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那辆伤车不见了,换上另一辆大吉普。一路好太阳,近午进入天津市,直往市北开,开进河北艺术学院,由那个天津造反派把我两人送进一座教学楼,塞进一间已住了四五人的牛棚,双层铺,蒋睡下铺,我睡上铺。情绪稳定后,我俩向老住户打了招呼。原来这儿是天津市文艺界的总牛棚,其中有几个熟人,如河北省作协的××,美协的××,艺院教师××,再一打听,我二人此行任务是在河北美术界反动派斗争大会上作示范。
借重我们二人是北京老牛鬼,资格者,尤其因为我是全国美协的老牌副主席,和天津美术界素有联系,和几个头头关系密切,把我押来领衔挨斗,一则显示天津造反派的气派,二则威慑天津牛鬼蛇神的反动气焰,三则犹如大剧场邀请名角登台借以吸引观众,提高票房价值。谜底揭开,我们心中石头落地,情绪稳定了。在这牛棚里,我和蒋是客人,又是老人,年轻牛鬼以主人身份接待我们。我们把粮票饭费交给他,三顿饭由他向食堂打来。这种反动阶级友爱的表现,在北京牛棚里是非法的。前面提到过,1966年住牛棚时,国画系四个老人组成一个劳动小组,包下十个男女厕所,我们互相合作,干得干净利落,造反派讽刺我们说我们“团结友爱”,便叫我们挖反动思想,批判这种反动的“阶级友爱”。
几天以后,那个河北美术界斗争大会在一个剧场里举行,七八个本地牛鬼,加上我和蒋兆和两人,排成一行,站在台前,个个戴上纸糊高帽,我的帽上写着“美蒋少将特务叶浅予”,蒋头上写着“反动学术权威蒋兆和”,其余的人顶着什么牛名,记不清了。会上,一个个轮着批斗,其中一人不知犯了什么罪,斗完后立刻由公安人员给戴上手铐,押出会场。第二天天津的日报详细报道了这次有名角客串的斗争大会,叶浅予的臭名传开了。
回北京不久,叶浅予也被送进监狱去了。1968年春季,“文化大革命”发展到一个所谓“斗批改”阶段,准备清理阶级队伍,美院的牛棚已经解散,牛鬼回到各系,由本系的造反派派人管理,进行筛选,把问题最大最多的人筛出来,确定为反革命分子,送进监狱去交国家管理。毫无疑问,叶浅予不但是国画界的头号反动派,也是全美院的头号反动派,从此以后,我的地位升了级,成为中央专案组的审查对象,在监狱里住了七年。
1967年夏季某晚,我被叫去提审,主审者是××造反派的高级参谋,另一人是记录。这个××X 曾经管过全院的人事档案,反右时期江丰之被划为右派,社教时期陈沛之被指为走资派,主要是靠他抛出的档案材料。社教后,他被调来当国画系支部书记,他手上有叶浅予的黑材料;社教时我已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在系里批过一通,由于社教运动坚持只整党内不整党外的原则,原已整好的黑材料没被抛出来。“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吹响之后,我就在邢台四清前线被揪出来斗争了。我心里纳闷,那晚斗争会上,抛出那么多材料,究竟从何而来?等到1967年美院造反司令部把原社教工作组成员揪来美院,拘留了几天,追究包庇黑帮的阴谋,他们才在国画系交待了包庇叶浅予的实情。原来国画系早有一本斗争叶浅予的黑材料,1964年社教时被压着,直到“文化大革命”才抛出来。这时××是红旗造反派的幕后参谋军师,这晚由他出场主审,主要是追究我和中美合作所的关系,逼我交待我和国民党军统的组织关系。我的回答是:“我是美军请去的,任务就是面宣传漫画,配合美军在中国东海岸登陆,反攻日军在华东的据点;至于和军统的关系,因为我是中国人,作为中国方面的雇员,由蒋介石的军统发工资。”
××说他为我的问题跑遍全中国,搜集材料。他指着我的鼻子问:“你的工资比国民党少将拿得还多,为什么?”我说:“这不能证明我就是国民党的少将。”1938年我在武汉参加郭沫若的军委政治部第三厅,我的军衔是中校,郭沫若和田汉都是少将,谁都知道政治部第三厅是国共合作抗日的具体军政机关,那个时期大后方的抗日军政机构都按国民党军政机关编制行事,在三厅工作的人有好多是共产党员,周恩来是当时的政治部副部长,由他直接领导第三厅的工作,三厅能是反共的吗?至于在重庆中美合作所画漫画,任务很明确,是抗日,决不是反共。至于军统特务头子戴笠接见我,也是为了要我好好和美军合作,为中国人争面子。他们知道我是个自由主义者,虽和八路军办事处有联系,但不是共产党,才敢于聘请我为抗日工作效力。他们给我少将薪金外加津贴,所以比一般少将拿得多。我是他们的客卿,和他们绝对没有什么组织关系。你们拿今天的社会关系来衡量那时的社会关系,实在太迂。不过,你们要怀疑,我也没办法。这一晚,兜来兜去,就是想把我打成名副其实的军统特务,经我摆事实讲道理,整得我精疲力尽,还是达不到他们的目的。审判到半夜,他们饿了,拿出预先备好的冷馒头啃,我却挺着,将近拂晓,三个陪审官都有点支持不住。××无可奈何地说:“你不要以为我们愿意这么审你,虐待你,我们也是很疲劳的。”意思是我不能怨恨他们。这时我当然也十分疲累,听他这么一说,精神反而振作起来。我找到一条草席在一个教室角落里静静躺下,等候天亮。
住牛棚时期,外来调查材料的人十分频繁,这叫做“外调”。这些外调的人,多数是年轻无知之辈,凭着那一身红卫装,态度极坏,叫人不能容忍,有时只能以沉默相抵抗。可是偶然也有个别彬彬有利的外调者,我当然也以诚意相待,帮助对方完成调查任务。看来这些外调者比较有修养,理解黑帮的脾性和处境,因而采取实事求是态度,免得对方胡编乱造。有一次,一个自称是清华的造反派,有介绍信,态度特别谦恭,我怀疑此人是冒牌造反派。我主动问,什么事找我?他以轻微的声音向我表白,说他父亲是清华的教授,非常喜欢我的画,问我能不能送他一幅。我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急了,又小声地说,你放心,美院造反派不会知道,现在没有,过几天约我来取就是。这时,我装做生气的样子,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是造反派吗!造反派能这样向黑帮要东西吗!他听了之后,相当尴尬,我便换了副面孔对他说,我所有的作品都被抄家抄走了,老实说,抄得连一枝毛笔也不剩,想画也画不成。他只得默默告辞。这算是我住牛棚以来的一次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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