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烛尘走进最边上的一间破屋。里面立着左宗棠的塑像。顶戴花翎已不知去向,彩绘的朝服也已褪色,身上处处露出泥胎。只有几缕浓须上的双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还显出了些许生气,不过那扶在脚上的双手似乎也在微微地颤抖。这是那位名噪一时的大将在发怒吗?站在这尊颓败的塑像前,李烛尘感慨万端——
“左公经营西北,为中国西北方面奠定了数十年磐石之安。而兰州所有近代设备及制造,如黄河铁桥、制造局、织呢厂,均由左公倡议建成,规模相当宏大,其远识与魄力诚堪钦佩。甘肃之老年人敬仰左公如神人,而词宇衰败如此,数典忘祖,是亦后人之耻也。”
难道左公参与其中,开拓的近代救国实业也同这尊塑像一样,就此衰败了吗?这多灾多难的国家,这多灾多难的时代啊!
李烛尘的眼前又展现出去年一月《新华日报》那遒劲的大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宝操戈,相煎何急”。
李烛尘的耳边响起了已经唱了几年的悲怆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那是祠堂教室里的学生,在年轻女教师的指挥下唱起的歌。
晨曦中,两辆汽车驶过黄河铁桥。李烛尘一行走上了更加艰苦的西行之路。这时已是1942年11月12日了。
车过河口之后,开始离开黄河,沿着湟水西行。
一路上,地广人稀。田地中到处铺着一层石头,乍一看去,好似戈壁一般,显得更加荒凉。这是因为此地缺水,并且地里含盐碱,铺上石头,地下的水分不易蒸发,还可以隔卤。
汽车在山间绕上绕下,午间才爬到享堂。青海与甘肃在这里分界,大通河与湟水在这里交汇。
大通河从山峡中汹涌而来,山势陡峻,峡窄水急。望着身边湍急的碧水,李烛尘断定这里是水力发电的好地方。
下午,车入老鸦峡。出峡之后,一片平原扑面而来。一入青海省境,河岸尽是树木,路两边也排起了一握粗细的白杨。望着这些向身后掠去的杨树,李烛尘似乎走出了兰州荒山带来的困扰,他兴奋地吟道:“夹道白杨千万树,引人一直到西宁”。
到达西宁之后,李烛尘一行参观了省办的纺织、制革、火柴等工厂,参观了商会办的纸厂和肥皂厂,还冒着寒风,参观了黄教发源地塔尔寺,随后到了湟源县。
* * *
11月17日,李烛尘一行沿着湟水,向茶卡进发。
昨晚,李烛尘在湟源县月夜漫步,还饶有诗意地写道:“是夜月明如昼,满园衰草,沾露成霜。但风静气凉,步月园中,听流水之潺潺,看山岚之霭霭,几忘身在塞外矣。”
今天所见,却已是“人家渐少,牧地渐增。远见高山带雪,雪溶成溪”。
这里是海拔3000多米的日月山,湟水的一个源头。
当地流行一个关于日月山的传说。唐朝文成公主远嫁吐番。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至此地,一阵阵寒潮扑面而来。公主掀开车前帷帘一看,四处荒山原野,便在此地驻扎,再也不肯前行。她想道,只有皇宫里的金制日月才会给这里带来温暖和生气。于是就请求皇帝将金制日月赐给自己。皇帝为结交臣婿松赞干布,只好将金制日月送来。不料送宝前来的宦官私自将金制日月换成银制日月。文成公主以为皇帝不爱自己,舍不得宝物,于是掷下银制日月,愤然前去,从此再也没有返回大唐故国。她掷下的银制日月就变成了日月两山。日月不仅没有带来温暖,反而使这儿更加寒冷,以至于山顶上的积雪常年不化。
传说虽然有些离奇,然而寒冷却千真万确。汽车沿看陡陡的山路缓缓爬行,车外的大风呼呼作响,荒草、沙土随着大风噼哩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车刚爬上半山腰,李烛尘已经感到寒气难挨。脚上穿着狗皮袜,套着毡靴,还像光着脚一样。他在车上跺了跺脚,心中默念起唐朝边塞诗人岑参的那首名诗——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君不见轮台九月风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
诗人的描写可谓名不虚传。
李烛尘尽力向外扩展自己的思绪,藉以转移对寒冷的感受。
他的思绪流向了1919年。从那一年开始,他多次奔赴四川、山西、内蒙古等地考察盐碱资源。
那时,他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早出晚归,夜以继日,竟不知辛苦疲劳。或许是由实业救国的信念在支撑,或许是由永久黄的事业在激励,他跋山涉水,亲临现场,实地考察,除了写出具有应用价值的调查报告之外,还一路赋诗,抒发自己的襟怀。
大江日夜向东流,我独扬帆上盖州。
巫峡银涛腾逸马,新滩换练缓牵牛。
复舟逐岸知江险,列炬联村识匪忧
动魄惊心今九日,青天难上蜀难游。
那是在1919年,赴四川调查钾盐,所经历的一路风险。
严冬北出居庸关,风雪迷蒙不胜寒。
旅店脏污小上海,长途跋涉大青山。
河水厚结如坚石,湖碱深埋似固矾。
从此化工原料足,应知探视太艰难。
那是1921年,入内蒙古伊克昭盟探碱,所记下的艰辛脚步。
回首潼关望太华,巍峨肃立净云遮。
过河强渡曾乘筏,入解安行不泛搓。
北向云山环旧晋,东南紫气满中华。
阜财解匾南风力,煮海应能富国家。
一连串的诗句编织起李烛尘的思绪——
煮海到底能不能富国家呢?尤其是在这战火弥漫、狼烟四起的年代,中国工业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呢?
四川之行虽然难游,毕竟有了结果。正是历尽江险、匪忧,才洞悉了蜀中盐碱资源情况,奠定了内迁依据,使永利、久大得以在五通桥、自流井顽强地生存。
大青山的寒冷、艰难比起这次西行又如何?似乎这次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历这番艰辛,又该为抗战中的中国工业增添些什么呢?或许煮海富国家还是遥远的梦……
* * *
不知不觉间,日月山被甩在身后,迎面是一望无际的牧场。然而除了羊群之外,没有其他牲畜。
此地正在闹牛瘟。李烛尘听人说,青海省已经死了120万头牛,仅湟源一县,就死了1760头牛。其中大多是蒙藏人用来运输的牦牛。兽瘟防治处虽然加紧赶制疫苗,但经费奇缺,难以维持生产,甘肃、青海只是不断打电报催请防治,但防治处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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