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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5-9.第一座监狱

  1968年4月23日凌晨1点,有人敲门,急忙从被窝中起来,打开灯,开了门,两个穿灰制服的陌生人,迎面就问:“你是叶浅予吗?”我说“是。”他们说:“我们是公安局的,奉命来抓你。”我问:“为什么?有证明吗?”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逮捕证交给我看。此时我心里一愣,来不及看清逮捕证,立刻想到一定是“美蒋特务”的罪名,抓我去住监狱,而且也想到这是清理阶级队伍的必然命运。老伴拿起逮捕证看了一眼,大概也没看清,她心里也有数,马上进卫生间拿了毛巾、牙刷、牙膏递给我,帮我穿上棉袄,送出房门,站在房门口呆呆地望着我的背影。这时我脑子像一盆浆糊,什么也不想,默默地跟着两个便衣警察走。走出大门,把我塞进一辆黑色轿车,两人夹着我坐在后座。车一开动,我脑子才醒过来,注意车行的方向,是一直往北开,出安定门,然后往东拐,开进一处有门灯亮着的围墙里,停在一座小屋门前。小屋里走出一个穿制服的人,把我领进屋里,验明我是他们要逮捕的那个叶浅予,叫我脱衣服,搜查全身有无可疑之物,搜查完毕,叫我穿上衣服,自拿毛巾牙刷之类他们叫做“牙具’的东西。将出口时,给我铐上手铐,跟原来押我的那两个人弯弯曲曲走了一段路,走进一座大建筑的一间大厅里,那儿有几个办公桌,桌上亮着灯,看来有人在守夜。押送的人和守夜者交换了几句话,从这大厅转进一条长长的小巷,巷顶亮着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一扇扇小门。走到一扇门前,拔开门锁,开了门,推我进去卸了手铐,另一人递给我一条军毯,一个铝皮桶,说这是便桶,又指地下一块铺板,说这是床,说完退出,听到门外上锁的声音。这一连串奇特的经历,似在电影中见过,全过程不到一小时。我头脑顺着这过程,愈来愈清醒,它告诉我,我已是一个犯人了,今后的岁月是长是短,上帝也许知道。

  回忆录写到这儿,二十年前这一晚的情景,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站在那间小牢房里发呆,头脑对周围环境的反应和那晚一模一样。我的神经官能退回到那晚的后半夜,既兴奋,又颓丧,忽又回到老伴目送我出院子的那一刻,不知道她在房门口站了多久,她可能也在想,今后的岁月是长是短,上帝也许知道。如今是1987年,老伴在4 月间因脑溢血离开了人间,我还活着,正好年满八十,正在奋笔疾书,写这段永世忘不了的荒唐历史。似悲,似痛,似怨,似恨?各种滋味全有。笔忽然停了下来,竭力追忆当年的真实情况,过了一会,激动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回到了当时的一举一动。

  新环境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四垛水泥墙,地面六平方,报纸糊铁窗,头顶灯长亮。”

  估计离天明还有二三小时,我兴奋过度,脱下棉袄当枕头,躺下再说。脑子里胡思乱想,闭着眼睛等天亮。不一会,小巷里出现脚步声,牢门小窗忽然打开,塞进两片草纸,领会到这是催我赶快大便,我便遵从无声命令,坐到那铅桶上,使劲挤,挤出两段便屎。这时小巷里走动声频繁起来,偷偷推开小窗那块活木片,留出一条缝,观察小巷动静。只见有人提着铅桶往巷尾走,接着听到倾物声、放水声、洗桶声,声停,那人提桶走回来,接着是关门声、锁门声。不一会,又一人提桶走过来,往巷尾走,又是倾物声、洗桶声,明白巷尾是大厕所,我也得按这顺序做一遍。等着等着,在那小窗的小缝里忽然出现一个熟面孔,是个比我老的老头儿,我一下就认出来,他和我一样,是个政协委员,东北人,上次开会还打过招呼。他怎么会送进监狱来?是特务?是汉奸?是什么样的反革命?自从成了黑帮,养成了一种新习惯,对每个熟人都会产生怀疑,怀疑他的历史有无问题。这位老人乍一出现,看他低着头,行动迟缓,我马上想到解放前他在北京办过报,我给这个报画过漫画;他的儿子我也认识,抗日时期在大后方办过外文书刊进口业务,解放后在北京仍然从事旧业。这老头儿的姓名当时还记得,现在记不得了。他怎么会进监狱?是历史问题吧?过了一会,他洗完便桶走回来,他的牢房在我对面不远,看他进门,看到狱卒关门锁门。继续看,看是否还有熟人走过来。熟人愈多,我愈不寂寞,可是又怕再看见熟人,熟人愈多,精神负担愈大。一夜未睡,眼皮张力逐渐衰竭,两条腿也感到支撑不住,颓然坐到地铺上,养养神。不一会,我的牢门打开了,轮到我去厕所洗便涌了。去时匆匆,回也匆匆,怕两旁的小窗口一双双眼睛盯着我这个新来乍到的反革命。

  早晨这一行动,监狱里叫做“放茅”,第一次放茅既新鲜又有奇遇,过了二十年,还记得清清楚楚。

  放茅之后,便是开早饭时间。小巷入口处摆着两个大桶,狱卒开牢门,犯人轮流去领。每人两个窝窝头,一块咸菜,用手拿,不用碗,回房吃。行动路线和放茅一样,一个领回,放第二个,不让彼此见面,所以费时较长。午晚餐也如此,有时给一碗汤菜。每人发一双筷,碗筷餐后收回。

  在小说或电影里看到过监狱生活中有所谓“放风”这回事。放风者,让犯人到牢房外活动筋骨呼吸新鲜空气也。这是文明监狱的一种人道主义待遇。对犯人来说,除了吃饭拉屎必不可少,“放风”是每天急切期待的事,这期待,比“开饭”还急切。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三小时以上关在密不通风的小盒子里,或坐,或立,或躺,活动天地就这五六平方米,放风的天地可大啦。就我住的这所监狱来说,是初级监狱,叫做拘留所,各种犯人都有:小偷、流氓、强盗、妓女、刑事犯、政治犯,样样都有,混合关在一起,等待审查判刑。像我这样的人,叫做政治犯,独占一房和他犯隔离。因为政治犯带有一定危险性,轻则闹事,重则散布反革命细菌;古史上有所谓“文字狱”,新史上则所谓叛逆是也。小偷流氓之类较犯,两人或三人合住一间,放风时一起放,惟独政治犯单独一人放。今天早餐后,听见窗外有人跑步,这窗户较低,虽由废报纸糊严,却留有破洞,可以往外瞧。只见四个青年犯人沿着墙根跑,老远有狱卒监视,并叫口令。犯人之间互相谈笑,看来是小偷流氓之类刑事犯。看着看着,背后小窗口有人叫喊“不准看!不准看!”

  牢门立刻打开,一个狱卒走进来,申斥我犯了狱规,拿了条小木片,在我后脑勺脖子上打了十来下,罚我面壁站着。站了好大一会,牢门又打开了,叫我出去放风。刚才受罚,现在受惠,来了个突变,脑袋瓜一时转不过来。刚才还在胡思乱想,现在突然刹车,大脑呈现一片空白,两条腿却已跟着狱卒走出牢门,向右转,走向巷尾。抬头观察了一下小巷的结构,人字巷顶,檐下开着两排窗,透进天光。没几步,走过放茅的那个大厕所,走出巷尾,向左转,强烈的阳光迎面射来,眼膜一片白,待瞳孔缩小,才看到外面是一片大院子。狱卒把我交给出口处的监视哨,监视哨命令我沿着一条小圆径跑步。这时我突然感到暂时获得自由,心里有无法形容的幸福感。跑着跑着,眼睛四周瞻望,院中有树,一边是牢房的铁窗,三面是高高的围墙。大约跑了四五圈,估计时间不到十五分钟,监督哨发令“回去!”狱卒在巷尾等候,立刻押我回牢房。

  身上微微有点汗,想松开裤腰带,拿毛巾擦擦身,一摸,皮裤带不见了,才想起是昨晚进监时搜走的,给了一条短短的纱布条,系在穿皮带的两条措瓣上,免得裤子滑下来。这一摸,摸到了从昨晚以来时刻在脑子里思考的问题:“不自由,毋宁死!”从昨晚起,已被剥夺了自由,关在这个小盒子里,连一条裤腰带都被剥夺了。不但行动的自由被剥夺了,意志的自由也被剥夺了,牢房以外的一切都不敢想了。如果多想,便多苦恼。中国的革命者无论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到了紧要关头,都会拿“不自由,毋宁死!”这句法国革命者的名言激励自己,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这句名言对我也是一个启发,“死”是一个大解脱,大解脱便是大自由。从此刻起,一个“死”字牢牢缠住我的思维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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