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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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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东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一营侦察班的正、副班长董家莆和宋加强,是两个艺高胆大的家伙,干什么都干得邪乎。刚当侦察兵没几天呢,对于侦察,只大约知道是探消息、瞅动静、看个地形什么的,就以为什么都明白了,接到罗营长要他们到马梁子据点侦察的命令,二话不说就上了路。他们戴了顶破了个洞的苇笠,露出一撮直棱棱的头发,穿一件露膀子的白短褂,敞着怀,下穿一条黑色的刚过膝的大档裤子,推一辆轱辘马,扮做收花生米的,一竿子就插到了马梁子附近。不过,他们在周遭几个村转悠了一下,除在沟坡村打听到常有鬼子和二鬼子出去催粮催草从这里走以外,真还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们有些遗憾,照他俩的理解,营长叫他们出来侦察有没有打鬼子的机会,是不是可以搂草打兔子,顺便宰他娘的几个。可看来这机会也不是现成的。无精打采往回返时,已是偏晌的时候了。走出几里远,潜入沟坡村东南角一块树木遮天的坟地,想歇息一下,顺便想再等等看看,那些催粮草的鬼子今儿从这里过不。

  这片林地以松、柏为主,中间夹杂着柞、榆、柳、槐等树木,长得很密,枝枝杈杈在上空遮成了一个绿盖子,坟地里几乎不见阳光,偶有微风吹来,草丛起伏,树叶簌簌作响。在这热辣辣的天气里,难得有这么一处阴凉地儿。他们在一座坟前的草窝里坐下来,解开褡裢,拿出带来的地瓜面煎饼、咸萝卜条,卷巴卷巴吃起来。吃完后,打开水葫芦灌了几口水,就躺下来,听着“知了——知了——”的蝉鸣,舒服地眯起了眼。

  刚眯下眼不久,从北边的小路上来了两个光头小子,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大的手里拎着一把弹弓,小的甩着手跟屁虫似的跟在后边。他们都穿着破夹衣,一根草绳子揽在腰间,一边捡着石子,一边抹着鼻涕,走进了林子。

  俩小子只顾搜看树上的鸟了,没看见躺在坟后的两个人。

  凭着一股灵敏劲儿,俩小子踏进林子的刹那,董家莆和宋加强就醒了。掏出枪,两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目标。不过看清来者后,就把枪收了起来,眯着眼看着他们。

  俩小子仰着头,四处撒觅,董家莆和宋加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儿,只见那大小子一抬手,一粒石子儿嗖地飞上了树枝,紧接着,一只鸟儿被击中了。不过没落下来,叫树上的一个枝杈儿夹住了。

  那大小子二话没说,抱住树身就要向上爬。可就在这当儿,令人心惊的一幕发生了:在树下的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蛇。董家莆和宋加强都认识这种蛇,差一点儿叫出声儿来。

  这蛇叫“草梢子”,是当地少有的毒蛇中的一种。身子短、细,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身披绿色花纹,经常窝在草丛里,不细端详,根本看不出来。它有很厉害的一手儿,能在草尖上游走,身子分开草梢,滑爽地游出一个个“S”,眨眼间就会游出一大截儿。故名“草梢子”。甭看它细、短,毒性可了不得,人被它咬上,不到半天工夫,保准浑身肿胀,血凝得像紫泥块子,还有个活?

  眼下那小子显然惊动了那蛇,从草尖上蹿游起来,在离那小子不到一步远的地方,仰起上半截身子,细如针尖的蛇芯子飞快地吐缩着,细圆的、灰白色的小眼睛鼓突着,上面网着一层模糊的釉质花纹,透着冷漠可怕、深不可测的意味。

  空气一下被搅干了,现场的人谁也不敢动,生怕再次惊动那蛇,对那小子发起猝不及防的进攻。

  那小子显然也看见了那蛇,不过他很老练地稳住身子不动了,眯着眼,鼓突着嘴,和那蛇静静地对峙起来。刹那间,谁也没看清那小子是怎么动作的,只见他胳膊在空中闪了一道虚影,一下拽住了蛇尾巴,手腕一抖,蛇身就垂下去了。但蛇不甘心,上半身一挺挺的,箭头似的脑袋一昂昂的,火苗儿似的蛇芯子一灼灼的,想把身子扳过来,攻击那小子。那小子压根儿没当回事儿,左手拇指、食指环住蛇身子,上下捋动了几下,蛇全身的骨节就零散了,成了一截瘫软的草绳子。那小子把蛇悠了几圈,“啁——”地吹声口哨,将蛇“刷”地悠向空中,飞得不见影儿了。

  接着,那小子就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似的,贴着树身向上爬,腕节屈张伸缩,四肢躯干一抱一蹬一拱一贴,身子形成一条滑畅流动的曲线,像一头豹子,眨眼就爬了上去。在离小鸟还有一截距离的地方,有一根树枝横在他的头顶,他手抓树枝,一个滚翻翻上去,顺手摘下小鸟,扔了下来。

  这小子真真把董家莆的心挑动了一下。就说打弹弓吧,好像根本没瞄准,头一偏,左胳膊一举,右手一拉,就有了。关键是在打弹弓、抓蛇的几个刹那,他眼里闪出的东西,像磨亮的刀锋在日头底下闪了一下,冷冷的,锐锐的,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冷酷和镇静。

  董家莆小时候也是个爱玩弹弓的主儿,可比起这小子,他觉得功夫还差一截子。

  鸟儿就落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起身过去捡起来,递给那小子,说:“小伙计,叫什么?”

  这时那小子才看见了面前的两个汉子,有些出乎意料,斜楞一眼,没说话。

  董家莆说:“乐意当兵不?打鬼子,有白面吃。”

  他本来只是半真半假地问了一句,谁知道那小子张口就说:“中!”

  董家莆一怔,说:“还当真了?你不怕鬼子?”

  他说:“怕啥?那些屌操的也是一块肉。”

  董家莆和宋加强对视了一下,反倒有些犹豫。看他年龄,毕竟还嫌小。

  那小子眉毛皱起来了,问:“咋啦?说话不当话?拉了屎还要坐回去?”

  宋加强笑了,拍拍少年的头:“小子有种啊!”他对董家莆说:“俺看中!带上他吧!”

  董家莆说:“谁说不带了?”

  那小子对象是他弟弟的少年说:“你回吧,和娘说一声。”

  弟弟说:“娘不乐意呢?”

  那小子说:“反正俺要走。你回吧,俺把这把弹弓给你。”

  弟弟说:“真的?”

  那小子把弹弓递给弟弟,说:“哄人是鳖羔子。”

  弟弟高兴地接过弹弓走了。

  路上,董家莆问:“该说你的名了吧。”

  那小子一抽鼻涕:“俺叫许传领。”

  “多大了?”

  “十四。”

  2

  董家莆确实看好了这个家伙,觉得天生是块当兵的好料儿,这样的料儿可遇不可求。

  对许传领这小子来说,当八路也不是没由头的。

  他家就在附近的上崖村,在这一块,这小子胆大是出名的,人家都叫他“愣头青”。早就有传说村北的坟地里闹鬼,可和小伙伴们捉迷藏,他专往那里藏,谁也找不到他。一次他一个人猫在一个坟窝子里睡着了。睡着睡着,看见一个小伙计找过来了,伸手要抓他。他起身就跑,小伙计一个劲儿追。渐渐地小伙计变成了一个虚影子,像粘在自个儿脚后跟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并且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他前面。他有些愕然,因为这影子的脸光光的,看不清眼眉,像一个肉饼子,脸皮后边还传出“嘿嘿”的笑声。娘的,这到底是哪个小子?影子拽住了他,硬要向一个地儿拖,他恼了,反倒反身一把搂住了影子,死死地搂着,想:还翻腾你了!想拖俺走?没门儿!

  第二天天亮,他还在睡呢,家人和邻居在坟地里找到了他。看到他的样子,人们“哇”地惊叫一声,连退了好几步。他这才被惊醒了。家人指指他的怀里,话也说不清,“你——你——”

  他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怀里搂上了一个白森森的死人头壳子。他没当回事儿,抠着头壳子的眼窝儿,一下扔出好远,然后擦擦嘴角上的哈喇子,摘巴摘巴身上的草,就往家里走。家人使劲看他有没有异样,却什么事儿也没看出来。

  事后有传说说他那晚上是叫鬼迷住了,转不出坟地了,差一点儿被勾走了魂。他听了后说:“屁!瞎胡咧咧!”

  上崖村东南角有一座矮巴巴的土地庙,里边有土地爷和土地奶奶两尊塑像。一天,人们突然发现庙里的土地奶奶不见了,可同时呢?那尊土地奶奶却在相邻下崖村的土地庙里出现了。为这事儿,上崖和下崖还闹了一场,差一点儿打起来。还是双方的族长出面,把那尊土地奶奶搬回原址才算完。后来有了一种说法,说是上崖村土地庙里的土地爷赌博,把老婆输给了下崖村的土地爷。这当然是老人借这事儿劝戒不要赌博的。

  其实这事儿的真相,只有许传领和他那帮小伙伴明白。许传领为了把村南头刘家二小子福子手中的鸟夹子赢到手,在土地庙前和他打赌,福子说,你要是能叫土地奶奶搬家,俺就把鸟夹子给你。许传领立时和他拉了钩。当天晚上,他带上了几个小弟兄,捎着扁担、绳子,硬是让土地奶奶搬了家。事后福子没敢耍赖,把鸟夹子给了他。

  他一直是小伙伴们的头,就是一些比他大,个头比他高的,也服他管。他打仗不要命,就算一次次把他摔个大马趴,他也要一次次站起来,扑上去,非叫对方服软不可。时间一长,就没几个敢和他较真的了。

  去年开春,上崖村的许家存在北河沿上开了一块荒地。这里本来是没人管的河滩地,都是黄泥头、石头渣子,谁走那儿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许家存捡石除泥,送土积肥,硬是把它整得像样儿了。这块地是在上崖村和下崖村之间的,也没个明确的界限。可他整出来后,下崖村一个叫谢洪顺的,硬说这块地是他家的,带人过来强行耕种。许家存哪肯答应,就要阻拦,两下撕巴起来,许家存吃了亏,回家喊了本家兄弟、侄子等七八个人,又把谢洪顺一伙打得头破血流。谢洪顺们又跑回村,煽风点火,喊了几十个人,持着铁锨、挠钩、镢头等家什,嗷嗷叫着打了过来。这边许姓的人家见势不好,也回去喊了几十个人,两下这就丁零当啷打了起来。

  这边姓许的先有人受了伤,有人就有些慌,眼看要溃败。突然,下崖村人的后边乱了套,一伙人斜刺里打过来,前边是一个毛头小子,持一把铁锨,头发奓煞着,什么也不管,只埋着头一个劲儿疯抡,一下把下崖村后边的人冲散了,前边的人一慌,上崖村的人趁机打上来,下崖村的人便四下里窜了。这时人们才看清楚,原来那毛头小伙是十四岁的许传领。带的那帮人也是些十三四岁的娃娃。事毕许传领叫娘好一顿吵,可他就是不服软,娘气得把他关在家里三天不叫出门。

  除了这件事,上崖村的人对许传领这个魔头式的家伙提起来就摇头,但说来也怪,许家辈分最大、七十多岁的许老杠不知怎的却很偏爱他。逢春节晚辈到他那里拜年,有些在外边读书的晚辈,提起来长辈脸上就放光,可许老杠对他们都很一般,点点头,给点磕头钱就算了;但对许传领就不一样,给的磕头钱多不说,还把他拉到自己跟前,一个劲儿摸他的头、脸、肩膀,说这年头儿,就这样的小子能有出息。毫不遮掩那股喜爱劲儿。

  有些人不服气,也不理解,背地里嘀咕,传到许老杠的耳朵里,他很不以为然,说:“读书当然好,可咱许家多少辈来缺的不是儒生,是武生。细琢磨琢磨,咱为啥没少受人家欺负?就是咱家的脉气软,在世上挺不起腰来!甭说眼下还不太平,有小日本在闹腾了!碰到事上,单凭酸不拉叽的儒生不顶事儿!领孩这小子骨子里凶巴巴的,天生就是一块搞武的料!就看有没有时机了。”几句话就把人给顶回去了。

  3

  许老杠听说许传领的娘把许传领关在了家里,拄着拐杖走进他家,对许传领娘说:“我说孙媳妇,管孩子不是不好,不过应当顺着孩子的性子来,要不越管越戗茬儿。叫俺看,依着领孩的性儿,还不如叫他去当兵,说不上能出个人物,咱许家也能硬气起来!”

  传领娘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不会答应送老二去当什么兵的,“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一向明事理的老人,怎么还能出这番主意?不过她还是把传领放了出来。

  传领听到老爷爷说的话,怦然心动。

  其实细想想,他确实是很喜欢枪的。村里有好几家富户,数张家厉害,在岚山头、青岛、上海都开了商号,叫“利盛达”。他家在上崖村的大宅子里养了兵,有的背匣子枪,有的背汉阳造。许传领一看见,眼就直勾勾地盯个没完。好像人一背上那玩意儿就变得不一样了,钢钢的、硬硬的、神神的,快顶上天兵天将了。他总感到那家伙要是拿到自己手里,肯定会通了自己的气脉,全身畅快得像过节。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劲儿,想当兵了。为什么?就因为当兵的有枪。

  当然他喜欢枪,还有别的原因,就是这两年来他憋了几口闷气。

  他家里只有三亩薄地,平时就不够吃,加上大大(父亲)长年有痨病,花销大,每年一打春就挨饿。二十六年(民国)春,大大的病更厉害了,说着就咳出了血。有一次眼看要毁了,想起要喝点小米稀饭,娘领着传领到一个不出五服的三叔家讨一把小米,三叔很不耐烦,说:“也没见你们这么没有心眼的,你家那块薄地,俺盘了三年都没盘来,这倒想着来讨小米了。你娘俩回去冲俺那个犟头兄弟说,要是今儿想卖,我原价再加一斗小米,别说喝稀饭了,就是吃干饭也得吃多少日子!”

  娘是哭着走出三叔的门口的,她没敢把这事对大大说,也嘱咐不让传领说,只说三叔家也没小米了。那一次大大到底没吃上小米,就闭了眼。

  这一口气算是憋在传领心里了,还有一口气是日本人给的。

  二十七年(民国)五月十二号那天,他跟着下崖村的舅舅到日照县的南湖集去贩虾皮儿,大他一岁的表姐想到集上买衣裳,也跟着去了。那时他心里就对两个嫂(女孩)有好感,一个是和他同岁的福子的妹妹刘秀菊,再一个就是这个表姐。有一次刘秀菊给在外边玩的福子送煮熟的地瓜吃,也偷偷塞给了许传领一个,悄悄说:“背地里吃,甭叫别人看见。”

  许传领悄悄溜到一棵大树后边,把还温热的地瓜吃了。回想着秀菊的神态。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像在家偷偷喝了一口糖水似的。

  表姐对他也很好,只要去她家,有什么好吃的,比方说一块锅贴了,一个梨疙瘩了,都给他留着。这天他们赶到南湖集,没想到刚摆下摊儿不久,就听见头顶上有什么在响,呜呜的,震得耳朵嗡嗡响。抬头一看,有五只鸟一样的东西在飞,有知道的人就喊:“飞机、飞机。”

  集上好多人都抬起头来看景,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见这玩意儿,寻思怎么这样的铁疙瘩还能在天上飞?真是怪了。个个踮着脚,脖子抻得老长。

  不多会儿,那五架飞机抖了抖翅膀,发着刺耳的叫声,突然滑冲了下来。接着,从它们肚子底下滴溜溜地下出了好几串蛋。

  下边的人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呢,就是一阵山崩地裂的狂啸,就是一片烟山火海。地皮被掀起来了,天倒过来了,人、房屋、商摊儿,地面上的一切都进向了空中。

  他眼前一片灰黑,刹那间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了。待醒过神来,整个大集已是一片尸山血海了。断臂残腿,肝肠心肺,飞得到处都是,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贴在断墙上,有的血糊燎烂地垛在自己的脚底下。更有甚者,眨眼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血糊糊的脑袋,还在龇牙咧嘴、怒目而视;一会儿又看见半截身子,在地上一抽抽地爬,拖出一条醒目的血河。

  这景儿不是一处、两处,不是一点两点,而是一大片,看不到头的一大片啊!他想闭上眼跑出去,不是踩了一堆肉,就是踩了一摊血。只要一睁开眼,那一派血腥就硬硬地、尖悚地向眼里钻。一股浓腥的、焦糊的、呛人的气味,稠得像泥汤,堵住他的鼻、嘴,噎得喘不过气来,噎得一个劲儿想呕。

  这是个什么地方?是不是人家说的十八层地狱?他想喊喊不得,想哭哭不出,最后连跑都挪不动步子了。恐怖像一根绳子捆住了他,只剩下了颤抖、抽搐。一张血网生硬地、残忍地滤过了他的脑海、身躯。

  但或许是刺激过分了?这血网也在他身子里摩擦出了一股麻燎燎的热,脑子里突然泛出了另一种感触:人的身子想来该是被尊着、宠着,是很了不得的,却原来也是这么轻贱,这么不经折腾,说拆就拆了?说撕就撕了?说烂就烂了?

  他就像上了一堂残酷的启蒙教育课,脑子呼啦被揭了一层盖儿,蓦地明白了一些什么。渐渐地,身子里顶上了一股腥烘烘、血糊糊、热辣辣的液体,像滚开的水一样,鼓突着炽热的泡沫儿,身子里的心肝肺腑等所有的器官都浸到了里边,被煮沸了,跳跃着,尖叫着,像一只只龇牙咧嘴、怒目咆哮的小兽,要跳出去,咬碎、撕碎、吞掉什么。

  他觉得身上长出了一点什么,咯咯吱吱地长出了一点什么。

  这一场惨绝人寰的“5·12”大轰炸,死了637人,伤者过千。好在他伤得不厉害,只叫蹦起的土坷垃砸着了脑袋,一会儿就不疼了。他舅舅的胳膊叫弹片削去了一块肉,可表姐呢?待他们醒过神来,只哭喊着找到了半截绣花鞋,别的什么也没见到。

  这以后的一阵子,他老是做噩梦,愣不怔怔地醒过来,惊出一身汗。他常琢磨这日本人:你说怎么还有这么狠、这么不讲理的呢?你在天上,俺在地下,都是些庄户老百姓,隔老远呢,也没惹你,你怎么能那么祸害人?成百上千条命,就是对一群蚂蚁下手也得思量一番啊!就是因为俺们老实,没有你们那些杀人的铁疙瘩?

  林林总总地经了这些事儿,他才觉得,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平的事儿,什么时候能有一把利盛达家兵那样的枪,跨上马,当一条好汉,他娘的杀尽日本鬼子和天下不平事才好呢!一这么想,那腥烘烘、血糊糊、热辣辣,像滚开的水一样的感觉就会泛上来。虽然这时候利盛达那样的大户人家为躲战乱都已经搬走了,见不到枪了,可他还是想。有时在梦里就喊:“枪!枪!”

  所以董家莆半真半假地叫他当八路时,他立马就应承了。

  4

  眼下,董家莆对许传领说了他们窝在坟地里的想法,嘱咐他,要是看见了鬼子,就数数个儿,看看到底有多少。于是他们几个趴在一个坟后边,直瞅着东边的路。

  别说,也没白费功夫,太阳大偏西的时候,路上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前边是一队二鬼子,中间是几辆满载粮草的马车,后边是一队真鬼子。

  这段路处在两个坡中间,董家莆他们隐藏的坟地是西坡,东坡也是一块坟地。两块坟地的上边遮着黑压压的松柏杂树。从这里向路上看,西照的太阳把光线洒过来,在路上形成了一层虚光,细细看去,中间还有缕缕袅袅盘升的水汽儿。土黄色的二鬼子,鲜黄色的真鬼子,杂色的大车、骡子,挑在肩头的乌亮的枪身、一闪一闪的刺刀,投在这层虚光上,在树木浓郁的背景下,形成一队似虚似实的影子,就像皮影戏里的画面一样,渐渐逼近了你的眼睛。

  许传领看到这列人马的刹那,不知怎的,头皮就“铮——”地麻了一下。听人说,人要是碰到了狼,就算还没看见它,头皮也会发麻,可他在坟地里碰到过狼,没觉得头皮发麻,碰到鬼子倒麻了。他们上崖村很偏辟,虽然听到了不少鬼子的事儿,但还没亲眼看见过,今天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觉得这些鬼子不是平常人,身子里可能装着一些很怪、很邪乎的东西,莫非是些铁牙钢嘴、铜心石肝?

  不多会儿,就觉得血一个劲儿向上顶,顶得脑门发晕,太阳穴嘣嘣地跳,身子蓦地鼓起一股劲儿,想象着自己像条恶狼似的蹿上去,狠狠地用嘴撕那列影子,撕得他们血糊潦拉、粉身碎骨。可他同时又感到有一种恐惧在身子里游荡。冲动加恐惧,像两列对撞的浪头,汇成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使身子微微抖颤起来,眼看着那列人马走过了这段路。

  这当儿,董家莆和宋加强已经给鬼子过了数,互相对了对,董家莆说是四十六个二鬼子,四辆大车,三十二个真鬼子。宋加强说是四十八个二鬼子,三十个真鬼子。他们又问许传领,他这时才一下清醒了,红着脸没说出个所以然。他根本没记着数数的事儿。

  不过董家莆也没埋怨他,和宋加强一商量,大致差不了几个,就以自己数的为准。

  5

  董家莆和宋加强刚回到驻地,一营营长罗积伟就喊他们过去汇报,汇报完后,罗积伟也跟着过来了。他一张刀条子脸黢黑黢黑的,个儿不高,浑身瘦筋筋的,不过长着一双大巴掌。眼下他就用一只大巴掌拍了拍许传领的后脑勺儿,亮着嗓门说:“我看看你们领来的是个什么小子?”

  许传领感到他锉子样的大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很不舒服,并且他的话音怪不拉叽的,有点像南蛮子腔,又不太像,反正叫人听了不舒服,就梗梗脖子,剜了他一眼。

  罗积伟咧开大嘴笑了:“好家伙!虎了吧唧的!这么的吧,我还缺个通讯员,跟着我吧!”

  旁边的董家莆急了:“营长,人可是俺带来的!”

  罗积伟说:“看你吓成那样子。那就叫他留在这里,看你们能不能把他带成一个好侦察兵!”

  董家莆嘴一咧:“营长你尽管看就是!”

  罗积伟说:“看看吧,看看吧,训练了那么多日子白费了!这样就行了?应该敬礼是不是?”

  董家莆一个立正:“是!”

  许传领这下有点明白,营长好像是个不小的官儿,就鼓了鼓劲:“营长,俺的枪呢?”

  罗营长一愣,接着说:“噢——来就要枪啊!也对,兵嘛!不过,你是侦察班的人,你的枪我可管不了。”他向董家莆偏偏脸,“你得问他,这枪该怎么发。”

  他说完就走了。

  许传领眼巴巴地看向董家莆。董家莆粗着嗓音说:“咱队伍也不是不发枪,可眼下缺,要等的话,就得等别人替你抢,有种的是自己从鬼子手里抢。”

  许传领脸一下热了,想:“毁堆了,管他们要枪,是不是叫他们把自个儿看成没有种?娘的!不过一时没有枪,学打枪总可以吧?”就说:“那打枪教不?”

  董家莆说:“当然要教了,你还得好上学!懂不?”

  许传领突然扑向宋加强,一下把枪从他腰里掏了出来,喊:“俺先看看!”

  宋加强吓了一跳,一个翻腕把枪夺了回来。说:“你小子这么愣啊!找事不?真想学啊!吃了饭再说!”

  说到吃饭,是营部的管理员老范发饭票,每人一天八两粮票,四分钱的菜票。一天两顿饭。侦察班吃饭有个诀窍,就是每顿饭交上全班人的饭、菜票,到伙房凶头恶脑地划拉一簸箕干粮,舀满一桶菜汤,把饭打到自己住的地方。这样笼统着打饭,量多数能超过实际人数。

  副教导员杨义分工负责营部的后勤,老范就找杨义反映,杨义找到董家莆和宋加强熊过几次,他们都说一定改正,可下次打饭还是如此。时间长了,也就没了办法,因为营长宠着侦察班。许传领来后,虽没吃上姓董的说的白面,多是些高梁煎饼外加菜汤,可多数时间能管饱,比在家里强多了。

  这天老范用几个月的伙食节余,托地方上的人买了两只羊和一些白面,炊事班嚷着要做炕饼、羊肉汤。人们一听,都恣得不得了,老早嘴里就淌涎水了。侦察班的彭二还到炊事班帮着杀羊,用自己的匕首挑开羊脖子和腿腕子,一会儿顺腿腕子吹气,一会儿剥皮,一会儿嘴里叼着血淋淋的刀,用手向外掏五脏六腑。不仅仅杀了、剥了就算了,还把骨头该剔出来的剔出来,骨节、筋脉很是明白,下刀没个错。做这些时,眼里迸着锃亮的光,喉管子里吭哧吭哧的,很过瘾的样子。几只羊都是他杀的,几经折腾,不多会儿就杀完了,变成了一块块肉。引得一边观看的人喷喷称叹。不过许传领老感到他的样子有些吓人。

  饭做好后,侦察班扛回去锅盖般大小的一张炕饼,打回一桶羊肉汤,先稀里呼噜吃了一桶,又去抢了半桶。可班里的人哪个也没吃过许传领。他盛一碗埋头喝一碗,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碗,最后又到桶里捞时,勺子只碰着了桶底。罗成看见了,就把自己的半碗倒给了他。他半仰着头,三口两口地又喝了。喝的时候老感到肚子是个无底洞,怎么也灌不饱,可喝完后,就撑得直不起腰来了。

  彭二很看不起他的样子,讽刺他:“你是不是属猪啊!一个人喝了七碗半,将近一半都叫你灌进肚子里了。”

  他这才感到不好意思,想:“自己是喝了七碗半吗?”不过这顿饭是他下生以来吃得最过瘾的一顿,一辈子也没忘。

  吃完饭后,天已经发黑了,董家莆是个喜好练兵的人,就是这个空子也不能让闲下来,把全班人拉到村头开练,不陪他练到耗尽了力气不算完。

  董家莆说:“俺为啥老带大伙儿这么折腾?没啥理由,罗营长说了,当兵是干啥的?就是杀人的!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怎么着?就得学好杀人的本事!咱虽是侦察班,可也耽误不了打仗。往后,咱——咱是九个人不是?什么也不比,就比杀人!哪个杀得多——对了,还有哪个缴枪多,哪个是好汉!咱这里记着账,中不中?”大伙儿说:“中!”

  彭二说:“这可不比喝羊肉汤啊!”

  有人笑了起来。

  许传领只感到血一下顶上了脑门,又有些委屈:“娘的,不就是多喝了几碗羊肉汤吗?你当你还多么能?姓彭的你等着!老子就和你掰上了!到底看看谁杀得多!娘的!杀!”

  一股热腾地涌上了全身,一种莫名的快感颤栗开来。

  董家莆特别叫赵庆江教许传领打枪、扔手榴弹。直到练得看不清人影,大伙累得快散架了时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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