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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二章

  1

  自听完董家莆的汇报,罗积伟就下了决心:“就打他娘的一仗!”

  向刘涌司令员汇报了后,刘涌也同意了。支队又安排了几次侦察,一营侦察班的董玉麟还带着庞有福混进了马梁子据点,转悠了几圈,进一步摸准了敌人的来回规律。刘涌和两个营长由董家莆和宋加强带路,亲自化装到沟坡附近看了地形。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部队吃了一顿白面饽饽、菠菜鸡蛋汤,连夜出发了。

  因为这是打鬼子的第一仗,所以他们很慎重,除留一个连的留守部队,全支队都参加了,还动员了六区区中队的五十多个人。还好,临出发前,总算发给了许传领两颗手榴弹和一把匕首。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沟坡村东南角的阵地。按照部署,一营的一、二连担任主攻,埋伏在西边的坟地;三连和六区区中队埋伏在东边的坟地,担任助攻。二营的三个连,分别占领周围的一些要地,担任阻援任务。支队特务连担任预备队。刘涌是总指挥,罗积伟是主攻指挥。

  按侦察的情况,催粮的日伪军也就七十多个人,自己这一方出动了六百多,打主攻的也有三百多人,应该是牛刀子杀鸡,没有问题。不过刘涌、罗积伟几个和日军打过仗的老红军,对他们的战斗力是有所了解的,还是有些担心。虽然他们怕影响士气,没过分渲染日军的厉害,但无论是在战前的战斗动员,还是部队进入埋伏阵地后,都一再传达命令,要小心、慎重。

  从一大早一直待到下午,趴在草丛里不能有大的动作,中间小小心心地啃了两顿干饽饽,喝了点凉水,也实在够他们受的。

  好容易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催粮的车队过来了。仔细看去,二鬼子的队形和鬼子的队形就是不一样:二鬼子走得吊儿郎当,鬼子走得很整齐——抬腿甩胳膊齐刷刷的,看肩线和刺刀尖,一起一伏的,总是一条线,隐隐地透出一种慑人的气度。不过他们确实骄傲得鼻孔冲了天,大意得很,眼睛根本不向两边看。

  侦察兵在战斗打响的时候,一般都担任警戒任务,没有特殊情况是打不了正面进攻的。眼下,一营侦察班埋伏在西边坟地的北端,营长给他们的任务是监视漏网、逃跑之敌,并特意嘱咐董家莆,没有他的命令,绝对不能随便出击。营长明白组成一个侦察班的不易,不想让他们受损失。

  看着路上的鬼子,许传领又有了第一次看见他们时的那种反应,头皮“铮——”地一麻,一股说不清的什么劲儿顶得他很难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出开火命令的,只听见周围噼里啪啦响起了枪声,一层淡淡的蓝烟升腾起来。

  他浑身一悚,知道战斗开始了。

  走在前边的二鬼子不撑打,胡乱趴在地上和车轱辘后边开枪,还有撒开脚丫子跑的。鬼子就不一样了,表现令人吃惊:听到枪声后,就像被安了按钮似的,一下全卧倒了。离路沟近的,接着翻到路沟里,用刺刀三掘两挖,在沟沿挖出一个槽子,枪一支,就“叭勾——”、“叭勾——”地开了枪。只看得见半截钢盔和枪口,看不见他们的身子。

  这里除两边坡地上的坟地被八路军占了外,紧贴着路东还有一小片坟地,因为离路太近,八路军没布置人。在路沟里鬼子的掩护下,别的鬼子侧着身子向这块坟地爬,右手拖枪,左胳膊肘儿拄地,左腿一蜷一缩,右脚一蹬一蹬,像一条黄虫子,出溜出溜地,很利索。一爬到坟地,枪就伸出来射击。有了他们的掩护,趴在路沟里的鬼子也虫子似的爬进了坟地。两边坡地上的枪一齐向他们射击,打得土、石“扑扑”、“啪啪”地溅起来,可就是很难打中他们。

  鬼子分成两组,一组一挺歪把子机枪和十几支步枪,分别向西坡、东坡的坟地射击。他们的枪法奇准。许传领看见这边阵地上一个黑脸汉子,在土坎上放上了一块石头,垫在枪下边,刚打了一枪,随着就有一枪打过来,把那块石头打成了碎片。黑脸汉子一下冒了一头汗。再也不敢抬头了。别人也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有个排长火了,猛地站起来,举起驳壳枪就打,刚打出几发子弹,一颗子弹就打进了他的脖子,他一声不响,像一截沉重的木头,“扑”地摔倒了。二连的文书是个戴眼镜的,视力不好,趴着瞄准,瞄得时间稍长了一点,还没等扣动扳机,一发子弹就打中了他的头,红的血、白的脑浆子,进了出来。

  这边的枪声一时哑了下来。

  东坡的坟地更被动,鬼子一还击,区中队的一个人被打死了,一个班的人竟然一下爬起来,盲目地乱跑,全被鬼子用枪点了,还趁势发起了冲击。鬼子本来人就不多,还有一些封锁着西坡的坟地,竟然起来十几个人,吆喝起十几个二鬼子,分开两拨进行包抄。东坡坟地里的人开枪射击,可鬼子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卧倒,根本打不着他们。

  东坡坟地里的人要是一露身子呢,肯定会被打倒。眼看鬼子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呜里哇啦地越来越近。坟地里的人觉得他们简直是些打不死的妖怪,终于沉不住气了,先是区中队有人爬起来跑,几个影响一群,最后连二支队一营三连也跟着跑起来。鬼子趁机占了这块坟地,机枪扫,步枪点,眼看区中队的人一堆堆被打倒了,几乎没剩下几个。三连也伤亡了不少人。

  2

  许传领蒙了,仗还有这么打的?天!才三十来个鬼子啊!他下意识地活动活动胳膊,手里只是两个手榴弹。咬着牙,有想哭的感觉。

  解除了东边的威胁,鬼子又调过头向西边的坟地射击。

  眼看对手占领了有利地形,西边阵地上的人忍不住了,一个人爬出坟地,爬到右边一个崖头上,那里地形好,可以从上到下看清对方的阵地。他举起马枪,本来是想打鬼子的机枪射手的,可把机枪副射手打中了。他又开了一枪,干掉了一个露出身子的二鬼子。看来他的枪法还可以。这时许传领听身边的董玉麟嘟囔:“哎呀,快换地儿!”

  那人正在兴头上,又举枪射击,可刚抬头,一颗子弹打来,正中头部。他不动了。

  许传领突然想:看来在一个地方不能同时打死几个对手,要不就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这时,红了眼的罗积伟到前边来了,喊:“冲!娘的给我冲!”

  一群人站起来就冲,可冲得蒙蒙怔怔,还没到路边,就全被机枪扫倒了。

  咱这边有实在气不过的,尤其是那些老红军。他们血里滚,火里淬,打了多少年仗,一个个儿铁骨铮铮,豪气薄天,积了一身神圣的自尊,枪声一响,心里只有压倒对手的念头儿,哪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可旁边就是一些刚扛枪不多久的老百姓,你有什么办法?二连连长就是一个老红军,他实在火了,一把脱下褂子,裸着上身,一手拿着驳壳枪,一手抓着两颗手榴弹,干脆自己冲了出去。动作倒是很利索,也会利用地形地物,几个翻滚就越过了路面。看来他是想把鬼子阵地北头的一挺机枪打掉。

  他一个坟头一个坟头地跃进,有时像鬼子那样左胳膊肘儿拄地,左腿一蜷一缩,右脚一蹬一蹬,出溜出溜爬几下,有时连翻几个跟头,很是麻利。子弹在他身前身后不时爆起一朵朵土花,可就是打不中他。这边有人低声喝好。许传领紧张地看着,气都喘不上来了。眼看就要接近鬼子的机枪阵地了,他抬身用驳壳枪打了一梭子,接着扬起胳膊就要投弹,可就在这刹那,一梭子机枪子弹打在了他的胸膛上。他一下子歪倒了,但他稍顿了一会儿,还是向前爬了几步,留下了一汪通红的血印子,挣扎着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不过也就扔了几米远,在他头前爆炸了。他的身子又抽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也可能又叫自己扔出的手榴弹的弹片击中了。

  鬼子的机枪还在叫。

  二连指导员和一连连长红了眼,扯着嗓子大喊:“冲啊!”站起来就带人冲上了路。

  鬼子的两挺机枪和步枪疯了似的扫射,路面上不时有人倒下去。有人退回来,有人冲过了路,占了路边的几个坟头,和鬼子对射起来。本来只有监视任务的侦察班,实在压不住了,董家莆忘了营长的嘱咐,一声喊:“咱也上!”

  九个人一下冲了上去。不过许传领无意中看见,董玉麟似乎被什么黏住了似的,稍迟一会儿,才冲了上来。

  因为他们是在最北边,一直没开枪,鬼子没注意,在鬼子发现他们掉转枪口以前,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也占领了路东边的几个坟头,和刚才占领几个坟头的人一起。对鬼子形成了包抄之势。

  许传领蒙头蒙脑地跟过去,后边的董玉麟一把把他拉倒在身边,说:“别露头!”

  鬼子的火力分散了,但还是压得很紧。赵庆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向鬼子那里扔了块土坷垃,一个鬼子以为是手榴弹,起身一闪,赵庆江乘机“啪”的一枪,那鬼子一头栽倒了。赵庆江眼光冷冷的,嘴角夹着一丝笑。另一个鬼子起身去拖被打倒的鬼子,宋加强也是一枪,把他撂倒了。不过突然有一枪打过来,顺宋加强的头皮擦过去,头发燎出了一条沟,发出一股焦糊味儿。他赶紧把头低下,吐了吐舌头:“娘的!还挺准哩!”

  这个时候许传领有些急,眼看着赵庆江和宋加强一人干倒了一个鬼子,可自己连枪都没有,怎么和他们比杀人?这太不公平了!

  这当儿,他听到的枪声和先前就不一样了,先前多是“啾啾”地划过天空,眼下多“哧哧”的,声音很短促,常常伴随着弹头落地的“扑扑”声。他看到,每当有这种声儿响起,董玉麟就会把身子埋下来,并别过脑袋,叫他也低下头。说来也怪,他在这种枪炮激烈的场合,脑瓜子特灵便、清醒,立马就明白,这种“哧哧”、“扑扑”的动静甭看不怎么响,却是最歹毒、最有可能夺你命的,该躲的时候就得躲。娘的,这打仗的道道真还不少,得好生学啊!

  鬼子的火力被吸引过来不少,西边阵地上,罗积伟又带人发起了冲锋,终于冲进了鬼子的阵地。鬼子“呀呀”地喊着,挺着刺刀迎上来了。

  一场刺刀战开始了。许传领看到,咱的人拼刺刀好扎堆,几个对付一个。好像是叫一股劲儿逼着,不由自主地向自己人身上靠。鬼子倒不是这样,一个是一个的。在人堆里,还能零零碎碎地听到枪响,不过枪响后,倒下的往往是鬼子。当时,许传领还不知道鬼子拼刺刀枪里不准留子弹的规矩。不过他看见,鬼子拼刺刀很利索,经常看见他们脑袋一埋,一个垫步,胳膊向前一突,刺刀就出去了。枪、胳膊、肩、脑袋基本是一条线儿。挡对方的刺刀也是,握枪把的右手腕子一翻,幅度很小,枪刺就压下去了,对方的刺刀就会“铛”地被拨开,接着就会来个突刺。咱的人呢,多数操枪的动作很大,像抡大棒似的,一动就闪出空当,叫对手占了便宜。几个对付一个都还有些吃劲儿。

  这时太阳已经大偏西,西斜的阳光打在黄蒙蒙的硝烟、尘土上,刺刀在里边一闪闪地起伏,人影像斗鸡一样,一会儿这个起来,一会儿那个下去。叮叮当当的铁器撞击声,冷锐地弥散开来。不时有一股血浆,“扑”地溅起来,就像一枝枝鸡冠花举向了天空。

  咱眼看要撑不住劲儿了,渐渐被鬼子逼出了坟地。

  咱这边又有人急红了眼:一个大个子,头上裹着绷带,往地上一躺,一边打着滚儿,一边连拽带扯,从躺在地下的尸身上,扯下了几个手榴弹袋子,急急地裹在腰上,里边共有十几颗手榴弹,他把它们都揭了盖儿,十几根白色的拉火索系成一疙瘩,晃在腰间,又捡起一杆三八大盖,大喊一声,跃起来,冲进了对手堆里。好像是二连的副指导员,也是个老红军。

  对手看到他这架势,愣怔了一下,大个子趁机一个突刺,捅倒了一个鬼子,紧接着两个漂亮的垫步向前加突刺,又刺倒了一个二鬼子,动作一点也不亚于鬼子。对手终于清醒过来,恼火地围上他,几把刺刀同时逼上来,后边一把刺刀眼看刺到他身上,他一个闪腾,胳膊肘一甩,枪托刷地抡过去,“咔”地砸在了对手的钢盔上,对手被砸晕了,他接着一刺刀,挑了对手的肚子。赶紧收回动作,又把刺刀对准了前方。

  又有几个鬼子成半圆形围住了他。他跳来闪去,几个回合过去后,大口喘着气。本来他头就负了伤,眼下血又涌出来,漫了满脸,连上衣襟都打湿了。他有些晕,眯眯眼,踉跄了一步,才站住了。看来实在撑不住了。

  鬼子把他逼到一个坟边上,他拼命出枪,已经不那么有劲了,被对手把刺刀拨开,接着一个反刺,刺中了他的左胸。血立时就染透了他的衣裳。他咬牙反刺向对手,连抽回刺刀的劲儿也没有了。侧面一个鬼子又刺中了他的肚子。他向前抢了一步,站住了,但同时,又有几个鬼子刺中了他。他倒下的刹那,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一股浓烟升腾起来。他周围的人影全不见了。

  后撤的八路军喊着,趁机又攻进了坟地。

  3

  许传领只觉得喉头一热,眼看憋不住,眼泪要流出来了,激愤得下腭骨不住地抖。他觉得这些老红军简直就是神,能打仗的神,当兵就要当这样的!他不相信这样的人能死去。可惜咱队伍里这样的人太少了,满打满算就那么几个人。要都像他们那样儿,小鬼子肯定撑不住。他突然想,当这侦察兵平时在队伍里挺神气的,其实很窝囊,到了打仗的时候,只有看的份儿。他想象着自己蹿了上去,拼刺刀的本事比那些老红军和鬼子都要厉害,一个突刺就倒下一个鬼子,不一会儿就倒下一大片。

  他注意到,董班长胸脯子一起一伏的,眼瞪得比牛眼还大。许传领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了,心眼看要跳出来。支起身子,紧握手榴弹,随时准备蹿上去。

  说起来,董家莆虽然带人冲进了坟地,但心里还是顾虑营长的命令,不敢再次冲锋,眼下实在压不住了,又把命令丢到了脑瓜子后边,大喊:“给俺上!”

  他又想起什么,呵斥许传领:“你待这儿,甭动!”说着就跳了出去。

  一刹那许传领像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凭啥不叫俺上?这还叫比谁杀人多?这么样俺杀个鸟?越想越气,终于按捺不住,去他娘的!一下跳了出去。

  看见一个鬼子在和董家莆转圈儿,脊梁正对着他,什么也没想,也不知道是被一股什么劲儿驱动着,只感到脑子里呼呼地像刮着一股热风,一片炽白,兔子似的蹿过去,一个蹦子蹦到鬼子脊梁上,左胳膊揽着他的脖子,两腿攀在他腰上,右手举起手榴弹,照着他的耳朵根子就砸。那鬼子急得乱蹦跳,就是摔不下来。因为鬼子带着钢盔,许传领用手榴弹砸不准地方,干脆头一低,狠狠照脖子咬去。他感到嘴里软乎乎、热乎乎的,还有筋骨被咬碎的咯吱声。一刹那,身上像有什么被唤醒了,血一下沸起来,亢奋得浑身发抖,更下了力气。鬼子哇哇直叫。董家莆乘机攮了一刺刀,鬼子倒了,把许传领也压在了地上。

  另一个鬼子“呀呀”地赶过来,照准他就刺。赵庆江手持上了刺刀的汉阳造,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过来,冲鬼子就是一刀,鬼子赶紧躲开了。赵庆江和他对刺起来。

  许传领突然觉得赵庆江的刺杀动作也像那么回事。不过看来,真正能找个刺中对手的机会也不容易,因为对手也不是没本事,既会躲,又会冷不丁反刺过来,赵庆江也得躲。因为老是刺不到目标,他眼里压着一股躁火,把眼光都烧绿了。

  罗成和庞有福傍上块儿,刺刀尖上闪着寒光,虎了吧唧地看着对手。腿微躬,臂膀上的肌肉块立鼓立显,像两只跃跃欲扑的狮子,和对手周旋着。

  李乃好又是不一样,眼直直地冒着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杆刺刀豁了牙的老套筒握在手里,轻得像根柴棍儿。因为刺杀技术还不是很熟练,不习惯用向前突刺的动作,动不动就横抡起来。不过他人高马大,腿如桩,臂如棒,像头威风凛凛的狗熊,一抡一阵风,也能把鬼子吓退几步。

  许传领啐了一口嘴里的血,四处寻觅着空子。他多了个心眼儿,压在鬼子身子底下,不急于爬起来,想什么时候有了能叫他占便宜的空子,再把鬼子掀开,跳起来不迟。他突然看到,和咱拼刺刀的鬼子多数是些矮子,有的腿还罗圈着,比咱的人整整矮了半头。他怔怔地想——怪了!就凭这些歪瓜劣枣的坯子、劣种,怎么就能跑到这里来欺负咱呢?

  他注意到,有意思的是董玉麟,他并不使长枪,也不混在人群中间,而是拎着他那把枪牌撸子,只在人群边上溜来溜去,像个小偷,冷不丁抽空子就是一枪,撂倒一个。如果说侦察班别的人都如狼似虎,那么他就是一只狐狸。

  其实他才不信鬼子拼刺刀不开枪是讲“仁义”那种说法呢!在东北军时,他好歹对鬼子不陌生,琢磨过他们的三八枪和拼刺战术。三八枪身子长,射得远,打得准,射速高。可就因为这样,打中目标后一穿一个透,伤口溜滑,杀伤力反倒不大。但弹头穿过第一个目标后,速度就慢了,还会翻滚,变形,万一再打中第二个目标,杀伤力反倒会大大增强。拼刺刀的时候在人堆里开枪,打中的第二个目标经常是自己人,误伤的比例常常大过被对方刺倒的数量。这个账小鬼子还不会算?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鬼子的预备刺杀姿势是一手握前护木,一手握枪托的弯脖儿处,枪托下垂在右腿的侧面,半斜向面对对手,刺刀尖差不多和眉毛持平。这样,枪身的斜面正好护住脖子、胸脯和肚子,而自己刺刀一甩就可以突刺。问题是这样一来,枪口就斜向天了,格斗起来,要作射击准备,手指就得放在扳机上,这样问题就多了:一是双方的枪一磕碰,就会走火;二是手不能全力握枪,拼杀中使不上力气;三是三八枪太长,调转枪口的时候自己可能就被刺倒了。总的说来,使用三八枪拼刺刀,能有效射击的机会很少,保留枪膛中的子弹就没意思了。

  所以说,小鬼子拼刺刀退子弹决不是讲“仁义”,终归还是为了自己。咱中国的枪,子弹穿透力不强,打中对方后,子弹反倒能留在对方的身子里,杀伤力更强。咱为什么不占这个便宜?要是和鬼子讲那种“仁义”,才叫上当哩!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小偷战术很有道理。

  彭二的刺杀动作更特别。本来个子就不高,身子很敦壮,圆溜溜的,向前刺的时候,刹那间两脚腾空,像个皮球样蹦起来;当恶狠狠地把刺刀攮出去时,又像一只张牙舞爪、充满了噬血欲望的狼了。他还有个怪劲儿,就是拼刺的当儿,眼鼓着,嘴紧闭,一声也不吭,好像是力量都放在享受杀人上了,连哼一声的力气都不乐意浪费。不过正是因为他能蹦跶马上就引起了几个鬼子的注意,被围起来了。他眼看蹦不起来了。

  正在这时候,东北角一阵喊,原来被打散的三连,在三连长的呵斥下,又召集起了十几个人,冲了过来。这一下鬼子吃不住劲儿了,开始向后退。趁这个机会,彭二的刺刀一下攮进了一个鬼子的肋骨。

  眼看等不来机会了,许传领赶紧把压在身上的鬼子掀开,跳了起来。但剩下的二十几个鬼子带着二十来个二鬼子,用两挺机枪交替掩护,顺一条沟撤退了。咱的人要追击,不断有人伤亡,眼看压不过去,鬼子越退越远。

  4

  许传领觉得很没滋味儿,懊悔得要命。在咬了那鬼子的当时,没来得及使劲啐啐口里的血,眼下突然感到了满嘴的腥臊,胃里像有一只手,一个劲儿向外顶,几次眼看要呕出来。他开始一口口地啐,但总觉得啐不干净。他火了,干脆一咬牙,一皱眉,狠狠向肚子里咽了一大口。突然觉得不那么腥臊了,反倒是一种甜腥,温呼呼的甜腥,一下熨了下去。于是就顺了腔,和着唾沫,一口口地向下咽,脖子那儿就像有一只老鼠,一耸耸地动。直到把那血腥味儿全咽了下去。说来也怪了,刚咽完的刹那,身子里呼啦腾起了一股热,那种腥烘烘、血糊糊、热辣辣的感觉,又滤过全身,沉淀了下去。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这时,他突然看见远处有一支长枪,横在一个鬼子的尸体前边,眼都直了,耳边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一下蹦出去,跑了足有二十几米,一把拽起了那枪的背带。临离开前,突然有了个想法——看看那鬼子的脸。刚才拼刺刀,就算鬼子压在身上,都没想到看呢!只见那脸蜡白蜡白的,下巴颏上的胡茬子铁青。这不和咱差不多嘛!他胸脯上的血还没干,泛着红沫子。他又按了按鬼子的胳膊,还挺暄乎。再看看躺在那里的那副身架,两条短腿的膝盖向外撑着,撑成了一个半圆,整个儿像只死蛤蟆。小鬼子真还不咋地!真真是些劣种胚子!想起咬了鬼子的那一口,这些劣种胚子确实也是肉长的嘛!嘴也能啃得动,子弹也能穿个窟窿。

  像了却了一件心事,蓦地感到心实落了许多,这时才拖着枪向回跑,枪托在地上磕磕碰碰地跳,双方都还开着枪,一些子弹在身边“啾啾”地飞,在脚下“扑哧扑哧”地跳。这边咱的人吆喝:“趴下!隐蔽!娘的——隐蔽!”

  他火了:隐蔽个鸟啊!突然想起练兵时学过的射击要领,真是了,自个儿眼下有枪了,也不是不会打,凭什么光叫你们打老子?干脆掉过身子,趴下来,枪托向肩窝一顶,嘴里嘟囔:“三点一线——三点一线——”就瞄上了准儿。

  可练兵时学过的“三点一线”,对着眼下的那些活动目标,就是“一线”不了。眼睛都瞪麻了,目标都模糊了,还是不中。

  他干脆骂一声:“操你娘!”狠狠扣了扳机。只听“叭勾——”一声,就像从自个儿身子里贯出一口气,输入枪身,从枪口那里唱出来,说不出有多么舒坦。接着又是拉栓退壳,推栓上膛,“三点一线——三点一线——操你娘”,“叭勾——”又是一枪;又是拉栓退壳,推栓上膛,“三点一线——三点一线——操你娘”,“叭勾——”又是一枪……直到扳机扣下去,枪不响了,才知道子弹打完了。仔细一看,鬼子早没影儿了,也不知道打着没有。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开枪,沉淀在心底那种热辣辣的东西,沸尘似的扬了起来。感觉真不孬,真是恣儿。

  他腰也没弯,一气儿跑了回来。

  董家莆气蓝了眼,骂:“这么乱来,找死啊!”

  彭二也斜他一眼:“真是个累赘——”

  许传领本来就对彭二不满,老吊着个脸,谁欠你八百吊钱啊?一股火顶上来,说:“扯吊淡!你说哪个是累赘?”

  彭二说:“扯——扯你个淡!说你没说完呢!”

  赵庆江在一边打抱不平,说:“咋着了?咋着了?和个孩子较劲儿,显你能啊?”

  许传领还要说什么,董班长说他:“你甭嘟囔了!还有理了是不?记住了,以后在战场上,不管有什么行动,都要向班长报告!听见没有?”

  许传领低声嘟囔:“俺没枪,怎么杀鬼子?怎么比?”

  这时候,一连几个进入坟地搜索的人,突然咋呼起来:“快抓住他!抓住他!”

  原来,一个二鬼子没来得及逃跑,躺在地上装死,被搜索的人惊起来了,起身就窜,可他蒙头蒙脑的,竟然向侦察班这里窜来了。彭二反应比猎狗还快,董家莆一声“抓活的!”声音未落,他就一阵风似的截了过去。对方是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像一头熊。彭二一点不怕他,借着跑过去的劲儿,脑袋一低,炮弹似的撞上去,一下把对方撞倒了。

  对方本能地反抗,一拳打在了彭二的脸上,彭二身子一闪,差一点仰倒。他稳住身子,左手一把拽住对方的头发,右手抽出匕首,只见空中一道白刃一闪,一股血“滋——”地喷向了空中。接着,沾了血的刀刃不断地在空中闪烁起落,翻出了花儿。直到董家莆、许传领赶过去一看,那二鬼子已经被开了膛,豁得不像样子了。彭二还不算完,又照二鬼子捅了几刀,才把匕首照二鬼子身上抹了抹,插回了腰间。站起来时,眼光锃锃亮。

  本来战场上就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儿,此时,一股更浓的味道一下堵上了许传领的鼻子,差一点呕出来。脑子里奇怪地闪出了彭二杀羊的场面,看着他的样子,感觉很复杂,有些怕,又有些羡慕,更有些不服气,想:“杀了个逃跑的,算什么本事?”

  董家莆不满地说:“叫你抓活的,你偏捅死他!”

  彭二满不在乎地说:“留着是个累赘!”

  许传领扛着那支比自己还高的三八枪,想:“完了!连姓彭的都杀了一个,自己只啃了个鬼子的脖子,这一下,这龟孙又有笑话自己的本事了!”

  他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恨不能从地皮底下瞅出一个鬼子,上去杀了他。可硬是连根鬼子毛也没有了。

  这时候四周的枪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支队司令部的通讯员小跑着过来传达刘涌的命令:阻援的部队已经很吃紧了,要这边不论战果怎么样,赶紧撤出战斗。

  罗积伟一把把帽子抓下来,说:“他娘的!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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