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读书
抗日战争书籍

侦查连

第三章

  1

  这故事为什么要从二支队说起呢?这是因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35军第103师侦察连的前身,是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而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的种子,就是国民革命军山东第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一营侦察班。

  这二支队是由当地的地下共产党员把沂水、莒县一带的民间武装凑合起来编成的,原来叫山东八路军游击第四支队第六大队,成立时间是1938年2月9日。

  本来,在事变前,山东的共产党叫韩复榘关的关,杀的杀,都折腾得差不多了。但小日本大兵压境,国共第二次合作,一些蹲在监狱里的共产党员被放了出来。刚好这时韩复榘撒了脚丫子,小鬼子只占了几条线,面上还没展开,一下就显出了一片没有顶的天。

  共产党立马就抓住了机会,尽管造吧,就是连翻七十二个跟头也没管你的。恰好这些党员个顶个的是些人物,在全省各地起枪支,拉队伍,闹得烽火遍燃,硝烟处处。这还不算,他们抓紧向自己的大本营延安要能打仗的红军干部。偏偏共产党领袖的战略空间意识是第一流的,对着那个像骆驼头一样的山东半岛地图看了半天,一下就注意到了这里边蕴涵的巨大战略机会,二话没说,马上派了一批身经百战的红军骨干,星夜兼程,赶到山东,充实进了这些武装。从此拉开了经略山东的大幕。在以后十几年的战争中,共产党都会从这个决策中获得巨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利益。

  六大队在沂水成立后,由几个红军干部和韩复榘的老兵当教官,练了一阵兵,学会了几支歌,当年7月,又拉到莒县岳家沟、跺庄一带驻扎,整编为山东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从延安派来的红军干部分别当了司令员、政委和两个营的营长、教导员,连一些连排长都由他们干了。

  队伍是拉起来了,拢共五百多人,可枪就二百多杆。一营是二百六十九人,一百零九杆枪,其中六十六杆是汉阳造,四十三杆是老套筒:乍初集合那当儿,一营营长罗积伟带着几个老兵,挨个儿验枪,枪栓拉得咔咔响,末了还双手把枪一举,枪托向肩上一靠,生根似的稳在那儿,左眼一眯,这儿一瞄,那儿一瞄,“哒”地空扣一下扳机,这才把枪掷给原主。

  他觉得虽然枪是不多,可比他们当红军拉队伍时也算不孬了。他们来山东前,在山西和日本鬼子干过几仗,多少了解一些鬼子的武器,就拿步枪来说,这汉阳造也算是不错的了,比起三八大盖,除了射程稍差一点,杀伤力却毫不逊色。老套筒其实和汉阳造是一个家族,只不过老套筒比汉阳造早一辈儿,是比照着人家德国的毛瑟枪造的,因这枪管外面有一个套筒,所以叫它“老套筒”。后来去了套筒,以上护木代替,别的地方也稍微改了改,就成“汉阳造”了。这些枪都还将就,可惜还有十几杆实在是太老了,膛线都快磨平了,有的还用麻绳捆着枪栓,免得掉了。除了这些枪,别的就是些打兔子的抬杆以及大刀、扎枪之类的玩意儿了。

  像罗积伟这样侦察兵出身的打仗油子,开始就重视侦察的作用。部队成立初期,在沂水练兵当教官的时候,他就有意识地四处打量合适的角儿,心里大体有了目标,一营一建立,他就死皮赖脸地把这些角儿抠来,放到营直属侦察班里去。

  他挑人有自己的办法,练兵的时候,他专瞄着人的眼睛看。伴着练兵的动作,有一种眼光冷煞煞地、半隐半露地滴溜在眼膜上,会像磁铁一样磁住他。打了多少年仗,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他早悟出了一条道道,打仗是干什么的?那些鸟大道理归大道理,其实归总了一条,就是杀人!他找的就是天生的杀手!一个队伍能不能打仗,不能看他到底有多少兵,关键是看里边有多少个这样的杀手。一个班里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兵,这个班就带起来了;要是有两个,那就是超强班了。同样的,一个排、一个连乃至整个部队都是如此。只不过,这种天生的杀手很难得,得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

  他瞄准了这种眼光后,接下来,再看看这人的骨架,考察一下他的灵敏劲儿,心里就有数了。不过说实话,刚刚拉起的队伍,这样的角儿毕竟太少,千挑万选,也只选了八个他认为合格的。让其中的董家莆和宋加强当了正、副班长。也只好先这么将就了。

  侦察班里本来就两支枪,一是在韩复榘部队当过兵的赵庆江带来的汉阳造,一是在吴佩孚队伍里当过侦察员的董玉麟带来的枪牌撸子。别的就是董家莆、宋加强从“金钟罩”里带来的砍刀、铁鞭之类的玩意儿了。

  罗积伟当然不满意,在全营范围内,给两个班长调剂了短枪,董家莆是驳壳枪,宋加强是“撅把子”。这“撅把子”是罗积伟带来的,是红军根据地的兵工厂制造的,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打完后,还要把握把向下撅开退出弹壳,所以叫“撅把子”。不过别看它很笨,因为使的是步枪子弹,威力还是有的。罗积伟来到山东,调剂了一把驳壳枪,所以把这把“撅把子”给了宋加强。

  后来,部队在五莲山区和伪和平救国军张步云的部队打了几仗,有了些缴获。对侦察班的缴获,罗积伟就当不知道;别的连队搞到枪,他就要调剂一下。三调剂两调剂,就把侦察班的枪配齐了。虽然有的是马拐子。有的是汉阳造,长长短短的,反正是配齐了。

  这还不说,他还叫当过铁匠的庞有福给每人打了一把匕首,做了套子,有事没事地掖在腰里。一些连队有眼红的,说他偏心眼儿,罗积伟也不搭理。

  可就算这样,毕竟也是一支队伍啊。国民党莒县县长许树声和社会上的一些人士,都说共产党光知道拉队伍、抢山头,派款派粮,就是不真正地打鬼子。罗积伟很生气,娘的老子打了十几年的仗,一不打仗心里就长毛,竟然说老子不打鬼子?他憋着一肚子火,带部队在岳家沟集训了一阵,拉到县城南边的一个村子驻扎时,就派出营直属侦察班的班长董家莆、副班长宋加强,向西到一个叫马梁子的鬼子据点附近侦察了一番,这就有了沟坡伏击战这一出。

  2

  别说,罗积伟的眼光还真是“毒”,他挑到侦察班里的人,个顶个儿都是好汉,有几把刷子。

  先说董家莆,他是沂水王各庄人,家里很穷,锅里经常是清汤煮菜叶子。可这不妨碍他打小喜好舞枪弄棒。王各庄有习武的传统,村里有个武学,据说打明末时就有了。这年头兵荒马乱,凡是男人几乎人人都习武防身。武学的场院里摆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习武的人整日在刀光剑影里闪转腾挪,出门都是小衣襟短打扮儿。他自然深受影响,得空儿就跑去,跟着大人比划。跟在他后边的,还有一个小他两岁,名叫罗成的。时间长了,什么踢腿、压腿、弓步、马步等基本功,他们都来得很像样儿了。他一个远房二叔会一手铁鞭功夫,舞起来见人不见鞭。他看坡时,只要把铁鞭吊在看坡窝棚的门框上,就没人敢偷庄稼。董家莆还常跟屁虫似的跟在他腚后边,跟着他学铁鞭。虽说到长大了也没学出什么大名堂,但一身功夫底子是打下了。

  就是因为有这点底子,村里组织“金钟罩”,他和罗成就成了骨干。

  “金钟罩”是大刀会的一个支派,只要净了身,喝了符子,受了咒语,就算加入了。据说打仗时只要默默地叨咕咒语,身子就会像金钟罩着一样,刀枪不入。这一带的村子多数有“金钟罩”,青壮年参加的不少。比方说宋加强,和董家莆隔了几个村子,也是“金钟罩”里的一把好手。鬼子来了后,许多村子又以“金钟罩”为底子,搞起了常备队,董家莆还当了本村的队长。当有人拉常备队到沂水参加八路军的六大队时,他和罗成都跟着去了。

  宋加强是跟着他的大大参加的队伍。据说他家里很殷实,有百多亩地,可他大大是个共产党员,把自家的地都卖了,买了枪,拉出一支队伍到了六大队后,留下宋加强在六大队当兵,自己到鲁东南特委工作了;再说赵庆江,在韩复榘部队里当过兵,练出一身本事。鬼子进逼山东韩复榘率部逃跑时,他先是带一杆汉阳造回了家,后又参加了六大队;还有董玉麟,三十多岁了,长得老相点,都叫他董老头儿,既跟过吴佩孚也跟过张作霖,并且当的是侦察兵,浑身都是武艺;再一个是彭二,据说当过红军,不过不是上边派来的,而是自己参加队伍的。这家伙神神道道的,有种说不清的味道,不过打仗确实有几锤子。这三个在六大队时都当过教员。当过铁匠的庞有福呢?有一身打刀的功夫,更有一身使刀的功夫。剩下的李乃好,是个大力士,摔跤没几个能摔过他的。他的家在日照县海边的一个村子,不过家里没下海的,家里有几亩薄地,主要由大大、哥哥打理。他贩过私盐,也贩过鱼。他一身力气,也习过武,贩盐那当儿,领头的一般不叫他挑盐,而是拿着一根腊条棍儿当保镖,碰上查私盐的盐警就叫他出来对付。曾经有一次他连着把三个盐警扔到了路边的沟里。后来他觉得干这个风险太大,就又贩开了鱼。许多时候就是挑着鱼到西边乡里换粮食。他就是在到沂水换粮时,看到正在练兵、唱歌的六大队,里边还有女兵,感到很热闹、新鲜,正好旁边就是一个招兵榜,就干脆当了兵,把鱼担子也献出去了。

  但侦察班就八个人,少了点,营长叫董家莆注意再找几个。他一直在物色着,没想到在出去侦察的路上,就领来了一个许传领。小点不打紧,既然是侦察,有时也需要。关键是通过这一仗看得出来,他硬是个嘎巴脆的小子!

  因此说来,罗积伟对这个侦察班还是相当满意的。

  3

  每年的这个季节,北方平原就会蓬蓬隆隆地鼓胀起来,高粱红生生的、粲子绿莹莹的、谷子黄澄澄的,汪汪洋洋、浩浩荡荡,发水般漫卷了田野,斑斓了一派天地。你在莒中一带的田野里走,隔老远看到一簇更加突起的绿色,就像绿海里一座葱葱茏茏的岛屿,生动地泅在天幕边上,那便是一丛树木。并且,这树丛里八成就是一个村庄。

  一营营部和一连现在驻的村子叫坡头,是打完伏击战后转移过来的。几十户人家,多是土夯墙,麦秸屋顶,好的房子至多地基上有几层石头,墙周遭有几个砖垛子。这些房子几乎全遮盖在树冠下,密扎扎的树叶和着阵阵“知了——知了——”的蝉鸣,筛碎了阳光,也消解了炎热。这给部队的活动带来了好处,找个树底下一打扫,就是一个好场子。

  对这一仗,二支队的人别提有多窝囊了,尤其是刘涌、罗积伟等几个红军干部。全支队上上下下的连着开了几天总结会。你说几百个人对付几十个鬼子,充其量再加几十个伪军,竟然没灭了他们,自己还吃了大亏。他们的三连打残了,一个区中队基本报销了。尤其是死了一连连长和二连副指导员,这俩人可是他们一起来山东,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啊!从心里讲,真叫他们心疼的还是这两个人。这样的人可是种子啊!可以带出成百上千个响当当的好兵!

  这场战斗,还亏着后来侦察班冲了一下,总共灭了十几个鬼子,二十几个伪军。要不还不知怎么收场呢!闹得当地的百姓找区长要人,区长找他们要人,红着眼说他们不会打仗,往后要是再向区里要人,门儿也没有!支队的人也只能憋着火挨数落,你还能说什么?区长他们走后.刘涌把桌子一锤:“奶奶的!怎么也得找个机会练兵!往死里练!”

  在一营,罗积伟对侦察班还是很满意的,特意到班里表扬了他们:说全支队打死了十几个鬼子,他们就打死了四个。对董家莆批评许传领抢枪的事儿,他说:“你也别光说他,你们冲锋还不是违反老子的命令?日后可要注意了,要是给老子伤了人,可和你不算完!”

  对许传领,他说:“冒失是冒失了点,你小子胆子还行!不过——以后可要明白,可不能那么乱打子弹!咱哪耗得起?”他又说:“以后侦察班缴了武器,先保证自个儿使!你们一人一支是不够的,要一长一短两件家伙!”

  许传领听得心里直跳,恨不能赶快再去缴一支班长那样的二十响。

  尽管营长这么说了,许传领抢到的那杆三八大盖还是没捞着用,副营长非要让他先上缴,他要命不答应,并说营长说了,侦察班缴了的枪,先保证自个儿用。副营长说:不是不保证你用,是要统一调换,保证给你杆称手的。许传领说:“哄人呢?你赌咒!”

  副营长说:“奶奶的!老子和你和尿窝耍啊!哄人不是人!”

  许传领这才把枪给了他。许传领白天黑夜地吃不好,睡不好,好容易等了几天,果然给他从二连调剂过来一支枪。他还是有些不高兴,嘟囔说这枪不如他得到的那杆长。

  董玉麟把枪拿过来,一拉栓,枪托向肩上一靠,做了个瞄准动作。看来他对枪有些研究,说这是杆三八式马步枪,是从三八大盖枪身上设计出来的,零件都一样,也使三八式子弹。差别就是它的枪管和枪托短一些,重量也轻,配用的刺刀是三零式,主要是给骑兵用的。因为也像三八步枪一样,在枪机上加了一个防尘盖,所以也叫马盖子。虽然比起三八大盖射程和精度都稍差些,不过侦察兵很少打阵地战,用来足够了。他羡慕地说:“嗯,不孬!”

  赵庆江也说:“咱侦察兵用什么长枪?再说你看你那个儿,还没三八大盖高呢!用这个就中!别不知足了!”

  许传领想想也是,照比起来普通连队,就算是在侦察班,这枪也算不错了。他又想:老子缺的就是短枪了,什么时候再捣鼓一把。

  对这场战斗的结果,在班里的总结会上班长统计了一下:赵庆江、宋加强、董玉麟一人杀了一个鬼子,彭二杀了一个二鬼子,许传领咬住了一个鬼子的脖子,被董班长刺倒了,全班商量了一下,他两人每人算了半个。这些都记在了董班长的草纸本子上。

  许传领拿眼斜弄彭二,心想:俺这半个可是真鬼子,比你那个二鬼子不差!

  对许传领缴了一支枪的事情,有了争议,彭二咬着说他是冒险违反纪律缴的,不能算。

  罗成和赵庆江打抱不平,说这叫勇敢,应该算,全班多数人也同意应该算,于是也记在班长的本子上了。

  4

  那时部队住下来也是个闲不住,除了训练,开总结会,还有上文化课、搞娱乐活动什么的。这天开完总结会,看来副教导员杨义为了活跃活跃空气,扫扫大伙儿心里的晦气,就把营部和直属单位集合起来,在一棵大树下围了一个圈子,要大伙儿出节目,演杂耍,谁演得好,就奖给谁一包牙粉。多数人都扭扭捏捏的,不敢到圈子里站,有几个上去的,也没演出个所以然,不过通讯班一个叫邹见富的,还算是可以,他用一块木片子,敲着搪瓷缸儿说了一段快板儿,题目叫《到底还是咱自己》。他说道:

  哎——,哎——

  话说这一大早,

  老范去赶集,

  也许是他的好运气,

  在大路上,

  他拾到五十元

  一张钱币。

  吹去票子上的土,

  呀——

  票子上爬着一个大虱子,

  虱子正撅着腚拉屎。

  他,

  脑子里,

  很快的,

  很快的,

  就想出一个道理:

  “这票子

  一定是穷人丢的,

  要不,

  哪里来的虱子!”

  他,

  赶紧的,

  赶紧的,

  把钱送到营部里:

  “教导员呀!

  俺拾到五十元钱,

  你问问村干部,

  看是谁丢的,穷人丢了钱,

  多着急?!”

  下午,

  村团长领着一个雇工,

  把钱领回去。

  雇工千恩万谢,

  不知说啥才好:

  “这真是——

  到底还是咱自己!”

  他这是根据管理员老范一段实事儿编的,说得挺滑稽,不过表情很认真,大伙儿就觉得有意思,他说完了后,听的都咧着嘴乐,他还是一脸的正经,好像完成了一项了不得的重大任务。他得了一包牙粉。

  许传领觉得部队这种日子很有滋味儿,平时不论官大官小,常乐呵呵地凑成一堆说说笑笑,真他娘的叫人舒坦。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比方说侦察班的几个人,多数许传领感觉不孬。比方说班长吧,厉害是厉害一点,但总的来说,对自己就像一个老大哥。宋加强呢?什么时候身上的衣服都很干净,看去板板整整的。侦察班的九个人都住在一座三间草房子的外间,用麦秸打了地铺。睡觉的当儿,身靠身挤在一块儿。他是挨着自己睡的,天热,还有蚊子咬,自己睡不踏实,几次感到他给自己赶蚊子、扇风,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只好装做睡熟了的样子。赵庆江、罗成就甭说了,有什么事儿总护着自己。李乃好呢?记得刚见了自个儿的时候,就憨憨地笑着要掰手腕,想试试自个儿的劲儿。虽然没掰过他,可他还是说自个儿的劲儿不小。庞有福是个喜相儿,看人就好眯着眼笑,叫人感到很舒坦。董老头儿一时叫人看不透,他精瘦的,个儿也不高,眼皮厚厚的,总是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腰上老是宝贝似的吊着一个布袋和一个水壶,一刹也离不开。

  许传领对董老头总有些神秘感,比方说他腰上吊的那个布袋儿,里边装的是一副象棋。只要得空,就会掏出来摆开。有人和他下他就迎战,没有人下就自己一边眯着壶嘴,一边闷着头琢磨。他的棋术说起来也真是厉害,别说过去的六大队,就是现在的二支队也没有下过他的。这可不是瞎说,因为听说他下棋厉害,许多人都主动找他挑战过,无一例外都是大败而归。平时在侦察班和营部,任何人和他下,他都让半边车马炮,一样赢得你轻松。杨副教导员下棋算是厉害的,老是不服,可从来没有赢过他的记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和他下了,回去照着棋谱使劲琢磨一通,再回去和他下,还是照败。谁也不知道他的棋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至于他的水壶里是什么,许传领原来以为是水,一次训练完了,感到口渴,看到董老头儿正对着壶嘴儿喝,他上前抢过水壶就往嘴上按,没想到,一股辛辣味儿猛地堵满了他的嘴、鼻子,差一点憋过气,呛得眼泪都出来了。缓过气后才知道,那里边装的是酒。好家伙,敢情他平时喝水一样喝的都是酒啊!赶紧还给了他。董老头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他,好像是说,小崽子,当这壶那么容易抢啊!

  他还有一身功夫,本来,一副瘦巴巴的身子,不显山不露水的,不知底的人很拿他不当回事儿。刚到侦察班时,赵庆江推着李乃好和他摔跤,两人刚一贴身,还没看见他使什么动作,李乃好就躺下了。李乃好也没不服气,红着脸爬起来,一抱拳,表示甘拜下风。董玉麟懂很多事情,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知。什么张大帅、吴佩孚的逸事私闻,什么哈尔滨、奉天、北平、天津等地的风情事故,他没有不知道的。一拉起来就能开个话场子,班里的人都爱听他拉。据说他小时候当过和尚,在吴佩孚的部队里给一个将军当过勤务兵,更在东北军里干过侦察兵。“九·一八”后,他的部队倒和鬼子叮当过几仗,后来打散了,他流落到山东做小买卖,可当兵当惯了的他,做别的不习惯,八路军扩军时,他就投了八路。不过许传领觉得他还是挺厚道的,比彭二强多了。

  许传领感到最不得劲儿的是彭二。

  睡觉时,他紧挨着他的另一边。这家伙老像看不起自个儿,有时问他话,他总爱搭不理的。尤其是刚参加队伍那几晚发生的事儿,让他好一阵别扭。刚来的头天半夜,他起来撒尿,刚披上衣服走到外边,突然感觉后边有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彭二。不过当时他没怎么多想,只是本来想把尿尿在墙根就算了,见他出来了,不好意思,就到西墙根猪圈那里解决了。可让他觉得别扭的是,第二天晚上他起夜的时候,他又跟着起来了。老子尿尿你老跟着干什么?是碰巧了他也有尿吗?可关键是他看见彭二真还没滴几滴尿。他心里就划横了:娘的,这是咋回事儿呢?

  还有一次,是大前天吧,班里轮到他值日,这值日除了打扫班里的卫生,按规定还有一条,就是要给房东家挑水。不过当时房东担着自家的筲浇园去了,他只好到邻居家去借。这家邻居是一个寡妇,他刚要进院门,出乎意料的是,迎面出来了彭二。后边,那寡妇依着正房的门框子,脖领敞着,脸红红的,看着往外走的彭二。这边,彭二看见许传领,猛不丁吃了一惊,愣怔怔地看着他。

  许传领说:“俺来借筲。”

  彭二说:“我来借笤帚。”说罢就匆匆地走了。

  许传领借了筲,老是感到彭二有些怪,说借笤帚吧,也没见他手里有笤帚。不过也可能没借到吧。反正,对这个人他觉得有些别扭。看看,就说上次开会吧,这小子就和自个儿摽上了。

  5

  这天训练完,天刚蒙蒙黑,除了站岗的,别人是一段难得的自由活动的时间。赵庆江看见彭二出门后,前后撒觅了一下,顺巷子向西走去。自当兵以来,赵庆江有几次都觉得这个彭二有些神神道道的,这家伙,搞什么鬼?看见许传领过来了,悄悄说:“你跟俺走。”

  许传领见他神秘兮兮的,虽不知是什么事儿,还是跟上了他。待他发现跟的是彭二后,心里莫名地兴奋起来。

  彭二走在前边,拐了个弯儿,又从南边一条小巷子向东走了回来。赵庆江和许传领不明白了,这小子是咋回事儿?

  彭二走到这条巷子的巷口,向后看了看。赵庆江和许传领躲到了一个门洞里,彭二没看见。他们更奇怪了:他们班的住房就在后边那条巷子东边的第二家,彭二这么走,不等于白走了一段路吗?难道这小子是闲得难受瞎遛步?彭二向北拐过去后,他们跟了过去,眼看着他拐进了他们住处的巷子。他们跟到巷口,猛丁没看见彭二,却听见最东头这家的门“吱扭”响了一声。许传领突然想起来,他到这家借筲的时候,碰到过彭二,他是不是又进了这家?他看看赵庆江,赵庆江也皱着眉,看来拿不定主意。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了主意,悄悄溜到这家的墙根,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只听“咚”地响了一声。许传领也抓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儿,急忙溜回了住处。

  不多会儿,彭二回来了,好像不是很自然,溜了大伙一眼。赵庆江和许传领脸对着墙,装作什么没发生,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以后不几天,有一件事叫许传领奇怪了——他起夜彭二不跟了。一天早上上完早操往回走,看见宋加强走在前边,他突然想起这个事儿,就问:“副班长,你说在早俺起夜,彭二怎么老跟着呢?”

  宋加强一听就明白了,啊呜了几声。班里的骨干都有帮新兵的任务,帮当然也包括了监视。因为新兵刚来的一段时间,最容易开小差,还有带了枪跑的。过一段时间,这人到底想不想跑,大体有数了,也就不监视了。

  班里人都还不知道,宋加强其实在家里时就跟着他大大入了党,参加六大队不久,部队建立党组织,支部建到了连上,排里有党小组,班里设政治战士。进了侦察班,他既是副班长又是政治战士。表面上协助班长工作,还有一个使命,就是掌握班里人的情绪、动态,一有反常,就及时向党小组汇报,然后定出帮教的办法,以保证班里战斗力的稳定。不过党员都是保密的,一般人不知道。

  说起“帮助”许传领这件事,还是他和董家莆安排彭二负责的,现在看许传领打仗勇敢,又是受苦人出身,相信他了,所以就不叫监视了。这倒不是不相信许传领,说到底他还是他和董班长领来的,不过队伍上就有这不成文的规矩,怎么也得走这个过程。这事他也不好和许传领明说。现在见他来问,只说那是碰巧了他也想尿尿,你甭搁在心上,就应付过去了。

  6

  说到练兵,其实不光是支队的头儿急,侦察班的董家莆也急。董家莆是个椭圆脸,颧骨有点高,脸的轮廓就像用铁锤砸出来似的,一张典型的鲁中一带的脸相。他的性子也像他的脸,认定了的事就像锤砸出来的印子,想抹去是不可能的。对练兵,就更是这样了。

  想想打过的仗,谁不窝囊?就算不用上边布置,整训开始后,班长董家莆也会成为一个练兵狂。把赵庆江、董玉麟、彭二请出来当教员,一得空儿就带着大伙儿上打谷场。每到这时,平时笑模悠悠的脸就会抹下来,变得像块黑铁,六亲不认。他有时和大伙儿一块儿练,有时在后边看着大伙儿练,谁要是稍微偷懒和动作别扭,就会骂一声:“姥姥的,怎么的你?”踹他一脚。好像对大伙儿有仇似的。对许传领更是严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赏给了他多少脚。许传领开始当然受不了这个气,常冲他翻白眼儿,他就说:“瞪什么瞪?偏你眼白儿多是不?快给俺瞄准!”

  他练兵有自己的一套。在沂水搞军事训练的几个月里,他就有了个挺特别的想法,觉得自己学过的武术没什么大意思了。眼下毕竟不是岳家军抗金的时候,你武术再厉害,撑得住一枪了?看看训练时的那些教官,不论是射击还是刺杀,使枪的名堂真是不少,他们才是这年头的好汉!悟出这个道道,他把自己带来的铁鞭送给了一个老百姓,叫别人把带来的大刀之类的玩意儿都交到营部,只要上了训练场,就叫大伙儿把早先的武术都忘掉,除了练立正、稍息之类的队列动作,就咬准了两条:一是练步兵战术动作——射击、刺杀、投弹、利用地形地物、匍匐前进、修工事;二是练侦察兵需要的捉俘虏、格斗、匕首等技术。

  他说:“从小鬼子那里咱都看到了,武术是武术,打仗是打仗,打仗有打仗的规矩,甭看动作简单,不比武术花哨,可那些动作了不得,一下有一下的名堂。叫俺看,不死数不清的人是换不来的!咱得下死了劲儿练!”

  其实那一仗打完后,许传领也琢磨了不少事儿,回想着鬼子叫他看傻了似的动作,就那么几下儿,就能顶大用。咱也有厉害的,比方说一连的连长和那个副指导员,可惜像他们那样的太少了,他们还不是死在了鬼子的枪下。不过,经过这一仗,他也明白了一件事儿,他亲眼看了一个死鬼子,还试了试他的身子,原来这些龟孙不是什么青面獠牙,也是肉长的,子弹一样能打穿,这就好对付了。只要好好练,练出本事来,就能和他们比试比试了。所以说,班长说的要下死劲儿练,正对他的心思。

  其实就是没有班长的话,练这玩意儿也正和他的天性,他的身子骨好像专门是为练这玩意儿长的,一招一式都暗合着他的脉动;练一次,就像有什么东西镶进了身子,让他充实了一截儿。依他的意思,恨不能一天就把所有的本事学到手,马上就可以上战场开他娘的杀戒。他挨班长的脚,多不是因为偷懒,而是因为动作不规范。所以尽管他练得胳膊、腿都肿了,一到晚上就疼得龇牙咧嘴,也还是能够坚持下来。

  他先学的是射击,最有感觉的也是它。论武功之类的,他佩服董玉麟,可论打仗的本事,他最佩服的是赵庆江。这家伙的一身本领是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学的。事变前,韩复榘的部队到这一带抽壮丁,因为他家里穷,他雇给邻村当壮丁,替人家当了兵。这兵他当得并不舒服,班长像有瘾一样,对班里的兵不是脚踹就是嘴骂。不过他有一条,就是不管舒服不舒服,他要把当兵的本事学到手,学到手了是自个儿的,谁也夺不去。他知道在乱世,这玩意儿肯定有管用的时候。所以,不论平时受多大憋屈,他都闷在心里,得空就抱着枪练。一般的战术动作不说,最好的就是射击。两年下来,练出了一身好本事。一天晚上,侦察班的人亲眼看到他把一根香火插在百米以外,一枪打灭了。

  所以说,在练兵上,许传领就缠上了赵庆江。在他的辅导下,开始还感到别扭,可时间不长,把马盖子向腮上一贴,肩上一顶,就感到枪生了根似的,稳当多了。一次次持枪、瞄准、扣扳机,也不知道练了多少遍。这时候他才知道,战场上的“三点一线”是不容易的,要提前慢慢扣半截儿扳机,瞄好标尺、准星,待目标一顶在准星上,立马就要扣下扳机,还要不能喘气儿,劲儿柔柔的。怨不得上次打枪,老是逮不住目标呢!

  好容易盼来特批他这个新兵打两发子弹,打的正是活动靶。卧倒后,按照已经知道的射击要领,稳稳地扣下扳机,听见“啪”一声,那声音又像唱了一声歌似的,枪身更紧密地向他的腮、肩贴了贴,就觉得有一股血脉一下贯通了枪身,枪像有了温度、有了神经似的,和他连在了一起。他的心愉快地跳了跳。其实,干什么都要有感觉,他天性对这类玩意儿有感觉。

  靶子是画在远处半截土墙上的一个圆圈,两发子弹射出去后,宋加强过去看了看,高兴地回来说:“小子行啊!优秀以上。”

  战术动作他也了解了个大概。这下他才知道,打伏击时他看见那些日本鬼子的爬,原来叫做匍匐前进。有什么高姿匍匐、低姿匍匐、侧身匍匐、高姿侧身匍匐,什么跃进、滚进、曲身前进、直身前进等等的,名堂真是够多的。

  除了练这些玩意儿,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刺杀了。他想起打伏击时,咱们人的一些动作真是不行,抡大棒似的,说防右刺了,就胳膊、枪一块向右抡,幅度很大,收回去的动作就慢,很容易给对手留下空子。不过侦察班练到现在,功夫确实长了一大截子:原来当过兵的赵庆江、彭二、董玉麟就别说了,因为董家莆、宋加强、罗成在“金钟罩”里都练过武术,庞有福也有一些功夫,虽说董班长眼下叫把武术忘了,但毕竟打下了底子,练起来就快。许传领老琢磨他们的动作,尤其是琢磨动作好看的赵庆江,就说防右刺吧,对方的枪刺过来后,不是甩臂去拨,而是把握枪托的右手腕子当作力量爆发的中心点,一个翻压,自然带动了右臂和握住枪前端护木的左手的动作,幅度很小,但爆发力很强,借着对方刺过来的劲儿,足可以把对方的枪刺打下去。接着一个突刺,就把对手撂倒了。甚至你不用多大劲儿,借着对方前突的惯性,他自己就会顶到你的刺刀尖上来。掌握这样的动作也要有悟性,有的人就是练一辈子,动作也总笨不拉叽的,叫人感到不得劲儿。有的人呢?不长时间就掌握了,使出来的姿势很洒脱。打了十多年仗的罗积伟,眼睛是很毒的,挑出的这么几个人,都是这方面天资很高的,所以掌握起来就快。

  就悟性来讲,许传领一点也不弱于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底子,身子骨也还嫩,可他一直细细地琢磨刺杀的门道,一琢磨就明白,就一个劲儿向里用劲,不掌握要领不算完。

  7

  侦察班就是侦察班,不但练一般的战术动作,罗积伟还从支队司令部里找到了一本破旧的、油印的侦察教材,送过来,让董玉麟当教员,教他们学。班里人原来只感到侦察兵和普通兵不一样,现在才知道不一样的地方。原来,他们是首长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啊。他们可以在阵前,也可以化装钻到敌人的肚子里侦察,还可以抓舌头。总而言之要把敌人的情报搞到手,让首长知道,好以此下定作战决心。油印教材上还有简单的捕俘、格斗、匕首等之类的战术动作。

  许传领就像饿急了的人逮饭一样,什么都想学。只要一到训练的场合,血就流动得快多了,磨得血管发热。他实在没想到这里边还有这么多学问:比如捕俘,怎么接近,怎么堵嘴,怎么捆人,都有很多道道。就说捆人吧,就有什么勒脖捆绑法、简易捆绑法。勒脖捆绑法就是连脖子加胳膊一块儿绑,被绑的家伙越挣扎越疼,会勒得喘不过气来;简易捆绑法就是只捆对手的两只手。他拿罗成当对象,捆了多少次才把他捆结实。有几次把罗成捆得嗷嗷叫,亏着他脾气好,才没发火。还有什么堵嘴法:怎么用手巾堵,怎么用棍棒堵;还有什么摸哨技巧:有掰盔制敌法,勒脖制敌法,刺刀柄制敌法,石块制敌法,枪托制敌法,刺刀制敌法等等,门道多着呢。还有格斗:什么出拳,格挡,侧踹,横踢,前顶肘,后顶肘,横摆肘,他就像吃一桌大餐那样学得有滋有味。稍微掌握了要领,就使尽浑身解数向宋加强发起攻击,一打起来,就感到全身的肉块都在跳。哪怕一次次被赵庆江击倒,也要一次次爬起来。

  他学匕首术像学刺杀一样感兴趣,这玩意儿董玉麟是把好手,什么倒握式,直握式,刺、劈、抹、挑,随着步子的腾挪,在他身子周围有无数个光点在闪。许传领缠着叫他把动作分解开,一遍遍地做给他看,直到心里有了眉目,自己才一遍遍地做。

  董玉麟特意教了他一手“一招制敌术”:右手反握匕首于身后,左脚上前一大步的同时,右手持刀由身后向正前方斜上划,到位后上右步的同时,反手直刺。动作熟练后,半秒之内就可以完成。此招主动进攻或防守反击都可用。效果是右手反握匕首,敌方不易看见你的刀,突然划向敌左颈动脉,敌如本能后退,就可以顺势直刺咽喉!

  许传领特别感兴趣,反复练这个动作。

  班里还练班进攻、班防守,包抄、利用地形地物、构筑线形工事和环形工事,反正,只要没有任务,董家莆就抓紧了让弟兄们死练。不过许传领喜欢这样,自己来得晚,只有这样练才能赶上大伙儿。他甚至觉得董班长就是专门为自己练的,心里很高兴。他觉得练武对人来说,不说是唯一的,起码也是主要的本事。你说人不就是一个身子加胳膊、腿?本领不就是拳脚上的本领?有了枪、刀,就再加上刀枪的学问就是了,其实它们也是人的拳脚使唤的。学好了这个才能打天下。他心里还一直摽着彭二,巴不得自己的本事快超过他,早晚叫他服气。

  多少天的训练下来,许传领先是感到浑身的肌肉酸痛,以后就不痛了。时时感到血在身子里到处冲撞,热得像着了火。他知道这是在长劲儿,更有了信心。

  一次训练完了后,宋加强对董班长说:“那小子行,天生是一块打仗的坯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呢!”

  董家莆说:“这还用说了嘛!我还能看走眼啊!”

  8

  部队已经吃了好长时间的粗煎饼就咸菜疙瘩了,这天,副教导员杨义见大伙儿练兵很辛苦,又让营部管理员老范把这段时间积攒的伙食节费拿出来,到老百姓家买了一头猪,要炊事班杀了改善生活。像这种杀猪宰羊的活,炊事班已经养成了依赖彭二的习惯,就捆了猪,让彭二杀。彭二说:“把它抬到我们住的地儿,我在这里杀。”

  炊事班的人只好把猪抬过来,交给彭二,就回去做午饭了。彭二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喊过庞有福帮忙,把那头猪的嘴绑起来,挂在树杈上,回头拿过步枪,照那猪练开了刺杀。庞有福说:“你这是干啥?”

  彭二说:“没个靶子,练不出个劲儿!”

  “杀——”他又是一刺刀。

  他杀得可真来劲儿,几刀下去,眼光就绿了,溅了满脸的血也不管。

  庞有福一看,也来了劲头,拿来枪,照那猪身子就刺开了。几下过去,那猪就不蹬腿了。

  正在屋里擦刺刀的许传领听到他们的喊声,出来看,庞有福对他说:“来,小子,你把猪当鬼子,干他娘的几刀!”

  许传领本来觉得他们是瞎胡闹,现在一听,觉得有道理,提枪过来,照那猪“杀——杀——”地刺起来。他想象着吊在树杈上的是一个鬼子,浑身还真是被一股气充起来了,刺个不停。脸上同样溅上了血点子,冒出了汗,也不在乎。

  不多会儿,赵庆江、李乃好也来了,轮番刺起来。把一头猪刺得浑身都是血窟窿。

  等都累了,彭二才把那猪解下来杀了,好像刺杀的劲头还没过去,一会儿用刀挑脖、开膛,一会儿口叼刀子,用手吭哧吭哧地剥、掏。炊事班的人过来抬猪,一看浑身是窟窿,不高兴了,问彭二是咋回事儿。彭二说:“猪要跑,叫我们用刺刀捅了。”

  他又接着说:“这不要紧,要是剁馅儿,你们还省了好多力气。”

  炊事班的人皱着眉把猪抬走了。

  他们也不光练兵,还学习,学唱歌,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许传领最喜欢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这一句。主要是冲那个“杀”字去的,一吼,浑身的血就漾漾地沸一下。学习就是学什么《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听老红军讲长征等等。

  说到老红军,其实并不老。大多二十来岁。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资格老,就习惯这么叫了。山东纵队不仅是刚成立时到延安要了一批红军干部,115师入鲁后,还和山东纵队作了一次交换,山东纵队先后拨给了他们三万兵,而115师呢?给了山东纵队三千干部。这么一换,愣是使两支部队该健骨的健骨,该添肉的添肉,都得了大便宜。所以说来,那时在部队里见个老红军是很容易的事。

  对他们,一般说来许传领是很佩服的,一听是当过红军的,就要多看他们几眼。不过心里也有划杠的时候。比方说彭二也说他是红军,要说不信吧,他还真留着一顶红军的八角帽,旧得都成白色了,连前边的五星也看不到一点红影儿了,边上都起了毛;再说他打仗也像个老兵;要说信吧,他却不像其他红军干部一样,是从延安或者115师派来的。照他的说法,他是在一次战斗中被打散掉队了,流落了好长时间,听说山东有八路,就赶来参加了六大队。因为这年头实在缺兵,尤其是能打仗的兵,六大队看他是个老兵样子,就把他收下了,只是没把他当干部用,他也没有意见。

  说到长征,要是听老红军的报告,你能听神了,觉得这些人都是为了啥“主义”而献身,心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七杂八的东西,而且他们都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不得的天兵天将。不过按彭二背地里的说法,就不全是那么回事儿,那长征其实就是一次大逃跑,为了活下来,就得疯了似的走路、打仗!路上那日子比叫花子还窝囊,真不是人过的,最后人死了十之七八。

  许传领心里有疙瘩,问董玉麟这两种说法哪个是真的。

  董玉麟说哪个都是真的。许传领不明白。董玉麟说,那长征肯定是共产党打不过国民党了才搞的,走了那么长时间,那么多路,国民党又围追堵截,红军的日子还好过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帮人走了二万五千里,打了二万五千里,血里火里地滚摸爬打,该死的死了,该逃的逃了,剩下的,什么人也磨成铁疙瘩了,怎么也有点特殊之处。听这么一说,许传领对老红军就照旧很佩服,就说彭二吧,毛病再多,打仗还是中的。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 推荐:全球通史 人类简史 时间简史 未来简史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