这么好看的册子造谣!真是混账!

  走出蒋介石办公室,来到一个院子,看见了一辆奶黄色的小轿车,像个小乌龟,非常可爱。许传领跑过去,问那个带路的勤务工:“会开不?”勤务工说:“会!”许传领把枪向刘洪宪手里一递,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让勤务工坐上副驾驶的位置,把门一关,让勤务工手把手教他开车。

  教了一个时辰,许传领觉得挺简单,无非就那几下子。就要自己开。勤务工的手刚松开,车就不听使唤了,左一拐,右一拐,撞向了一堵花墙。好在勤务工一下把方向盘抢过来,踩了刹车。车前边撞去了一块漆,没大碍。

  在许传领学车的当儿,杨守莱、鲁秀登几个人在一个偏房子里发现了一些铁盒子,像是炸药,杨守莱抓起来向远处扔了一个,没听见响。董玉麟过来一看,说是肉罐头,好吃。他们用匕首把罐头起开,一尝,好吃极了,一窝蜂跑上去,把剩下的罐头抢了。

  出来后,这才注意到,总统府门楼上边,一面国民党旗还浪荡在那里呢!

  彭二、杨守莱几个人端起冲锋枪就是一阵扫射,但只是穿了几个洞,还在那里飘。一排一班战士鲁秀登几个人干脆爬上去,把旗撕了下来。贺蓬让杨守莱去下关找沈洪义汇报这里的情况。杨守莱答应一声就走了。

  这时候,也就是23日的早晨,他们看见104师的部队过来了。

  那个著名的青天白日旗降下来,红旗升上去,总统府上面站满了104师士兵的镜头,是后来补拍的。

  2

  这时候,“解放军已经进城”的消息传开了。南京的工人、学生、工商界和群众组织,纷纷派人来到下关那个小旅馆里和侦察连联系,要求他们去参加会议,演讲,接收敌产,抓敌特分子,保卫重要目标。可侦察连一共过来60多个人,一会儿派人干这个,一会儿派人干那个,忙得焦头烂额。

  这天早上,沈洪义们还没吃早饭,一个戴着“南京维持治安委员会”白袖章的青年,神色紧张地找到他们说,山西路有座敌人的弹药库,特务要引爆它,要他们马上去处理,还说治安委员会的主任是金陵大学校长吴贻芳。

  沈洪义一听这个问题很紧急,立即要几个侦察员跟他去处理。他们刚出门,一下怔住了:门外停着两辆美式吉普,车前头挡风玻璃的下沿,横写着一排醒目的中文字: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大使馆武官处。坐在车里的美国人,包括司机位置上的,都穿着美式军用夹克,竟然也都戴着“南京维持治安委员会”的袖章。从气质和派头看,准是大使馆工作人员。车上还有两个翻译。

  战前沈洪义他们学过“约法八章”和涉外纪律,知道不允许与外国人特别是敌对国人员随便接触。于是沈洪义对那个年轻人说:“不行,这车我们不能坐。”

  年轻人解释说,美国大使馆也参加了维持治安委员会,这两辆车是以维持治安委员会的名义向美国大使馆征用的。他催促他们赶快上车,说去晚了,万一炸药库爆炸了,损失就大了。情况紧急,沈洪义顾虑不了许多,只好一招手,带几个侦察员上了车。

  汽车很快开到山西路那座仓库。沈洪义进去一看,并不是弹药库,而是军需库。大多是航空、照相器材之类的玩意儿。沈洪义馋一架望远镜,就拿着了。所以虽然心里怨那几个美国人大惊小怪,但还是有点安慰。留下两名侦察员和仓库人员一起看守仓库,就随车往回返。路上,他看着旁边美国人的黄头发、大鼻子、蓝眼珠、白得像石膏一样的脸,想:“世界上还有长这副模样的人哩!不过也怪了,按说他们和国民党是一伙的,怎么还来找解放军呢?而且看去还挺认真的。娘的,看来这些美国佬也不仗义!怨不得有句话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哩!”

  开车的美国人通过翻译连问了沈洪义几个问题:“你们进城的有多少部队?占领南京的最高司令部设在哪里?司令是谁?”

  沈洪义假装糊涂地说:“我们的司令是朱总司令。”

  美国人说:“我是问你们这支部队的司令是谁?”

  沈洪义说:“噢,是陈毅。”

  美国人不满意了,一个劲儿“No,No”地摇头,说:“陈毅我们知道,我是问你们进城的这支部队的司令是谁?”

  沈洪义只好直白了说:“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军事秘密。”

  美国人耸耸肩,说:“噢,我们理解。”

  沈洪义的意思是想返回临时指挥部,但车却拐向了美国大使馆,美国人把车停在马路边,要请沈洪义进去喝咖啡。沈洪义一肚子心事,哪能答应?再说他哪有和这些大鼻子打交道的能耐?就拒绝了。美国人这才说:“我们的大使司徒雷登先生想见见你们,并通过你们见见你们长官,请予合作。”

  沈洪义更慌了,幸好战前政治学习时听过怎样应付这种事儿,于是就生硬地说:“我们不知道什么美国大使馆,只知道你们是住在中国的侨民。”

  美国人生气了,说:“那就请你们下车,我们要回去处理公务。”

  沈洪义想:狗日的说变脸就变脸,下车就下车,这点路还难得住老子了?又一想,这样做岂不是丢面子了?脸一拉,说:“你们是维持治安委员会派来帮助我们执行任务的,从哪里把我们接来,就该把我们送回哪里!”

  他和两个侦察员就是不下车。美国人摇摇头,只得开车送他们回去。

  这时已是早上9点多钟了,104师的部队一队接一队地从街上走过。南京市民、工人特别是学生不断涌上街头夹道欢迎,使沈洪义们感到惊奇的是,国民党的交通警察居然也上岗了,站在路口维持秩序。后来听说他们的头头是地下党员,南京的地下党真还有两下子。

  3

  许传领离开总统府前,实在馋那辆轿车,就动员那个勤务工开着车,带着他、刘洪宪、杨守莱、魏继贤几个人,一直把车开到了下关。碰到有问的,许传领就说:“这是留给师部用的。”

  这时侦察连已经接到新的命令,去占领国防部二厅,他们就和连队一起,进驻到了原国民党国防部二厅,那辆轿车也被开进来了。

  因为侦察连进驻得太突然,里边还有一些人没撤走。不过他们都是穿长衫或中山装的,对侦察连的人说他们只是勤杂人员,是特意留在这里等待起义并保护财产,等待大军接管的。不过南京地下党工委来人说,这些人十有八九是留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因为国防部二厅是国民党军统特务的大本营,里边有许多国民党特务系统的机密档案,说不定他们还没来得及全部转移呢!地下党的人要侦察连的人一定要保管好这些档案,不要让特务破坏了,他们对上级汇报后再来接管。侦察连的人发现,在一个大房子里果真有一个半地下式的大保险柜,他们用尽各种办法也没打开。于是董家莆命令机枪班就住在这里边,严加防范。他们就睡在地毯上,倒也觉得舒服。

  不过也有叫侦察连为难的地方:你说这里边没走的人是特务吧,没有确切的证据;你说不是吧,他们又待在你身边,整天这里串游那里串游的,叫你不放心。一次机枪班出去执行任务,一个人还不知怎的溜进了那个大房子,叫连里值勤的看见了,喝令他出来,他点头哈腰地说是按习惯进来检查保险柜的,生怕被搞坏了,他们没法交代。

  董家莆和李战胜听了这个情况,到大房子里来,皱着眉头想:你说这大铁柜子里到底是啥玩意儿?要真是重要档案,万一叫特务破坏了就麻烦了。不过怎么对付那帮留在这里的人呢?这帮人的住处已经被集中在了西侧那座楼房的二楼,说起来好监视了一些,但毕竟不能完全看好他们。他们嘀咕这事的时候,许传领在一边听见了,说:“那还不好说?把这帮人撵出去就是了。”

  李战胜说:“你说的倒轻巧,人家说是起义的,你凭什么把人撵走?”

  许传领说:“你们尽管把这事儿交给我,保准叫他们自个儿乖乖地走。”

  李战胜还是不太乐意答应的样子,董家莆却说:“那好!限你两天之内完成任务!不过不能乱来!”

  许传领说:“是!”

  那些留守人员是分别住在三间房子里的。这天早上,他们都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这三间房子第一个起床的人刚打开门,头顶上都突然掉下了一个手榴弹,在脚下的地板上砸出了一个白印儿。而且,看来手榴弹弦是扯出来吊在门框上的,门一开,就掉下来了。

  这一下,开门人吓得没了人声儿,惨叫着:“手榴弹!手榴弹!”抱头向屋里蹿,待屋里人明白过来,也吓得纷纷往床下、桌下和墙旮旯里躲。不过奇怪的是,这些铁家伙都没炸。可他们还是吓得不轻。找来侦察连的人,哆哆嗦嗦地说了情况。

  董家莆阴着脸,三间房子走了走,捡起三颗手榴弹看了看,看出里边的药已经倒出来了,知道是许传领这小子捣的鬼,但他把这秘密闷在心里,对那拨人说:“看来,你们起义叫国民党特务恨了,要治死你们哩!也幸亏这几颗手榴弹受潮了,没炸,要不——哼!看来,你们在这里的安全是没有保证的,还是搬走吧。”

  一个人问:“有什么证据说是国民党特务干的?”

  董家莆眼一瞪:“娘的!不是国民党干的是哪个干的?咹?你说!告诉你们!不管是哪个干的,俺们对你们是负不了责的!有些事儿该明白的也得明白!甭找没趣儿!你们要是还赖——嗯——住在这儿不走的话,哪个死了哪个负责!”

  那拨人互相看看,没做声儿。

  当天下午,他们都悄悄搬走了,连招呼都没打。

  第二天,南京地下党工委的人就带着介绍信来了,他们还带了几个技师,打开了那个大保险柜,里边果真是些敌特档案,无比重要。他们对侦察连表示了感谢,把档案全部带走了。

  李战胜碰到许传领,问:“这好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许传领说:“什么好事儿?是不是那些家伙滚了?”

  李战胜没好气地:“走了!”

  许传领说:“这不就得了嘛!”

  说罢就走了。

  李战胜看着许传领的背影,皱着眉头没说话。想想也是啊!无论如何,那帮人是走了,少了一桩大心事。

  4

  这天,35军的三个师已经全部过江,进驻到了南京。103师驻防在下关到新街口、中山路到中山北路以西;以东是104师;再向东至中山陵一带是105师。

  为了防止出现违纪事件,军部下令,除正常的值班、上岗,部队没有命令一律不得外出。

  但因为103师侦察连是第一个进来的连队,所以军部下令让他们以南京军管会的名义上街巡逻,处理应急事务。这一下侦察连人人都成了政治家、外交家、治安警察等多面手了。一会儿有搞破坏的特务要他们去抓,一会儿还要回答突然遇到的中外记者的问话,一会儿有起义、投降的国民党部队要他们接收。侦察连本来集中了,又高度分散了,人人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连部突然接到师部一个命令,要他们紧急赶往郊区的土山,那里本来有国民党两个团要投降,可不知怎的出现了骚乱的苗头,要他们赶紧去处理。

  在家的董家莆傻了眼,全连大多数都去执行命令了,自己还要留在连部值班,随时应付突发事件,不能离开,这里满打满算只能凑合起轮班在家的贺蓬、魏继贤、杨守莱等十来个人,也就一个班的兵力,要他们去对付两个团?天!中吗?可不中也得中啊!既然是命令,哪有不服从的说法儿?

  他只好把贺蓬叫来,把事情大约说了说,要他把在家的所有人都集合起来(除了董家莆本人),火速赶往土山。

  贺蓬把人集合起来,拉到大街上,一边往土山的方向赶,一边看着街上的车辆,终于看到一辆空着的大卡车开了过来,贺蓬手一摆,魏继贤、杨守莱几个人站到路中间,冲锋枪挎在胸前,凶巴巴地打了个停车的手势。卡车停下了,魏继贤、杨守莱二话没说就跳进了驾驶室,其他人跳进了车厢。

  司机惊慌地解释说,这车是按照维持治安委员会的指示,到机器厂拉人到中山陵一带维持秩序的。魏继贤说:“你们的事儿重要还是大军的事儿重要?什么委员会不委员会的,俺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呢!眼下你们要看清形势……”

  杨守莱见他又要作报告了,凶凶地对司机说:“啰嗦个啥呢!叫你开你就开!去土山!耽误了俺们的事儿,你吃不了兜着走!快!”他把枪冲司机摆了摆。

  司机只好一踩油门,卡车快速向前赶去。

  赶到土山,情况比他们想象得要严重。

  原来,解放军过江后,国民党的这两个团没有跑,留下来和解放军进行了接触,要求以起义对待,但解放军方面的谈判代表没答应,说他们这种情况只能算作投诚。

  国民党方面一些军官本来就不满意,偏偏解放军因为刚过江,事情太多,把他们扔在一边没顾上管,他们集中在几个大院子里,连着几天吃不好,喝不好,在一些军官的煽动下,终于要闹事了。虽说他们的枪已经大部分被集中在一个临时仓库了,但还是有少数人留了下来。待贺蓬这拨人赶过去,正赶上一个院子里有人开了枪,一些人撞倒解放军的谈判代表,冲到院子门口,要到临时仓库去把枪夺回来。

  眼见情况紧急,贺蓬几个人堵到门口,冲天上开了枪,大喊:“谁敢动?”闹事的人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解放军,一阵惊慌,收住了脚。

  魏继贤大声问:“哪个闹事的?站出来!”

  前边有人小声嘟囔:“你们不给吃,不给喝,就这样子对待我们?”

  可能闹事的人猜测到解放军来人不多,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大起来,又开始有了乱象。

  贺蓬看见天上飞来一只小鸟,左轮枪一举,“砰”一声,小鸟落了下来,大声说:“谁说没吃的?先给你们尝尝飞禽的味儿!”魏继贤也从旁边一个战士手中拿过一杆马枪——他长枪打得准——“砰、砰”两枪,把惊飞起来的两只鸟打了下来,喊:“俺再送你们两只!”

  他们接着把枪口转向人群,哪个不老实,把枪口对准哪个。对准了哪个,哪个就赶快噤了声,身子也缩小了一圈儿。杨守莱也端着枪,虎视眈眈地看着人群。一个谈判代表趁机喊:“你们谁身上有枪,希望现在马上交出来!还算你们是投诚!要过了这个时间,就坚决以敌对分子处理!”

  杨守莱大喊:“娘的!快点!这会儿还留枪,找死是不?”

  终于,有七八支短枪扔了出来。

  魏继贤喊:“还有!快点!”

  又有三把扔了出来。

  人群里有人喊:“哪个还有?快点扔了吧,别连累了弟兄!”

  过了一会儿,再也没有枪扔出来。有人喊:“长官,真没有了。”

  贺蓬说:“谁说我们不管你们吃喝了?这不,我们带来的车,就是给你们拉给养的嘛!你们要老老实实回屋里等着!现在,你们听口令——立正!向后转!目标——各人的房间,齐步走!”

  闹事的人听着口令,走回了房间。

  贺蓬和几个谈判代表商量了一下,要他赶快派人跟车回城里,向军部汇报情况,并抓紧派来兵力,送来食物。谈判代表答应了。

  下午,来了一个加强连和几辆满载食物的大车,侦察连的几个人才撤走了。

  5

  尽管进城部队东扑弄西扑弄,但怕出事怕出事的还是出事了,而且还多出在自己身上。103师307团一营谢营长带班出来,走到美国大使馆前,实在压不住好奇心,要进去看看洋景儿,大使馆的警卫都没拦住他。这一下惹恼了司徒雷登,出来用熟练的中文斥责他。

  谢营长也毫不客气——咱是胜利了的大军,你们是帝国主义,谁怕谁?就义正词严地给大使讲了一番大道理。大使恼了,叫他立即滚开!谢营长更是义愤填膺,叫大使滚出中国的土地!司徒雷登见和这大兵讲不清道理,回到办公室就给北平的共产党中央发去了抗议电报,同时也给华盛顿发了电报。

  当夜美国之音就对此事进行了广播。

  中央见事儿闹大了,严令查办,8兵团政委江渭清亲自带人到了307团驻地,关了谢营长的禁闭,等候进一步处理。后来,在北京军事博物馆里,把这件事的主角写成了这个营姓王的教导员,让他戴了冤帽子。不过好在人们对这个冒失的角色都不怎么讨厌,至多抱以善意的一笑。

  还有一个想观洋景儿的战士闯进了苏联大使馆,不过还好,大使夫人请他喝了怪味儿的咖啡,还送给了他一包糖果,怀了孕的她还亲自开车把他送回了部队,说要看看他们这支英雄的部队。大使夫人一离开,那战士就被关了禁闭。

  许传领分到的任务让他哭笑不得。在他们驻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挂着“美聚院”牌子的三层楼房,其实是一个妓女院。经常有穿旗袍、涂脂抹粉的女人出出进进,扭腰摆臀,眼波勾闪,惹得一些经过的大兵,一个劲儿偷偷地看。师里怕出事,就派许传领和邹见富一人一支短枪,在美聚院门前站岗。这一阵儿不知怎的,邹见富说话少了,经常勾着头想心事。有时和他打招呼,他还会猛怔地吓一跳。这小子,是怎么了?

  其实,这时的邹见富真还有满肚子心事。心事就在自个儿的一个帆布挎包上。自郯城战役他捡了二十三块大洋后,又捡了一个帆布挎包,把大洋放在了里边,白天塞进背包里,晚上枕在头底下。说也怪了,自有了这个挎包,以前他不太在乎的纸票什么的,也在乎了,有就留下来。淮海战役时,他还捡了一些金银细软,都放在了挎包里。

  说到淮海战役,他参加八路军后,曾形成了一些观念,使他看到了另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有了一种盼想,觉得挺好,可是老天!那淮海大战是一种什么打法啊!那可不是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那是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大仗啊!天摇地动,血海尸山,人人都成了红了眼的兽,人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一场血火大战,把他震得骨酥心寒,原来脑子里一些五彩缤纷的颜色一下子被抹得苍白无味——不论是什么“主义”、“思想”,要是用这么多血去染、去泡,不叫人心冷吗?这合理吗?

  还有,自己刚到队伍那阵儿还很吃香,可时间长了他明白过来,真吃香的还不是自己这类人,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只要是能杀能砍就能吃得开。就像许传领那样的,入党比自己晚多了,不早就是班长了?自个儿呢?不还是大兵一个?你还有什么混头?

  这样一想,那个帆布挎包在他心里就更沉了。眼下,他的这番心事许传领自然是不知道的。

  6

  因为耽误了生意,“美聚院”的老鸨对给她们派岗一事很不满,就常指使里边的女人出来挑逗他们。

  许传领还是第一次这样接触一些花枝招展、身子轮廓突鼓突显的女人,只觉得脸热心跳,滋味很复杂。自进南京城以来,大街小巷的,经常看到穿袍子、身段明显的女人,原本压在心里的一种东西,好像醒过神来似的,老是在身子里蹿来蹿去的,弄得他每每费老大的劲儿才能压住它。眼下对着这样一群女人,他脸板着,一点意思也不敢露出来,时间一长,脸都快僵了,可她们还是老围着转。

  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怕把不住自己,也不知是把不住什么。把枪一拔:“妈拉个巴子!快滚!再过来老子毙了你们!”

  几个女人花容失色,尖叫着跑了。许传领觉得对这些好看的女人这样真是不应该,有些于心不忍,心里说:“谁叫你们老在这里转来转去的?”

  比起来,他还是喜欢到街上去巡逻。这天终于轮到他和杨守莱上街了。走着走着,看到右手街面上有个照相馆。他们都是第一次进这么大的城市,又是占领了南京,心里本来都有照张相的想法。许传领就说:“走,进去照张相!”

  进去后,还是第一次看见照相机,高高地站着,像一架重机枪。他们轮着过去让这重机枪扫射了一番,照了相。照相师傅要他们三天后来取。他们要掏钱,师傅连连摆手,说:“大军作战辛苦,不要钱,不要钱。”

  许传领还是掏出几张北海票子,也不知道够不够,扔给了照相师傅。

  他们又走到一个摆摊儿的地方,摊儿上全是五花八门的日用百货,他们看见有一个卖国民党旧军服的摊子,军上衣、裤子、帽子、鞋等等什么都有。军上衣是呢子的,领章什么的都摘掉了,看去很馋人,不过不能买,因为用不上。倒是那些鞋还可以,翻皮的大头鞋,好像也是美国货吧,很结实,又气派,就想买一双。

  许传领掏钱想买,摊主一看是北海票子,说不要。许传领想:“娘的,都解放了,为什么不能用?觉悟真是低啊!”就质问他怎么不能用?

  摊主说现在市面上还没使这玩意儿,他们不能要。

  杨守莱想起自己在郯城拾的那些花花拉拉的票子。当时他一共留了54张,淮海战役和魏继贤在弹坑里打牌时丢了二十几张,还有二十几张,不知眼下能不能用。他心里已经作好了碰钉子的准备:一是还不知它们是不是钱,是什么钱;二是上面叫自己画上了红桃K,梅花A等符号,搞得乱七八糟的。孬好拿一张试试吧,问摊主:“这个能用不?”

  摊主接过一看,用手甩了甩,眼冒了光,奇怪地看看杨守莱,问:“老总能用,能用!您买几双?”他又奇怪地看了看杨守莱。

  当时,许传领穿着军装,杨守莱却穿着便衣,头戴瓜皮帽,上穿黑色的右大襟短袄,大裆裤子,典型的鲁南百姓服装。尤其是那大襟短袄,脏得厉害,油光光的,中间还束了一根草绳子。要不是他背着枪(还一长一短呢),一边还站着个穿军装的,谁还把他看成是个当兵的?说是个要饭的嘛,倒有人相信,可他身上偏偏就有货真价实的美元,你看怪吧?

  当下杨守莱就琢磨开了,他拿出一张票子来只是试试,可听摊主竟然问他买几双,看那意思,那一张还能买两双?就大胆说:“两双。”

  他要给自己的哥们也买一双。

  摊主连连点头,抱出了几双鞋,要他们挑。挑了两双后,摊主又问:“老总还要什么?”

  杨守莱又想:“巴不是那张票子还没用完?”又不能露出自己不知道的样子,看了看自己束在腰上的草绳子,说:“那皮带——也是两根。”

  摊主麻利地拿了两根皮带。

  杨守莱接过后,又眼巴巴地看着摊主,想看他还问不问买什么了。

  摊主说:“老总,您买这些东西,照理还欠我几分,不过我也不要了。您走好啊!”

  杨守莱虽有些疑惑,可这次毕竟也是意外的收获,更重要的是知道了那副“牌”是很值钱的,因此心里还是很恣的。他分给许传领一双鞋、一根皮带,两人喜气洋洋地向回走。

  其实,摊主早就看出那两个土包子不知道这是一张十元面值的美元了,按当时的价儿,买他的半个摊儿都不成问题,可他适可而止,卖给了他们两双鞋、两根皮带,把他们打发了。

  7

  第二天许传领是和董玉麟上街巡逻,看到一处地方一堆堆的,围着好多人,就走了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些象棋摊儿,摆擂台的设下牌局,让人来下,要赢了,设局的就输给挑战者一元钱;要输了,挑战者就输给设局的一元钱。董玉麟是个棋迷,看到这种事儿自然不放过,在一个棋局旁边看了起来。

  这个设局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在他的摊儿上,围的人最多,挑战的人也最多,有的还连下了好几局,可都无一例外地输了,钱都让老者划拉去了。个个输得脸红脖子粗。

  董玉麟默不作声地在棋局面前蹲了下来。老者看看他挎着的枪和旁边同样挎着枪的许传领,说:“大军还是不要掺和这些事儿。”

  董玉麟说:“怎么了?怕不给钱是不是?告诉你!一分也少不了!”

  老者冷笑一声,道:“按规矩,第一步你先走!”

  董玉麟也不说话,眯着眼走了一步。

  老者看他走的第一步,就有些奇怪,抬眼看看对手的脸,跟着走了一步。

  董玉麟又走了一步。

  老者神态有些紧张,琢磨了一会儿,再跟了一步。

  董玉麟又走了一步。

  老者鼻子尖上出汗了,也不出手了,憋了好半天,脸红了,嗫嚅嘟囔:“算你赢了。钱在那儿,随你拿吧。”

  董玉麟冷笑一声:“甭急,钱先放那儿。”

  他又走到邻摊上,和新对手下起来。结果,也是走了没几步,赢了对手。

  这天,他横扫了这里的十个棋局,还有几个收了摊,不和他下了。他没要那些摊儿的钱,只对他们说:“就凭你们这些臭棋,还到这儿骗钱?快滚!”

  那些棋摊主儿,个个红着脸,收起摊子离开了。

  周围观棋的人发出啧啧的声音,看着董玉麟,像看一个奇异的神人。

  许传领傍在他身边,神气也壮了许多。他光知道董老头儿在部队里打遍天下无敌手,好像这还不说明问题,可今儿一看,在南京街头他也是威风八面哩!不觉更佩服他了。

  其实这董老头儿的棋术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他一直没对人细讲。

  他是河北沧州人士,生于1902年,早年父母双亡,十几岁就流落到北平,在香山寺附近结交了一帮流浪小儿,成了他们的头儿。讨饭之余,围着香山寺上墙爬树,打狗掏鸟,也有好多孩童的乐趣。过不多久,寺里一个胖胖的方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在他一张坐毡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木制棋盘,经常有一些棋界高手过来找他下棋,可无一能将动他的老帅,就别说赢他了。因他的老帅从来没动过,时间久了,颜色就比别的棋子深了许多,并蒙上了一层灰尘。

  一次董玉麟偷偷动了动那老帅,竟然纹丝不动。这才明白,这老帅是用钉子钉在棋盘上的。怨不得方丈放言,哪个能将动他的老帅,他就从此不下棋了呢。

  对董玉麟这捣蛋鬼,方丈是不讨厌的,反觉得他聪明伶俐,手脚利索,内心里挺喜欢。董玉麟在旁边看棋,时间长了,偶尔提醒客人几招路数,竟然也让方丈暗暗心动。后来干脆收他做了一个“跳墙和尚”——就是在寺里干些杂活,跟着和尚做点功课,寺里施舍一些衣食,但不是正式出家——常教给他武艺和棋术。

  孰不知这董玉麟天资聪慧,不论是武术还是棋术,功夫日进。1918年6月的一天,师徒二人又在对弈,十几步下来,已是十六岁的董玉麟果真一步将到了点子上,方丈盯着棋盘,哑然不语了许久,忽然举起手掌,“啪”的一掌,棋盘粉碎,棋子像颗颗弹丸进向空中,竟然打断了些许树枝,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董玉麟脸吓白了,忙跪地谢罪。

  方丈赶紧将他扶起来,说:“弟子不必这样,我是早就盼望这一天了。要不我会终身扯在这局棋上,迷也迷死了,今日是你把我解脱了出来。不过我早就看出来,这一方小寺,并不是你的久居之地,既然你的技艺已成,可以闯荡江湖了。记住,不论走到哪里,摆下棋局,只要说是从香山寺里出来的,别人都不敢小看你。”

  其实方丈早就看出董玉麟不是出家之人,要不早就收他当正式和尚了。眼见得他成为了一个小伙子,棋艺、武艺日精,也期望他闯荡社会,成就一番事业。

  董玉麟满怀伤感,谢了师傅,这就走出了寺门。谁知世事难料,上天并没给他特别的造化,他在外流浪多年,走投无路,只好走入行伍,先跟吴佩孚,后跟张作霖,又跟共产党,颠簸半生,从武二十余年,临时来看,似乎并没成就一番事业,好在面上看,他在队伍里自我感觉尚可,至于究竟能不能有什么造化,还看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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