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夏至1968年春,头尾三年,住了三种牛棚:最初住的是文化部集训班大牛棚,接着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总牛棚,最后是国画系的小牛棚。美院总牛棚开始用上班制,中间用关押制,后期恢复上班制,小牛棚纪律比较松弛。在总牛棚,进校挂牛鬼蛇神牌子,出校卸牌子,到了后期,宣布取消挂牌。三年里,由于造反派的派性矛盾,一度抢管总牛棚,开始军训后实行联合,宣布总牛棚解散。黑帮回到本单位,进了小牛棚。不论大小牛棚,劳动制度始终贯串,三年来我们个个养成了劳动习惯,特别是打扫厕所成了我们的专业。不管造反派如何歧视我们,一进厕所,也难免夸我们几句:“美院厕所从来没这么干净过。”算是牛鬼蛇神的一点贡献。
除了劳动,思想也有收获,触痛过灵魂表面,也打动过灵魂深处。开始时一味迎合“革命”,写《改造日记》表明心迹,其实言不由衷,做表面文章。所谓“痛改前非”、“脱胎换骨”等等谎言,造反派心里有数,有时故意赞扬几句,表示管理有效,可以向造反司令部交帐;有时也刻薄几句,敲敲警钟,免得我们翘尾巴。在每晚的生活会上,有的人真能够把丑思想丑事情亮出来,对我们一些老知识分子也是大好的一面镜子。可是某些爱整人的人,利用机会章谣惑众,打击报复,也使我们擦亮眼睛,看到共产党员队伍里确实有些投机当官的小人。到了后期,我也学到共产党实事求是的思想,对前期所写的带有水分的思想认识,看到了自己的假面具和侥幸心。例如,对待铺天盖地而来的大字报,即使与事实不符,也不敢正面回答,装出一副死相,吞下全部苦果,免吃眼前亏。慢慢意识到这实际是蒙混过关,逃避罪责的表现,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翻了翻1967年5月9日那篇改造日记,如何记录我的思想斗争:
今天读主席《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和《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到底是社会主义的敌人还是社会主义的朋友?”
第一,肯定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两面性。
第二,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我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有对抗性的一面,又有非对抗性的一面,因而有向两面转化的可能。
第三,监督人员说:“你们的问题都没有定性”,那么,是致是友未做结论。
第四,大字报的揭发,群众对我的斗争,以及几个月的专政,显然是敌我性质。
第五,我不是党内走资派。可也算得上是反动学术权威。
第六,我的错误言行,是否受反动路线影响?我肯定是执行者,是不是受害者?
第七,我是不是一贯反动?有些问题是不是一时的错误?
第八,对自己的问题上纲下结论,看来是从个人利害出发,动机有问题。
第九,我的要害问题是不是《冰糕颂》和《大同组画》?
第十,关于丑化劳动人民和革命领袖是立场问题,是不是也有艺术方法问题?
第十一,对自己扣上政治投机帽子是否合适?
第十二,作为一个党外干部,在政治上要负多少责任?
提出这么多“是不是”,我的基本想法认为我本来是无产阶级的朋友,而不是敌人,由于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又不认真改造,于是由朋友转化为敌人。如果认真改造,当然可以转化回来。现在用不着自我鉴定自戴帽子,更不能回避矛盾,缩小罪责。
需要的是,站在文化大革命的立场,实事求是地分析自己的问题,让群众去作结论。
另一篇触及灵魂的记录,是1966年10月4日的日记:
今晚继续思想汇报。有人揭发:
1 、人家揭发什么,他也揭发什么,人家不揭发的,他也不揭发,两面派,很狡猾。
2 、专制作风仍有流露,打饭时态度专制,两只眼象狼。
3 、告说漂亮话。国庆会上第一个抢发言,说得很漂亮,今天日记上又说什么“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4 、有一天黑画展览会上,革命小将问他在中美合作所干了什么坏事,他说在那里画抗日宣传画。明明是说谎。
加上昨晚那一条,谈经济躲开政治。总起来是一个对待改造的态度问题。是不是狡猾?是不是两面派?
昨天谈劳动和贫下中农斗争我的事,情绪是正常的。斗争以后,有“躲不如斗”的想法,是不是思想很明确,而且解决问题了呢?不是。思想斗争仍然有,斗的滋味到底不好受。象我这样一帆风顺过来的人,初次遇到这样的大风浪,的确顾虑重重,不知道怎么好。最近一个时期,认为自己是不愿当顽固派的,但是由于长期以来没有触动灵魂深处,一旦要触动它,总有些乱,不免产生不实际的法。有些问题没有认识透,甚至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拿来为自己贴金,说漂亮话,真是自欺欺人。
主观上不想当顽固派,客观上是两面派,仍然是顽固派。我真愿当臭狗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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