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过去的我,过去为什么没这个机遇,怎么今天就有了这个机会。是优是喜,是福是祸,是委屈还是获得公正的对待,鬼才说得清。
我几乎以为自己上了当,因为说好了回干校马上做鉴定,卷铺盖,回城。可是传来消息,这一批轮换延迟,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回城。
这就叫命中注定,很多事都由于解释不清,我们只能含糊其辞地认为这就是命。我高高兴兴去插队了,我很想学苏轼的性格。愁眉苦脸一辈子,不如嘻嘻哈哈一辈子,做人要做快乐人,做鬼也不做倒媚鬼。我还记得京剧大师张君秋先生对我说过,“宁生个穷命,别生个苦相。”
我到了距离干校十里之遥的张庄,这个庄的建制是个生产队,在左近很有点名气,粮食年年丰收,社员生活较这一带的邻乡邻村强了许多。我住在一间空屋子里,除了我的行李,只有一条木凳。河南农村尤其是黄泛区,历史上就是个穷地方,我到过许多乡亲家,两间土屋,除了土炕就是土锅台,门外堆几捆柴草就算不错了。家里砌个土台子就算是桌子,有的人家两根木杠子中间编几道稀疏的麻绳就算是床了。先前如何划的成份,我无从知晓,但依我看他们都是贫农,贫困的农民,可那时候贫农是一个无上光荣的称呼。
我在村里插队近一个月,白天和社员一块劳动,实行的是过去“四清”时叫做“三同”的办法,是与当地乡亲同吃、同住、同劳动。我发现村里人的干活强度,远没干校里那么重。快麦收了也正是插秧时节,一早水冰凉。我脱了鞋子,拘起裤管,第一个跳进水田。队长叫孙长夫,是个领头干活的好人,他竟然当着大伙表扬我说:“你们看人家赵同志,人家是生活在城里大楼里的人,人家这么干为什么,地里打的粮食没他一份,咱们应该学学他。”弄得我实在不好意思,其实在干校成天泡在冷水里,蚂蝗一叮就是几条,一边拍打一边插秧,谁不是这么干呀。
我最佩服的要算河南农村的妇女们,她们一早起来先做饭,然后跟男人一块下大田于活;中午回来还得做饭,喂猪,然后再下田;晚饭后,还要在灯下缝缝补补,纳鞋底,做衣裳,直到深夜。而那些男人是一点都不帮做家务的,晚上聚几个人往门口一蹲就聊天,抽烟。我不是女权主义,但我真的觉得这样太不公平,可是人家几百年就这么心安理得过下来,人家认为这很正常,外人怎么多管闲事,再说管了又有什么用呢?
张庄有个退伍军人,我经常跟他一块干活,我喜欢他爱说笑的天性。可是我发现村里人都不太搭理他,莫非他有什么过错?我又不好当面问他。后来,听村里人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有一回他收工后帮媳妇做点活儿,也就是蹲在地上,往灶里添几把柴草。这一下,全村人都看不起他了,连那些任劳任怨的妇女也认为他不是男子汉,这千百年的习惯势力真是可怕,也确实可笑。我只能同情他。我当然也很尊重他,一边干活儿一边和他有说有笑,反正我不是这个村的人。
其实,村里的女人们,尤其年轻的姑娘们尽管劳累辛苦,而天性却是乐观的。张庄生活好一些,表现在姑娘们的穿着上,那就是她们特别爱美,也有爱美的条件。许多女孩子出工时,也穿得很整齐。她们在天凉时,穿几件上衣,里三层、外三层一定要一件比一件短,这样里面有几件新衣服,都在上衣下摆处显示出来,红的、绿的、花的,让你觉得她过得很富裕,家里有钱给她买新衣。
离开张庄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想必如今日子更好了,不知张庄的姑娘如今怎样穿戴,也不知那位帮媳妇烧柴的汉子,如今是否有了好的境遇。
当年,张庄人吃得好,这方圆数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插队时,一天三顿饭都在不同的老乡家里吃。差不多吃了近30农的派饭。我们给人家粮票和钱。河南人,尤其农民,爱吃馒头,当地人叫馍,只有张庄的人,才能天天吃上馍。别的村儿我没去过,但“四清”时,我们台里一批同事去了河南,回来都说生活特别苦,连粗粮都不能保证,半年吃红薯和红薯蔓儿。中国农村,生活得好不好,全看能不能吃饱。张庄人那时候就不但能吃饱,而且细粮很多。我在农民家吃饭,基本上是中午吃馍,能有一个炒青莱;晚上也有的时候吃馍就咸菜。老乡把豆子压成饼,发了酵,黑乎乎的,然后切成细条,当莱。我至今都没问明白这叫什么菜,但很好吃。不记得吃过肉,也许有过,也许从没有。由于我在这之前参加过“四清”,比起那时吃派饭的情况来看,张庄的饭食已是好得不得了。
张庄虽说种稻子,我还插过秧,可村里人不习惯吃米饭。一天,我在一位社员家吃中饭,主人蒸了一锅大米饭,每人一碗,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饭。正吃着,桌上有一位四十左右的汉子,提出意见,他端着饭碗说,“以后我再来,别给我米饭吃,米粒在嘴里到处跑,我咬不着。”原来,他是这家人家的亲戚。
在社员家吃饭,有时候主人家谁是谁的什么人我也没弄清楚。不过养成了一张厚脸皮,到了一户陌生人家,一屁股坐下,端起碗就吃,完了一抹嘴就走。唉,我们的老乡太善良了,不信,这时候,有谁上我们家,推门就上饭桌抄起筷子,我可受不了,不知读者诸君,谁受得了。而我们的老乡过去就是这么样亲如家人的接待上边儿来的“同志”。
河南黄泛区这一带的人,不仅对我们交了粮票、钱票的吃派饭的人热情,就是对待讨饭的,也是十分慷慨大方。有次,在一个社员家正吃着饭,门口来了一位“要饭”的,这家人立刻给了他好几个馍,而且满脸热诚。后来我了解到,这一带历史上就灾害频繁,几乎村村、户户都有过背井离乡、沿路乞讨的生活。他们有过痛苦的过去,有着深刻的同情心。因此,这一带的人并不歧视讨饭人,他们知道,今天你帮了他,也说不定哪天人家就兴许帮助你。
在村里插队的干校学员,插完队总还能买点土特产,一是河南小磨香油,一是老乡家织机上织的白土布。买来先存放在干校,回城时再带回家,那时,城里某油也是凭票供应的,香油就更稀罕了。
离开张庄二十余年,我不知如今张庆会是什么样子。但我仍记得那片水田,记得那片麦浪;记得深夜归宿,引起此伏彼起的犬吠;记得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记得那飘荡在原野里姑娘们的笑声;记得我回到干校在板报上又登了一首打油诗。
在干校期间,能公之于众的诗歌,注定充满了一种热情。那是“文革”时期的一种时代印记,因此那热情不仅是外部的氛围,也有本身的感受。我是喜爱唐人诗意的,然而古代文人大多数表述的感时伤怀的情绪,不但被时代,也被我个人所认定为禁区。结果就只能以口号似的语言,形成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顺口溜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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